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烏金血劍 第一章─武學天才 *
* *
*************************************
天地旋轉。
兩旁林木飛快向後倒退。
風亦飛箭矢般穿越林木間的隙縫,遇上樹藤一把抓著,運勁借勢,「呼」的一聲
凌空翻身,猴子般由一顆樹躍往另一棵樹,由一塊石躍往另一塊石去,複雜的地形絲
毫不影響他驚人的速度。
黑實的肌肉,在透過樹葉枝枒間灑射下的陽光裡,閃閃發亮,就像猛獸那充盈著
爆炸力量的筋肌。
他背上除了一把厚闊的大刀外,還背了大大小小十多個竹籮,卻無損他奔馳的靈
快。
一群猿猴在他身後奔走,很快便給他遠遠拋在後方,失望地吱吱亂吵。
幾個騰躍後,他來到密林中一道由山上流下來的溪澗,心想小猴子們,今天沒空
和你們玩耍了。
清泉在石上流過,暑熱大消。
他的身影毫不停留,沿溪往山上攀去。
還有個把時辰太陽便下山了,他要在入黑前趕回家去,只待再採一種草藥後。
溪澗的盡頭是個小小的水坑,水清見底,若非趕著回家,深山沐浴,倒是一快。
大自然便是他的家。
天為被,地為床,這道小溪當然是浴池了。
現在卻要錯過這種享受了。
風亦飛離開了澗水,切上一道長著及膝野草的斜坡,翻往山的另一邊,林木逐漸
稀疏,柳暗花明,越過山脊,一道弧懸半山的高崖,豁然現於眼前。
挺立高崖之上,極目窮望,精神為之一振。
山區在崖下延綿起伏,漸次低去。
他先祖累世聚居的雲上村,在山區左上方一幅較平坦的低地上,小橋流水,阡陌
縱橫,百多所房子石塊般聚攏在一起,疏落有致地嵌在林木和田野間,彷似避世桃源
,幾縷炊煙,裊裊升起,提醒著他快回家晚膳。
右上方較遠處是山區外廣闊的平原和大海,這個角度可以看到這附近百里內最大
城鎮「川南府」的一角,卻看不到「大鹽場」,那是在川南府東面三里處的沿海區域
。
日漸西沉,時間不早了,風亦飛收攝心神,俯身崖外,仔細檢視著崖壁上雜生出
來的草木,不一會兒有所發現,離崖頂十多尺的一堆雜草裡,一棵長著一朵足有拳頭
般大紫色花朵的小樹,橫生出來,裂成五片的花萼間,長有一個紅色的果實,鮮艷奪
目,正是他此行的目的物。
風亦飛不慌不忙,解下背上的柴刀和竹籮,放在一旁,忽然一個筋斗,翻往高崖
外的虛空。
同時大喝一聲,兩手一扯纏在腰間的腰索,運勁一揮,索子一端的特製掛鉤矢般
飛出,直射進崖壁岩石間的堅土裡。
這時他身子向下急墜,瞬眼間落下了近十尺,把索子扯個筆直,索端竟仍能緊鎖
在土石間隙內,沒有隨著扯力脫出,一下子把他吊在崖壁處,驚險萬狀。
風亦飛藉索鉤回扯的力道,盪回崖壁,恰好來到赤芝果處,手到果來,納入懷裡
,大功告成,雙腳一蹬,盪了開去,跟著反手猛拉腰索,一個筋斗又翻回崖上,雙腳
站穩,手一抖,索鉤回到腰上,還原為腰帶,動作流水行雲,非常好看。
風亦飛長嘯一聲,山鳴谷應,往回路馳去,不一會離開摘果的高山,沿著山路,
往雲上村馳去。
普通人個把時辰才走完的山路,他半個時辰便已完成,山村只在半炷香的腳程內
。
他特地繞道從山村靠山那個方向進入村內,這已成了他的習慣,每次採藥回家,
都捨易取難,繞道村後岩石崎嶇的密林,因為那處有他精心佈下的陷阱。
獵物是「魔豹」。
雖然這凶物三年沒有出現了,但村內活在驚懼中的百多戶人家都知道,只要這先
後奪去了六十多人生命的悍獸還活著,牠一定會從深山回來,而村後的「惡獸林」是
牠最有可能取道潛入村內的秘徑。
每隔上一段日子,牠便會到這來殘害生靈。牠隨時會再回來,可能就在這一刻。
每一個見過魔豹的人,一是失去蹤影,或是成為了殘肢敗體,只有風亦飛的二兄風亦
樂是例外。代價是他在目睹父親風山捨命救他與魔豹生死搏鬥時,二哥因驚恐過度致
失去視力,和風山的失蹤。
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想到這裡,風亦飛悲嘯一聲,加速了衝刺,似乎要藉這個動作把心內的悲憤發洩
出來。
他一定要為世除害。
惡獸林在望。
「砰!」
異響從林內傳來,那是物體落進陷阱的聲音。
風亦飛從回憶裡霍然醒來,把速度提至極限,背上的大刀來到手中,身影沒進林
內,起高伏低,向著陷阱推進。他的陷阱佈置巧妙,非是百斤以上的動物,都不會誤
墜阱內,而附近的障礙物和地形,又使牛馬一類大型動物,難以接近,只有能在密林
中靈動如飛的魔豹,才會揀那處作為落點。
他冷靜地穿林過樹。
失了蹤的父親風山常說,冷靜是獵人的首要條件。
陷阱塌了下去,煙塵揚起。
風亦飛撲到阱口邊緣,弓身俯視,一看之下,立時為之氣結。
一個粗壯黝黑、面容樸實古拙、年紀和風亦飛同是十八、九歲的青年,跌得七葷
八素、不辨東西,傻兮兮坐在深達丈半的陷阱底。
當風亦飛向下望時,他亦正茫茫然望上來。
風亦飛蹲了下來,有好氣沒好氣地道:「英明神武的海大少,下面有寶貝兒麼?
要尋到那裡去了。」阿海定一定神,跟著臉色一沉,嚷起來道:「你這個龜孫王八蛋
,豹不見你拿著,卻來陷害你大爺我,還不把我拉上去。」
風亦飛看著這個村內的好友,笑道:「八人大花轎還未到,憑什麼抬你上來。」
阿海破口大罵道:「枉我好心來通風報訊,你大娘弄傷了腳,還盡說這些風涼話
!」
風亦飛跳了起來,失聲道:「什麼?」
阿海放大喉嚨叫道:「聽著,你娘跌傷了腳,我特來找你回去。」
風亦飛沉聲道:「不要騙我!」向後急退。
阿海急得叫起來道:「不要走,還有我。」
一條藤索「嗖」一聲凌空飛入阱中。
風亦飛的聲音從遠方傳來道:「把索搭在樹上,自己爬出來吧!大少爺這回要看
你的本事了。」
回到家門前,那處聚了一群左鄰右里,議論紛紛,有人更探頭內望。當他來到他
們背後,那些好事者仍無所覺。
風大娘雄壯的聲音從屋內傳出道:「說過不關那勞什子魔豹事,便不關牠事,還
在擔心什麼。要真是那畜牲,看我不割了牠的豹頭來當飯吃。」
大姐風玉蓮的聲音響起道:「娘!不要說了,沒有人敢不信妳。來,再給妳擦藥
酒,唉!慕老師去了隔鄰莫家村看病,否則他給妳扎上一、兩針便止痛了。」
風亦飛分開眾人,走進屋來。
風大娘四平八穩坐在椅上,看到風亦飛,銅鈴般大的眼一瞪,喝道:「叫你去採
藥,為什麼到現在才回來,太陽都下山了,告訴你多少次,才學曉入黑後不在山上遊
蕩,偏不知山裡危險。」
風亦飛知道這時惹她不得,走前細察玉蓮為她擦跌打酒的右腳,腳踝處腫起鵝蛋
的一大塊,看來有好幾天不能走路,問玉蓮道:「是怎麼弄的,讓我煎藥給她敷一敷
。」
玉蓮還未答話。
坐在一角的風亦樂怪聲怪氣地插口道:「什麼?我們矢志做最佳獵手的風亦飛鼻
子失靈了嗎?嗅不到廚房內正在煎著夠一村人用的大煲藥嗎?」
風亦飛望向二哥亦樂,悠悠坐在椅上,手中玩弄著一把尚未上箭的小型弩弓,兩
眼雖然睜得大大地,眼神卻散渙茫然,焦點不聚。
風大娘心情不佳,罵道:「什麼獵手獵腳,你父親風山不是公認的好獵人麼,現
在是什麼收場,阿飛,我告訴你,以後想也不要再想這回事,須知上得山多終遇虎。
」
亦樂喃喃道:「最多是上得山多終遇豹,這裡哪來什麼老虎。」
玉蓮向風亦飛輕聲道:「母親她在山澗洗衣時不小心,跌了一跤,唉!我都說讓
我來做這些事了,娘她總不聽。」
風大娘答口道:「什麼不聽,妳一個人做得了多少事,自然要分工合作。」跟著
望往風亦飛道:「阿飛,明早你代我去城裡把藥交給『病除軒』的陳老板,這傢伙狡
猾吝嗇,要和他算個清楚。」
風亦飛道:「是!娘親。」
次晨一早,風亦飛背著一籮以草藥製成的丹丸,步出家門。
他並沒有立刻轉往出城的小路,反而來到村尾一個較偏僻的角落,一所房子弧零
零地遠離其他屋宇,藏在一個樹林間的空地裡,緊貼著惡獸林。
「叮!」「叮!」
打鐵的聲音從屋內擴散出來。
風亦飛大感佩服,暗忖鐵隱大叔昨晚又是一夜未睡,埋首鑄劍了,這種投入的精
神,最值得他學習。父親風山曾說過,做獵人的第二個條件是吃得起苦,鐵大叔若改
行打獵,一定可以勝任愉快。
他摸了摸懷內的赤芝果,輕步走了進去,彷似較重的足音也會破壞了裡頭的世界
。
熊熊的爐火閃跳騰升,鐵隱沉雄寬闊的背部向著入門的方向,右腳有力地以穩定
的節奏踏著吹動爐火的風箱。他的左手拿著劍,魔術般拋動,通紅的劍體在火燄裡翻
騰滾轉,像在火裡掙扎哀叫的靈蛇,每一次劍回到大鐵砧上,他右手的大鐵錘都不偏
不倚地敲在劍身上,每次都從不同的角度下擊,準確迅捷。
一股奇怪的閃閃金光不住在劍身內流動,眩人眼目。
風亦飛最愛看他鑄劍,使一塊頑鐵變成分金斷玉的神兵,整個過程充滿了力量和
火熱,又是那樣玄奇感人,工場內每件東西都井井有條,後面是內院和天井。天井處
孤伶伶地有個「廢井」,裡面一滴水他也沒有見過,不知鐵隱這麼慎重的人,開個沒
水的井來幹什麼。
鐵隱忽地停下了一切動作,把劍高高舉起。
劍身金光燦爛,不過一會兒後金光漸暗,轉為銀白,跟著逐漸隱去,回復被火燒
烘得通紅的平常模樣。
鐵隱嘆了一口氣,一揮手,剛鑄成的劍化作一道長虹,橫飛出去,插入牆中,沒
入了大半,留在牆外的劍體不住振動,發出嗡嗡的鳴聲。
風亦飛大是不明,每鑄完一把劍,鐵隱都是這樣隨手拋棄,問他時只是默然不語
,不作解釋。風亦飛人極靈慧,知道他鑄不成心中理想的神兵利器。但那些劍已遠勝
他所見的任何利器。每次他都很想問他要一把來作鎮宅之寶,可是每次見到鐵隱沈鬱
的表情時,都嚇得把話吞回肚裡。
鐵隱咳嗽起來,弓著身,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多年。
風亦飛掏出懷內的赤芝果,走到鐵隱背後,畢恭畢敬地道:「大叔,我採了一個
赤芝果來孝敬你,這寶貝最能醫治熱火燥咳。」
鐵隱轉過身來,方正厚重的臉相,凝定的眼神,使人感到他是沉默寡言、喜怒不
形於色的人。
他深亮的眼瞄向風亦飛手上的果實,嘆了一口氣道:「這東西全長在高峻難至的
懸崖峭壁,真虧得你了,下次不要再這樣冒險,我的咳是老毛病,這世上再沒有任何
靈丹妙藥可以醫治。」
風亦飛道:「你不用擔心。」一拍腰纏的鉤索,興奮地道:「你打造給我的這條
鉤索,在高崖躍跳如履平地,真是寶物。」知他不會伸手接過,將赤芝果放在一旁的
桌上。
鐵隱淡淡一笑,走回火爐處,收拾起來。
風亦飛勤快走上前,幫助他收拾。
鐵隱看了他背上的竹籮一眼道:「去幹你的事吧!這處我自會打理。」
風亦飛熟知他的習慣,每次鑄劍失敗,都要悶悶地坐上兩、三個月,皺眉沉思一
番,當下不敢打擾,收拾好後,往門外走去。
鐵隱呆呆站在爐火旁,不知思索什麼。
風亦飛右腳踏出了門檻,又停了下來。
鐵隱像是背後長了對眼睛,頭也不回道:「說吧!」
風亦飛猶豫片晌後,鼓起勇氣道:「大叔,這次這把劍可否不埋入你後院的『劍
墓』裡?」
鐵隱道:「想要嗎?」
風亦飛用力地點頭,眼中射出熱切渴望的神色。
鐵隱嘆了一口氣道:「這是未曾入流的劣貸,對付普通武林人物還可以,遇上一
流好手,便是廢鐵一把,還想要嗎?」
風亦飛有些意氣消沉地輕應道:「長在這裡,恐怕一生也遇不上武林高手,用它
來殺那該死的魔豹總可以吧。」
鐵隱咳了數聲,往天井走去,揮手道:「這東西只可作作小孩子的玩意,你歡喜
怎樣便怎樣吧!」話雖這麼說,語氣裡卻藏有種說不出的傲意。
風亦飛大喜過望,快步來到插在牆上的劍前,伸手緊握劍把。
「呀!」慘叫縮手,劍把灼熱難耐,手掌立時起了幾個泡泡。
風亦飛真不明白鐵隱如何能若無其事地握劍敲打?
鐵隱毫不理會,逕自穿過天井,回到後院的臥房,把門關上,除了鑄劍外,對任
何事也漠不關心。
風亦飛取了一塊厚布,包著劍把,盡力抽出,豈知此劍鋒利無比,一抽之下,毫
不費力脫牆而出,風亦飛運力過猛,整個人一連踉蹌向後退出了七、八步,幾乎跌了
個人仰馬翻。
鋒利的劍鋒,精芒燦動,炫人眼目。
風亦飛喜不自勝,若果這也算不入流的利器,那入流的劍真不知是番什麼光景了
。
他從工場的廢鐵料裡,找到兩支扁的鐵條,又用草索把兩塊鐵條纏起來,造了個
原始之極的劍鞘,把劍插了進去,掛在腰上,那種躊躇志滿,自是不用說了。
到他從鐵隱工場出來,走至往城的小路時,已是卯時末了。
太陽在東方照耀,生命充滿火熱和朝氣。
風亦飛輕鬆走著,穿林過樹。
太陽爬上中天時,他剛好走進城門內。
這是他第三次進城,上一次風山帶他來看元宵燈飾時,是五年前的事了,父親死
後,生活的擔子落到風大娘和他的肩上,終日只顧採藥、製藥,現在來到鬧市,特別
興奮。兩旁店鋪林立,街上熙來攘往的人華衣美服,車如流水馬如龍,好一個繁華勝
景,令他眼界大開,目不暇給。
走到一個湯圓鋪前,陣陣熱香,從內傳出,不禁飢腸轆轆,食指大動。
「喳……喳……」
類似蟬鳴的聲音,一陣陣地從右方傳來。風亦飛扭頭一看,一位眉清目秀的青年
,一蹦一跳在街上走著,右手揮動著一條白色索子,索子端繫著一個金光燦爛的玩物
,在空中轉著圈子,異聲正從那玩意兒傳來。
風亦飛正要把目光放回可愛的湯圓上時,那青年「呀」一聲叫了起來,手中的玩
意兒脫手飛出,剛好向他面門直射過來。
風亦飛身手何等靈快,一伸手,玩意兒給他挾正在食中兩指之間,索子滴溜溜在
手腕處繞了幾個圈。
風亦飛定睛一看,原來是只打造精緻的金蟬,兩片翼還能活動,迎風一吹時,發
出剛才那有趣的蟬叫。
那青年跳了過來,一手向他挾在指間的金蟬抓去,叫道:「快還給我。」
風亦飛惱他毫無禮貌,手一縮放在身後,使對方抓個空。
青年臉色一沉,化抓為肘,一轉身順勢向他小腹撞去,顯然有武功根底。
風亦飛一生在山林裡縱躍自如,豈會給那青年得逞,身子一扭,避過肘撞,閃到
青年身後。
青年亦非弱者,沉肩扎馬,側身左腳掃向他的右腿,想踹他一跤。
風亦飛一聲長笑,一個倒翻,硬生生反進為退,和青年錯身而過,再一連幾下跳
躍,把雙方的距離拉遠至丈餘。
青年估不到他的身手如此了得,愕然站定,怒道:「給不給我?」
風亦飛見他烏靈靈的雙目瞪得又圓又大,心中的氣消了一半,把收在身後的右手
伸出來,攤開,空空如也,哪還有什麼金蟬。
青年愕然,跺腳道:「你藏到哪裡去了?再不還我,把你的臉也打扁。」
風亦飛見他橫蠻霸道,又不估量自己的能力,心中好笑,這時四周開始聚了些看
熱鬧的人,心中有些許不安,禁不住想起風大娘的臉孔和身上任務,那還敢惹事,伸
手指了指頭頂的髮髻,淡然道:「藏在這裡。」
青年眼光從風亦飛英俊的臉容轉到他自己頭上,除了烏黑發亮的健康頭髮外,什
麼也沒有。
風亦飛悻悻然扭身離去。他寬闊的肩膀特別使人印象深刻。
青年剛要追上,忽有所覺,一摸頭上,原來金蟬插進了頭頂上的髮髻內,只是不
知風亦飛何時施了手腳,臉色倏地氣得發白,一咬牙,向早走得遠了的風亦飛追去。
有仇不報,豈是君子。
「病除軒」的金漆大招牌橫匾,橫伸街外,氣勢迫人。
風亦飛猶豫了好一會,摸了摸背後的藥籮,才大步走進藥材鋪內。
一個五十來歲,長著羊鬚鬍的老者,站在櫃檯後「劈劈啪啪」打著算盤。
另一個學徒模樣的小子,坐在一角裡,聚精會神地切著玉桂,刺鼻的玉桂香味瀰
漫鋪內,他眼尾斜斜射了風亦飛一眼,又轉回工作上。
風亦飛乾咳一聲,那老者抬起頭來,以詢問的眼光望向他。
風亦飛盡量客氣地問道:「請問陳老闆在不在?」
老者將他由頭看至腳,冷冷道:「小哥有何貴幹?」卻沒有答他自己究竟是否陳
老闆。
風亦飛吶吶道:「我……我是娘親叫我來交藥的。噢!我娘是風大娘。」
老者面無表情地看了他兩眼,淡淡道:「藥呢?」
風亦飛給他的冷眼看得很不舒服,手忙腳亂把藥籮解下來,放在櫃台上,待要說
話,眼角人影一閃,未及反應,櫃檯上的竹籮給人劈手奪去。他若非分了神,誰也休
想在他眼前強搶橫奪。
風亦飛怒喝一聲,恰好看到剛才那眉清目秀的青年的背影,閃進了鋪後,他來不
及看陳老闆的反應,閃電追去。
藥鋪的後面是貨倉,堆滿藥材,那青年的背影剛從後門閃出去。
風亦飛心中一笑,加速追去,他在山野中時常追捕野狼野豬,追個人怎放在他眼
裡。
門外是一條短短的橫巷,兩邊都是高牆,人影全無。換了是第二個人,一定慌惶
失措,風亦飛卻另有絕招,仰起頭,鼻子大力索了幾下,便往右方追去。心中卻奇怪
起來,這青年身上似乎有股幽清的香氣,就像村中慕老師的女兒慕青思一樣,這時不
暇多想,取回藥籮要緊,否則如何向娘交代。
幾步走出橫巷,屋宇縱橫交錯,處處窄巷橫街,令人興起歧路亡羊的感概,風亦
飛自有他的獨門追「獸」方法,伏向地上,耳朵緊貼地上。
在遠近的足音裡,一陣輕盈的急促的步聲,在東南方遠去。
風亦飛微微一笑,猛虎般彈了起來,向左方追去,一邊走,一邊審度地形,左穿
右插,跳高伏低,轉過了一條橫街後,忽地凝立不動,守在另一條窄巷的盡頭處。
不一會腳步聲傳來,那青年手捧藥籮,一臉興奮,由另一端轉入巷中,還不斷回
頭張望,一時看不見在前面把關的風亦飛。
風亦飛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笑道:「朋友!玩夠了沒有!」
青年愕然止步,望著出現眼前的風亦飛,目瞪口呆,張大了口,一時發不出聲來
。
風亦飛大步向他走去,青年才想起逃命要緊,發出一下女子般的尖叫,掉頭沒命
逃去。
風亦飛心想若被你這樣也逃得掉,我風某可以在獵人榜上除名了,身影一動,已
追到青年身後丈餘處。
青年聽到身後風聲迫近,衝出橫巷,橫越大街,往對面奔去。
風亦飛正要發力追上,一聲驚叫夾雜著馬嘶蹄聲裡,在左方街中心處響起。
一匹駿馬躍起前蹄,仰首嘶叫,一對前足在空中亂踢,一個老婦人跌倒馬前,身
旁倒翻了兩大籮菜蔬。
眼看馬蹄再落下時便要踏在老婦身上,這一下即使要不了她的命,至少也會令她
殘廢。
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風亦飛哪還顧得追人,長嘯一聲,一個筋斗打了開去,直
往兩丈餘外倒地的老婦撲去。
眼看駿馬前身驟起驟落,馬蹄就要踏中老婦的當兒,風亦飛飛身撞在馬兒的頭頸
處,硬將駿馬撞得移開了三尺。
駿馬嘶叫連連,馬蹄踏在地上,又再一個虎跳,從老婦旁衝了開去,險險把馬上
大漢拋了下來。
風亦飛扶起老婦,叫道:「老婆婆!沒有事吧!」
老婦望向他身後,眼中射出恐懼的神色,低聲道:「快走!」連地上的蔬菜也不
敢收拾,逕自去了,留下他一人立在街心。
風亦飛轉頭一看,幾個如狼似虎、身穿紫衣、全副武裝的大漢,目射凶光,向著
他走來。
剛才那大漢勒定了駿馬後,也跳下馬來,一臉怒容,回轉頭向他走來。
風亦飛不忘藥蘿,望往青年消失的方向,見到街旁聚滿了看熱鬧的人,那青年站
在人堆後,伸頭看熱鬧,一想到自己便是那熱鬧,不禁啼笑皆非。
「小子!找死嗎?」一名大漢氣勢洶洶向他喝道。
先前那騎士筆直向他走來,臉色陰沉,狠狠道:「竟敢冒犯我們皇府的人,小子
你有多少條命?」
風亦飛冷靜地溜目四顧,街的兩旁密麻麻站滿了人,街上卻空無一人,只有那十
多名大漢,看情景是歡迎什麼人物的到來,而這些惡人只是開路的先頭部隊。
這時不暇多想,風亦飛陷進十多名大漢的重圍裡。
風亦飛淡淡道:「不管你們是什麼人,看到不平的事我便要管。」
大漢們怒喝起來,其中一人搶了出來,一拳朝他胸臆處猛擊過來。
風亦飛悶哼一聲,側身讓過,正要還擊,腦後勁風襲來,知道有人要以雙拳合撞
他雙耳,要真讓他擊中,以後也休想聽到空山中的鳥語獸鳴,可見對方之卑鄙毒辣,
欺壓良民。
風亦飛一弓身,對方立時擊空,跟著向後急退,一下子以背撞入對方懷裡,身後
偷襲的大漢猝不及防,慘哼一聲,向後踉蹌急退。
風亦飛正是要他這樣,隨著他一齊向後急退,跟著一個倒翻,雙腳一踏對方肩膊
,凌空越過身後大漢,在空中再一個翻騰,出了重圍之外,他的方法原始簡單,靈若
猿猴,大漢們措手不及,一時間有力難施。
大漢們給惹起真怒,亮出兵器,發一聲喊,一齊向他追來。
風亦飛倏地站定,一把抽出今早剛從鐵隱處得來的長劍,陽光下,劍身閃爍生輝
。
當先帶頭的大漢手持長刀,獰笑一聲,道:「小子!你真的活得不耐煩了。」手
一動,刀光一閃,當頭分中向他劈下。
風亦飛心中奇怪,這些大漢分明深諳武技,為何身手卻這般遲緩笨拙。自己雖從
未拜師學技,仍能一眼看出他們不動還好,一動便破綻百出,例如眼前這大漢雖是氣
勢洶洶,但力道分布不均,集中到手上,致使腳步虛浮,而且落刀的速度一下子去盡
,未能留有餘力,一旦被人破去,便不再有變化的餘力,遠不如和自己終日嬉戲的猿
猴們那般靈活變化、鬼神難測。
這些念頭閃電間從心中掠過,他的長劍斜斜直挑上去。
「叮」一聲脆響,長劍削上猛劈下來大刀的中段處。
大刀分中而斷,斷去的一截打著轉的飛上半空中。
大漢踉蹌後退,臉色煞白。
風亦飛呆呆看著手中精芒爍動的長劍,呆在當場,忘記了乘勝追擊。
其他的大漢收住腳步,神色凝重起來,一時間不敢冒進,成為對峙的局面。
「叮!」
斷去的刀尖落到地上。
一名四十來歲、身穿勁裝的漢子排開眾人,踏入圈子裡,此人面黃睛突,兩鬢太
陽穴高高鼓起,舉手投足間,自具名家氣象。
眾大漢露出恭敬的神情,顯然以此人馬首是瞻。
漢子冷冷掃視了風亦飛數眼,傲然道:「本人追魂太歲楊武,現為當今皇帝之弟
朱勝北麾下執事,不知小兄弟是何人門下,還望不吝賜告,以免傷了楊某和貴尊長的
和氣。」
他其實一直在場,冷眼旁觀,不屑出手,直到看見風亦飛身手不凡,偏又招數怪
異,無法認出其家派,這時又見到風亦飛神劍鋒利,知其大有來歷,才出面接下場面
。他為人心高氣傲,這樣對一個小子說話,已是非常客氣。估計在江湖走動之人,一
聽他追魂太歲之名,那能不給足面子,何況他還把皇爺抬了出來。
哪知風亦飛除了在山林走動外,從未曾涉足江湖,管他什麼太歲太月,不過見他
說得客氣,又想趕快搶回藥籮,交貨取銀,回家覆命,應道:「還是這位大叔明理,
傷了和氣,大家也不好,我要走了。」轉身欲去。
楊武面色一沉,以為這小子故意調侃他,陰惻惻地道:「不留下一點東西,便想
走嗎?沒有那麼容易。」
風亦飛愕然回頭,攤開手坦白地道:「我連藥籮也給人偷了,留下什麼來?」
楊武勃然大怒,大步迫來,叱道:「那便留下你的小命。」
風亦飛見他向自己走來,自然有一般氣勢,不禁一步步向後退去,他未曾真正受
過武技訓練,對付一般人物,還可仗著眼明手快,力大身輕,這刻一和高手碰上,對
方毫無破綻,立即不知所措起來。
街上看熱鬧的人,雖然不齒皇府手下橫行霸道,大為他擔心,可是誰敢出言相勸
,更遑論出手助拳了。
楊武暴喝一聲,倏地迫近三尺之內,雙手使個虛招,下面無聲無色踢起一腳,直
取風亦飛下陰,毒辣陰險。
誰知風亦飛由小到大,都活在山林裡,終日與猿猴嬉耍,比之猴子的靈活狡猾,
楊武自是大有不如,風亦飛見對方上面攻來的一掌一拳,意有未盡,立時估出對方包
藏禍心,果然由下一腳踢來,當下側身橫閃,同時一劍下削。
楊武冷笑一聲,縮腳避過長劍,風亦飛一劍削空,待要收劍回刺,豈知楊武功夫
都下在拳腳方面,何等了得,右腳乍收倏彈,趁風亦飛收劍時,一腳踢正劍身。
一股大力從劍身傳來,風亦飛虎口一震,長劍脫手而去,飛往空中。他雖是體力
過人,如何比得上當代高手貫滿內功的一腳。
風亦飛怒喝一聲,打個倒翻,往飛上半空的長劍追去,這把劍此刻勝比心肝寶貝
,什麼生死比鬥也給拋諸腦後,只求能把劍追回。
楊武冷笑一聲,緊躡其後,也往長劍追去,他見長劍鋒利,起了爭奪之心,想起
皇爺朱勝北之子朱君宇,一向愛劍,若能獻上此劍,也好討主子歡心。
他後發先至,旋風般搶到風亦飛旁邊,同時一肘向風亦飛撞去。
風亦飛終究經驗全無,一心以為就像猴子嬉戲,雙方在比拚鬥快、搶得長劍,倉
卒間無奈一側肩,硬捱了對方一肘,痛入心脾時,對方已越過了他,迎著從半空落下
來的劍搶先奔去。
風亦飛驚痛交集,咬緊牙根,拚命追去。
楊武見他仍能負痛追來,心中的驚駭不下於他,原來他這肘撞用上了七成獨門秘
功,只要撞上對方身體任何一個部分,秘功立時侵入對方經脈,傷其腑臟,那知內力
才傳入對方體內,立時惹起風亦飛體內生出一種奇異的抗力,化去了大部分入侵的秘
功,怎不教他大感奇怪,殺機頓起,不過這時搶劍要緊,遲些再和他算賬,一提氣,
全力展開身法,閃電般沖前,把風亦飛拋至半丈外的距離,一伸手,往掉下來的長劍
抓去。
風亦飛眼看到劍要落在楊武之手,怒嘯起來,死命加速趕來,也不估量是否對方
敵手。
楊武眼看得手,眼前一花,一個人影流星般從觀看熱鬧的人叢中閃出,長劍落到
他手裡。
楊武狂喝一聲,爪指曲起,貫滿真力,發出嗤嗤勁氣,向對方面門抓去,右手同
時劈向對方持劍的手,他狂怒之下,全力出手。
搶劍者身體奇異地扭動了幾下,楊武的攻勢完全落了空,跟著對方三掌拍來,似
是平平無奇,楊武卻感到無論怎樣閃也躲不了,無可奈何下一掌迎上。
「啪」一下清音。
楊武一連向後退出了六七步,氣血翻騰,雖未受傷,一時間卻不敢開口說話,暗
自調息,心中的震駭遠勝實質的激盪,知道遇上當代的特級高人。
奪劍者一手持劍,一手負於身後,此君身量極高,有若一座祟山般聳立街心,最
令人觸目的是滿頭白髮,面容瞧來卻只屬中年,灰布麻衣,神情有種說不出的落寞。
高挺鼻樑上一對虎目神光閃閃,全神察看高舉在手的長劍,緩緩轉動劍體,像在
看著位闊別多年的老朋友,口中喃喃道:「好劍!好劍!唉!還是差了一點兒,但已
是好劍。」
這時風亦飛趕至,一把向他持劍手腕抓去,叫道:「給我!」
奪劍者身一側,不知如何來到風亦飛身後,姿勢不改,眼光仍在欣賞手中奪來的
劍。
風亦飛回過身來,再伸手抓劍,奪劍者腳步輕移,每一次都閃到風亦飛手足不及
的死角位置。
大漢們衝了過來,把兩人圈在當中。
奪劍者視若無睹,眼光依然定在劍身上,口中淡然自若地道:「小兄弟,我只是
借劍一看,看完還你。」
風亦飛絕非莽撞之徒,知道遇上高人,停了下來,伸手道:「那你看飽了沒有,
快些還我。」想來今天也算倒霉,先是給人搶去藥籮,目下又劍落人手,回家時真要
二哥風亦樂給他占上一課眼前運程。
奪劍者邊賞劍邊道:「就算我把劍交還你,恐怕你也無能帶走。」
風亦飛一看楊武,調息完畢,向著他們走來,答道:「這你不用管,快把劍還我
。」
奪劍者長笑一聲,反轉長劍,把劍柄伸向風亦飛,道:「我一生走遍江湖,從不
奪人所好,不過可以和你作個交易,只要告訴我鑄造此劍之人在哪裡,可保證你安全
離去。」
風亦飛心中一懍道:「我雖從未行走江湖,卻不會出賣朋友。」
奪劍者雙目精芒閃現,首次正眼望向風亦飛,深深一望後道:「好!拿劍去吧。
」
風亦飛訝道:「你仍肯還劍給我。」
楊武見他二人對答自如,活像他們全是死人,一咬牙,便要出手,忽地想起江湖
上一個人來,全身一震,僵在當場,眾大漢見頭子默守一旁,豈敢出手,一時間陷於
進退不得的尷尬境地。
奪劍者笑道:「拿去吧,我說不定會改變主意。」
風亦飛大喜過望,一把接過長劍,珍而重之插回鞘內。
奪劍者看了他的原始劍鞘一眼,搖頭失笑,大搖大擺轉身離去,雙手負於背後,
邊行邊道:「小子!跟著我吧!」
大漢們懾於他的威勢,兼之帶頭的楊武毫無表示,唯有退開一旁。
風亦飛知道他要仗義護送,又高興又感激,連忙緊隨其後。
兩人一先一後,眼看步出重圍。
「宋別離。」
一把深沉冰冷的聲音,從街的另一端傳來,聲音雖不高亢,卻震得在場每一個人
耳鼓發麻,心血沸騰,難受非常。
奪劍者驀地凝立不動,臉色徽變,一改先前的瀟灑從容。
風亦飛沒有奪劍者的鎮定功夫,跳轉身來,恰好圍在身後的大漢們往兩旁退開,
裂出一個缺口,看到四丈外另一批身穿皇府紫衣袍的大漢,簇擁著一頂金碧輝煌的大
轎,由八名大漢抬著向他們走來。
聲音來自轎內。
「砰」一聲悶響,轎頂爆破開來,木屑板塊噴上半天高,彈往四方八面,一團白
雲破頂而上,直升往離轎頂兩丈離處,還未看清楚是人是物,已橫過四丈的空間,來
到風亦飛前的上空。
一時間眾人目瞪口呆。
風亦飛身後的奪劍者冷哼一聲,大鳥般騰身而起,直往飛來的白雲迎擊,瞬眼間
撞在一起。
「轟!」
悶雷般的聲音響徹全場,空氣中鼓盪著奇異的氣流。
空中的奪劍者和白雲乍合又分,向相反方向離開。
奪劍者躍回風亦飛身後,滿頭白髮無風而動,神態威武萬狀,大異先前的鬱鬱寡
歡、神態落寞。
白雲躍回四丈外的轎前,距離雖遠,卻和奪劍者同時落地。
這時轎破彈出的木屑碎片,才灑落地上,在寂靜的大街上,發出雨點般的聲音。
白雲落在地上,化作一個瘦高的白衣老者,鬢髮烏黑發亮,面容卻清白乾淨,不
見一絲皺紋,容貌奇偉,只是高聳的鼻樑彎鉤如鷹,高額深目,予人一種冷酷無情的
感覺。
同一時間風亦飛感到身後的奪劍者深呼吸一口氣,退後了小半步。
白衣老者雖在四丈之遙,冷厲的目光射至,像在咫尺外望過來。
老者仰天長笑,笑聲一收,立時面寒如冰,冷冷道:「想不到今次剛離道山,便
遇上故人,宋別離你還未死,我定要破戒痛飲三杯。」
奪劍者宋別離悶哼一聲,道:「我宋別離怎能比你『萬惡魔尊』先行一步,要死
也要找你一同上道。不過你奸淫擄掠,無所不為,何戒之有。」
萬惡魔尊怒哼一聲,道:「閒話休提,速速定下地點時間,讓我歐陽逆天了卻心
願。」
宋別離仰天一笑道:「這也好,你我之間事始終要解決。明天卯時,我在城南『
觀潮亭』恭候大駕。」又再一陣長笑,負起雙手,大步離去,走時向風亦飛使個要他
跟隨的眼色。
風亦飛叫一聲等我,跟著去了。
兩人一先一後,直至走出城門口,宋別離才停下來,背著他道:「小兄弟,你我
到此為止,不過日後可要小心點,這些人本已勢力足可威懾當今朝廷,現在加上歐陽
逆天,江湖上也沒有什麼人可以惹得起他們,可避則避。」
風亦飛奇道:「你剛才不是想知道誰給我鑄這把劍嗎?」
宋別離轉過身來,落寞地道:「宋某從不強人所難,你不想說,便不用說了。」
風亦飛道:「我不但告訴你,還要帶你去找他。」
宋別離道:「你不怕出賣了朋友嗎?」
風亦飛昂然道:「剛才我不知你是當代大俠,還請恕罪。」語氣慷慨激昂,倒有
三分江湖豪氣。
宋別離仰天一笑道:「什麼當代大俠,白道黑道,還不都是那些人。」一望天色
道:「好,讓我賭一賭機緣,看宋某是否命不該絕,不過現在先找個地方,好好吃上
一頓。」
這番話聽得風亦飛糊裡糊塗,不過對吃上一頓卻大有同感,咕嘟吞下口中涎沫,
興奮帶頭行去,叫道:「讓我帶你去蕭大叔的長醉居,他煮的生麵,遠近馳名,包準
回味無窮。」
兩人穿徑過山,走了個多時辰後,來到一座路邊孤伶伶的食鋪,裡面擺了十來張
桌子,鋪門的橫匾上,寫著「長醉居」三個大字,龍走蛇游,筆法爽健有力。
夕陽西下,店內空無一人。
風亦飛熟門熟路,帶頭走進店內,高叫道:「蕭老頭,客人來了,你在哪裡?」
回頭一看,宋別離抬頭望著那寫著「長醉居」三字的橫匾,臉上掠過一絲訝異的神色
。
風亦飛拉椅抹檯,招呼這時才走進來的宋別離坐下,又嚷道:「蕭老頭!蕭老頭
!有人來了。」
幾聲乾咳在鋪後響起,一個老邁的聲音沙啞叫道:「小飛你終日大驚小怪,每次
來都是揀我睡大覺的時間,罰你下次摘三百斤龍尾根給我浸酒。」
一副小老頭模樣的人弓著身走出來,左手不斷搥著腰脊處,一副行將就木的行藏
,看也不看兩人一眼,逕自走到店前煮食的火爐旁,也不問人家吃什麼,只管生火煲
水。
宋別離眼睛一亮,卻不言語。
風亦飛一見老人,跳了起來,道:「讓我幫你。」走過去拿起放在一旁的柴枝,
擲進爐裡,一邊道:「這次我請客,你最緊要的是弄兩碗最好的生麵給我們。」
蕭老頭兩眼一翻,斜斜瞄他一眼,怪聲怪氣道:「請客?錢從何來。」
風亦飛臉色一紅,回頭看了宋別離一眼,幸而後者似乎毫無所覺,凝視著遠山萬
道斜陽,不知在想什麼,連忙壓低聲音,道:「下次再算好嗎?我一定給你弄幾斤龍
尾根來。」
蕭老頭一邊燒水,卻不放過他道:「哈!你以前的龍尾根都是免費的,怎麼現在
變得值錢起來。」
風亦飛有點手足無措,幸好蕭老頭將一壺酒塞在他手裡道:「拿去招呼你的朋友
吧!」
風亦飛如奉聖旨,另外取了杯子,把酒拿到宋別離前,滿滿為他斟了一杯,宋別
離毫不客氣,連盡三杯,才發覺風亦飛酒不沾唇,只是用崇敬的眼光看著他,用心侍
候,奇道:「你不喝嗎?」
風亦飛抬頭道:「我從不喝酒。」
蕭老頭正在弄麵,聞言笑道:「他不怕娘親罵嗎?喝酒,給個天他做膽也不敢。
」
風亦飛氣得回頭瞪了他一眼,又發作不出,他絕不想宋別離把他看低了,不懂喝
酒的算哪一門子的英雄好漢。
宋別離的神情很奇怪,眼光緊跟著蕭老頭的每一個動作,任何細節也不肯放過。
蕭老頭端了兩碗香氣騰升的麵過來,看到宋別離盯著他端麵的雙手,臉上現出一
道難以覺察的驚異。
宋別離淡淡望了蕭老頭一眼道:「老闆高姓大名。」
蕭老頭轉頭走了開去,道:「山野村夫,何足掛齒,這碗麵能否果腹,才是要緊
。」跟著唱了起來道:「世間事,何必說,說得清,又如何。」居然有板有眼,唱罷
坐到一角,取了支精鐵打造的煙槍,呼嚕呼嚕地吞雲吐霧起來。
宋別離再飲一杯,肅容道:「山林中每多臥虎藏龍,想不到我宋別離一生闖南走
北,到今天才知此言非虛。」
蕭老頭聽到宋別離之名,身軀微微一震,瞬即恢復,冷冷笑道:「什麼龍龍虎虎
,這裡什麼也沒有,除了一條魔豹。」深吸了兩口煙,乾笑幾聲道:「就算以前是虎
是龍,現在也變成臥蛇伏犬,動物會變,人也會變,時代更是在車輪般轉動不停。唉
!人老了,不中用啦,什麼也懶得想了。」
風亦飛聽得一頭霧水,這兩人的對答如猜啞謎,宋別離且莫說他,連一向熟悉的
蕭老頭也變得話裡藏針,莫測高深起來。
宋別離長身而起,向蕭老頭抱拳道:「好一個龍變蛇,虎變犬,酒麵之交,也是
有緣,痛快呀痛快!」大步走出長醉居外。
風亦飛心想離去也應向自己打個招呼嘛,不過高手行藏,想也就是這等飄忽難定
,連忙追了出去。
蕭老頭自管自在吸著長煙,悠悠自得,就像宋別離從未來過。
鐵錘不斷敲在燒得通紅的劍身上,奇異的金光在劍體上流動,熊熊爐火也不能蓋
其顏色。
風亦飛領著宋別離踏進工廠時,心下奇怪萬分,因為鐵隱每次鑄劍失敗,最少兩
三個月不踏入工廠裡,這種立即再投入工作的情形,未之有也,難道在鑄劍術上有了
什麼突破,鐵隱閃亮的眼神,似乎證實了這一點。
風亦飛和宋別離站在鐵隱身後,一時間不敢打擾。
鐵隱像是背後長著眼睛,平靜地道:「飛兒,帶這位朋友離去吧券荒山野地,不
宜待客。」手腳絲毫沒有慢下來。
風亦飛極是乖巧,看看勢頭不對,連忙為火爐加柴,火燒得更旺了,乘機道:「
鐵大叔,這位宋別離大俠……」
鐵隱打斷道:「不要多言。」
宋別離一聲長笑,跟著又嘆了一口氣道:「宋某大有緣分,連遇高人。更親睹『
兵甲派』傳人練劍秘術,夫復何求,夫復何求,只是閣下手中之劍,已是人間絕品了
。」
鐵隱頭也不回地冷冷道:「你既知『兵甲派』之名,顯是非凡之士,當知我派歷
代祖師遺訓中,首要戒律在於置身於江湖紛爭之外,你想說的話,不說出來,豈非更
好。」
風亦飛站在一旁,手足無措,今天似乎一切事情,人與人間的對話,都離奇古怪
,枝節橫生,大異於平時的合情合理,難道一些難測的命運,來到了他身上?
宋別離沉吟片晌,喟然道:「宋某一生在江湖中打滾,哪能有閣下般的心胸情性
,且我與生平大敵決鬥在即,個人雖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可是道消魔長,總令人意氣
難平,宋某不敢奢求神劍,只求借閣下手中鑄煉之劍一用,若能不死,定當歸還。」
鐵隱舉起長劍,細細審視,只見金光燦爛,流轉不停。
鐵隱淡淡道:「恩恩怨怨,何時方了,先生請回吧!」把劍放回鐵砧上,敲打起
來。
風亦飛叫道:「鐵大叔,這位……」
鐵隱喝道:「飛兒,住嘴,送客。」
風亦飛自鐵隱於七年前遷入雲上村後,從未見他如此疾言厲色,嚇得不敢吭聲。
宋別離仰天一陣長笑,聲震瓦礫,抱拳道:「如此宋某告辭了。」大步踏出工廠
外,飄然而去。
風亦飛追了出去。
宋別離腳步極快,直到走出村口,風亦飛才追上他,這還是他故意停下步來,讓
風亦飛趕上。
宋別離轉過身來道:「小兄弟曾否跟人習武?」
風亦飛估不到他問句這樣沒頭沒腦的說話,愕然搖頭。
宋別離仰首望天,皺起眉頭,好一會眼光又回到風亦飛身上道:「奇怪,你的體
質骨格非常特別,假設我明天倖而不死,或者能把你造就成不世出的高手,一煞當今
江湖上瀰漫的魔氣妖氛。」
風亦飛關心的卻是另一件事,問道:「明天的決鬥,你有多少把握?」
宋別離眼中精光一閃,旋又暗淡,緩緩道:「二十年前,我兩人武藝所差無幾,
當時他創立『七殺教』,肆意橫行,我聯同當時名門正派七個最傑出高手,公然找上
門去,把『七殺教』殺得七零八落,瓦解冰消,可是歐陽逆天仗著初練上手的『逆天
不敗神功』,硬捱我們一劍一刀兩拳一掌,仍能負傷逃去。這二十年來,我不斷苦練
,以為儘管再遇上他,也可穩操勝券,豈知今午一會,知他潛修二十年後,已練成魔
教傳說的『逆天不敗神功』,不但能以意御氣,移花接木,令全身刀槍難入,且能上
窺武道之極蜂,當今之世,恐怕無人能制。」
風亦飛擔心地道:「真的沒有法子殺死他嗎?」
宋別離道:「天地之理,陽極陰生,陰極陽生,歐陽逆天魔功也難逃其理,至強
之處,必乃至弱之點。」
風亦飛喜道:「只要找到那點,不就可以殺死他嗎?」
宋別離苦笑道:「哪有這麼容易,儘管給你知道,歐陽逆天魔功何等凌厲,豈容
你隨便攻入,唉,假如我能借劍一用,或者還有一線之機。」望了望天色道:「好了
,你我一聚,總算有緣,目下我要找個清靜之地,調神養息,以備明天一戰。」大步
去了。
風亦飛看著他的背影,心胸間燃起一股火熱,心想這才是大俠的風範。
和宋別離分手後,風亦飛躡手躡腳,走回家裡,母親風大娘和風玉蓮正在廚房裡
清洗碗碟,飯桌上有一份飯菜,留給他這遲歸人。
二哥風亦樂在廳中把玩著自製的小弩弓,不斷練習著快速上箭的技巧,假想敵當
然是那只使他雙目失明的魔豹了,這袖珍弩設計巧妙,每次可發兩支弩箭。
風亦飛踏進門檻,風亦樂耳朵一動,叫了起來道:「阿飛,回來了嗎?」
風亦飛作了個噤聲的手勢,風大娘的聲音從廚房中傳來道:「飛!進來。」
風亦飛苦著臉,來到廚房門口,風大娘一手扶著拐杖,另一隻手扶著灶頭,風玉
蓮捧著一盆井裡打來的水,倒進浴盆裡。
風大娘瞪了他一眼道:「到了哪裡去?換到錢沒有?」
風亦飛硬著頭皮道:「藥交去了,不過錢還未收到,明天才可取錢回來。」
風大娘嘮嘮叨叨一番,風亦飛總算搪塞過去,出到廳來,風亦樂一手拋來個拳頭
般大的沙袋,叫道:「好兄弟!幫幫我。」
風亦飛惦記著明早宋別離和歐陽逆天決鬥的事,心下煩惱,一手將布袋拋回去,
道:「今天很累!」
風亦樂雖是雙目失明,手腳卻非常靈快,一手接過布袋,走前扯著風亦飛,硬把
他拉到後院的空地裡去,布袋塞回他手裡,道:「好兄弟,不要和我玩了,擲個布袋
也會累,快點。」跟著將那個不及一尺闊的小弩弓,平放胸前,雙耳一動一動,全神
監聽。
風亦飛沒有法子,走遠了幾步,忽地將布袋往一棵大樹擲去,沉甸甸的沙子布袋
,呼一聲掠過空中。
風亦樂神情一緊,拉動開關,小弩箭化作一道寒芒,筆直趕往兩丈多外正在空中
的布袋,眼看要射中,豈知還是差了一點點,在布袋下掠過,射往後面的大樹,大半
枝沒入了樹身內。
布袋掉在地上,啪的一聲,風亦樂懊惱地道:「沒有可能的,怎會不中,怎樣練
也射不中。」
風亦飛安慰他:「有什麼關係,那魔豹大得多了,你一定可以射中。」
風亦樂臉上泛起恐懼的神情,搖頭道:「不是的,那天我和阿爹上山捕獵魔豹,
不是也全神貫注,持弩待發,可是牠快似旋風,只是黑影一閃,我便給牠撲倒地上,
後腦枕剛好撞在一塊大石上,若非阿爹,我……」
風亦飛不想他勾起往事,道:「二哥,你知不知道城中來了個大人物?」
風亦樂一愣,待要答話,一聲女子的嬌呼,夾雜在混亂的雞鳴裡,不一會一位十
八、九歲的妙齡女郎在一隻走脫的公雞後追趕著,向著他們走來。
少女雖是村女裝扮,淡掃娥眉,可是自有一股高貴典雅的氣度,明眸皓齒,麗質
天生。
不要看風亦樂眼盲,反應之快連風亦飛亦感不如,趕了上去道:「青思,雞走了
嗎?讓我來助妳。」
風亦飛哂道:「神箭大俠,你的弩還有一支箭,不是要改變目標吧。」
風亦樂不理風亦飛嘲諷他一見慕青思,便連練習也放棄,豎起雙耳,逕自往亂跑
亂跳的雞追去,驟眼看去真難知他雙目失明。
慕青思來到風亦飛身旁,淺淺一笑道:「整天不見你,到哪裡去了?」
風亦飛想起一天的遭遇,嘆了一口氣。
慕青思何等細心,奇道:「什麼事,為何一臉煩惱?遇到不開心的事嗎?」
風亦樂一邊捉雞,卻不忘偷聽,遠遠叫道:「啊!難怪我射不中,原來根本是你
另有心事,所以隨意敷衍。」他對慕青思一言一動,特別關心。
慕青思回頭看他一眼,失笑道:「休想有一點聲音能漏過樂大哥的耳。」她笑起
來如盛放鮮花,可惜風亦樂看不見。
風亦飛隨口道:「幕老師還未回來嗎?」
慕青思道:「昨天有人找他,請他往張家村看病,我看最快也要在後天早上才能
趕回來。」
風亦飛沉吟了一會,抬起頭來,看著眼前這位美麗的少女,自七年前她隨父親慕
農遷居村內,兩人便非常相投,風亦飛遇上心煩事時,總愛找她傾訴。
風亦飛道:「假設你要為朋友做一件事,而這樣做卻會令另一個朋友不快,應該
怎麼辦?」
慕青思想了想,柔聲道:「這確是個令人苦惱的問題,不過,假設能深一層去看
兩件事的比重,何者為輕,我們便可以決定怎樣做,例如你偷了朋友甲的一隻雞,自
然令朋友甲不快,可是這隻雞卻是用來給快要餓死的朋友乙,這便情有可原了。是不
得已才這樣做嘛!」
風亦飛精神一振,道:「我明白了。是不得已~」
風亦樂在遠處叫道:「青思,我捉著了。」公雞給他抓得拚命啼叫。
熊熊的火焰,顯得鐵隱的身形更是雄偉,鍛燒著的劍不斷給拋上半空,再落到大
鐵砧上,讓大錘猛打勁敲。
「叮!」「叮!」
離天明只有幾個多時辰了。
風亦飛伏在一棵大樹上,心急如焚地等待著。
金光在劍體游走不停,比之往日任何一次更光燦十倍。
鐵隱這次會成功鑄造出心目中的理想神器嗎?風亦飛無暇多想,因為他的心全放
在天明時與歐陽逆天在觀潮亭決鬥的宋別離身上。
時間一點一滴在溜走。
焦慮像毒蛇般咬著風亦飛的心,什麼獵人的冷靜都給拋到九霄雲外,鐵隱仍是那
樣漫無休止地在工廠中忘情地打造神劍。
宋別離從禪坐中醒轉過來。
寅時末了,還有大半個時辰將天明。
整個人的心神清平如鏡,一點波動也沒有,在刀鋒上活了這麼多年,多少次入死
出生,勝敗生死早已看淡,每次當死亡臨近時,都令他對生命有更深一層的體會。
四周林木婆娑,在微微的曙光下格外清麗感人,他站起身來,望往半山處的一塊
平地,一個孤零零尖頂的紅色小亭,獨自俯瞰著遠處的海和近處的山。
觀潮亭,他和歐陽逆天決戰的地方。
若能埋骨於此秀麗處所,也算不負此生。
鐵隱呆呆凝視著手中的劍,像以往一樣,金光流動了一段時間便色光暗淡,再不
能轉回金色,根據師門自古秘傳,金光若能由光至暗,由暗轉光,如此來回往復七次
,便可以煉成自古相傳具有玄靈異性的「靈烏劍」,若能駕馭,將可如傳說中御劍傷
人的劍仙之流了。
他長長嘆了一口氣,頹然放下劍,往後院走去,穿過後院,回到臥室,就在這時
,輕微的足音從工廠處傳來。
鐵隱徽微一笑,他早知道有人在窗外向他窺視,搖頭道:「這孩子!」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9.91.6.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