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短篇系列(超腦)情約 *
* *
*************************************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十八日,早上十一時三十分。
那天下著濛濛細雨,把整個大學區籠罩在糾纏不休的水霧裡。
我在文學院的教室,剛教授完一節「從文學名著看愛情」的課,給一群餘興未盡
的學生圍著,詢問和繼續剛才尚未有結果的討論。
他們還很年輕,不明白這世界上大多數事都是難有定論的,有的只是一種看法和
態度。
正當我微笑著解答一名女學生的問題時,另一名學生在門外叫道:「馬教授!有
訪客找你。」
我有點愕然,誰會在這時刻來找我?
我從容地步出課室,剛才呼叫有人找我的女學生,臉上泛起古怪的表情,和我擦
身而過時,輕聲道:「教授!你的朋友們很怪。」
我一時未能明白她的意思,直到我走出課室,才豁然而悟。
我雖然絕不是大驚小怪的人,但也給那三個人的裝束和神情嚇了一跳。
遠方怪客
那三名大漢穿著一式一樣深灰色的西裝,衣料很乾淨,但款式古舊過時,而且剪
裁極差,出奇地寬大,使他們看來臃腫可笑。可是他們的表情卻絕不可笑,同樣地森
冷無情,甚至我在他們面前出現,也一點表情變化都沒有。
三名怪客一前兩後品字形地站在文學院對面的草地上,任由細雨飄落頭上和身上
。
其中一名大漢冷冷道:「大作家馬嘉西先生?」他的發音生硬古怪,像是外國人
在學本地話,但看他的膚色和眼睛的顏色,卻應該同是中國人。
我呆了一呆,愕然道:「我是馬嘉西,但卻並非什麼大作家。」
三名大漢銳利的眼光一齊集中在我的臉龐上,仔細審視,我感到非常不自在,退
後了一步,攤開手道:「好了!告訴我你們是什麼人,找我有什麼事,否則恕我失陪
了。」
大漢皮肉不動地道:「把『六八八號』交出來。」
我摸不著頭腦地道:「六八八號?」
大漢身後的另一個漢子以奇怪短促的語言,迅速地說了幾句。
我心中升起怪異無倫的感覺,我是語言學的教授,對語言的修養相當高,本身便
精通七國的語言,但那漢子所說的語言,發音奇怪無比,確是聞所未聞。
大漢像給人提醒了一樣,道:「『思夢』總知道吧!馬嘉西把思夢藏到那裡去了
?」
我開始失去耐性,而且這三個人那種奇怪的語音,不近人情的舉止,使我有點不
寒而慄,禮貌地道:「我想你們是找錯人了,對不起,恕我失陪了。」我心中暗忖:
「思夢」!誰會取個這樣的怪名字?
站在後面的兩名大漢兩對鷹目寒芒一亮,一齊探手入西裝裡,我心神一震,難道
他們有槍?
當先的大漢舉起右手,制止了身後同伴的舉動,也阻止了我的離去。
大漢道:「六八八……不,思夢是馬嘉西書中的主角,馬嘉西怎會不知道思夢是
誰?」
一路交談下來,我始終感到他說話的方法生硬奇怪,直到這刻,我才真正發覺這
怪客說話時從沒有「你」或「我」,而只是直接呼叫名字,像人在喚一條狗的名字一
樣。
我心中一寒,正要找理由離去,背後傳來甜甜的女子聲音道:「嘉西!你有朋友
來訪啊!」
三名大漢警惕地望往我背後。
我知道身後來的是美麗的社會系女講師艾芙,她約我共進午膳的。
我順勢說了聲對不起,轉頭和艾芙一道走,我感到他們森冷的目光罩定我背脊,
使我覺得有一股寒氣從尾椎末端直升上來,可是他們並沒有跟上來。我並非一個沒有
膽識的人,但他們的言行舉止,卻使我如入冰窖,生出退避之念。
艾芙在我身旁道:「他們是誰?看人的目光那樣可怖。」
我搖搖頭,表示不知道,心中希望永遠也不再遇上那三個怪人。
思夢,那究竟是誰?怎會是我書中的主角?即使我要寫小說,也不會取一個這樣
做作的名字,何況我從未寫過任何小說。
和艾芙在教職員俱樂部吃午飯時,我的心情仍未平復過來,隱約感到有點事正發
生著,卻不知那是什麼。
陌生女子
艾芙的興致很高,不斷地分析她最近看到的一本愛情小說,其實我知道,她是藉
此想和我有更深入的交流。可惜我是一個獨身主義者,恐怕不是需要一個溫暖家庭的
艾芙的理想對象了。
離開了教職員餐廳,雨勢稍歇,艾芙提議順道散步,於是我們沿著馬路,向辦公
大樓的方向走去,來到一個十字路口,我們一齊愕然。
路的另一邊站了一位身材苗條修長的女子,靜而專注地望著我。
無論樣貌和體態,都優美典雅,動人心弦。她的鼻樑挺直分明,予人極有性格的
感覺。身上穿了一襲鵝黃色的兩截套裙,迎風飄舞,綽約動人。
她一對美眸緊盯著我,欲言又止。
我倒很想聽聽她的聲音,看看能否配得起這高雅的美女。
直到我走過去,她仍是那樣站在那裡,只以眼光來追蹤我。
我忍不住回頭望去,恰好迎上她的眼神,我心中一震,回過頭來,繼續和艾芙往
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這陌生女子給我印象最深的地方,不在她的美貌和動人的風姿,而在於她冰冷的
面容和冷寞的表情,卻從眸子至深處透出來那種燃燒著的熱情,我從來未見過任何人
能予人這種對比強烈的印象。
直至轉過了路口,望不到她,我的心仍緊緊地被她的印象鎖著。
她沒有追來,我心中有點失望。
她為什麼用那樣的眼光看著我?就像望著期待了畢生的事物。她灼熱的眼神,使
我心靈震撼。
艾芙在旁問道:「她是誰?為什麼那樣看著你,又不過來打招呼?」
我道:「我並不認識她,會不會是學生?」
艾芙道:「不!這樣容貌出眾的女子,若是學生的話,早已是大眾討論的對象,
只要看她一眼,保證沒有人能忘記,而且她的外貌看來雖只是二十一、二之間,她的
眼神卻像經歷了很多事物,比她看起來的年齡為大。」
艾芙的直覺提醒了我。是的,這陌生女子的眼神包藏著很多很多的經歷,很成熟
的年歲。
這種年輕的外貌和成熟的內在,構成無可比擬的吸引力。
走到辦公大樓前,和艾芙分手時,艾芙道:「物理系的謝定國約我今晚去聽音樂
,你要不要我陪你……」
我不敢望向艾芙渴望的眼睛,她這樣告訴我她和別人的約會,無非是要我正式表
態。
我一邊轉頭上樓,一邊道:「玩得開心些吧!」把一臉失望的艾芙拋諸身後。
很多人都說我孤芳自賞,無論學養、樣貌、職業、成就都是高人一等,偏偏把自
己封閉起來,不肯讓任何人闖進這世界去。
我也並非從未戀愛過,只不過覺得很難找到使我出自真心傾慕的對象,想到這裡
,剛才遇到的那名陌生女子的倩影,驀地浮現心湖,驅之不去。
上完下午那節課後,我重臨遇到那女子的路口,打了幾個轉,伊人蹤影杳然,雖
然我不想承認,但我確實是希望能再碰上她,問她為何那樣看著我。
在圖書館看了一會兒書,吃過晚飯,回到大學職員宿舍的家時,是晚上八時多。
剛進門,電話響起。
「喂!誰?」
電話另一端傳來急促的呼吸聲,但沒有人作聲。
鈴聲再響。
拿起電話,我依然禮貌地道:「請問找誰?」
幽幽的女聲響起道:「不要……不要……」
我呆了一呆,我奇怪她竟不會說「不要收線」這種普通的措辭,但更令我心神蕩
漾的地方,是她帶著奇怪的口音,像外國人說本地話。是了!就像今早到文學院找我
的那些怪人,也有這種奇異的口音。
我按下不安的情緒,淡淡問道:「小姐!妳找誰?」
對方靜默半晌,輕輕道:「她……在嗎?」聲調有些生硬,好像初次把學習來的
語言應用出來一樣。
我道:「妳是誰?」
女子鍥而不捨地道:「他在嗎?」
她的聲音溫柔動人,使我提防之心大為減弱,而且我也很想弄清楚她和那三個怪
客間的關係,於是道:「我只是一個人,妳究竟找誰?」
女子明顯地輕鬆了點,說話流暢起來,道:「當然是要找你,嘉西,難道你忘了
是你要我來找你的嗎?」她的語氣透著深切的誠意,卻使我更摸不著頭腦,完全沒法
掌握她的意思,難道她的神經有問題?
我耐著性子道:「對不起!我沒有要任何人來找我,也不知道妳是誰,亦不明白
妳的話。」
對方沉默了片刻道:「難道我來錯了嗎?你寫的只是虛構的謊言?但又為什麼會
是那麼……那麼巧?」
我愕然道:「我寫了什麼?告訴我,妳是誰?」
女子深深地嘆息,緩緩道:「我是思夢,你真的忘了嗎,忘了那部書嗎?」
我渾身一震,幾乎連聽筒也掉在地上,思夢,今天那三名怪客也在向我要思夢,
我還在想誰會改個這樣做作的怪名字。一時間我張口不能言語。
女子微弱地道:「求求你,讓……我們見上一面,我在市中心內的公園等你,小
心點,不要讓他們跟蹤你,他們應該在你屋外監視著……」
「嘟……」電話掛斷。
一本殘舊的書
我駕車來到公園外停下時,是九時三十分。我曾經很留意有沒有被跟蹤,卻絲毫
找不到可疑的車輛,不禁啞然失笑,甚至有點恨自己居然到了這裡來,其實躲在家中
看看書,不是更好嗎?但是她確實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思夢,我倒想看看妳的模樣,
弄清楚為什麼要來找我這個漠不相關的人。
踏進公園內,才想起偌大的一個地方,如何找一個不知是誰的女子,不禁搖頭苦
笑。
園內燈光掩映下,樹木婆娑,一對對親密的情侶,佔據著每一個角落和幽暗處,
說著永遠說不完的情話。
碎石鋪成的羊腸小徑,蜘蛛網般在葉林滿布的園內散發開來,使人可以循環不休
地漫步其中。
我孤身一人走了十多分鐘,終於決定回家去了,才轉過身來,倏然步止。
又看到了她。
優美修長的她,站在一棵樹的暗影裡,一時看不清她的臉龐,但她獨特的風姿,
已使我毫無困難地認出她來──今天午飯後在校園裡遇到的那名凝視著我的女子。
我走向前幾步,來到她面前三呎許處,才停了下來,我忽然發覺到我原來是那樣
地想再見到她,甚至如此地赴一個陌生女子的約會,打破自己的習慣,也是因為渴望
著再見到她。
她的眼睛如寶石般閃閃發亮,灌注著深無盡極的感情,面容卻仍是出奇地冰冷。
使人感到她的冷若冰霜,只是一個隱藏比任何人更澎湃的感情的面具。
我終於打破沉默道:「思夢?」
美女點了點頭,欲言又止,櫻唇有些許緊張地輕開輕閤,俏臉第一次出現了表情
,是如此地扣人心弦,令人憐惜。
我攤開了雙手,坦誠地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垂下了頭,手卻遞了上來,這時我才發覺她拿著一個似木非木的奇怪物料所造
成的盒子。
我不解地接過盒子,眼光詢問地望向她,剛好她抬起頭來,道:「你……看!」
伸手過來,把我手上拿著的盒蓋打開。
盒內是一本很殘舊的書,封面都褪色了,一定是經歷了悠久的歲月。正中央印著
的是書名「情約」兩個大字,左下角的一行較小的字,令我忍不住低呼起來,竟然是
印著「馬嘉西著」四個驚心動魄的字。
天!
我何時寫過一部這樣的書?
我看著這部印著自己的名字,卻從未寫過的小說,震駭莫名,手也抖起來。
思夢道:「這是二十世紀賣出超過一百萬部的愛情小說,令你馬嘉西留下了不朽
之名,一九九○年九月初版,二○○○年即是十年後便第四十次再版了。」她的話比
起先前出奇地流暢,像是熟習了很多。
我的頭腦非常混亂,一時不知她在說什麼,也想不到今日是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十
八日晚上九時四十五,她憑什麼如數家珍地說及明年和十一年後的事。
但眼前的書,卻是鐵一般的事實,我對古董書很有研究,一摸上手,便知道這並
非模仿得來的東西。
時空警察
我的手顫顫地打開了書,看到了故事起首的幾句,沒法控制地呻吟起來。是這樣
寫著的:「我第一次看到思夢時,才明白什麼是不負此生,那是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十
八日……」
我的眼光從字行間移到思夢的俏臉,發覺她臉色大變,望著我身後。
腳步聲傳來。
我霍地轉身,今早來找我要思夢的三個怪客,已來到身後。
一人來到我的左後側,其他兩人一左一右來到思夢旁邊,做成挾持的姿態。
思夢臉上的血色一下子褪盡,代之而起是徬徨的蒼白,我心中激動起來,狂叫一
聲,拿起手中的木盒子、連著書本向思夢右邊的怪客擲去,正中他的面門,使他整個
人向後倒跌開去,同一時間,我身後的大漢已緊箍著我,模糊間我看到思夢在另一個
大漢手下掙扎著。
我用力向後一掙,猛然把身後大漢的背脊重重撞在背後的樹上,大漢悶哼一聲,
鬆開了手,幸好我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曾習過多年西洋拳,趁機轉身一拳抽在
他小腹上,對方痛叫一聲,彎下身來。
我回身撲向捉著思夢的大漢,那人一手抓著她,另一手伸進外衣裡,剛好掏出一
支銀光閃閃的小棒。我不知那有什麼作用,但知道總不會是好事,一個箭步飆前,一
拳正中那人面門,這一下猝不及防,那人倒跌出去,棒子也掉到地上。
我一把抓起思夢,沒命似地向出口處狂奔。
公園內的人早被打鬥驚動,卻沒有人敢施以援手。
急切間我們也不知他們有沒有追來,只懂拚命逃走。
思夢邊走邊叫道:「那本書……」
我道:「快走!」
一直奔出公園,我道:「我的車在那街口!」
思夢喘著氣道:「噢!不!不要乘你的車,可能被裝了追蹤器。」
我心中一凜,這有點像間諜戲裡的情節,一時間無暇多想,拉著她再走了兩個街
口,跳上一部計程車。
我向司機說了一個地址,當然不是大學的宿舍。
思夢胸口不斷急促起伏,像雪般的肌膚泛起鮮嫩的粉紅,無比動人。
她知道我在定睛看她,側過頭來,忽地低頭淺笑,輕輕道:「一切都像書內那樣
,我知道會是這樣的,那是命運。」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整個人呆了起來,管他什麼,只要她在我身邊,便已足
夠。
計程車在郊區一座兩層花園平房前停下,這是朋友的家,他到了美國去,囑我有
空時為他看望一下,想不到現在派上了用場。
思夢好奇地細望著屋內和諧而帶點古典味道的布置,眼中閃耀著興奮的光芒,當
她在古老式的大沙發坐下來時,明顯地為沙發的彈性露出詫異的神色。
我微笑道:「這屋子是我朋友的,他是個懷舊主義者。」我的目光從她的如花俏
臉移往落地大玻璃外的其他房子所發出的點點燈光,心情出奇地寧靜,那三個怪客的
粗暴行為,完全與這一刻脫離了關係。
耳中傳來她嘆息的聲音,她以優美的音色輕輕道﹔「我也是徹頭徹尾的懷舊者。
」
我隨口道:「妳特別鐘情於哪一個過去了的時代?」
她微喟道:「過去了的時代?不!在現在來說,應是這個時代。」
我愕了一愕,轉過頭來,皺眉道:「這個時代?那怎算是懷舊?」
她面容波平如鏡,軟語求道:「把……」指了指亮著的檯燈道:「關掉可以嗎?
」
我把燈熄了,剎那間全屋陷入黑暗裡,直到眼睛習慣了黑暗時,屋外幽暗的燈光
無孔不入地灑照進來,把屋內的天地融混在深深的暗黃裡,也反我們的距離拉得親密
起來。
我們默默享受著。
我低聲道:「那三個是什麼人?」
她不安地動了一下,嘆了一口氣,望向落地玻璃外的世界,剛好讓我看到她驕傲
而有性格的側影,高貴挺起的鼻樑,使人印象深刻。
她幽幽地道:「他們是我們那個時代的……的時空警察。」
我失聲道:「你們那個時代?」
她忽地激動起來,叫道:「嘉西!你還不明白嗎?為了你,我甘願成為時代的叛
徒,重回你這過去的時代來找你,你還不明白嗎?」
死而無憾
我訥訥道:「妳……妳是說……」
她站起身,輕移玉步,直至碰到我的膝蓋,才跪了下來,纖手按著我的大腿跪了
下來,寶石般的眸子仰視我的眼睛,誠摯地道:「你還不明白嗎?我是從你遙遠的將
來回到這時代來找你的,你還不明白嗎?」
我的腦神經亂成一堆,儘管我完全把握了她的意思,還是不能接受事實。時空旅
行是只能存在科幻小說的事物,完全經不起邏輯理性的剖析。
我發覺自己搖頭道:「這怎麼可能?假設妳真能回到過去,那即是說妳可以改變
過去,那麼妳的時代還怎能存在?」這是很簡單的道理,每一個作為,都隨著時間消
逝,像一列單程的火車,永不回頭,每一個「過去的因」,成為了「將來的果」,假
設「因」被改變,「果」亦將不再存在,那還成什麼世界?
思夢眼中透出深沉的憂鬱,淒然道:「我也曾經思索過這個問題,也曾經想抗拒
你遙世的呼喚,安分守己,做個時代的順民,可是……可是我終於回來了,於是我知
道一切都是注定好的,就像沙灘上每粒沙的大小和位置,都是被命運安排好了一樣。
」
我搖頭道:「不!這是不可能的,每個人也有他自由的意志,不受任何力量左右
。」
她緩緩道:「命運的劇本早已編定你是男主角,我是女主角,正如你書中描述的
那樣,你假若要改變命運,將我攆出去吧!那是你以自由意志改變歷史的唯一方法。
來做吧!」
我感到四肢發麻,心臟急跳,望著她優雅纖美的身影,我忽然明白到,對眼前這
命運,我是完全無心無力去改變。假設命運確是要我和她墜入情網,我心甘情願地向
命運下跪致敬,俯首稱臣。
我聽到自己軟弱地道:「以妳的智慧和美麗,有什麼不能在妳那個時代得到的?
偏要冒著被追捕的危險,回到這時代來找我?」
她道:「我至愛的情人,我們那個時代一切都變了,愛情是最大的叛國行為,若
非我的職責是研究古代的歷史,也不會看到你的愛情小說,不會明白古代竟存在這樣
的事物。」
我呆呆地道:「我不明白!」
她嘆息了一聲,道:「在距今的五十年後,地球發生了全面的戰爭,文明進入了
歷時三百二十七年的黑暗期,然後在廢墟上建立起一個獨一的強大國家,由一群超卓
的人施行集體領導,發展出一種截然不同的文化。」
「那是近乎數理式的一種所謂完美社會,人類痛定思變,認為罪惡的根源,來自
人性和情慾,於是他們以紀律來管規人慾,在那個社會裡,所有人都穿上一式一樣的
制服,沒有人可以擁有名字,他們創造了統一的語言和文字,沒有人可以自稱為『我
』,數以萬計的人像一個人似地生活,每種工作都被安排好和分配好,沒有私人間的
交往,生育在體外進行,所有時間都是屬於社會的,每個人都以編號來代表,我便是
六八八號……」
我忍不住問道:「那為何妳又有思夢這名字?」
思夢輕輕一嘆道:「這樣的社會再發展了一千多年,成就了偉大的科技文明,最
重要的兩個突破,就是克服了衰老和疾病,使人類壽命大幅度地延長;另一個大突破
,就是『時空旅行儀器』的發明,使人類可以回到過去的時空去。」
「他們成立了『過去時空研究局』,利用時空機,派遣時空員回到過去的時代,
以絕不參與的旁觀者身分,觀察過往的人類,從而找出不重蹈往日自我毀滅道路的良
方。於是研究往日的歷史,成為一種必要的手段,我有幸成為亞洲歷史的研究員,接
觸到已被列為禁書的過往書籍,學習你們的言語,也認識到你們的世界,唉!想不到
我不能自拔地迷醉在往昔的情懷裡,思夢是我為自己私下偷起的名字,思的是往昔的
美夢……」
我瞪目結舌,一個字也接不下去,這究竟是否真的?
思夢續道:「有一天,我終於拿起了你的書……我再也忍不住了,當我被派作時
空員時,便改變了程序,回到這裡來找你。」
她緩緩來到我身旁,坐了下來。
我側頭望向她,見到淚花在她眼中打轉,一股深沉的哀傷,從我內在至深處狂湧
而來,我沙啞著聲音道:「告訴我!妳說的一切都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
思夢不斷搖頭,晶瑩的淚珠流滿一臉,以微不可聞的聲音道:「至愛的情人,在
時空警察抓到我之前,請讓我一嘗愛情的滋味,那會令我死而無憾。」
我寫的書
我再也抵受不住愛火的燃燒,重重吻在她溫潤豐滿的櫻唇上,她越過廣闊的時空
,重回這一千多年後的世界找尋已失去的愛情,我又何嘗不在等待真愛的降臨。
這是不能抗拒的命運,縱使命該如此,也難以改變。
跟著的十二天,我忘記了外面的世界,忘記了一切職責,忘記了大學的事務,時
間在彈指間飛逝。
她赤裸的胴體,曾躺在柔和月色灑射下,那閃閃發亮的露台石板上;輕軟垂雲般
的秀髮,曾鋪在沙灘綿綿濕潤的細沙上。我們互相教曉對方人生的真諦。愛火燃燒和
持續到無極盡的高溫,把靈魂和肉體融合,無分彼我。
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牽起心湖的波顫,人與人間的防波堤崩潰,感情匯成無
可抗拒的洪流,向沒有界限的永恆奔去,向愛情的極地,以超越光速千百倍的高速前
進。
我倆品嘗、觀賞、接觸各式各樣的愛情。沒有一刻是白白度過的,每一刻都注滿
愛情的真義。世界從未曾這樣美好過。
到了第十三天,我獨自回到城市裡,前往超級市場購買日用品和食物,為了安全
起見,我不敢把她帶在身邊。
但願我能把她帶在身邊。
當我回到那令我畢生難忘的兩層樓房子時,伊人已杳,屋內亂成一片,明顯有掙
扎和碰撞的痕跡,沙發倒轉過來,花瓶碎裂地上。
我盲目發狂地四處奔走,天下著大雨,我在路上力盡跌倒,我痛恨自己,為何留
下她一個人在屋內,讓她被時空警察擄回了那枯燥乏味的所謂完美社會。
我在人來人往的街道走著,想起了我往出購物時,她一直送我到門外,緊緊攫抓
著我靈魂的眼神;回想起來,像在那時她已知道即將來臨的命運,畢竟她已看完那本
書,命運的一切細節在書內被記錄下來,可是她為何不早一步警告我,卻甘於命運的
安排。可恨那本「我寫的書」在公園內遺失了,我們的「故事」究竟怎樣發展下去?
她會否再回來?
不知多久後,渾渾噩噩的我,回到了大學的寓所。一個念頭在心中冒出來,變成
不可抗拒的衝動,想到唯一找她回來的方法。
沒有那部書,便沒有這一切。
我在書桌前坐了下來,感情在胸臆間澎湃波動,我提起筆來,寫下了「情約」的
書名,開始寫道:
「我第一次看到思夢時,才明白什麼是不負此生,那是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十八日
……」
《情約》完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9.91.8.1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