本篇選自「現代詩廊廡」（彰化縣作家作品集 8） 蕭蕭 著
彰化縣立文化中心出版 1993
夏宇，民國四十五年（一九五六年）出生，廣東五華人，「國立藝專」影
劇科畢業，曾任職出版公司及電視公司，或「中國時報」散文甄選優等獎，
「創世紀」創刊三十週年詩創作獎。
夏宇到目前為止，只出版了一本詩集──《備忘錄》，比三十二開本略短
的四十開本，由夏宇自費設計出版，書中未印版權頁，沒有出版日期、地點、
發行人等，也無「版權所有，翻印必究」等權益歸屬的聲明，是對目前出版模
式的一種嘲弄、抗議罷！據說：是由女詩人夏宇自己沿街發行，能接受詩集的
書局原本不多，何況是個人單打獨鬥的委託代售，更不容易，因此，要買到這
本詩集只能靠機緣。
據查，《備忘錄》初版於一九八四年九月，米黃色的封面紙，只印了藍色
的「備忘錄」、紅色的「夏宇詩集」七個手寫字。收錄一九七六年至一九八四
年的四十五首詩，依年代排列。再版的《備忘錄》，版本不變，封面改為深藍
色為底，手寫的「備忘錄」三個字是米黃色的，「備忘錄」的左上另有手寫的
印章式的「夏宇」二字。收錄的詩仍順著年代排列，惟同一年內的詩作順序略
有更動，更動緣由不明。同時刪去了一九七八年的一首詩八「也是情婦」，刪
去的原因也不明，或許是因為此詩必須依存於鄭愁予的「情婦」一詩吧！另外
在一九八四年的最後新增兩首作品「節目單」、「今一年最後一首情詩」。一
九八三年的「造句」則細分為七首詩，因此，新版的《備忘錄》共有五十二首
詩，附錄「一九八三年七月札記代再版後記」一小則，最後簽署是「一九八六
年一月於臺北」，約可斷正是一九八六年再版的。
仔細敘說了夏宇詩集的出版經過，只是從側面來證明夏宇詩中的勇敢、直
率與嘲諷的特色。仔細讀過兩種版本的《備忘錄》，我相信：她是一位「勇敢
的」詩人，她忠於自己的表達方式，忠於自己的思考模式，這樣率直的詩人，
在「鄉土文學論戰」之後的十年並不多見，很多頗為「現代主義」的前行代詩
人，都不一定敢於嘗試的方法，夏宇開發多種可能；很多奉行「現代主義」風
潮的詩人，也漸趨明朗而富於邏輯思考的時候，夏宇卻又全力破壞文字連結的
可能，她嘲諷文字，向語言尋釁，向約定俗成的觀念挑戰，向既成的意義猛力
撲擊。
三十年前，有人嘲笑現代詩是打翻的鉛字盤，但一直沒有人舉出最好的例
證，因為，說這種話的人，根本沒看過幾首現代詩，不過，我願意為這句話舉
證，證明打翻的鉛字盤也有值得令人省思、探索的美：
連連看
信封 圖釘
自由 磁鐵
人行道 五樓
手電筒 鼓
方法 笑
鉛字 □□
著 無邪的
寶藍 挖
─────────備忘錄第二十七頁
這是夏宇一九七九年的詩，她臚列了十六個相干或不相干的字詞，可以隨
讀者任意串連、接續、延伸、跳躍、飛騰，你要如何去想像其間的連與斷，斷
與續，可以有最自由、最大的想像空間，連連看！「信封」與「自由」有些什
麼關係？「信封」是否需要「圖釘」？「信封」可以傳達「笑」意嗎？或者：
「信封」是待「挖」的寶藏呢？整整十六個字詞，可以按序組合成一個事件
嗎？是一天的生活縮影？或者是一生的寫照？「連連看」沒有標準答案，人生
也一樣，不會有標準答案的啊！ 因此，以這樣的認識來看「愛情」這首詩，
我們就不會訝異於詩人為什麼要以「蛀牙」這樣醜（臭）陋的東西，來比礙一
般人視之為崇高、奉之如神如聖的「愛情」了！
愛情
為蛀牙寫的
一首詩，很
短
唸給你聽：
「拔掉了還
疼 一種
空
洞的疼。」
就是
只是
這樣，很
短
彷彿
愛情
夏宇無疑有一種「反社會」的傾向，在「一九七八年」這卷詩的「卷頭
語」裡，她有一段這樣的話：「你想起我的時候，只想起我的溫柔和和善，我
很傷心，對於任何一隻小狗我們都很容易聯想起什麼溫柔和和善，」當別的女
孩子期望人家想念她的和善溫柔，夏宇想到的卻是「我是寵物」的感覺。因
此，對於「愛情」的觀感，她也是「反社會」的。「愛情」這首詩的唯一意象
就是「蛀牙」，最主要的詩行是第五至第八行中引號內的句子：「拔掉了
還疼，一種空洞的疼。」蛀牙拔掉了還疼，愛情也是拔掉了還疼，而且，是
「一種空洞的疼」，毫無所獲的疼。蛀蝕的牙不拔不行，拔了又留下「空」、
留下「洞」、留下「疼」──「愛情」一無是處。
這首詩另外還強調了「很 短」，是詩很短，也是愛情的壽命很短，對於
類似「天長地久」、「山盟海誓」之類的堅貞盟誓，夏宇的詩裡是不可能存在
的，而且，她還要加以嘲諷，「造句」的第二首「就」，全詩只有三行：「就
走了／丟下髒話：／『我愛你們。』「讀者不知道「就」字之前發生了什麼
事，也許是道歉，也許是傀咎，也可能是性愛，不過，夏宇認為「我愛你們」
是一句髒話，丟下髒話走了，「愛」如敝屐草芥，隨意施捨，隨意丟棄，它不
是崇高神聖的。．
另一首詩「疲於抒情後的抒情方式」，也一樣表現了愛情的短暫感：
疲於抒情後的抒情方式
4月4日天氣晴一顆痘痘在鼻子上
吻過後長的
我照顧它
第二天院子裡的曇花也開了
開了
迅即凋落
在鼻子上
比曇花短
比愛情長
───────「備忘錄」第四十七頁
第一段，天氣是晴的，臉龐是充滿青春的，即使是一顆令人嫌厭的痘痘，
因為是他吻過的，「我照顧它」。對於青春與愛、充滿了嚮往。第二段「曇花
開了」，仍然是美好的徵兆，難得一見的祥瑞。可是，到了第三段，他吻過
的、我照顧過的「痘痘」迅即凋落，「比曇花短」，「曇花一現」已經夠短
了，痘痘比它還短，然而，這樣的痘痘卻還比「愛情」長，那麼，愛情真是曇
花一現而已，甚至於不如曇花之一現！夏宇說：「永遠／我所聽過的／最讓人
傷心的字眼」（引自「以後……之前」詩句）。如果再回頭看第一句的「4月
4日」──兒童節，是不是夏宇也在嘲笑愛情的童稚呢？
夏宇的愛情觀是反規範的、反體制的、反社會的，「如果能裸著，最好就
裸著」，她認為「穿上衣服」，「一切變得非常猥瑣」（引自（歹徒乙）詩
句）。她的詩也是如此反體制、反規範，直率而諷刺。
簡單未來式
一百歲的時候
我蹲在黯淡的屋角
寫衰弱感傷的信：
「又窮
又不停的發胖
永不消失的
純粹的矛盾啊。」
一百歲的時候
我讓世界爬到我的膝蓋上頭
做一個完美的倒立雖然我們並不困為這樣
而有了更好的了解
我仍然記得我的的葬禮
那是一百零一歲的時候
世人正處身於新文明的起點
顯得保守、多疑
我聽見有人說：
「他看起來比較誠實了。」
夢是兩點之間最近的距離
夢是真正聰明的
一個老去的超現實主義者
我微笑入睡
但根據他們的說法，那就是死
我的壽衣太大棺槨大小
分配拾我的土地上有太多的瑪蟻 . . . . . .
那些男人都來了
我愛過的
有的打傘有的流淚
───選自《備忘錄》
夏宇的詩有的結構完整，有的是即興式紀錄，前者如「南瓜載我來的」，
長達三百行，現代生活裡的敘事詩，平凡的愛情糾結紀錄；後者如「造句」七
首，日常生活橫切面裡的幾個小片斷，攬腰截斷，掐頭去尾，突兀自存。不
過，結構是否完整，與詩的長短無涉，《備忘錄》中除「造句」七首之外，就
以「甜蜜的復仇」為最短，只有五行，自身具足，題目與內容緊密扣合，詩
云：「把你的影子加點鹽／醃起來／風乾／老的時候／酒」，這真是甜蜜的復
仇，是本詩集中傑出的作品之一。
這一首「簡單未來式」是想像自己一百歲、自己死了以後的可能感覺，
「未來學」越來越發達的今天，老年人越來越多的社會，詩人是該有這樣的詩
作，較諸一些激昂的科幻詩作者，臚列許多科學常識、科技名詞而無實際感受
之傳達、無真正人性之交通，夏宇的未來式雖然簡單，卻也親切而合理多了。
此詩之第一段，一百歲的人該是衰弱、感傷了，「蹲」（不可能久立的
人）在「黯淡」（生命灰暗的時刻）的「屋角」（已經不是屋子的主宰者
了），他在「寫信」。「寫信」是夏宇的特殊嗜好，實際生活中是否如此，我
們不能得知，但在詩裡，她常常寫信，引詩例見證如下：
1. 昨天的日記就寫在那封給你的信上（鞋）
2. 繼續以令人憎惡的十行紙／寫求職的信（跟你的texwood一樣藍的天）
3. 信封（（連連看）第一個出現的字詞）
4. 那人完全正直／敬畏神／遠離惡事／──只是寫信（寫信）
5. 我附了回郵（愚人的特有事業）
6. 要好好寫一封信（詩人節）
寫信，是一種無助的心情、期求溝通卻不一定得到回應的行為。高齡化人
口的社會，心靈的隔絕與斷層或許更超嚴重，夏宇因此而有女性浪漫的想法，
那就寫信吧！一百歲的人又「窮」又不停的發「胖」，這是純粹的矛盾。實
則，矛盾的事不是一直存在嗎？以「寫信」而言，寫信給誰，寫信也不一定得
到回信啊！對於一個一百歲的人而言，訪友半為鬼。
第二段，夏宇對於人與人之間的了解，並未抱持樂觀的看法，一個蹲著的
人，可以仔細在膝蓋上頭審視世界，正看、反看、倒著看，對於世界，看了一
百年也不一定有更好的了解。──或許就像夏宇的詩，（從原有的約定俗成的
結構中「解構」出來，「解構」之後勢必要建立新的結構，一百歲的人面對原
有的結構瓦解，必然疲憊而無奈，新的結構似乎又太陌生而遙遠了。
一百歲整壽結束了生命，一百零一歲行葬禮，那是「世人正處身於新文明
的起點」的時候，新文明的起點又如何呢？夏宇的判定是「保守、多疑」，在
第三段中夏宇又恢復了對「夢」的渴望：「夢是兩點之間最短的距離／夢是真
正聰明的／一個老去的超現實主義者」，夏宇的詩中出現了「夢」的詩有這四
首：鞋、南瓜載我來的、開罐器、簡單未來式，以「夢」為美好的想望，美好
的寄託。基本上，夏宇仍是浪漫而直率的，寫信而又作夢的一個女孩子，對於
死後的抱怨也不過是棺槨大小，螞蟻太多。但最後，至少她還欣慰，葬禮時，
愛過的男人都來了，對於「愛情」還存一點溫馨的期望。
以「愛情」與「簡單未來式」二詩而言，夏宇在寫詩形式上直率而勇於嘗
試一切可能，但在內容上卻不一定有極端的叛逆行為出現，仍然有許多女性溫
婉的浪漫情懷。試以她的兩首詩來探索她的詩觀，或許更可以了解她創作的心
意並無驚世駭俗之初衷，她在「歹徒甲」 （（備忘錄》八十二頁）中說：
「詩的缺憾源於生命不曾圓滿。」她認為寫詩是一種「道歉的方式」。在「一
九八四」卷，卷頭語（《備忘錄》一三九頁）中她說：「其實我真正想寫的是
一些離題的詩，容納各種文字的惡習。」詩與生命都有缺憾，是因為詩與生命
的真實，因此，夏宇的詩不刻意修繕，不刻意經營。是不是留下惡習、是不是
離題，也就不是最重要的了，因為，我們可能在她真實的點的撞擊之後另有引
伸、另有啟悟啊！
───── 一九八八年八月「文革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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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mar Augus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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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59.105.26.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