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逃亡
黃昏時分。
夕陽在西邊的弧形地平線外只是一團暗紅,城市的燈火亮了起來。
坐在我身旁的簡嚴首次發言:「夢女的追隨者只在這時間聚集,聖士請你緊記我的指
示,否則你要負起一切後果。」此人的語調像刀鋒般寒冷。
我淡淡道:「我明白了,但當我單獨行動時,非不得已你們千萬不要現身。」
簡嚴臉無表情地道:「這個由我決定,而不是你。」
我聳聳肩,作為對他的抗議,側頭從噴氣飛船的窗往下望去,邦托烏這人類最偉大的
城市,此刻令人目眩心迷,以億計點點密集的光點,排列成異麗的圖案,延伸往眼所
能及的每一個地平極限。
我們的飛船上下四周共有六艘載滿簡嚴轄下「精英團」百多名便裝戰士的飛船,以完
整的隊形往城東飛去。
船隊外的空間,空中巴士螢火虫般飛動,載著為維持以億計人口生計,工作得形神俱
疲人們回到他們擠迫的住所。
船隊開始往下俯衝。
邦托烏最大的「和平廣場」已然在望,將廣場的天空封起來的巨形圓拱型透明天頂,
是很容易從高空辨認的標記。
船隊緩緩下降。
簡嚴冰冷的聲音傳來:「記著!當我們降在廣場旁的停機坪後,你獨自一人進入廣場
,像其他往廣場玩樂的人那樣,千萬不要東張西望,找尋我方人的行蹤,若遇緊急狀
況,按下裝在你腰帶左處的示警器便成。」
我有好氣沒好氣地道:「邦托烏每一個角落都在你們的嚴密控制下,會有什麼危險。
」
簡嚴忽地沉默起來。
我乘機猜度了他。
這次突擊的猜測,使我成功地從他門禁森嚴的心靈裡,捕捉到我想要的東西。
那是仇恨、不定和一幅圖象。
圖像是個臉相莊嚴的、長髮垂肩、臉容清瞿的老者,雖然這十二年來聯邦政府已將一
切有關他的圖片和文字完全禁絕,但他的音容仍為大眾所熟悉,就是因他整個人類進
入了太陽能的全新時代。
他是十二年前因「聖廟事件」而失蹤的「太陽能之祖──達加西聖主。」
由此亦可推知達加西仍然生存,甚至成為了聯邦政府的頭號大敵。
船隊通過張開的防污染護罩,降在停機坪上。
簡嚴道:「你由停機坪的七號出口出去,可通往廣場的『和平大道』,輸送帶在二十
分鐘內把你送到目的的,一切要看你了。」
我微微一笑,離開飛船,往七號出口走去。
邦托烏是名副其實的人造森林,所謂「大道」只是建築物與建築物之間有空氣清新系
統的密封巨大廊道,購物中心和娛樂設施,集中在這些「大道」的兩旁,以萬計的巨
大廊道便這樣將整個城市連接起來,在重要的交匯點,都有武裝特警駐守的檢查站,
防止一切不利統治的事情發生。
我擠進了大道旁的電力輸送帶上,隨著人潮,讓時速十哩的輸送帶將我們送往廣場去
,四周密密麻麻全是人,使人迷失在人的浪潮裡。
每個人都是臉無表情,諷刺的是在邦托烏裡,人的距離少無可少,但心靈的隔離卻是
大無可大。文明是否走至盡頭?
沒有人注意我的存在,也沒有人注意他人的存在。在快要到達露天廣場時,幾個人從
一旁衝上輸送帶,站到我身旁,被擠開的人默默不語,像失去了抗議的能力。
那些人剛好將我夾在中間。
我感到不大對勁,但在緊擠著人的輸送帶上,除非跨出帶外,否則要移離這些人亦是
頗困難的一回事。
驀地在前面那穿深黑外套的人的背上,現出了一個人的影像。
我就像看著一個傳播影像的活動螢幕。
我環視四周的人,他們都臉無表情,還故意封擋別人的視線,使我成為唯一清楚地看
到眼前影像的人。
眼光回到前面那人的背上,終於認出了那是誰。
漢威博士。
我的同窗兼好友。
據厲時說,他在調查夢女時已神秘失蹤。
漢威兩眼射出誠懇的神情,接著在他頭上的空間顯現了一行字。
「老朋友!信任我,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整行字不斷在閃動。
我不由佩服之極,只有這種方法,才可避過簡嚴裝在我身上的竊聽器,但他們為何能
如此準確地掌握我的行蹤?難道情治局中竟有內鬼?
另一行字代替了先前的字閃動道:「設法撇掉情治局的人,到廣場區第十九號停機坪
,我們將二十四小時布有人手在等待你。」
影像消去。
輸送帶往下滑去,變成一級級往下落的電動階梯。
廣場的入口在望。
那些為漢威傳訊的人若無其事在廣場入口處散掉,剩下我一個人擠進廣場。
廣場天頂處的人造太陽,把擠滿了以萬計人的空間照得明如白晝。
我往廣場中心點的大噴水池走去。
我混進了廣場的人潮裡。
心裏思潮起伏。
剛才的短暫接觸,使我知道漢威加入了組織嚴密的反聯邦革命黨去,但他們怎能如此
精確地掌握我的行蹤,漢威因夢女而失蹤,這時找上我,不問可知是想設法營救夢女
,我是否可以絕對地信任他們?有沒有可能這是厲時試探我是否忠實的手法?我有點
後悔剛才沒有猜測他們的誠意,事情實在太突如其來了。
露天廣場是城東區近二千萬居民唯一的活動大空間,不過聽說政府為了應付增長的人
口,計劃將她劃入建築藍圖裏,拆毀以造更多的住屋。
沒有人敢抗議,因為被列入黑名單是個無有止境的噩夢。
廣場人山人海。
婦孺的數目遠比壯年的男丁為多,不知這是否因政府大量徵兵報役的後果,也沒人知
道被徵了的兵被派到哪裡去了,只有最高層的統治者才會曉得。
準慧或者也是知情者之一。
沒有人注意我的存在,也沒有留意他人的存在。
在這擠得密不透風的大都會裡,人的疏離反而更強烈。
愈多人走在一起,人愈感到自己的迷失和孤獨。
大水池嘩啦啦的噴水聲,傳入耳裏。
被射燈染得五光十色的水柱,直噴上天,再散灑下來,使人精神一振。
一種奇怪的感覺忽地傳入我的神經。
那像是一種無形的振波,從某一中心向外擴散。
我放棄了往大水池走去,轉而擠往戲劇院的方向。
那是振波的來源地。
在歌德式劇院建築物前連綿百級的長石階上,坐滿走累了的人。
其中一群人特別吸引我的注意力,不但因為他們沒有像其他人的互相交談,更重要的
是我感到他們正是振波的來源。
他們有各式各樣的人,學者、工人、專業技術員,有些索性閉起眼睛,進行冥想。
我知道找到了目標。
他們正是夢女的信徒。
心中不由奇怪他們大模大樣聚集到一塊兒,難道不怕聯邦政府對付他們嗎?
一轉念,不禁釋然。
表面上事事講求法律的政府實在沒法入他們任何罪名,誰能証明這群互不交談的人違
反了「宗教法」?夢女也只是因沒有戶籍而被拘禁吧!
想到這裡不禁抹了一把冷汗。
只有我才有可信的資格來証明他們犯了罪,因為我是來自聖廟的聖士,「心靈對流學
」的權威。
我成為了唯一可將他們繩之於法的人。
可是我怎能這樣做?
尤其在和夢女接觸過之後。
我的眼光在他們間巡遊,很快停在其中一位女子身上。
她吸引我的地方不單只在顯示她職業是醫生的制服、她清麗的俏臉,更重要是我感覺
到她是整個精神振波的核心點。
凝聚精神,閉上眼睛。
我的精神力利箭般射向振波的中央去。
就像跳入了精神的海洋裡,我接觸到各類型的情緒,我感到自己的力量無比地強大,
不一會像磁鐵把各種上浮遊疏散的脆弱精神力量吸引到我處,形成新的中心。
我全身一震,精神急速退出。
他們也同時一震,茫然張開眼睛。
那美麗的女醫生般瞪大美目向我望來。
我垂下頭,掩飾臉上隱藏不住的震驚。令我駭然的是自己的精神力量,假設以往我的
精神力量像個手電筒的光芒,現在已變成一盞強烈的太陽能射燈。
這是夢女賦予我的力量。
今早在囚室內,她將某一種奇異的能量送進我體內,使我可以比以往從容百倍地窺視
別人的心靈,但直至此刻,我從與她的信徒的精神接觸處,才知道自己竟然超越了「
心靈對流」的層面,進而可以形成一個精神的磁場,下一步還可以做什麼呢?
我不敢嘗試下去,深恐自己控制不了。
我再抬頭向他們望去。
他們全瞪大眼睛,渴望地四處探視。
他們在找尋夢女。
那美麗的女醫生卻消失不見。
我剛想退走。
身後一把溫婉的女聲道:「你是誰?我知道剛才的事是你幹的?」
我轉頭一看,那女醫生正瞪大杏目看我,不眨一下。
我是不能將心裡的話向她傾訴的,因為我身上被簡嚴裝上精密的傳音系統,我也不可
以用心靈和她對話,簡嚴可輕而易舉從表面的現象判斷出我擁有夢女的能力,那亦是
我完蛋的時候來到的一刻。
我淡淡道:「小姐!我不知道你是誰!」轉身便走。
機會來了。
我將夢女被囚的訊息,在轉身的剎那送進她的腦神去,同時告訴她,我將會設法將夢
女營救出來,請他們安心。
是的!
這世界將沒有任何一種力量阻止我營救夢女,即使要賠上性命。
我已深深地愛上了她,再也不能自拔。
直到深夜,我才回到酒店。
簡嚴傳達了厲時要我明天一早向他匯報的命令後,臉無表情的離開。
剛才我幾乎走遍了整個廣場,找到幾批夢女的信徒,不過我再不敢接觸他們的心靈,
夢女在他們間撒了種了,正開始發芽成長,雖然離真正解放心靈的境地尚遠,但已是
邁步向前,當那一日來臨時,新的人類和新的文明將會出現,那將絕對會是一個與現
今物質文明有別的時代。
思絲小心地像昨晚那樣伺候我沐浴,乘巧地沒有多言。
她知道我在思索。
我的身體很疲倦,精神的力量卻在澎湃。
沐浴後是晚餐,餐後思絲推著餐車離開。
門鈴響起。
門開,原來是隔鄰的準慧。
她動人的身體裹在睡袍裡,散發著泡浴的香氣,烏黑的秀發還閃亮水光。
美麗得使我不敢迫視。
換了往日,我定會傾到在她驚人的美態下,但在接觸了夢女兩次後的今夜,我只覺得
哀傷。
愛情是人為的虛假和短暫的物事,只有心靈的渾融才具永恆之美。
準慧進來,俏皮地道:「今天玩得開心嗎?」
我答非所問:「你怕孤獨嗎?」
準慧毫無防備地呆了一呆,沉默起來,空氣是有種令人窒息的感覺。
我深沉地道:「我知你身邊有很多人,他們怕你、恨你、奉承你,甚至追求你,但你
感到孤獨嗎?」
準慧走上來拉起我的手,就像往日熱戀時一樣嬌態。
準慧將艷麗的俏臉湊上來道:「朋友!你怎麼了,我感到你內心的悲哀,記著!我們
手上有很重要的事要辦,辦好了,你和我便可以進入聯邦政府的核心階層,那時我們
或者又可以像七年前那樣一起生活了。」
她說的是我在遇到夢女前夢寐以求的甜言蜜語,可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我嘆了一口氣,深深望進她的眼裡。
多麼想能像夢女引領我進入美夢那樣地開導她,但我卻強忍這衝動,因為我不知道會
惹起什麼反應,一個不好,不但救不了夢女,連我也會賠進去。
我多麼想告訴她人類真正的希望和目標,並不是名位權力,而是內心的世界。
人們喝酒、吃藥,也只是為了脫離現實的枷鎖。可是那顯然不是最適當的方法,物質
文明從一開始便走上了錯路,只帶來支離破碎的生活方式,當原始人圍著篝火狂舞達
旦時,他們得到的,遠比所謂文明人在任何情形下得到的更多。
準慧完全不知道我腦裡轉動的念頭,還以為我因她的說話感動得不能言語,自顧自地
道:「你有沒有對付夢女的方法,說出來看看行不行得通,明天我們還要應付厲時那
老狐貍。」
她念念不忘的只是如何向上爬,使我感到強烈的煩厭。
我從她纖手脫身出來,走到玻璃窗前。
她跟了上來,從背後摟抱我的腰,豐滿的玉體緊貼著我,柔聲問:「傑!你不再愛我
了嗎?」
我和她的身體一點隔離也沒有,但我卻清楚知道這兩顆心的距離,足有十萬八千裡的
遙遠。
每一個人也只有孤獨隔離的島宇宙。
準慧輕咬我的耳珠,媚聲道:「老情人!讓我們造愛吧!」
我抓著她的手,拉開,轉身將她擁入懷裡。
她的紅唇迎上來,以豐潤甜美封上我的乾焦枯燥。
地轉天旋。
人類苦苦經營,只是追求這瞬眼間煙消雲散,了無痕跡的生命火花。
夢女的道路究竟會引領我們到達哪裡去?是否能超脫肉身的囚籠,翱翔於無形的精神
天地?又或以另一種形式存在於廣闊無邊的宇宙裡?
當我離開她灼熱的艷唇時,發覺自己正緊緊地將她壓在落地玻璃窗上,外面是人類有
史以來最偉大的都會夜景。
準慧扭動、喘息。
我猜測了她一下,感應到她內心在渴望和激情的急流底下,蘊藏著沒完沒了的空虛和
孤寂。
我明白了她想重投我懷抱的原因。
愛情只是屬於真誠的年青時代,人長大了計較的只是利害得失,她並不能從離開了我
後的世界找到沒有戒心的愛情,這使她在成功之餘,念念不忘和我曾經的真誠熱愛。
最終她也會失望。
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孤獨隔離的島宇宙。
孤獨地享受快樂,孤獨地悲泣。
只能通過欺騙自己,才能忘記孤單。
我心中一陣激動,問:「慧!我們可否拋下一切公務,好好享受一下生命?」
準慧渾身一震,身子僵硬起來,不能置信地道:「你發瘋了嗎?看看外面的環境,密
封的城市,還能到那裡去?只有生活在金字塔最頂層的人,才能擁有享受生命的特權
,這是唯一的生存之道!城市外是污染和經過核戰的廢墟,唯有將其他人踩在腳下,
才是獨一無二的真理,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遠方燈火通明的金字塔高聳雲際,像在嘲弄我的無知。
我嘆氣:「快樂並不能在心以外的其他地方找到。」
準慧捧著我的臉,憐惜地道:「傑!你變了很多,變得更難以捉摸,但也更有威嚴和
魅力,我甚至感到你智慧的力量,雖然有點多愁善感,但我仍然喜歡現在的你,否則
也不會經過昨晚你那樣待我後,今晚仍來找你,在聯邦政府的女官裡,我是以高傲著
名的。」
接著香吻雨點般落到我臉上。
一切是如此地熟悉,就若七年熱戀時一樣。
我知道準慧每一個敏感點,她也同樣地知道我的喜好和節奏。
那晚我倆水乳交融般瘋狂造愛。
對我來說,這就是死囚被行刑的最後晚餐。
因為明天我準備營救夢女。
無論成功與否,我的命運都是死亡。
救出夢女的機會只比零多一點點。
可是我必須這樣做。
夢女將她的愛以最妙想天開的形式,又是那麼實在的奉獻給了我。
我必須以相等的形式回報。
那就是我的生命。
是夜我和準慧在心理和生理上緊密結合起來,遺憾的我們仍是各自享受自己的歡愉。
事後我感到無比的孤獨。
厲時坐在他的辦公桌後,瞇著眼看我:「聖士,你已觀察過夢女的信徒,現在的情況
怎樣?」
我望向準慧。
她回復了冷傲的神態,讓人一點也看不出昨夜她婉轉逢迎的熱情遺痕。
我嚴肅地道:「情況非常嚴重,夢女的宗教種子撒了出去,假若在短期沒有方法禁止
,神遊在不久的將來會成為看一場歌劇那麼簡單的事,聯邦政府亦會完蛋。」
一把深沉溫厚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聖士!那究竟有什麼解決的方法?」
我嚇了跳,轉頭望去。
身後空無一人。
我回過頭來,厲時和準慧神色不變,似乎早知是什麼一回事。
準慧輕輕道:「是元帥通過傳真系統和你直接對話。」
我感覺喉嚨有點乾燥,站起來敬禮:「元帥萬安!」
元帥柔和的聲音響徹了整個辦公室:「聖士請坐!」
我的心臟不由跳動起來。
這個掌握整個聯邦大權的人物,正細看我的一舉一動,聽著我的一言一語。
厲時提醒我:「元帥在期待你的答案。」
我深吸一口氣,答道:「我曾經接觸過夢女兩次,又曾實地觀察過夢女的信徒,歸納
出只有兩個方法可以解決這件事。」
他們都是默默聽著。
「第一個是將所有人抓起來,由我指証他們的罪行,這個方法並不是行不通,因為夢
女信徒的數目仍是有限。」
元帥的聲音這次由前方傳來:「這並不是個好方法,你單傑聖士說的話雖可作法庭指
控的証據,但那始終是看不見摸不到的精神狀況,會使滋事者造謠政府在以莫須有的
罪名排除異已,使人心惶惶,大不利於統治。」
這正是我希望的答案,若他不說,便會由我提醒他,特別是革命黨的出現,更使元帥
大有顧忌,不敢輕舉妄動。
我胸有成竹地道:「第二個方法也是將他們全抓起來,但卻不是將他們推上法庭加以
指控,而是改造他們。」
厲時和準慧愕然大叫:「改造?」
元帥道:「聖士請你加以說明。」
我淡淡地說:「心理是離不開生理的,例如奇異的第六感覺,便可能與腦神經的某一
部分有關,經過我多年來的研究,心靈傳感的能力,和人類兩眼間俗稱第三隻眼的『
松果腺』有密切關係。當我和夢女的信徒接觸時,發覺他們正依循某一步驟,將精神
力試圖凝注在一些神經纖維匯聚的中心點,那便像運動員鍛鍊肌肉,他們鍛鍊的卻是
神經的『肌肉』。」
元帥問:「這個說法很有趣,你找到他們能『神遊』的『精神肌肉』沒有?」
我答:「找不到,因為他們仍在非常初步的階段,唯一能令我找到那秘密點的人,就
是夢女本人。」
厲時插嘴:「假設能找到那秘密的神經點,我們可以幹些什麼?」
我從容地道:「只要找到那大腦內秘密處所,我有把握通過醫學的技術,破壞他們那
部分的神經組織,夢女創造的『宗教』,亦將因此煙消瓦解,不留痕跡。」
厲時呆了一呆,仔細玩味我說的話。
準慧眼中射出欣悅的神色,大有我不負她所望的感動。
這是個前所未有的大膽提議,但以現時的醫學水平,卻非無法辦到。
元帥也沉默了片晌,才問:「但昨天你曾說過夢女已懷疑你和提防你,恐怕你很難再
和她建立那種心靈聯結的關係,在那種情況下,你是否仍能查探出夢女神遊的秘密?
」
我心中大是凜然。
元帥的精明出乎我意料之外,一下子把握了全部形勢,我定要更小心行事。
我答道:「除非能製造一種形勢,又或我幹點什麼,使她再次信任我,不但和我建立
心靈的聯繫,還像對她的信徒那樣指導我有關神遊的一切,否則我的提議無法進行。
」
元帥沉默下去。
厲時和準慧的眼光同時集中到我身上。
這是最關鍵的時刻。
我的心抖動起來。表面卻裝作毫不在意,更不敢猜測厲時和準慧的想法,怕引起他們
的警覺。
元帥轉問厲時:「大將!你是對付顛覆的專家,有什麼意見?」
厲時沉吟片晌,瞇著的眼一瞪下射出兩道精芒,落在我臉上。
我坦然和他對視。
厲時道:「聖士,假設我沒有誤解你的想法,你是想以反間諜的身分,混進夢女的宗
教團體裡去,是嗎?」
我攤開一雙手道:「我自己也不大清楚,我是個科學家,一切都講邏輯,而這結論則
是邏輯過程的最後思考結論,至於怎樣進行,我卻沒有確實的方法。」
準慧截入道:「但我們不能就這樣放了她,那會是非常危險的一回事。」
厲時搖搖頭,呼出一口氣:「在情治局來說,沒有事不可以做到,除非是關乎神遊這
類虛無飄渺的事。」
他的頭轉向我:「假設我讓你救了她,而你則詐作逃避我們,將她帶到一個與外人隔
離的秘密地方,那是否可以取得她的信任?」
元帥的聲音通過傳音器響起:「既然夢女能與聖士建立心靈的聯繫,是否亦可以從而
探知你的真正心意?」
我肯定地答:「這個倒不是問題,心靈對流只是一種交通的方式,是可選擇的,只有
我開放自己某一些感覺和想法,她才可知道。」
厲時道:「現在還剩下最關鍵性的一個問題。」
我壓下心中的狂喜。
厲時將要說什麼,我早已知道,並預備好答案。
厲時嘆了一口氣:「只要是個智力正常的人,當知道單憑聖士的力量,是絕對沒有可
能從我們手上將夢女救出去,假設他能做到,那便是明眼人可以一眼看出的陰謀假局
,所以絕騙不了夢女,這計劃是行不通的。」
我故作思索地想了一會,道:「我不知道你們有否和夢女作智力測驗,但在兩次接觸
後,我卻有個看法,就是夢女雖然有超人的心靈能力,但智力卻停留在小孩子的階段
,否則當我第一次接觸她時,她絕不會毫無保留地和我交流。」
元帥的聲音響起﹔「這不無道理,只有孩童才不防範別人,但若孩童恨上一個人,那
也是毫無保留的憎恨。」
我以退為進地說:「看來這方法不大行得通了。」
厲時道:「我們沒有其他方法了,這試之無害的提議,元帥尊意如何?」
元帥決斷地道:「一於照辦,細節則由情治局安排,演一場明知是假也迫真異常的好
戲,聖士!只要你辦好這件事,我會向『治國小組』推薦你繼承下任聖主職位。」
我連忙起立道謝。
心中同時想到了今屆聖主「機械人之父」馬竭能的「超級戰士」計劃,肯定走進了死
胡同式的敗局裡,其權位岌岌可危。
準慧的美目閃著亮光。
我忍不住猜測了她一下,發覺此刻的她確是全心全意向著我,但對不起,很快她會發
覺我並不能以同樣的態度對待她。
今次拋棄她的將是我。
我再次進入囚室裏。
夢女的眸子同時張開,向我望來。
這次輕而易舉地,我們建立了心靈相通的聯繫。
她立時知悉我的想法,明亮的眼睛閃亮愉悅的神采。
我拉起她的手,纖弱柔軟。我雖是第三次見她,卻像已和她熱戀了千百世。
我故作緊張地道:「我迷倒了監視我們的人。來!穿起這套軍服,讓我帶你出去,我
有特別通行証,絕不會受人懷疑。」這些話,當然只是說給準慧他們聽,夢女已知道
我真正的想法。
她搖搖頭,並不站起來。
我急叫:「難道你不信任我嗎?我是冒著生命危險來救你的。」這兩句倒是肺腑之言
。
她仍是搖頭,眼裡射出悲哀的神色。我聽到她在我心靈內道:「這是沒有用的,我已
將我一半的力量給予了你,使你可代替我領導外面的人,讓我在這裡死去吧!」
我狂叫起來:「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能力。」
用力一拉。
她向我撲過來,跌進我的懷裡。
我擁著她往外走去。
隔鄰監聽室倒下了兩個暈倒的軍人,這是厲時的安排,他們是真正的暈過去,因為我
指出夢女有察看他們精神狀態的能力。
我為夢女穿上軍服,戴上軍帽。
她默默無語,眼裡的悲哀神色更濃了,同時又藏有對我無盡的深情。
蒼白的臉龐,絕美的孤清。
我拉起她的手,往外走去。
兩個軍衛,迎面而來。
這當然是厲時安排的其中環節,我給他們檢看了通行証,循著厲時早先的指引,費了
三十分鐘才抵達最近的一個停機坪。
那裡泊了七輛雙體噴氣飛行車和一架「靈巧型」的戰機,只有幾名軍衛在站崗。
依照和厲時的約定,我應該登上其中一輛雙體噴氣車。
我的心靈延伸出去,猜測了幾名軍衛的思想,立時心中狂喜。
他們只接到不阻攔我的命令,但並不知道我應登上那一架噴氣車,又或是戰機。
我望向夢女。
她的目光深遠安寧,像是對將來下了某一些決定。
我緩步往指定的那架噴氣車走去。
夢女跟隨在我身後。
來到噴氣車前,我們停了下來。
「嘎!」
隔鄰「靈巧型」戰機的門打了開來,一名聯邦軍「戰士級」的人員,步下機來。
我向他叫道:「朋友!你戰機的啟動密碼是什麼?」
那戰士愕然望向我。
我笑道:「我是單傑聖士,剛才只是測試你的反應。」
戰士眼中射出懷疑的神色,眼光掃視了我們兩遍,才從我們身邊走過。
當戰士進入了金字塔內時,我的心忍不住卜卜跳起來。
我望向夢女,她也望向我。
勇氣湧上來。
我一把拖起她的手,急步往戰機走去,拉開機門,自己先爬上去,才把夢女拉上來。
站崗的軍衛一點懷疑也沒有。
我伸出手,在控制戰機的中樞電腦指揮板按動了密碼。
就在剛才我詢問那戰士時,我的心靈從戰士的腦裡探測到浮昇出來的密碼。
「靈巧型」戰機昇離地面,「呼」一聲衝破空氣,射進廣闊的空間裡。
就像鳥兒脫離囚籠。
我擔心的攻擊並沒有出現,可以想像措手不及下,厲時來不及作出反應。
夢女安詳地看著戰機外的世界。
邦托烏雄霸大地的森林,無限地在下面延伸。
文明只是個做不完的噩夢。
戰機的速度提昇至極限,往城東飛去。
我的心靈延伸過去,和夢女的緊緊結合在一起。
「我將把你送回你的人中間去,希望他們好好保護你,珍惜你。」
她在我心靈內裡答道:「那你又怎樣?」
我在她心靈裡答道:「那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脫離了他們的魔爪。」
她深沉一嘆:「沒有用的,他們一定可以找到我們,在抓到我的第一天,情治局的人
在我體內植入了感應追蹤器,城市裡並沒有能躲避他們的地方。」
我罵出口:「這老狐貍!」
怪不得厲時如此放任我,因為他根本不擔心夢女能飛到哪裡去。
心中說不出的沮喪。
在強權下,個人的力量是那樣地微不足道,失敗的挫折感頓生。
由一開始我已知道自己在玩飛蛾撲火的死亡遊戲,可是只要有一分力在,便要為她盡
一分力。
她的心靈在愛撫著我的心靈。
夢女再嘆一口氣,在我心靈內道:「我要回家。」
我愕然叫了出來:「回家?」
「是的,我要回家。」她的眼光移向邦托烏在遠方的極限。
我驚異得忘了以心靈和她對話,錯愕道:「城市外只是核戰後充滿輻射、化學細菌和
毒氣的廢墟,你的家怎會在那裡?」
「我就是在廢墟長大的新人類,是在最惡劣環境裡生出來的人類,我的族人都死了,
剩下我一個人,於是我由廢墟來到這密封的城市裏,將我們新人類世代與劣境掙扎得
來的能力和對宇宙的愛,傳播給你們,但他們生活在崇尚物質的文明太久了,還有很
長的一段路要走,只有你是例外,所以我願將自己的能力和愛,完全地奉獻給你。」
我呆了起來。心浪滔天掀起。
邦托烏外究竟是什麼樣的世界,竟能孕育出像夢女般美麗的人類?
我一扭軑盤。戰機急速繞彎,往遙遠的邊際飛去。
下面的城市潮水般倒退。
她和我的心靈緊鎖在一起。渾融為一。
「單傑!你在幹什麼?」
厲時的聲音通過傳訊設備響起,他也算有驚人的忍耐力,直到這刻真正肯定我叛變了
他,才出言責問。
我一腳踢出,傳音設備爆起火花,一輪劈劈啪啪的閃光後,轉作沉寂。
我一無所懼。
到了此刻,上天已不欠我分毫。
我感受著夢女無邊的熱愛。
內存的宇宙不斷擴闊,人類日常內外的天地比起來是那麼地沉悶和狹窄。
生命從來也不擁有什麼,又能失去什麼?
邦托烏的邊界出現在前方。
驀然強光電閃。
我駭然回頭望去。
一艘超巨型的聯幫軍「無敵型」空中戰爭堡壘正由後上方緩緩降下,她的底部射出一
道強光,將我們籠罩在內。
戰機的動力完全失去。
我甚至連指頭也動不了。
當我想到已被逮捕時,知覺亦同時失去。
再醒來時。
沒有了戰機,沒有了夢女。
我躺在一張手術床上,一道柔和光線由室頂射下,照在我臉上。
四周靜悄無人。
腳步聲傳來。
一個人來到我身旁,柔聲說:「單傑聖士,你好!」
我想掙扎起來,發覺全身麻痺,怎樣也動不了。
那人將頭俯到我正上方,讓我能看到他,可是他剛好擋了上面射來的光源,背光的情
況下只能看到一團黑影。
那人的聲音卻是頂熟悉的。
「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嗎?尊貴的聖士。」
我驀地省悟他是誰,叫道:「馬竭能聖主。」
那人笑道:「你終於認出我來,你知嗎?我真的非常感激你,沒有你,我的『超級戰
士』計劃可能永遠沒有成功的希望。」
我叫道:「你想幹什麼?」
馬竭能平靜地道:「我並不想幹什麼,只是要把你改造成超級戰士,你是我第一百八
十三個試驗品,先前試驗品全因抵受不住改造的過程而死了,但你是不同的,因為一
般人的精神能只在三十至三十七度間,而你卻是五百八十六度,所以假若你也死了,
我只好放棄這偉大的計劃。」
我喘著氣:「盡管我成了超級戰士,也不會與你們合作的。」
馬竭能搖頭嘆道:「你身為聖士,思想竟會如此幼稚,在改造的過程裡,我將會以我
發明的最先進方法,把你現有的記憶細胞完全移去,換入新的一組,你將會變成另一
個身份,一個完全百分百忠於元帥的戰士,你將是個忠心的殺人機器。」
我狂叫道:「不!你們沒有權這麼做,夢女在哪裡?」
「呀……」
強烈的電流由四肢傳入體內。
在抵受不住下,我暈了過去。
模糊間很多事發生在我身上,然後是一片空白。
絕對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