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品花監古 司馬翎
假如這等情形不能改善,久而久之,雷世雄一定得不戰而屈,承認鬥不過她,
因而更加當真無法抗爭。她把劍道充份應用在任何場合之中,大有無敵不克,無堅
不摧之勢。
這雷世雄就已生出被壓迫得透不過氣來之感,他只好設法轉移話題,道︰「姑
娘請同住客廳中小坐片刻如何?」
秦霜波搖搖頭,道:「等一等,我還未領教過雷大莊主的招數手法呢!」
雷世雄一怔,忖道︰「這刻還須動手麼?」面上卻堆上笑容,道︰「姑娘何必
定要在下獻丑呢?」
秦霜波道:「大莊主過謙啦,請問大莊主手中之杖,可有什麼名稱麼?」
雷世雄道︰「此杖乃是精鋼鑄造,份量極沉,杖內還暗藏一口長劍,可以拔出
來使用,變成左杖右劍的家數。」
他一面說,一面拔劍出來,但見這口長劍長度一如常劍,但劍身較厚,鋒刃較
鈍,一望而知乃是當重兵器使用,而且由于劍柄乃是大半尺長的一截鋼杖,份量奇
重,又與一般長劍全然不同。由此可知他右手的劍路十分特別,必是極剛強威猛的
路數,但由于本質上仍是長劍,便不免含蘊得有靈動飛翔的細膩招式在內。
雷世雄又說道:「在下自家取了一個名字,稱此杖為怒龍杖,還望姑娘別笑我
的庸俗。」
秦霜波淡淡笑道︰「相反的適見大莊主的超卓不凡,怒龍杖………怒龍杖……
…這名字起得好極了。我猜想一旦到了怒龍吐舌之時,天下間能當得住你三招兩式
之人,可真找不出幾個了。」
她正好說中了雷世雄最養的地方,使得他又是惕凜又是驚佩,原來雷世雄手中
之杖,除了功力深厚,招數精奇之外,更以氣勢威猛見長,尤其是到了戰得酣暢之
時,掣出杖中之劍,其時氣勢已成,實是他平生功力之所聚,數招之內,定可取敵
性命。
他惕然暗驚的想道:「她一口就說中了我的武功最精絕之處,果然大有劍後氣
象,這個對手,唉………我真須打起十二分精神應付她才好。」
秦霜波又道︰「假如大莊主不見怪的話,我這就出手啦!」話聲未歇,一陣森
寒劍氣已涌出去。
雷世雄不知不覺之中舉杖豎劍,抗御這一股劍氣,口中說道︰「印證武功本是
武林常事,但姑娘身份不同,當然沒有隨便出手之理。」
秦霜波美眸睜得大大,射出能透視人心的光芒,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
雷世雄道︰「愚意認為動手印證武功家數的話,並無不可,但須得事先講明白
,到了什麼地步就得停手罷戰,以免傷了和氣。」
秦霜波立時醒悟這是雷世雄設法爭取主動的手法,他故意這麼說,使她疑到他
與擄人一案有關,從而須得用心細想須得多少招,才試得出他的招數手法,假如招
數太多,則有陷入騎虎難下的險境,如若招數太少,對方可能隱藏起真正武功手法
,使她觀察不出。而她這麼分心一想,便是一個空隙,雷世雄便可以利用這一線空
隙,搶回主動之勢。
她只在剎那之間,已洞悉了對方隱秘的用心,她這種智慧靈機,完全是從心靈
的空澈澄明中產生出來,與佛家所謂「無上智」的理論相彷佛。就在雷世雄認定對
方非尋思回答之際,猛見劍光暴漲,迎面刺到。
旁觀的詹氏夫婦第一次正式親見她拔劍,但覺她的劍離鞘以至攻出,在時間上
來說,簡直找不出絲毫間隙,彷佛天然渾成,無懈可擊。這對夫婦身為武林有數高
手,深知其妙,此時簡直瞪得呆了。
雷世雄劍杖齊施,化為一片光影,遮住身前,「錚」的一響,秦霜波的長劍已
刺中這一片光影,雷世雄但覺敵劍銳利之極,大有刺透自己杖劍光網之勢,不得不
急急往後退。秦霜波第一劍搶得先手,更不容情,「鏘鏘鏘」連擊三劍,奇快無匹
,雖然都被雷世雄封架住,可是這三招已把雷世雄全身本領迫了出來,迫得他一連
施展了三記不同的絕學手法。
在這等情勢之下,再鬥下去,雷世雄已是有敗無勝之局,假如秦霜波有意鏟除
此人,目下就該當繼續迫政,不讓他有緩手喘息的余地,這樣可望在百招之內,殺
死這個主持獨尊山莊的人。但秦霜波卻突然收劍躍退了尋丈,長劍迅即歸鞘,微笑
道:「大莊主請恕我無禮之罪,我們印證武功之事,到此為止。」
雷世雄方自一怔,秦霜波又道︰「我告辭之前,有一句話奉問,還望雷大莊主
爽快賜告。」
雷世雄道:「姑娘但說無妨,在下洗耳恭聽。」
秦霜波道:「嘗聞貴莊的霜衣衛隊,盡是奇才異能之士,這次到貴莊已見過他
們,果然名不虛傳,其中一個姓奚名午南的人,因為受我精神禁制,居然聽起我的
命令,因此得罪了呂權總管,其後又被令師弟彭典逐出獨尊山莊,視如叛逆,但如
今我已收他為僕了………」
她故意停口不說,瞧瞧對方有什麼反應,雷世雄點頭道︰「這些過節,在下已
接到敝師弟的報告,得悉詳情,只不知姑娘特地提起這個叛徒,有何深意?」
秦霜波道︰「我便是請問雷大莊主一聲,那奚午南既然已是我手下僕從,貴莊
還要不要對付他?」
雷世雄沉吟一下,道:「好的,看姑娘的面子,敝莊放過此人,但下不為例。
」
秦霜波笑道:「這個自然,如若漫無限制,貴莊之人全都投到我這邊來,豈不
是大大的怪事?好,謝謝你啦!我得走啦!」
她說走就走,轉身跨步,很快就出了院子,雷世雄大聲道:「恕在下不遠送了
。」
秦霜波頭也不回,揮揮手算是回答,瞬時間已走出鏢局,那些人無不用十分驚
駭尊敬的眼光,目送她出去,這些人消息最是靈通,當她被迎進去之後不久,就都
曉得她便是普陀山聽潮閣劍後秦霜波,誰也沒有想到這擁有「劍後」餃頭的,竟是
個雙十年華的清麗少女,因此,當她出來之時,沒有一個人不是拚命瞧她。
且說秦霜波一直回到客棧,奚午南亦步亦趨的緊緊跟隨。這座客店已由關彤他
們先包下了一座跨院,秦、奚兩人走進去之時,但見院中好像有不少人,但大多擠
在一間上房之內。
她由伙計帶領,走入另一間上房內,這名伙計早就得到上頭鄭重吩咐,所以顯
得異常賣力巴結,只一會兒工夫,茶也泡好,洗面水也打好,態度恭敬之極。秦霜
波略為盥洗過,在里間躺著休息,到了黃昏的時候,伙計早就在外間點上燈燭,光
線從廉縫透進來,反而令人覺得房里很黑暗。
她一直瞪大雙眼在想心事,最初地想到羅、楊二人落在千面人莫信的手中,不
知現下情況如何,想必多少都吃了點苦頭,但只要不是致命的苦頭,也就算了。她
心中想道︰「這個千面人莫信把羅、楊兩人弄了去有何用意?莫非真如雷世雄的猜
測,想以他們二人的自由和生命,換取什麼寶物?」
想到這里,迅即動腦筋尋思自己有什麼值得別人覬覦的寶物,想來想去,都找
不出任何物事,足以惹人垂涎。于是繼續忖道:「假如莫信單單是想利用這兩人來
脅持我,問題便頗不簡單了。第一點,他怎知我肯不肯為羅、楊二人的性命而答應
他的條件?第二,他想我去做什麼事?或者不許我做什麼事?」
念頭轉到此處,彷佛露出一點曙光,但她暫時放過這一線曙光,先不去想它,
卻把思路轉到第一點上面,那就是肯不肯因羅、楊二人的安危而受人脅持?
她淡淡一笑,想道:「假如莫信迫我做一件我不願做的事,先聲明我如不聽從
,就殺死他們,這時,我是放棄我的立場呢?抑或是不管他們的生死?」
這個使她苦惱的問題,卻又同時使她感到很有興趣,靜靜的尋思之時,羅文舉
俊美瀟灑而又甚是豪邁的面容,清晰的浮上心頭。這個在她還以為不懂武功的書生
,居然使她念念不忘,連他的聲音也能夠在幻想中聽到,這是何等不尋常之事,難
道她當真已被他的豐姿吸引住,竟無能擺脫麼?最後,她輕嘆一聲,知道自己將會
在莫信壓力之前讓步,由此可以證明羅文舉在她心中的份量有多麼重。
她拋開這些念頭,把思路轉到剛才露出曙光的地方,那便是當她尋思莫信打算
如何脅持自己?是迫令自己去做什麼事于抑是不許自己去做某一件事?最後面的這
個想法使她發現了線索。不錯,擁護翠華城的武林豪杰將在金陵聚會,她恰好抵達
金陵,因此而被邀參加,乃是順理成章之事。
獨尊山莊方面,有兩個應付的態度。一是不聞不問,二是大施殺戳,排除異己
,假如采取後者,則她的參加,將使獨尊山莊無法下手。這一來情況就十分顯明了
,莫信將要利用羅、楊二人,迫使她不去參加這個聚會,以便獨尊山莊可以肆意誅
殺群雄。
她這個想法並非純屬臆測,當然亦有多少根據,那便是三年前高郵發生「黑名
單」血案之時,她恰好也牽涉其中,救了李橫行等人的性命,其後得悉他們都是因
千面人莫信邀約,方會趕到高郵。由此可知千面人莫信與獨尊山莊必有極深的關系
。因此,千面人莫信擄去羅、楊二人這一著,恰好湊上金陵的群雄秘密集會,可就
理成順理成章的事了。
她開始猜測莫信這個人,假如他就是那一天與她動過手的老者,則此人武功之
高,竟與雷世雄不相伯仲,不過決非雷世雄偽裝下的高手,因為她已試出這兩人的
武功大有分別,那麼這個千面人莫信竟然真有其人了?而且居然是個一流高手,這
就顯得獨尊山莊的力量更無法估計了。
秦霜波一面想心思,一面聽到外頭傳入來的人聲,曉得這都是與關彤等三人有
關系的武林人物,聞悉他們抵達此地,都來拜訪。
夜深之際,這座跨院總算寂靜下來,關彤等三人均已休息就寢。秦霜波傾聽著
夜籟,心靈間已經恢復澄澈,她並非不再關心羅、楊二人的命運,而是她深知世事
復雜變幻,有的須得以不變應萬變的態度來對付。況且有件事既然有人出頭承認,
總算是有了一個下落,早晚會弄個水落石出,此時不須煩擾自己心神,卻于事無補
。
她靜靜的坐著,個把時辰之內,聽到兩次極輕微的腳步聲,行遍全院之後,總
是在自己房門外停留片刻,這才走開。這陣步聲起自廂房,因此她曉得乃是奚午南
,此人對自己的忠心,已不容置疑的了。
過了大半個時辰,已過了三更,奚午南悄然拉開房門,只拉開了兩三寸,右手
還提著長刀,向外面窺去。但見對面院牆上出現了一條人影,轉首顧盼了幾下,一
揮手間,便有四條人影掠過牆頭,落在院中。
奚午南見到來人身手,甚是高明,起碼可以比得上霜表隊,而且這些來歷不明
的人,個個佩著長刀,式樣與霜表隊大致差不多,所不同的只是服飾,霜衣隊之人
外出辦事之時,照例一身白衣,胸佩金質鳳章,從這個胸章上一望而知他的等級以
及所屬的隊伍。
這刻的四名佩刀夜行人,全都年輕體健,身手高強,他們一入院中,立時散開
,分布四角,這一來不論敵人從外沖入,抑是從內攻出,他們皆可保持圍攻的優勢
。牆頭那人飄身而下,卻是個中年人,黑巾遮面,身量瘦削,全身裝扎得十分俐落
,背上斜背長劍,一副全神備戰之狀。他落在院中之後,只停了一下,便舉步向秦
霜波房門走去。
奚午南更不遲疑,迅即拉開房門,閃身撲出,瞬時已攔住那人去路,他長刀一
揮,殺氣騰騰,迫得對方連退三步之多,並且須得撤下長劍護身。奚午南正是存心
迫他亮出長劍,以便出手,一見對方果然如自己所料,心中冷笑一聲,忖道︰「我
若是十招八招之內,不能摸出你的來路底細,也枉教小姐瞧得起,收錄為僕從了。
」
他更不打話,緊踏兩步,挺刀進迫,這一下去勢凌厲之極,只要是武林高手,
沒有不識得而垂手不動的道理。那人果然揮劍封閉門戶,連話也不及說,因為他決
不能在敵刀將發未發之際,分心說話。
奚午南一則要從武功招數上查出敵人底細,二則不想驚動秦霜波,免得她覺得
自己無能,是以特地使出如此凌厲的招式手法,迫使敵人不能開口。他驀然躍起數
尺,長刀化為一道寒光,閃電般劈落,這一招硬攻手法,異常凶猛,敵人除非一劍
把他震退,如若不然,則不論閃避或是化解,都須得施展出全身所學。這樣,奚午
南就不難窺測出對方來歷。
說到一劍把奚午南震退,談何容易?當今之世,恐怕只有寥寥三五個人能夠辦
得到。
但見那人長劍斜出,保留著反擊之勢,身子卻疾踏奇門方位,繞了開去。
奚午南不禁皺一下眉頭,心想他這一下身法巧妙,卻不易觀察出是何家何派的
心法,這倒是大不尋常的遭遇,難道往昔苦修多年,熟悉天下武林各家派的武功心
法,一旦臨陣上場,竟然全無用麼?他心念電轉,手中長刀極凶猛的連番攻出,竟
是一路連環硬攻的刀法,得自嚴無畏真傳,加上他功力深厚,一連四招,攻得對方
全身功夫都使了出來,才堪堪的躲過去。
奚午南正攻得得心應手之時,忽然飄退數尺,冷冷道:「原來是翠華城出來的
高手。」
那人哼了一聲,道︰「獨尊山莊果然名不虛傳………」
話猶未畢,左角一名身材魁偉的年輕漢子,唰的躍落在那人身側,人未到,刀
氣先至,森寒之極,迫得奚午南運刀一劃,也自發出內力,方始抵住這陣刀氣。他
驚異的望著對方,正待說出自己與秦霜波的關系,那個雄偉漢子已舉步進迫,來勢
凌厲,教人感到有如面對死神,任何時刻對方都能閃電出刀,殺死自己。奚午南亦
不能例外,可也就不敢分心開口,凝神戒備,但見兩人凝視片刻,驀然同時撲起,
刀光潮涌,「鏘」的一聲,各各震退,落在地上。
他們換了這一刀,都查悉對方功力深厚,大有棋逢對手之概,各自心中凜然。
奚午南比對方尤甚,忖道︰「翠華城幾時出了這等高手?他的血戰刀法果是名不虛
傳,我若不是洞悉羅家血戰刀法之妙,恐怕功力雖然絕不弱于他,卻不易抵擋他這
般特別勁厲的刀氣呢!」
要知奚午南在霜衣隊中,乃是十二高手中的高手,嚴無畏幾乎收他做座下弟子
,可見得他天賦之佳,成就之高,到了什麼程度,至于嚴無畏沒有收他為徒,卻是
另有道理。當日嚴無畏正悉心傳藝之時,忽然有老友相訪,此人是個餐霞飲露的玄
門羽士,道號一瓢子,乃是嚴無畏僅有的三個朋友之一。一瓢子擅長相法,天下無
雙,一見奚午南之後,便向嚴無畏道︰「他人與你緣份甚薄,依山人之見,不但不
能收錄為徒,甚且不可傳藝。」
嚴無畏一向極信服他的話,便決意照辦,兩人盤桓了三日之久,一瓢子臨別之
時,又同他叮囑一次,卻透露出他亦不可誅殺奚午南的玄機。從此奚午南便只好苦
修嚴無畏傳過的初步功夫,得不到進一步的指點,三年之後,一瓢子重訪故人,又
見到了奚午南,這一回他留心審視奚午南良久,過了兩日,才對嚴無畏道:「山人
以前錯了,此子可以傳以武功,但不能收為門徒,將來另有因緣,這刻卻不便告訴
你。」
這麼一來,奚午南方始得窺上乘武功門徑,但正因此故,耽誤了他數載時間,
以致不久之後血洗翠華城一役中,奚午南沒有參加。話雖如此,奚午南卻因根基特
別牢固,竟然後來居上,成為霜衣隊中功力最深厚之人。以他的成就,對方凶厲威
猛的刀勢,居然使他大感威脅,事情便顯得甚不尋常了。
他奮起雄心,揮刀進擊,使出極巧妙狠毒的招數,對方仗刀拒鬥,仍然是極厲
害的血戰刀法,雙方拚鬥了十招以上,驀的兩刀相交,鏘的大向一聲,齊齊震退,
但對方卻多退了一步。
奚午南嘿嘿一笑道︰「尊駕敢是翠華城小主?」
那雄偉少年虎目一瞪,道︰「你是誰?」
奚午南道︰「區區奚午南,乃………………」
他底下的話尚未說出,旁邊的黑布蒙面的中年人已接口道︰「獨尊山莊霜表隊
十二隊長之一,對不對?」
奚午南驚異的望望他,道︰「你倒知道得不少。」
那人傲然道︰「當然啦,今夜咱們先算一算三年前翠華城的血賬。」
他說到末後,語氣淒厲,令人膽寒,那個雄偉少年迫前兩步,凌厲刀氣涌到,
使奚午南沒有法子開口說話。正當弓張劍拔,極為緊張之時,一聲輕咳,使眾人轉
移了注意力,當然這一聲輕咳,蘊含得有驚心動魄的內力,使人不得不注意。
接著一個苗條人影走到院中,說道︰「諸位夤夜降臨,全力對付我的僕從,是
何道理?」
語聲嬌脆,正是秦霜波出現。眾人都愕然驚顧,奚午南見對方已轉移了注意力
,便乘機退開丈許。那個雄偉少年長刀改指剛剛出現的秦霜波,哧哧哧連進數步,
迫到一丈以內,刀氣森厲,殺機極盛。
秦霜波好像不曾感覺到一般,微笑道︰「你們到底是誰?但這一位定非翠華城
少城主,奚午南你的眼力終究是造詣未精。」
原來她從敵人刀氣中,已測出對方血戰刀法的火候,以她推測,假如羅廷玉重
現江湖,定是在血戰刀法上有了莫大成就,甚足自信,方敢面對獨尊山莊,展開報
仇雪恥,恢復翠華城的壯舉。但以此人刀上功力,比起獨尊山莊第二號人物雷世雄
,還差了一截,因此她膽敢斷定此人定非翠華城少主羅廷玉。
旁邊的蒙面中年人眼中露出吃驚之色,擺一擺手,那個雄偉少年立刻返到他的
身邊。
他道︰「姑娘慧眼,實在是令人佩服,根據各種傳說的推測,姑娘當真是普陀
山聽潮閣的秦仙子了。」
秦霜波淡淡道︰「仙子之稱不敢當,我正是聽潮閣傳人秦霜波,你們是誰?」
她之所以顯示很冷淡,便是由于對方行徑詭秘,雖然急急承認是翠華城之人,
又深諳血戰刀法,但若是七殺杖嚴無畏有意布置這等假局,這些人不難煉會血戰刀
法。
是以在未查明對方真正身份以前,她須得步步為營,小心應付,以免中了敵人
鬼計。
那蒙面人扯下面上黑巾,露出一副瘦削精明的臉龐,他又把長劍歸鞘,這才舉
步迫近秦霜波,壓低聲音,道︰「在下姓賈名心泉,今晚乃是特地趕來拜晤秦仙子
。」
秦霜波緩緩領首,道︰「原來是翠華城三杰之一,這倒是無怪行蹤如此慎密詭
秘了。換了我是你,也不得不如此。」
要知獨尊山莊雖然稱霸了天下達三年之久,但對搜捕翠華城余孽之舉,從未稍
懈,三年來仍然陸續有不少武林名家遇害,大家都認為與這事有關,這賈心泉既是
三杰之一,自然是獨尊山莊急欲擒殺的重要人物,有這種原故,實在怪不得他們行
蹤詭秘。
賈心泉躬身道︰「秦仙子居然得知賤名,榮幸何如。在下卻冒昧請問一聲,尊
僕何以竟是霜衣隊中的高手?」
秦霜波道︰「這話說來話長,簡單的說,那就是他日下已是獨尊山莊的叛徒,
須得托庇于我,方能免去獨尊山莊的報復。」
她徐徐的環視賈心泉帶來的三人一眼,姿勢十分優雅美妙,接著又道︰「這四
位壯士都是你們新近訓練成功的高手是不是,剛才這一位已略露鋒芒,果然甚是非
凡,由此可以想見沒有出手的三位亦都不比等閑,我很想請教他們的姓名。」
賈心泉立刻道︰「他們果然都是敝城後起之秀,這一個是曹強。」
那個出過手的雄偉少年抱刀行了一禮,賈心泉便道︰「那一個是錢雲………」
被點到姓名是個碩健少年,也抱刀遙向秦霜波行禮,他們的眼中都流露出對這
個名震宇內的「劍後」抱有極大的興趣,以及崇敬之意。另外的兩個少年是郭淮和
費秉,秦霜波在這淡淡一瞥中,已瞧出曹強與錢雲的造詣高出于郭、費二人之上,
所以向曹、錢二人多看了幾眼。
賈心泉回頭道︰「四郎、七郎,你們在稍遠巡邏,郭淮、費秉則在這客店屋頂
守望。」那四名少年都領命躍起,消失在黑夜中。
秦霜波作個手勢,道︰「賈先生請到屋子里說話。」
賈心泉首先入屋,秦霜波跟著進來,點燃燈燭,各自落座,在燈光之下,賈心
泉灼灼的眼神毫不留情的打量這個女孩子,方始知道武林中的傳說全無夸大,因為
她武功之高,固然可以從她判斷那曹四郎非是羅廷玉之時窺見。而且武林中盛傳她
是絕色美人,如謫世仙女b這話竟一點不錯。她當真有一種異于凡俗的冷艷,以及一
點淡雅的豐姿,使人覺得她高不可攀,簡直就是仙女一般。
當此之時,秦霜波默默注視著這個略顯瘦削的中年人,發覺他雖是精明之極,
卻具有一股正氣,絕非奸狡之人。她曉得這賈心果在翠華三杰之中,有「智囊」之
稱,無怪他顯得很機智很精明,難得的卻是他十分正派,這在這般顯得精明之人面
上,是很難發現的特質。
她不禁暗暗心折,忖道︰「獨尊山莊雖然勢力浩大,人才多至車載鬥量,可是
比起翠華城,顯然正邪有別,由此可以想見翠華城興盛之時,乃是何等氣象了。」
她的傾慕心折只是對翠華城而已,可不是對這賈心泉而發。
兩人互相打量審視過之後,秦霜波道︰「賈先生冒險現身,不知有何見教?」
賈心泉忙道︰「秦仙子萬萬不可動用見教這等字眼,在下一介匹夫,又是敗軍
之將,在天下共欽的劍後面前,已甚感局促了。」
秦霜波淡然一笑,道︰「賈先生太客氣了,有事但說不妨。」
賈心泉道︰「在下擬在南京城內,聚集一些與敝城頗有淵源的武林朋友,這個
聚會,在獨尊山莊稱霸了三年以來,還是第一次,自然對武林形勢,極關重要。」
秦霜波點頭道︰「我也聽聞此事,尤其是雷世雄及雙修教教主都趕到南京,足
見這個消息確實不假,也可以想見獨尊山莊方面,極表重視。」
賈心泉道︰「在下決定召集此一聚會之後,事先曾耗費無窮心血,防止秘密外
泄,所通知的人很有限,一共不過二十三人,其中大部份還是要等到期限最迫近之
時,方始通知,這也就是說,目前只有七八個人知道這回事,卻想不到仙子及對頭
方面早已知悉,此事便在下甚感驚駭。」
秦霜波道︰「原來你今晚此行,乃是想查究機密如何外泄,換言之,你認為內
部出了奸細,是以想迅快查明內奸是誰,對也不對?」
賈心泉起立躬身施禮,道︰「正是如此,在下已計窮智竭,特地冒險求見仙子
,想請仙子賜助,解決這個莫大難題。」
秦霜波請他落坐,然後才道︰「我是得宗旋兄見告,所以知道這一回事,你竟
曉得我知道這個秘密,大概你曾與關彤先生他們接觸,所以曉得我已知道這個消息
,對不對?」
賈心泉佩服道︰「不錯,在下另有人與他們接觸過,密談中得悉他們打算參加
南京之會,又聽說是仙子告訴他們的,在下接獲此報,頓時想到獨尊山莊方面,亦
可能偵知機密,特地趕來謁見仙子,果然從仙子的口中證實在下的猜想………」
他長嘆一聲,顯出非常煩惱的神情,又道︰「這個機密一共只有七八個人曉得
,我們決定在期限迫近之前,每個人負責通知一兩人趕來參加,日下尚未到達最後
期限,所以曉得這個秘密的人,一共就只有七八個人。」
秦霜波道︰「這事果然非同小可,但倒底一共是七個人呢?抑是八個人?」
賈心泉道︰「對不起,應該說是八個人才對,這是因為當時還不知道何時能奉
告仙子,所以我們說慣了七八人。」
秦霜波秀眉微蹙,沉思不語,過了一會,賈心泉又道︰「在下還得解釋一件事
,那就是除了這個真真正正的聚會之外,在下還定下一個魚目混珠之計,那就是我
們已向外間傳出風聲,說是敝城將有重要人物出現,在南京召集舊部,圖謀大舉,
這個謠言把不少武林人物都引來此地,但很少有份量的名家高手,這個謠傳獨尊山
莊方面當然曉得,但在下認為雷世雄他們決不會因這個謠傳而親來此地。」
秦霜波道︰「這個魚目混珠之計,果然很是高明,表面上雖然相當危險,其實
發揮出強烈的掩護作用,賈先生真不愧有智囊之號。不錯,雷世雄方面確實是為了
你們真正的秘密聚會來,大概已布置下強大的力量,準備對付每一個參與的人。」
賈心泉道︰「這一點正是在下最擔心的,不過假如七殺杖嚴無畏當真內傷末愈
,只有雷世雄等人對付我們,則這一場龍爭虎鬥,尚未知鹿死誰手呢?」
秦霜波微笑道︰「從你的口氣推想,敢是另有什麼高明人物參加?」
賈心泉詫然的望她一眼,道︰「秦仙子真了不起,果然是如此。」
秦霜波自動解釋道︰「這是因為你們都知道我不願參加這一場戰亂之中,假如
不是另有高明人物,單單是宗旋兄以及其他的武林知名人物,你就一定不敢如此自
信了。只不知這一位高明人物是誰?」
她笑一下,舉手阻止對方發話,又道︰「我這是隨口探問,你如若在事實上須
得暫時保密,便無須說出,我決不會放在心上。」
賈心泉道︰「在下自應向姑娘奉告,這個人就是敝城少主羅廷玉。」
她並不露出驚異之色,卻道︰「須得是他才合道理,羅家的血戰刀法,行將重
振聲威于天下了。」
她想了一下,又道︰「你怎敢相信我,竟把這個莫大的秘密宣泄?」
賈心泉肅然道︰「一則仙子的身份不同,可以放心信任,二則仙子雖然聲明不
參加這等江湖,殺仇之事,可是以在下愚見,這一場仇殺並非有如江湖上普通的尋
仇報復,而是事關正邪之任何人處身于江湖中,只要是出人頭地之士,遲早得牽涉
進去,非正即邪,絕難兩全,在下曉得仙子當然不會袒向邪派,所以堅信仙子終有
一天,將會拔劍相助。」
他這一番理論極是深刻,大有顛撲不破的意味,唯一無可彌補的缺憾是在「時
間」上面,假如秦霜波三十年後,才決定拔劍相助,只怕那時候翠華城的潛勢力已
煙消雲散,再也無法恢復了。嚴無畏當然也是有見及此,所以使用「容忍」之法,
任得秦霜波欺負,一味拖延時間,等到時機成熟,秦霜波即使倒向翠華城這一邊,
他也不須懼怕了。
這一場爭戰,不但是天下武功最強的高手完全出動,而且還包含得有高度智力
的爭戰,若然有人細細考察出這一場爭戰的真正本質,一定會大吃一驚。
秦霜波道︰「貴少主現在可在城中?我倒是很想瞻仰他的豐采。」
賈心泉道︰「仙子你太客氣了,敝少主眼下不在本城,不然的話,他早已就親
自踵門謁見了。」
此後,他們談了一些最近發生之事,賈心泉因此而得知關彤他們如何被她救出
,也知道了彭典說出關于羅黛青被冤枉之事,但秦霜波卻沒有提到他最想知道之事
,即便是羅文舉、楊師道的下落。
他自然曉得羅文舉就是羅廷玉,由于羅廷玉沒有讓秦霜波知道真正身份,他當
然不敢讓她知道。賈心泉從羅廷玉、楊師道的僕從口中,得悉他們在棲霞山失蹤之
事,又得悉秦霜波迅即追蹤營救,從關彤他們被救之事看來,好像是她一到獨尊山
莊,就查看石牢而救出了他們,其中那一段羅、楊被劫之事,雖是闕漏過去,卻仍
然餃接吻合。
因此賈心泉決計想不到其中還有這麼一段變故,他可也不敢探問羅、楊之事,
免得被這個聰慧絕世的女孩子測想出來,發現羅文舉他們喬裝改扮的破綻。這件事
可大可小,假如秦霜波推測出羅文舉就是羅廷玉,她可能赫然震怒,當然也可能沒
有事,賈心泉在沒有得到羅廷玉同意以前,自然不敢拆穿他的把戲。
最後,談到「內奸」一事,賈心泉道︰「當時與聞機密的七個人,除了在下與
宗大俠不會有嫌疑之外,其余約五位都有問題。」
秦霜波不以為然的搖搖頭,但她暫時不說,卻問道︰「這五位是誰?」
賈心泉道︰「一是洞庭李橫行兄,二是黃山孔翔兄,三是百粵多異仙子王隻,
四是金陵夏飛白兄,五是北方的名家烈火旗常彬兄。」
秦霜波道︰「這五位當中,除了金陵夏飛白略差一點之外,其余四位俱是著名
高手,想不到他們與翠華城都有如此深厚淵源。」
賈心果道︰「夏飛白兄雖是武功略遜于余人,但他在南方鏢行中地位甚高,而
且與長江沿岸各埠的水道人物,俱有深厚交情。」
秦霜波聽了這話,芳心一動,默默記住,她道︰「照你推想,這五位當中,誰
的嫌疑最大?」
賈心泉道︰「在下已再三的想過,覺得沒有一個可資懷疑,換句話說,也就等
如他們可疑成份一樣大。」
秦霜波沉吟了一下,道︰「我有一句話說出來,賈先生別介意,那就是你把宗
旋兄除外之舉,太不公平。誠然他日下已隱隱是抵抗獨尊山莊的中流砥柱,很難涉
嫌及此,但凡事都須講究公平慎密,務求沒有闕漏,萬一問題當真出在他身上,則
你全力偵查其余五人,豈不是白費了氣力麼?」
賈心果肅然道︰「仙子指責得是,但老實說,不論在下如何小心追查,恐怕仍
是查不出頭緒,落個徒勞無功。」
秦霜波清澄明澈的心靈中,忽然現出一點光芒,當下攝神定慮,閉目瞑想了片
刻,這才睜開雙眼,道︰「我雖是不喜卷入漩渦之中,但這件事恐怕只有我能管一
管了。」
賈心泉大喜道︰「仙子若肯伸手,便大有希望,只不知在下是否須要配合仙子
的行動?」
秦霜波道︰「你們不必行動,但卻須得辦一件事,那就是把你們三年來做過的
秘密行動,找幾件重要的告訴我。」
賈心泉自覺此事十分的重大,他唯一需要考慮的是倒底能不能夠完全信任秦霜
波呢?
他直著眼楮尋思了片刻,忽然下了決心,忖道︰「我們若是查不出內奸,一切
行動都不能展開,動輒還有覆滅之禍,假如不冒這個泄漏秘密之險,于大局無補,
倒不如博他一博。」
決心一下,便道︰「直到如今尚未為外人所知的秘密,在下決意奉告,第一件
是敝城被焚毀之後,在下及秦紹兄張翌兄三人保護少主,逃到一處極機密的基地去
,這個基地在海中,乃是一個孤島。」
秦霜波道︰「這樣已可以算得是一大機密了,再說第二宗。」
賈心泉見不要說出千藥島的位置所在,大為放心,略一思索,又道︰「敝城破
後人手所余有限,近三年來,已從頭訓練了數十子弟兵,成績甚佳。」
秦霜波點點頭,道︰「這也是重要秘密之一。」
賈心泉略一思索,又道︰「敝少主三年苦修,武功已大有成就,但老城主的生
死存亡,卻仍未分明。」
秦霜波感到興趣的問道︰「羅老前輩的存亡,在獨尊山莊方面也成懸案,這且
不提,關于少城主之事,我還想多知道一點,例如︰他的相貌是不是長得很像羅老
前輩?你們又怎知他武功已大有成就等等?」
賈心泉芳抑制住心中的狂喜,這股狂喜是由于老城主存亡尚是懸案此一消息激
起的,賈心泉這些日子以來,明查暗訪,都得不到羅希羽的消息,他根本沒有法子
打聽獨尊山莊曾否于城破之時,把羅希羽的尸體帶走。現在總算從秦霜波口中探聽
出確實消息,假如獨尊山莊也不曉得老城主的存亡,則老城主大有可能負傷遁走,
他大概是因為怕回返基地千藥島的話,會被獨尊山莊之人跟蹤查出,是以一直不肯
前赴千藥島。
這當然是極令人振奮的消息,但日下他卻需先行應付秦霜波,當下答道︰「敝
少主相貌十分英俊,他亦有一股異于常人的威嚴,但他卻不大像老城主,這便是說
他肖母而不肖父。」
他停歇了一下,又道︰「至于少主的武功,在下沒有機會試驗,但單看那數十
名子弟兵的身手,都是由少主一手訓練出來的,亦可知造詣甚高了。」
秦霜波道︰「這話有理,好啦,這些資料已經足夠了,我將從反面探測,或可
把泄密之人找出。」
賈心泉起身施禮道謝過,又道︰「這一次集會之期必須延展,待敝少主抵達南
京,商議妥當之後,在下立刻向仙子奉陳一切。」
他辭別出去,□下秦霜波默默地尋思心事。她現下已得到許多寶貴資料,恐怕
普天之下,只有她最清楚翠華城的實力了。她將利用自己所知的一切,向雷世雄進
行查探。這些資料照理說雷世雄全不知悉,因此,她等到證實過他的確全無所悉之
後,便設法把這些資料逐項向那幾個有嫌疑的人透露,然後又從雷世雄那兒打聽,
假如雷世雄曉得,當可間接證實誰是內奸了。
此處暫時按下秦霜波如何進行查究奸細之事,且說那化裝為書生的羅文舉和楊
師道兩人,坐在舟中,眼看幾個極精擅舟術的大漢,操舟疾駛,霎時間已遠遠離開
出事的江面。
羅廷玉心中當然毫不驚慌,甚至覺得很有趣地注視著這件奇怪之事如何發展下
去。
楊師道暗暗以傳音之法說道︰「咱們得裝出恐懼之態才行,今日之事,大有蹊
蹺。」
羅廷玉訝然望望他,楊師道又道︰「試想以秦姑娘的身份以及劍術造詣,何等
厲害,尚且被敵人纏住,一時無法分身搶救我們。可見得這些劫船之人,不但深知
獨尊山莊的底細,兼且又曉得秦姑娘與我們的關系無疑。故此,他們的來路以及存
心,都十分耐人尋味呢!」
羅廷玉點點頭,心想這楊師道果然不愧是智謀杰出之士,這一番分析精闢之至
。于是兩人都裝出殼縮畏懼之態,半個時辰之後,船已泊岸,卻是在一個河彎中。
兩名大漢鑽入艙中,凶悍地盯住他們,其中一個狠狠道︰「你們若想活命,站
好乖乖聽我們擺布,別耍花樣。」
羅廷玉忙道︰「諸位仁兄別弄錯了,我們原是讀書人,這一次………」
那大漢斷喝一聲,道︰「有話以後再講,現在你們如敢不遵命令,我們的刀子
可不留情。」
羅廷玉不禁目瞪口呆,當下任得他們擺布,先是倒翦縛住雙手,然後又被黑布
蒙住眼楮。上得岸邊,便被人推入一輛馬車之內。馬車馳駛之時,羅、楊二人唯有
以傳聲之術交換意見。由于馬車轉來轉去,使得他們很快就亂了方向,鬧不清倒底
向那一方駛去。
不久,又聽到江水拍岸之聲,他們十分馴服地依照那個一直在車內監視他們的
人的說話,下了馬車,登上一艘相當大的船上。船上發出一種奇特的聲音,宛如機
軸轉動的異響。兩人默默地查聽了好一陣,羅廷玉首先傳聲說道︰「師道,聽見這
種聲音沒有?除此之外,我覺得船行特速,卻又不聞使動打漿之聲。」
楊師道立刻道︰「少主這末後一句話,竟讓下屬恍然大悟。敢情這一艘快船乃
是特制之物,不是用木槳及風帆行駛。」
羅廷玉道︰「莫非是一直用竹竿撐動?但若是在江水極深之處,如何能使用竹
篙呢?」
楊師道說道︰「當然不是用竹篙,而是使用一個或兩個以上的輪子轉動打水,
催舟前駛。宋代兵制中,有一種戰艦稱為『車輪舸』,舸側各有兩輪,輪頭入水約
一尺,令之轉動,其快如飛。現在我們乘坐的大概便是這種車輪舸了。不過他們既
敢在大江中行駛,當然須得改裝過,避免別人注意才行。以我想來,催舟駛行的車
輪,不是另有掩蔽,就是裝在船腹當中。」
羅廷玉哦了一聲,陷入沉思之中。他一聽這等特制的快船,非比等閑,假如對
方不是有組織的集團,誰能制造這等價昂而又難以使用的舟舸呢?楊師道果然沒有
猜錯,這只快船用兩個車輪打水推動,船上只須用四名水手,踏轉車輪,便能催舟
迅駛。
這些水手們在一排橫架上不斷地踏下去,就像農村常見的水車那轉軸,帶動了
幾個齒輪,再由齒輪帶動車輪。制作十分精巧細致,相當的省力便利。
今世之人,但知輪船是西洋諸國創制,其實遠在宋代,我國已有輪船。只不過
這種車輪舸是用人力推動,而西洋的輪船則是以蒸汽推動而已。
楊師道足智多謀,當然也想到羅廷玉所考慮的問題,他又道︰「少主可曾決定
如何應付此事?」
羅廷玉道︰「我打算盡力查明主使今日這件事的人,又須查出他這樣對付秦姑
娘是何用意?」
楊師道道︰「屬下正想作此建議,關于南京聚會之事,不妨延緩。」
他們既經決定,便耐心的任得對方擺布。如此過了兩晝夜,他們可就發覺對方
的厲害,遠出于想像之中。
第一點,他們一直困處這個全無間隙的艙中,此艙大概是在船的當中,兩邊都
是有船艙,所以他們即使擊穿艙壁,也瞧不見外面景物。
第二點,此船日夜駛航,間中停歇,都似是在僻靜之處,全然聽不到岸上的人
聲。
這末後的一點十分重要,因為假如他們聽到人語之聲,便可以從口音中辨別出
倒底是什麼地方。而由于日夜航行,竟使他們全然無法猜測已航行了多遠。從這些
細節上,可見得主持其事之人,心思竟是何等周密。還有第三點是船上的人好像都
是啞吧,日夜無聲,都不交談的。以羅廷玉的功力,此船雖大,又隔了好多道木壁
,也休想瞞得過他的耳朵。
至此,他們完全查不出一丁點線索,艙門日夜嚴閉,外面有人看守。除非他們
憑仗武功硬闖,否則任何時刻都休想潛出艙外查看。羅、楊二人越是發覺對方高明
,可就越要查究出對方的底細方肯罷休。他們再三商議之下,決定維持原議,瞧瞧
他們倒底要把自己運到什麼地方去。
第三日,他們換了一艘大船,雖是局處艙內,但仍可從各種聲音中查出此船已
不是「車輪舸」了。羅、楊二人但覺對方手段莫測高深,他們要把自己運到何處?
有何目的?換舟的用意何在?主事之人可在舟上?這些疑問沒有一個能得到答案,
傍晚之際,他們已感到船身晃落得厲害許多,尤其是空氣中給他們以熟悉之感。
羅廷玉喃喃道︰「奇了,我們好像已到了海上,如若猜得不錯,這一段航程可
真夠快的了。」
楊師道沉吟道︰「這個對手真了不起,假如不是用車輪舸的話,決計無法在短
短的兩三日內,就到了海上。又假使我們不是猜出那是車輪舸,亦不敢相信已經置
身于海上。」
這些談話不免有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意味。不過他們都不驚慌,縱然這
艘巨舶把他們帶到異國,以他們的本事,決計不會遭遇意外,亦必能回返中土。
要知當時三寶太監鄭和已經完成他的航海偉業。鄭和是我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
航海家,智勇雙全,堅毅卓絕,直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他七次遠洋航行,經歷
三十余國,航程多達二萬余哩。他首次出航的時間在世界航海史上,竟比發現好望
角的狄亞士,發現新大陸的哥倫布,以及首次航抵印度的達加馬都早上八九十年。
從這一點推測,當時我國造船術之精良,航海術之高明,都超過了同時代的西洋諸
國。
由此亦可以證明我國也有極優越的航海天才,只不過由于清代閉關自守,遂至
近代海權沒落,國勢積弱不振。
羅廷玉與楊師道曾經在海島上居住數年,自然熟識航海之道,此所以他們毫不
擔心,對當時南洋諸國亦頗有認識,曉得如何回返中土。現在他們最感到莫名其妙
的,莫過于對方把他們弄到海上,有何目的?倘若有意加害,則在數日前就可以下
手。若說存心放逐自己,又沒有什麼道理可言。
當然他們也考慮過對方竟是設法使自己無法在期限之內,趕到南京主持群雄聚
會。
但這個可能性太微小了,首先對方不可能查得出自己的身份。其次,他們如若
出手反抗,這個計劃登時破滅。換言之,對方不會用這種毫無把握的方法來耽延會
期的。
巨舶在海上航駛了數日,羅、楊二人一直悶處艙中。他們這會可聽得見船上水
手們的說話,但這些人的口音奇異之極,簡直一句話都聽不出來。楊師道猜測大概
是南方沿海的方言,羅廷玉亦同意此說。
又過了兩日,突然感到船身搖蕩得沒有那麼厲害,再往後就更為穩定,好像已
駛入什麼港灣之內。
這天晚上,船已靠岸。他們又被蒙住雙眼,送到岸上。空氣十分清新,不問而
知乃是在荒郊之中。羅廷玉用傳聲之法說道︰「咱們一睜眼,將發覺身在一處荒島
之上,既無土人,亦無舟□,那就非得老死在這個荒島中不可了。」
楊師道道︰「少主放心好了,這兒不但不是荒島,甚至決不會是異國。我敢說
咱們又踏上中原土地。羅廷玉道:「你若真有信心,那麼我就不出手了。」楊師道
說道:「當然有信心,少主用心嗅一嗅這氣味,那有一點海島上的氣息?我想他們
是沿著海岸航駛,現在已順著一條江河駛入,離海已遠。」
羅廷玉用心一嗅,果然毫無海風氣味。這時他們又被弄上大車,轔轔疾駛。也
不知走了多遠,連羅、楊這等身懷絕技之人,也顛簸得相當難受。
輪聲忽然改變,車身亦平穩駛行在硬平的地面上。羅廷玉傳聲道︰「大概到了
,咱們好歹也得瞧一瞧才行。」
楊師道問道:「用什麼法子呢?」
羅廷玉道︰「我出手點住那個家伙的穴道,迅快瞧瞧,再弄醒他就行啦!不過
這個方法卻有一點不大妥當。」
楊師道訝道︰「有何不妥?」
羅廷玉道︰「我們目下無法估計出這斯的武功,是以出手之際,只怕會有破綻
。」
楊師道道︰「這也是沒有法子之事,假如我們不瞧上一眼,那就全無資料得以
判斷敵情,恐怕很難查究出地點和主事者是誰了。」
羅廷玉想了一下,才道:「好吧,你且打幾個呵欠,瞧瞧他有何反應。」
要知他們日下尚是蒙著雙眼,雙手倒縛背後。是以全然無法查看對方的武功造
詣,甚至連那人是怎樣的一個人,也毫不知情。
若然他們不是武功高絕,根本亦無法測知那人離他們多遠。因此,常人處此境
地,決計無法作任何反抗。楊師道定一定神,開始張大嘴巴,連連打呵欠。過了片
刻,忽然聽到對方發出呵欠之聲。羅廷玉微微一笑,右手已從捆縛中抽出來,他約
略練過縮骨功夫,所以普通繩索縛他不住。他伸手迅即點去,然後扯下眼楮上的黑
布。
只見那個勁裝大漢倚壁而坐,動也不動,雙目也閉起來。
原來這種呵欠乃具有傳染性,假如是在黑夜,又有一點困倦,只要聽到別人打
呵欠,自己便也禁不住會打起呵欠來。不過假使是武功卓絕之士,一則精力過人,
不易困倦。二則心志堅強,很難被人影響。這是時時刻刻都訓練的特質,雖在不知
不覺之中,也不易被人影響。
羅廷玉利用這個打呵欠的方法,測探敵人武功造詣,果然極是高明不過。他一
伸手扯下楊師道面上的黑布,兩人分別向車外望去。從窗廉縫隙中,但見大車駛行
在一條平坦大道上,道傍樹木夾峙,兩邊都是水田。在這匆匆一瞥之下,已瞧出這
兒敢情是風光明媚的江南。目光循這條大路望去,但見不遠處有一座相當寬敞的莊
院。
他們仗著夜眼,在黑暗中張望了一會,便趕快恢復原狀,不留一些痕跡。
那名大漢被拍活了穴道之後,又呵欠一聲,彷佛曾經打個盹,又好像是迷糊了
一下。
這種感覺引不起他的注意,羅、楊二人卻在暗中松了一口氣。不久,大車駛入
莊院,兩三個人把他們接過去,大車便轔轔駛走。
羅、楊二人終于被解了縛,卸下遮眼黑布。燈光照亮了整個房間,但見房內幾
椅床榻一應俱全。桌上還有文房四寶,此外還有好些卷帙。
一個中年人站在他們面前,等他們看過這間相當寬敞乾淨舒適的房間之後,才
道︰「兩位覺得還滿意麼?」
羅廷玉吶吶道:「這………這是什麼………地方………」
那個中年人道︰「這兒叫做忘憂齋,你們盡管無憂無慮的住著。」他的聲音冷
峻異常,又道:「我姓莫,名義,是本莊的主人,向來很少與外間之人來往。但你
們既是家兄送來的人,只好留下。」
羅、楊二人瞠目而視,但見莫義舉步走到後窗,推開窗門,道︰「這後面也有
院莊,前後所種植的花卉品類繁多,你們是讀書人,不妨一一加以吟詠,但是……
…」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更為冰冷,接著說道︰「但是你們須得記住,這前後院牆高
達兩丈二三,你們不易上去。牆的那邊不但日夜有人把守,同時更有惡犬巡逡。人
倒不怕,最怕你們落在惡犬口中,被它們撕成碎片,這可是咎由自取,我也沒有法
子相救。」
羅、楊二人裝得很像,同時打個寒噤。莫義滿意地笑一下,這才轉身出去,到
了門口,又停住腳步,慢慢的回轉頭瞧著他們。這莫義的目光極是銳利凌厲,錯非
內力極為深厚之士,不會有這等駭人的目光。羅、楊二人都垂頭以避,莫義鼻孔中
重重的哼一聲,這才當真離開了。
他們聽著步聲業已遠去,這才舉目打量這座書齋的各處以及檢查牆壁。他們發
現這座取名為「忘憂」的書齋,共是兩間橫列,前後院子都相當寬大,乃是獨立建
在院落中的屋宇,因此可以斷定不會有夾壁復道等設備。前後院子內都種植得有花
卉,有些是蒔在以磚塊砌成的花壇內,有些則是盆栽。都修剪打掃得十分美觀,頗
足悅目怡神。此外,他們又發現書齋內有不少書畫精品,俱是古今名家真跡,罕見
而貴重。櫥架上有些相當珍貴的宋元版本藏書。
楊師道對版本一道很有研究,因此他流連監賞,不忍走開。羅廷玉則對書畫古
玩名瓷較有興趣,所以他觀賞過兩屋懸掛的書畫之後,便開始監賞古玩名瓷。這時
他們確實因濃厚的興趣而忘了別的事,這等情景落在遙遙窺伺他們的人的眼中,十
足是書呆子的習氣舉止。這一來他們大為放心,往後的監視已松懈得多了。
翌日早晨,羅、楊二人起床之後,一個年輕俊僕服侍他們盥洗和送來早餐。羅
、楊二人見他長相極是精明黠慧,便都不大理睬他。因為他曉得決計不能從他口中
打聽出任何消息,倒不如省點唇舌。
朝陽高懸之際,一個妙齡女郎姍姍走入書齋。她瞧也不瞧羅,楊二人一眼,逕
自灌水澆花,以及修剪除蟲等等。這個女郎大概是雙十年華,體態婀娜,面貌秀麗
,穿著得十分樸素。從衣裝上竟看不出它的身份,只有一點顯而易見的便是她還末
嫁入。
羅、楊二人雖是感到這個女郎令人生出莫測高深之慨,卻不肯多瞧她,免得讓
她以為他們是輕薄之士。
她在前後院工作了許久,後來太陽曬炙得很熱,她轉回前院,自個兒坐在台階
上的檐影之下,摘下鬥笠,取出汗巾擦拭汗水。她面頰上透現出健康的血色,動作
也很輕快,可知是個時時勞動的人。大概她因為一直沒有聽到羅、楊二人的聲音,
這時便開始向屋內張望。
羅廷玉站在台階上走廊的另一端,興她相距較遠。他憑欄望著院中的花卉,好
像在想什麼心事,一副沉思的樣子。她的目光從門口射入齋內,只見楊師道端坐窗
邊的椅上,在他右邊的桌面,放有幾疊書籍。他手中還□著一卷,不時前後翻動,
顯然他並不是在閱讀。
這兩個文質彬彬的年輕男子,對她的介入好像很不在乎,各人沉迷在各人的天
地中。
正如她方才整理花草一般,在當時她的確是全神貫注,完全忘去書齋內有生客
佔住之事。她微微笑著,秀麗的面龐上泛起安詳愉悅的神情。她初時真有點害怕他
們會打破她這種美好的生活習慣之心,但現在可放心了。
羅廷玉最後已確定自己的想法,便轉眼找尋那個女郎,恰好踫到她明亮而愉快
的眼光,當即向她點頭打招呼,道︰「姑娘可曾發現那一盆芍藥有什麼不同的地方
麼?」
女郎轉眼打量,問道︰「是那一盆呢?」
羅廷玉道:「就是這個黑色花盆的。」
女郎道︰「我當然知道啦,這些花木都是我一手栽培的,只怕不知道的是你而
不是我。」
羅廷玉不悅道︰「何以見得鄙人便不懂呢?」
那秀麗女郎見羅廷玉不悅,便笑道︰「我可不是有意詆你,但你的話問得好笑
,所以我才這麼說。」
羅廷玉道:「鄙人如不賣弄一下,只怕姑娘心中一定認為我們都不懂得花卉。
」
這一回輪到她不悅起來,道:「很好,我要請教一下,芍藥品種共有多少?」
羅廷玉不慌不忙的道:「芍藥品種繁多,據花鏡載錄多達八十八種。花瓣或單
或復,顏色不一。較為著名的也可以隨便列出一二十種,姑娘若是願聽,鄙人就列
舉出來。」
女郎道︰「好,請你在五種花色中,各舉四品。」
她見羅廷玉說得十分內行,心中已生出敬重之意,所以用「請」這種字眼。不
過她仍然要深究下去,瞧瞧他倒底舉得出舉不出品種名目,從這一點即可推測出似
是一知半解,抑是真正的行家?
羅廷玉定一定神,才道:「白色花者有『曉妝新』,『銀含稜』,『蓮香白』
,『玉逍遙』。紫色花者有『聚香絲』,『墨紫樓』,『寶妝成』,『宿妝殷』。
」
他略一停頓,發現對方大有激賞之意,精神一振,又道:「粉紅色花者有『醉
西施』,『怨青紅』,『素妝殘』,『效殷紅』。深紅色花者有『冠群芳』,『盡
天工』,『賽秀芳』,『醉嬌紅』。黃色花者有『御黃袍』,『黃都勝』,『金帶
圍』,『御愛黃』,上述二十品種,俱珍貴可觀。」
女郎道:「我真想不到你竟是大行家,看來我還得拜你做師父了。」
羅廷玉道:「豈敢當得姑娘如此贊譽,鄙人不過是性有所好,是以略曾涉獵而
已。若是當真講究的話,鄙人較擅監賞古玩瓷器。」
那女郎定楮望著他,過了一會,才道:「你一定是出生在十分富貴之家?」
羅廷玉含糊以應。心中卻大感酸楚,暗忖︰「我在三年以前,身居翠華城中,
天下珍品無有不見。細論起來,豈只是富貴之家?即使是帝王之家亦不過如此。」
只聽那女郎又道︰「我姓章,小字如煙,先生貴姓大名?令友也像先生這般博
學多才麼?」
羅廷玉說出他們兩人姓名,然後說道︰「敝友比我更為風雅,他精于書畫以及
版本之學,當世罕有匹儔。」
章如煙敬佩地望望齋內的人,羅廷玉又道:「剛才鄙人欲向章姑娘請教一事,
便是那個花盆。但姑娘卻誤以為鄙人問的是盆上之花。」
如煙道︰「那個花盆黑黝黝的,不甚雅觀是不是?」
羅廷玉大搖其頭,道:「不是,不是,這個花盆形式古雅,鄙人瞧了許久,才
敢斷定是數百年前的古物。」
如煙表示很感興趣,啊了一聲,道:「原來如此,那麼這個花盆一定很珍貴的
了,當初此宅舊主人乃是錢塘世家望族,我是在一個房間找到這麼一個花盆,想不
到竟是數百年的古物。」
羅廷玉登時曉得對頭們敢情把自己兩人弄到錢塘地面,這一個圈子的路程可真
不短。
他道:「據鄙人判斷,這個花盆乃是宋代定窯所出,而且是北定之窯所出。這
種色黑漆的,稱為黑定。在當時不甚為世珍重。但由于傳世極稀,所以現在身價萬
倍,應視為珍品了。」如煙聽了之後,立刻另取一盆,把芍藥移過去。然後又洗淨
,交給羅廷玉再行審監。
羅廷玉摩挲再三,說道︰「斷斷不錯,這是北宋時河南定州所燒之物。你瞧,
這個花盆盆邊鍍了銅,便是可靠的證據。因為定窯慣例是碗碟等覆而燒成,所以緣
邊無釉,便鍍銅以保護之。」
羅廷玉說出這個花盆乃屬「黑定」的證據,可見得他不但眼光高明,眼界極廣
,同時又有真才實學,考據甚精。如煙不能不衷心信服,頓時對他另眼相看。
她這時才發覺這個年輕士子長得豐神俊逸,自有一種磊落而又儒雅風流的氣度
。這種人品,她此生尚是第一次看見。楊師道從齋中走出來,羅廷玉替他們介紹。
如煙一瞧此人相貌,又是一怔。原來楊師道雖然遠不及羅廷玉俊美,但卻另有一種
清奇高古的風味。他那疲削多骨的面上,卻有著廣闊的天庭,顯示出他智慧過人。
羅、楊二人亦感到這個女郎很不平凡,莫看她衣服樸素,但卻散發出天真自然
之美,那兩頰上健康可愛的血色,更便她顯得脫俗可親。他們真想不通這個地方怎
會容得這位姑娘的存在?這好比是蕪雜的庭園中,茁生出一叢極稀罕名貴的品種一
般,令人覺得這是奇跡。
楊師道也參加他們的談話,他對花卉之道亦是內行,是以大家談得很是投緣。
而羅、楊二人除了這些話題之外,絕無一語涉及別事,例如這是什麼地方?主人是
誰?她是什麼身份等等。
不久,羅、楊二人都觀察出章如煙之所以具有健康愉快的特質,乃是由于她接
近自然,愛好花木的緣故。她這種特質,襯上她秀麗的面貌,明亮的眼楮,實在能
令任何男性傾倒愛慕。他們談得那麼融洽,以致中飯送來之時,她才發現已經是中
午時分。她臨走之時,笑著向那個年輕俊僕打個招呼,道:「阿俊,他們都是很有
學問的好人,你要好好的侍候他們才好。」
阿俊躬身應了,她才姍姍走出院外。下午未時之際,如煙又來到這忘憂齋。她
熱絡地跟羅、楊二人打過招呼,便開始動手整理兩間屋子。這兒的桌椅窗門和地上
都由阿俊打掃過,她只是拂拭那些書籍古玩瓷器等物。羅、楊二人當然不好意思坐
著不動,都幫忙她搬取拭拂。當她打掃那些書籍之時,問起楊師道的看法。
楊師道說道:「這些宋元版本自然十分珍貴,可惜頗多膺物。據愚下之見,大
概只有那套漢書和那一套三國志是真的。」
如煙訝道:「若然你說得不錯,那麼我以後就不必如此加意保護其他的書籍了
。」
楊師道笑道︰「愚下可不是建議你這樣做,只不過說出管見而已。」
如煙也笑起來,道︰「其實我也有點懷疑其余的都是假版本,只不過乏人指點
,難以徵信。」
楊師道說道︰「那一部班固作的漢書,彌足珍貴,曾由元代名家趙松雪所藏,
刻版的字體極精美方勁,有歐柳筆法,乃是宋版本中的精品。至于那套元版三國志
,亦極珍貴,乃是元大德年間集慶路儒學梓版。」
如煙聽到此處,可就不由得不深信這個饒有高古之意的年輕人,真的精于版本
之學了。她隨手□起一卷白虎通,問道:「這一卷當然是偽版無疑了,卻不知如何
能假偽得如此迫肖真的宋版?」
楊師道接過來瞧了一會,才道︰「假宋版書的手法極為神妙,他們將新刻摹宋
版書,用微黃厚實竹紙,或川中出的繭紙,或用糊背方廉棉紙,或是孩兒白鹿紙,
筒卷後用槌細細敲過。此法稱為『刮』。再用浸去臭味之墨印成。」
如煙瞠目道:「原來手續這般繁瑣,無怪幾可亂真了。」
楊師道搖頭道:「還有許多手法呢!例如將新刻之版中故意使殘一兩處。或使
紙張弄濕霉爛三五張,使破碎而加以重補。」
如煙道︰「這些手法真了不起,天下間恐怕沒有幾個人瞧得出這原是新刻偽本
了。」
楊師道道︰「偽版書的手法還多著,又例如改刻開卷處的一二序文年號。或貼
蓋今人注明的刻刊名氏,留空另刻小印,將宋人姓氏扣填。又兩頭角處,用砂石磨
去一角,或作一二缺痕,用燈燎去紙毛,仍用草煙薰之使黃,儼然是古人的傷殘舊
跡。又或是把整套書放置在米櫃中,讓蟲蛀蝕,透漏蛀孔。這些手法,都相當高明
,只有內行人才瞧得出來。」
如煙聽得瞠目結舌,過了一會,才笑道:「楊先生大概曾經做過偽版書的生意
,不然的話,怎會如此內行呢?」
楊師道笑一笑,道︰「偽版書還不算多,書畫膺品更難辨認,而且因為獲利甚
鉅,數量可就更多了。」
如姻突然垂首尋思,想了好一會,才抬頭道:「我那邊藏有許多字畫、珍版書
、古玩、瓷器等物,不但無法監定真偽,甚至有些是什麼名稱都弄不清楚。」
羅、楊二人大感興趣地望住她,等她說下去。但如煙卻又沉吟起來。羅廷玉道
:「姑娘可是有意讓我們前往開開眼界?」
如煙道︰「雖有此意,但莊主不知答應不答應?」
羅廷玉頷首道︰「這倒是不易交涉的難關,我覺得那位莫莊主凶得緊。」
楊師道道︰「羅兄萬勿亂發議論,萬一莫莊主乃是章姑娘的什麼人,豈不教她
為難?」
羅廷玉憬然道:「對不起,這種情形的確使章姑娘難以自處。」
如煙淡淡道:「不要緊,反正我也不喜歡他。我若不是為了這個忘憂齋的許多
花木,還有這些古雅珍貴之物,我才不到莫家莊來呢!」
羅廷玉愕然道:「然則姑娘竟不是居住在此莊之中?」
如煙道︰「當然不是,不過我小時候住過許多年,自從先慈棄世之後,我就離
開了。」
她的來歷身世,以及蹤跡都如此奇怪。羅、楊二人心中更增加探索的興趣。他
們隨即談起別的話,羅、楊二人甚是小心,不敢出口追問這件事。直到晚飯之時,
她才離開。
次日,她一整天都沒露面,第三天早晨,她笑著跑進來,道:「行啦,兩位先
生可以移駕到蝸居去。我猜你們一定也願意出去走一走。」
羅、楊二人當然十分高興,當下跟她出去。一路上只踫見兩三個僕人,好像偌
大一座莊院,人數卻甚稀少。
他們竟是走路出莊,羅、楊二人在陽光之下,見到田野景色,登時心胸大爽,
但覺此處景物之美,冠甲天下。這當然是他們悶了許多天的緣故。事實上此地景色
,與江南各地差不多,甚至還差勁一點。因為江南田野間,處處見到村莊人煙。但
這莫家莊周圍,竟瞧不見有什麼村莊,顯得荒涼冷僻。不過四周的水田,並不荒蕪
,可見並不是真的荒僻。他們沿著平坦的大路,走了數里,路邊有一座涼亭,古樹
數株,覆蔭甚廣。亭左有條岔道,如煙當先走去。
羅廷玉叫道︰「姑娘等一等。」
她停步回頭,問道︰「什麼事呀?」
羅廷玉道︰「鄙人只想請問一聲,莫家莊之人,既然把我們擄到此地,明知非
出自願,怎敢放心大膽讓姑娘一個人帶我們出來?難道不怕我們趁機逃走?」
如煙道︰「你們要逃走的話,我有什麼辦法呢?」
羅廷玉道︰「這話答非所問,鄙人問的是那位莫莊主的想法。」
如煙道:「他可以拿我抵罪呀,但我卻不怕他,諒他不敢對我怎樣。」至此,
已顯然的她有暗助他們逃走之意了。
羅廷玉表現出很熱心,四顧周圍形勢。楊師道卻毫不盛興趣,管自走他的路。
羅廷玉隨即發覺了,訝道︰「師道,你可是怕被他們追上?」
楊師道道:「當然啦,試想,我們現在處身在什麼地方?還不知道。又沒有車
馬使用,請問能跑多遠?說不定跑了半天,又回到老地方,那才冤呢!」
羅廷玉面色一沉,嚴肅地道:「這樣說來,你願意留下而不贊成逃走了?」
楊師道點點頭,道:「小弟絕不贊同逃走之計,這條路斷斷行不通。」
如煙沉默地聽他們談論此事,她老早就覺察出他們是兩種十分不同的性格,可
以說是相反的性格。所以他們意見相左,在她看來,乃是合情合理的現象。
羅廷玉道:「我有機會決不放過,但你既不肯定,我就只好放棄此意。」
楊師道立刻反對道︰「以小弟愚見,我們應當分道揚鏢,較之共進退更為有利
。」
這話使如煙也大感興趣,伸長脖子來聽。楊師道解釋道︰「假如文舉兄你逃得
掉,于我並無害處。看情形他們本來就沒有加害我們之意,假如你能脫身,說不定
他們還得趕緊放了我。又假如你被抓回來,由于我們不是一齊逃走,他們怒氣也將
小一些,你說是也不是?」
羅廷玉沉吟一下,道︰「這話聽起來有點道理,不過我可不相信他們沒有加害
我們之意。」
楊師道道︰「若然如此,你更是非走不可。不要因為小弟之故,而改變計劃。
」
羅廷玉搖搖頭,躊躇不決。章如煙指著前面,道︰「到啦,我現在就住在那邊
。」
他們舉目望去,但見一片高坡上,綠樹、翠竹間,露出一角飛檐。遠遠望去,
頗有詩情畫意。
她接著又道︰「羅先生今天別走,你們第一次出來,莊里一定派人遠遠監視,
還是留到明天或後天,他們戒心稍減,便容易得多了。」
她嫣然一笑,又道:「當然這里面有我的私心。我實在很希望羅先生替我監定
一些不知年代名稱的瓷器。先母在日,也曾請過幾位博學之士前來監賞,但他們懂
得比羅先生少。」
羅廷玉沒有異議,事實上,他也很想弄清楚這個女孩子的底細。怎在這個奇異
詭密的世界中,卻有如美麗的小鳥一般,自由地飛翔高唱,健康活潑,令人感到不
可思議。而她居然不怕那個莊主莫義□她抵罪。因此,任誰都不禁要問︰她是誰?
何以不怕莫莊主問罪?她真心幫助羅、楊二人逃走麼?為什麼?這些疑問,使羅、
楊二人都極感興趣,非弄個明白不可。當然這些疑問不可以直接向她探詢,只能從
側面查究,並且用事實來證明。
他們從一條平坦的道路往高坡走去,走了一程,便是齊整的石級。一路拾級而
登,但見景色雅致,恬靜異常。石階走盡,便是一塊草坪,四周有些參天古木。她
居住的屋宇,就在這幽美的景色之中。最前面的是一座雅致的樓閣,後面還有數座
屋宇。
羅、楊二人所學甚博,見識亦廣。一瞧這座樓閣的飛檐高翹遠出,有躍然欲飛
之態,便曉得這是一座木樓。如若是磚石材料建造,便只能造拱式而不能造這等楣
式了。
正因他們瞧出樓宇建造的質料,所以推測得出這座屋宇建成的年代,不會太久
。這是由于木質易于朽壞,本來就不能耐久,加上他們精細地查看過檐角的位置和
角度,發現並無異狀。
他們深知木工建築屋宇之時,從不制作精詳正確的圖樣。只作一個不完全約略
圖。
所以尺寸長短,各部分之配置,從無精密規格,糊里糊涂的就動手建造。因此
,全國各地都常見的一種形式,那就是檐反翹向上的構造,雖是頗費苦心,但由于
意匠不充份,加以接續之法不完善,工程馬虎粗糙,年代稍久,檐面便呈挫折或甚
至下垂。
羅、楊二人由這一點判斷,深信這一處屋宇歷史不會太久,大概只有十年八年
而已。
他們走入屋內,如煙笑道:「兩位先生請坐一會,我得親自去泡茶敬客,然後
才勞駕監定那些物事。」
這時一個女孩子,大概是聽到聲音,從後面走出來。她的衣服裝束與如煙沒有
什麼分別,但卻叫了一聲「小姐」,可見得她乃是個婢女身份。
羅廷玉忙道︰「我等豈敢有勞姑娘。」
如煙笑一笑,道︰「你們兩位都是不平凡之士,起居飲食都很講究,別的倒還
罷了,但這□茶卻非同小可,我怎敢讓杏兒隨便泡兩□上來奉客呢?」
章如煙吩咐一聲,杏兒便轉身入內。不一會,搬出一套茶具。接著又搬出火爐
和一瓶泉水。她很快地燒燃炭火,注水鐺內烹煮。他們坐在樓下這座廳內,如煙陪
他們閑談著,話題不外是四壁懸掛著的字畫,以及一些形式古樸,用粗藤制造的家
俱。
過了一會,水已煮沸,如煙站起身,作一個「請」的手勢,羅、楊二人站起身
,只見距那火爐不遠處,已擺好一張紫檀木矮腳幾,幾上放著一套茶具。幾邊另有
三個緞面的軟墊。他們走過去,各自在墊上落坐。這時候,他們可就明白何以靠近
木幾這邊有一道窗戶,開得這麼低。敢情現在他們等如坐在地上,仍然可以眺望外
面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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