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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雨翻雲(卷二)第七章─當時明月在 *
* 重校/JAP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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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圓之夜。
長江之畔,龍渡江頭。
一艘大船在渡頭,全船黑沈沈地,只在船頭掛了兩盞燈,一紅一黃,分外奪目,
在船頭前方,滿月剛離了地平線,金黃的月色投在船上,拉出了長長的影子,溶和在
江畔的密林裏。
一切看來和平安寧。
這時離渡頭里許遠處,數十條人影分作數隊,迅速地在綿延江畔的密林內推移,
瞬眼間奔至一小的高處,恰好可遠眺龍渡江頭泊著的雙桅大船。
那批人熟練地伏了下來,不發出半點聲息,就像忽地混進了樹叢裏。
其中一人喜叫道:「來了!」原來是怒蛟幫後起一輩裏,以快刀著名的戚長征。
他身旁的上官鷹沈聲道:「燈號正確,但這艘卻非我幫之船。」
翟雨時在旁道:「這才合情合理,以凌副座的才智,自然不會駕著我們的『怒蛟
』、『飛蛟』或『水蛟』招搖而來,引人注目。」雖然嘴上這麼說,可是神色仍凝重
如故。
眾人都信服他的才略,默不作聲,等待他的發言。
翟雨時雙眉蹙起道:「長征,假設你是凌副座,知道對手是逍遙門和十惡莊,你
會怎麼做?」
戚長征呆了一呆,道:「我會盡率怒蛟幫精銳,駕著我們的三艘水上蛟龍,全速
趕來援助,因他們仍沒有能力在大江上向我們挑戰。」
上官鷹渾身一震,臉色轉白道:「我明白了,若凌大叔知道莫意閒和談應手有龐
斑在背後撐腰,一定採取長征所說的方法,一是秘密行動,絕不會像眼下般不倫不類
,進不可攻退不可守,前一法是賭一賭龐斑不屑親自出手,後一法是謹慎從事。」
戚長征臉容一寒道:「好一個馬峻聲,竟是無義無恥之徒。」
翟雨時沈聲道:「不要遽下定論。」往後招手,一名青年壯漢靈巧地移上,顯是
擅長輕功的好手。
翟雨時吩咐道:「你立即潛至右側兩里外的密林,放出訊號煙花,假設在十息內
得不到渡頭雙桅船我幫的獨門煙花回應,立時撤走,也不用歸隊,逕自設法回幫,去
吧!」
那好手應命去了。
這時剛好一朵烏雲飄過,掩蓋了明月,天地暗黑下來。
眾人心弦拉緊,靜待事態的發展。
遠方江畔的雙桅船一點人氣也沒有,一黃一紅兩燈在暗黑裏愈發明亮。
「咻!砰!」
一道煙火在右方兩里外的密林直衝天上,爆開一朵血紅的光花。
剎那間天地時間似乎停頓下來。
但一刻後江畔人影幢幢,幾條人影由船艙搶出。
翟雨時臉色一變,低喝道:「陷阱!快走!」
數十人立時往後移去。
上官鷹望往天上,圓月在烏雲後露出三小邊。心中歎氣,他們雖悉破對方的陰謀
,但已暴露了行藏,在逍遙門天下無雙的追蹤術裏,他們能逃到那裏去?
明月在地平線上升起。
八月十五的月亮終於來臨。
浪翻雲獨坐石亭內,眼光投往君臨江水之上的長江夜月。桌上放了十多壺佳釀,
正待以酒澆愁。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惜惜在同樣又大又圓的明月下,在洞庭湖一隻小舟上死了,月圓人缺,生命無常
,死別生離,為的又是什麼?
浪翻雲拿起亭心石桌上的一壺酒,揚手,壺中酒在月照下化成點點金雨,往石亭
下滾流不絕的江流撒去,以酒祭亡妻。
左手拿起另一酒壺,咕嘟喝了個一點不剩。
火辣由喉嚨直貫而下,再往全身發散。
「好酒!只聞酒香,已知是產自落霞山的千年醉。」
浪翻雲神色不動,淡淡道:「三年不見,乾兄功力更勝與前,可喜可賀。」
一人由暗影處大步踏出,也不見如何動作,便坐在浪翻雲對面的石椅上,毫不客
氣拿起另一壺酒,指尖微一用力,捏碎壺蓋,舉酒一飲而盡。
這人看來只有三十歲許,面目英俊,高瘦瀟灑,身上灰藍色長袍,在江風裏獵獵
飄響。
竟是原在黑榜上排名第一,後因施詭計害浪翻雲不成反吃了大虧,雄霸北方黑道
的乾羅山城城主,毒手乾羅。
乾羅手一揚,空壺拋向後方遠處,落入江水裏,哈哈一笑道:「人生便如此壺,
不知給誰投進這人海裏,身不由己,也不知應飄往何處去。」
浪翻雲望往天上明月,緩緩道:「乾兄語意蕭寒,似有所指,不知所因何事,以
致壯志沈埋?」
乾羅長歎道:「浪兄淡泊名利,不屑江湖爭奪,要來便來,要去便去,那知世情
之苦?」
浪翻雲收回目光,望向乾羅,苦笑道:「正如乾兄所說,一旦給投進這人海,自
然受此海流牽制,誰能倖免,誰能無情?」
乾羅長笑道:「說得好,佛若無情,便不會起普渡眾生之心。」
浪翻雲仰望亭外夜月,她悄悄升離江水,爬往中天,揮散著金黃的光彩。
自古以來,明月圓了又缺,缺了又圓,但人世間滄海桑田,變幻無已,生命為的
究竟是什麼?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
乾羅道:「讓我借花獻佛,敬你一壺!」
浪翻雲一言不發,再盡一壺,眼中哀色更濃。
乾羅沈聲道:「小弟此來,實有事奉告。」
浪翻雲道:「這個當然,只是乾兄能在此時此地現身,相信實動用了令人咋舌的
人力物力。」
乾羅歎道:「我一個手下也不敢動用,而是親自出馬,追了浪兄七日七夜,才在
此地趕上浪兄。」
浪翻雲愕然道:「如此說來,乾兄自是不想任何人知悉乾兄找我一事,只不知乾
兄為何有此顧忌?」
要知乾羅在黑道上呼風喚雨四十多年,橫行無忌,放手而為,何曾有任何顧慮,
但現在竟連來找浪翻雲也要偷偷摸摸,不敢張揚,其中自有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
乾羅又飲一壺千年醉,才苦笑道:「魔師重出江湖一事,浪兄是否知道?」
浪翻雲默默不語。
乾羅豪氣忽起,長笑道:「古人煮酒論英雄,今夜長江滿月,千年醉酒,我們可
效法古賢,暢論天下豪雄,亦一快事。」
浪翻雲莞爾笑道:「難得乾兄有此興緻,讓小弟先敬一壺。」
乾羅大笑痛飲。
這兩位黑道的頂尖高手,原本是敵非友,這刻對坐暢飲,卻像至交好友,肝膽相
照,一點作態也沒有。
乾羅拋去空壺,一聲悲嘯,長身而起,步至亭邊,負手仰望天上明月,歎道:「
唯能極於情,故能極於劍,小弟與浪兄怒蛟島一戰中敗得口服心服,三年來潛心靜養
,每思起當日一戰,大有領悟。」
浪翻雲正容道:「當日乾兄敗在猝不及防四字裏,若目下公平決戰,誰勝誰敗,
仍難作定論。」
乾羅搖頭道:「非也非也,浪兄覆雨劍已達劍隨意轉、意隨心運、心遵神行、技
進乎道的化境,乃古往今來劍術所能攀上的峰巔,唯能極於情,故能極於劍,小弟獲
益良多,所以我才能在這短短三年內,突破以往二十年也毫無寸進的境界,浪兄實乃
小弟的良師益友。」
浪翻雲愕然道:「乾兄若以輩分論,足可當我的師公輩有餘,乾兄實在太誇獎了
。」
乾羅霍地轉身,眼中精芒電閃道:「這年紀正是你我間高下的關鍵,我們的年紀
差了三十多年,但你的武功比我只高不低,正代表著你的天分才情,實勝於我,想百
年前傳鷹大俠,以二十七歲年紀,憑手中一把厚背刀勇闖驚雁宮,先後與蒙古三大高
手八師巴、思漢飛、蒙赤行決戰爭雄,斬殺思漢飛於千軍萬馬之中,於虛懸千丈之上
的孤崖躍入虛空,飄然仙去,留下不滅美名,年長年幼,於他何礙?」
浪翻雲長笑起身,順手扳了兩壺酒,悠悠來至乾羅身旁,遞了一壺給他,道:「
說得好,讓小弟再敬你一壺。」
「噹!」
兩壺相碰,一飲而盡。
兩人同將目光投往滾滾東流的長江逝水,天上明月映照下,江水像有千萬條銀蛇
,掙扎竄動。
乾羅道:「自浪兄十八歲時連敗當時黑道十多名不可一世高手,助怒蛟幫建下基
業,名震一時,但卻從沒有人知道浪兄師門來歷,就若浪兄是從石頭裏爆出來的神物
,浪兄可否一解小弟心中疑團?」
浪翻雲淡淡道:「洞庭湖便是我的良師!」
乾羅愕然,望向與他並排而立的浪翻雲,後者投往江水的目光,射出深刻無盡的
感情,乾羅驀地全身一震,長歎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說到最
後一句時,音量轉細,低迴無限。
浪翻雲微笑道:「天下能明此理者,屈指可數,潮漲潮退,晨霜晚露,莫不隱含
天地至理,所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想當年傳鷹大俠觀鳥飛行之跡,悟通劍法,後
又在雷雨中貫通劍道之極致,以人為師,又怎及以天地為師?」
乾羅霍霍連退三步,一揖至地,正容道:「多謝浪兄指點,他日有成,必乃拜浪
兄今日一席話之賜。」
浪翻雲長笑退開,道:「來!乾兄請入席,尚有八壺好酒,今晚不醉無歸。」
乾羅瀟灑一笑,毫不客氣,坐回石椅,兩人又盡一壺,頻呼痛快。
乾羅話題一轉道:「小弟今日此來,實有一事,想和浪兄作個商量。」
浪翻雲道:「能使乾兄頭痛者,捨魔師龐斑還有誰人?」
乾羅並不回答,沈吟片響,喟然道:「當今天下形勢,黑道本以中原怒蛟幫、西
陲尊信門和小弟位於北方的乾羅山城鼎足而立,三分天下,而白道自龐斑退隱前,飽
受摧殘,元氣大傷,這二十年來偃旗息鼓,默默經營,成立所謂八派聯盟,又有慈航
靜齋和淨念禪宗在背後支撐,似弱實強,與黑道成均衡之勢,但龐斑這一出山,形勢
立被打破,至於發展至何局面,確是難以預料。」
浪翻雲若無其事地道:「龐斑真的出山了?」
乾羅道:「浪兄飄泊江湖,似入世實出世,故此對江湖最近的大變才尚未有所聞
。」
浪翻雲首次臉容微變。要知龐斑若要向江湖插手,首先要對付的當然是黑道最大
的三股勢力,怒蛟幫這被譽為黑道裏的白道這第一大幫,自是首當其衝。
乾羅道:「龐斑的首徒方夜羽通過赤尊信的師弟『人狼』卜敵,成功地控制了尊
信門,龐斑親自出手,擊敗了『盜霸』赤尊信,露了一手。」
浪翻雲沈聲道:「赤尊信是生是死?」
乾羅兩眼射出銳利的光芒,瞪著浪翻雲一字一字道:「赤尊信負傷突圍而逃,不
知所蹤。」
浪翻雲一掌拍在石桌上,喝道:「好!」
乾羅歎道:「若非赤尊信能全身而逃,今晚我也不會和你對坐此處。」
浪翻雲點頭同意。
他當然明白乾羅的意思,若赤尊信當場身死,那代表了龐斑是無可抗拒的人,乾
羅他只好一是乖乖俯首聽命,一是找個地方躲起來。但目下赤尊信能突圍逃走,顯示
了龐斑的魔功仍是有隙可尋,局面迥然不同。當然,僅是龐斑能使赤尊信落荒而逃這
事實,已使龐斑震懾天下,無人敢持其虎鬚。
浪翻雲淡淡道:「那乾兄的乾羅山城,現在是個什麼樣的角色?」
乾羅道:「方夜羽親自來見我,帶來了龐斑的親筆信,要我向他效忠,並要我立
時出手對付怒蛟幫,我表面上答應了他,但卻以自己內傷未癒為理由,暫時不參與對
付貴幫的行動,不過這也拖不了多少時間。」
浪翻雲望向天上明月,心中卻想起被乾羅拋往水裏,身不由主隨水而去的空壺,
空壺是否注滿了水,沈入江底?
乾羅的話聲繼續傳入他的耳內道:「十天前,談應手在抱天覽月樓布下陷阱,要
刺殺貴幫幫主上官鷹,嘿!想不到英雄出少年,連談應手這老狐狸也栽了個大筋斗,
給上官鷹和翟雨時安然逃去。」
浪翻雲臉色木然,沈聲道:「談應手既已出手,他的老相好莫意閒又怎會忍得住
不出手做隻走狗。」他對莫意閒顯然鄙視之極,語氣不屑。
乾羅道:「說來也令人難以相信,以逍遙門的追蹤之術,到現在仍未能擒下上官
鷹,不過我剛接到消息,逍遙門和十惡莊的人正傾巢而出,趕往武昌南面的龍渡江頭
,似乎掌握了貴幫主的行蹤。」
浪翻雲悶哼一聲道:「若上官鷹等有任何損傷,莫意閒和談應手兩人休想見到明
年八月十五的滿月。」
天下間或者只有浪翻雲和龐斑才有資格說出這等壯語豪言,要知莫談兩人,都屬
跺跺腳便能令江湖震動的厲害角式。
乾羅沈聲道:「浪兄小心一點,若非龐斑答應了親自出手對付你,就算給他兩人
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與你為敵。」
浪翻雲長笑起身,道:「生亦何歡,死亦何憾,但能轟轟烈烈而生,轟轟烈烈而
死,不受他人左右,便不負此生,乾兄以為如何?」
乾羅眼中精芒暴閃,也長笑而起,向浪翻雲伸出一手道:「乾某一生肆意行事,
心狠手辣,陰謀詭計,無所不用其極,只有忠心聽命的手下,從無肝膽相照的知己,
兩年前與兄一戰,始知人算不如天算之理,這兩年潛修靜養裏,每念及浪兄,不但沒
有仇恨,反而敬慕之情日增,連我也不明白如何有這種心路轉變,至今晚此刻,明月
當頭的美景下,才明白乃受浪兄不為名利生死所牽礙的氣度所吸引,否則縱能在武技
上出入頭地,還不是名慾權位的囚徒,可笑呀可笑!」
這不可一世的黑道梟雄,終於在爾虞我詐的一生裏,第一次破天荒地說出了心底
的真話。
浪翻雲一伸手,和乾羅的手緊緊交握。
兩人四目交投。
這對原本是敵非友的對頭,在這奇妙的剎那,產生了別人數世也達不到的瞭解。
一切盡在不言中。
韓柏在半昏迷的狀態下甦醒過來,全身脹痛,頭顱若裂,經脈裏充滿著凶燄般的
焦躁火毒,滾流竄動,想發狂叫喊,卻叫不出聲。
赤尊信施法前的警告,催眠似地在心中響起,道:「我畢生凝聚的精氣神,將在
你體內結成魔種,這魔種具有風暴般的靈力,有若同策四駒,每駒均想奔向一不同方
向,略欠定力,必遭車翻人亡之禍,切記切記!」
韓柏至此意識略回,咬緊牙根強忍痛楚,苦守著心頭一點靈明。
好一會後,忽地全身一寒,口鼻像給物件堵塞,呼吸全消。韓柏記起早先赤尊信
的解釋,知道這是魔種與自己結合後,由死而生的假死過程,不驚反喜。
「啪!咿唉!」
牢門大開。
一時間牢室滿是腳步響聲。
一對手在自己身上摸索起來,有人道:「奇怪!這麼快便死得通透,全身冰冷僵
硬。」
何旗揚的聲音響起道:「確是死了!」頓了一頓道:「不要怪我,要怪只怪你的
命生壞了。」
韓柏的感覺極為奇怪,每一個聲音,甚至呼氣吸氣聲,他都聽得比平時清楚百倍
,偏是全身一點感覺也沒有。一個念頭在心中升起,難道我真是死了,現在只剩下魂
魄在聽東西?假如永遠保持這種狀況,那比坐牢更要可怕萬倍。
大牢頭金成起的聲音道:「把這小子抬出去,包裹後好好埋了他,記著!不要損
傷他的屍身。」
韓柏驚上加驚,心中忽地升起一個念頭,就是異日一定要將這些人百般折磨,要
他們不得好死!心念才起,他本人嚇了一跳,這種殺人凶念,還是首次在他心中興起
。
念頭未完,身體被抬了起來。
也不知經過了什麼地方,神智愈來愈糢糊,剛才靜止的氣流,又開始在全身亂竄
亂撞,情思迷迷惘惘,有若天地初開,無數的奇怪幻象,在心靈內此起彼落,狂暴的
激情、柔和的思緒,交纏糾結,赤尊信藉魔鼎大法種入他體內的精氣神,開始進入新
的階段,和他本身的精氣神漸次融合。
一層一層的油布包裹全身,韓柏被放入坑內,鏟起鏟落,一會兒給埋在厚厚的土
層下,韓柏眼前一黑,終於完全失去了知覺。
這是至關緊要的階段。
赤尊信犧牲目身所播下的魔種,正與韓柏的元神結合,此時不能受到絲毫外物影
響,儘管風吹草動,也能使他陷入精神分裂的悲慘境地,這種情況連赤尊信本人亦不
知道。
因緣巧合,韓柏恰好被埋入土裏,提供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使他能在這寧靜至
極的環境,不斷吸收大地的精氣,死生交匯,新舊交融。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韓柏驀地回醒,口鼻自然用力一吸,幾乎窒息過去,張開
眼來,一片漆黑,在幾乎變成真死的剎那,強大無倫的真氣在體內爆發開來,無師自
通的他作彈簧般收縮,再彈開來時,整個人已飛快往上衝去,『蓬』一聲和著滿天泥
屑布碎,衝離地面連兩丈之高,再重重摔回地上,跌了個七葷八素。
假設有人碰巧在場,定以為是千年惡屍復活,嚇個死去活來,韓柏雙目一明一暗
,明時精光電閃,暗時陰沈莫測,好一會才回復正常,但那眼神已和從前大不相同,
轉動間充滿了沈浮人世的智慧和近乎魔異的魅力。
赤尊信破天荒的嘗試,以與龐斑截然不同的途徑,創造出了魔道上另一奇蹟。
韓柏這時若借鏡一照,保證嚇個半死,因為他再也認不出鏡中的自己。
他在魔種合體的催生下,由一個瘦弱的青年,變成了一個昂藏壯漢,在泥污沒有
掩蓋的部分,肌膚閃閃發亮,自具一股攝人心魄的力量,他重生後的臉容,只仍依稀
存著往日的清秀善良,使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似能擔當任何重任的豪雄相貌,顯出剛毅
不屈的粗線條輪廓,雖說不上俊俏,但卻深具粗獷的男性魅力。
韓柏脫胎換骨,成了另一個人。
他俯伏地上,不住呻吟,各種各樣的的奇怪思想,侵襲著他的神經,忽爾間他想
起了秦夢搖,轉眼又被另一個完全陌生的女子面容替代,胸臆間卻升起了無限溫柔。
韓柏狂叫一聲,撐起半身,張開眼來,入目墳頭處處,原來是個亂葬崗,外來的
景像使他清醒了一點,想起過去的遭遇,恍若再世為人。剛感歎這世上渺無公理正義
,另一個念頭隨又升起,這不外是弱肉強食的世界,強權便是公理,何用婆媽?
韓柏絲毫不覺得這個想法大異於往昔的他,一用力,彈了起來,卓立地上。
心中一動,在自己先前葬身處造出種種痕跡,便似自己的屍體被野獸拖走,他的
手法熟練,不一會兒完成了布置。
轉身欲離,忽地停下,想道:「自己為何懂做這種事情?啊!我明白了,當赤尊
信的魔種和自己結合時,除了精氣神移到體內,還將他生前的經驗和部分記憶,移植
到自己的腦內。」
想到這裏,他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以謝赤尊信的大恩大德,赤尊信
的肉體雖死了,但韓柏卻知道他的精華,已藉著自己而繼續活下去。
龐斑啊龐斑。
我定會勝過你!
韓柏跳了起來,以他自己也難以相信的速度,轉眼間隱沒在林木的深處。
一個古往今來沒有出現過由道入魔的高手,終於降臨人世。
與龐斑的鬥爭,亦由此開始。
明月高掛中天,以無可比擬的滿月之光,窺視著這前途不明,翻騰不休的浩蕩江
湖。
明月下。
一隻大鷹盤旋衝飛。
能在百丈高空上辨出草叢內小兔的銳目,閃閃生光,俯瞰著下面剛在一個密林裏
竄出來的數十道人影。
那批人來到一條通往層層疊疊的荒山的崎嶇山路前,停了下來,乘機休息回氣。
其中生得斯文秀氣的青年低起頭來,望著飛行軌跡剛橫過明月的飛鷹歎了一口氣
道:「我們怎麼快,也及不上這扁毛畜生的飛行速度。」
這人當然是怒蛟幫年輕一輩的第一謀士瞿雨時。
旁邊的怒蛟幫幫主上官鷹也抬起頭,臉色凝重地道:「逍遙門追蹤之術,使人防
不勝防,以鷹眼代狗鼻,確是高明。」
戚長征也無可奈何地道:「最可怕的是我們無論用野兔或雀鳥來引牠,牠都不肯
下來,難道我們連一隻畜生也鬥不過?」
上官鷹道:「管牠受過什麼嚴格訓練,畜生畢竟是畜生,只要我們分成數組,分
散逃走,這畜生最多隻能跟上其中一組,而那組再又分散,各自單獨逃走,看這畜生
還能怎樣?」翟雨時沈吟不語。
眾人眼光都投往他身上。
翟雨時回首望往後面在明月下顯得鬼影幢幢的林木,儼似草木皆兵,歎了一口氣
道:「是否有點奇怪,這惡鷹由龍渡江頭直跟我們到這裏,足有個多時辰,照理我們
行蹤已露,以莫意閒和孤竹等人的輕功,怎會追不上我們?」
眾人一想,這果是不合情理。
戚長征欲言又止。
翟雨時道:「長征你有什麼話要說?」
戚長征搖頭道:「我本來想說是否他們等待援兵,待形成包圍網後,才一舉將我
們消滅。不過回心一想,我想出來的定不能比你更好,故將話吞回肚裏。」
上官鷹微笑道:「長征你直人直性,但也不能完全依賴雨時的腦袋,否則便會變
懶變蠢了。」
翟雨時道:「長征的話不無道理,幸而我精通地理山川之勢,所以逃走的路線,
均針對著敵人可能布下的陷阱而定奪,假設他們仍能將我們迫入羅網,我也只好口服
心服。」他語氣裏自有一股自信,使人衷心對他生出敬服之念。
上官鷹道:「那他們不趁早出手,究竟是何道理?」
翟雨時道:「假設我估計不錯,他們如此做法,一方面可對我們形成無處可逃的
心理壓力,生出不能與他們對抗的感覺,更重要的是想要我們分散逃走,力量分散,
便可輕易逐個擊破,到底他們的目標只是幫主一人。」
戚長征豪氣大發道:「如此我們不如大模廝樣,向著怒蛟幫走回去,拚著對上了
便跟他們大幹一場,也勝過像現在那落荒之犬的窩囊相。」
翟雨時道:「不!我們正要分散而逃。」
眾人齊齊愕然。
圓月高掛中天。
韓柏離開了墳場後,全速在山野間飛馳,愈跑愈輕鬆,熱氣如千川百河般由腳板
的湧泉穴升上,與從頭頂泥丸宮流下的冷氣,穿過大小經脈,匯聚往丹田氣海處,一
冷一熱兩股氣流,交融旋轉,當旋力聚積至頂峰時,又倏地由丹田射出千萬道氣箭,
閃電般蔓延全身。
這過程周而復始,每次之後,體內的真氣便增長了少許,眼目看得更清楚,傳入
耳內的聲音亦大了許多,皮膚和空氣接觸的感受更深刻、更微妙,一切都不同了。
他現在經歷的正是體內魔種和自身精氣結合的異感,這時只是個開始,至於往下
去的路怎麼走,不但赤尊信不知道,恐怕古往今來亦從沒有一個人知曉。
韓柏只往荒山野路走,全身泥污和衣著破爛的他,確不宜與人相遇。
他愈來愈感到奔跑毫不費力,天上的圓月、荒茫的大地,在旋轉飛舞,矮樹高林
往兩邊流水般倒退,他為快逾奔馬的高速歡呼,這新鮮的感覺使他忘懷了一切。
便若天地初開時,唯一的人在大地上為生命的存在而狂奔。
他忘記了韓家兄妹、馬峻聲、何旗揚,甚至乎令他神魂顛倒的秦夢瑤,和將他由
平凡小子造就成不可一世的高手的赤尊信,就若他們從來未存在過。
魔種和他逐步結合,使韓柏進入了物我兩忘的道境,在似無盡止的奔跑裏,天地
與他的精神共舞者,只剩下他和他的宇宙,孤單但是恒久無邊。
奇異的力量海潮般在他的經脈裏澎湃激盪,每一次的衝激都帶來全新的感受。
明月孤懸在星弧的邊緣處,又圓又遠。
在這一切都美好的時刻,體內流動的真氣忽地窒上一窒,然後消失無蹤,代之而
起是一股無可抗拒的寒氣,由大小經脈逆轉而行,收縮往丹田處。
那種難受的感覺,便像一個人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空氣,如癡如醉時,忽地發覺下
一口吸入的竟全是腐臭毒氣。
韓柏慘嚎一聲。
打橫切入一個疏樹林,當他穿林而出時,全身一陣劇痛,再也支持不住,往前撲
倒,剛好跌在一個官道的正中央處。
這下突變真是莫名所以。
他想爬起來,豈知全身有如針刺,連指頭也動不了。
韓柏死命守著心頭一點靈明,他有一個感覺,就是假若就此昏去,將永遠也醒不
過來。
在施法前,赤尊信習警告說這魔種因能速成,故非常霸道,在與他真正完全結合
前,會有一段非常凶險艱苦的過程,可是想不到這突變要來就來,全無先兆,比之練
武者走火入魔,更使人難防。
就在水深火熱的時刻,身後車聲轆轆,馬蹄踏地,一隊騎士,護著一輛華麗馬車
,從官道一端徐徐趕至。
韓柏糢糊間想道:怎會有人趁黑趕路?
帶頭騎士一聲吆喝,人和馬車都停了下來。
「小丐讓路!」
啪的一聲,一條馬鞭在空中轉了一個小圈,帶起攝人風聲,重重落下,猛抽往韓
柏背上。
若是韓柏神智清醒,當知使鞭者這一下落手極重,是欲一把將他抽往路旁,手段
狠毒之至。
「啪!」
一鞭結結實實抽在背上,困體格突然壯大而破爛不堪的衣服,登時碎布散飛。
韓柏只覺有些東西輕輕在背上拂過,不但一點疼痛的感覺也沒有,反而痛楚像由
背上洩出去了那樣,好過了很多。
那人『咦』了一聲,第二鞭加重力道,再抽在韓柏背上。
韓柏一聲呻吟,隨著鞭勢帶得橫滾開去,他呻吟並非因為痛楚,只是直至這刻才
叫得出聲來。
另一人策馬馳近,大笑道:「邢老三,你是否功夫疏懶了,竟然用到兩鞭,才搬
得動這死了半截的乞兒。」
韓柏滾到路邊,『砰』一聲撞上一塊路旁的大石,面轉了過來,由下而上,看到
了騎士們和馬車。
那二十多名騎士個個目光閃閃,一身黑衣,腰間紮了條紅腰帶,看來似是大戶人
家的武師。
那輛馬車極盡華麗,由八駿拖拉,非常有氣勢。
先前鞭打韓柏的邢老三跳下馬來,小心翼翼來到韓柏前面,一對凶光閃閃的眼在
韓柏身上掃了數遍,剛才他第一鞭不能將韓柏帶往一旁,這老江湖立時心生懷疑,故
不敢托大,下馬來摸清韓柏的底。
韓柏原本僵硬的肌肉,開始有了變化,扭曲起來,不過卻與邢老三的兩鞭無關,
只是由於自身的苦痛。
邢老三還以為是自己的傑作,悶哼一聲,正要在韓柏胸前檀中穴補上一腳,好送
這乞兒歸西,『咿唉』聲中馬車門打開,一名俏丫環走了下來,叫道:「邢老三!小
姐有令,要我送一粒保命丹給這位乞兒大哥。」
邢老三縮退一步,恭敬地道:「夏霜姐姐請。」
那叫夏霜的俏丫環盈盈來至韓柏身前,聞到韓柏身上發出的泥污汗臭,慌忙捏著
鼻子。
邢老三倒乖巧得緊,搶前伸手捏開韓柏的口,夏霜一揚手,一粒朱色的藥九,和
著濃鬱的山草香氣,投進了韓柏喉嚨,直入胃裏,連吞的過程也省了。
夏霜完成了任務,迅速退回馬車去。
邢老三飛身上馬,喝道:「起行!」
一個甜美的聲音傳出道:「且慢!」
剛才嘲笑邢老三功夫退化的大漢愕道:「小姐!」
被稱為小姐的道:「祈老大,我說的話你聽不見嗎?你看他有絲毫應有的反應沒
有?」雖說在月色之下,但韓柏剛好臥在樹木的暗影裏,馬車又和韓柏隔了三丈之遙
,這小姐的眼力確是驚人。
眾人二十多對眼睛齊往韓柏望去,只見他頭臉洩出了豆大的冷汗水,與應有的反
應迥然有異。
祈老大向夏霜使個眼色。
俏丫環點點頭,向車內小姐低聲道:「小姐,只是個乞兒吧!你已盡了人事了,
主人在前頭等著你,我們若遲了,主人怪罪下來,誰也擔當不起。」
小姐歎了一口氣道:「這人體格軒昂,貌相清奇,顯非平凡之輩,落難於此,我
又怎忍心見他如此斷送一生。」
她的眼力誠然非常高明老到,但在『病況』上卻錯看了韓柏。
原來丹丸入喉後,立時化作一股火熱,散往全身,散亂失控的真氣竟奇蹟地重新
匯聚起來,由冷轉熱,硬生生迫出一身熱汗,使那位小姐誤會他病情轉劣。
小姐的言語,一字不漏地進入他耳裏,他頓時心生感激,但車窗垂下輕紗,使他
對這好心腸的小姐緣慳一面,暗忖不如我使個小計,引她出來。這想法非常自然,連
他也不覺大異於自己從前膽怯樸實的性情,不知這正是因與魔種結合後,人亦變得精
靈乖巧起來。
韓柏忽地裝姿作態,顫抖蜷曲。
「唉!」
垂遮車窗的輕紗若被柔風吹拂般揚起。
一隻白天鵝般的修長纖手,在月照樹影裏由車窗輕盈舒徐地遞出來,玉手輕揮,
三道白光急射韓柏胸前的三個大穴。
這時的韓柏眼光何等銳利,一看二支長針來勢,估計出長針的力道和落點,只是
想以針刺的方式打通他胸前閉塞的經穴,使全身氣血運行,乃救命招數,有善意而無
惡念,不過由這一手來看,這充滿美感的手的女主人,醫道武技均非當高明,超出了
一般高手的水平。
「篤!」
三支銀針同時入肉盈寸。
韓柏果然胸前一輕,氣脈暢通。
他心中剛暗歎計不得逞,突又駭然大驚,因已積聚在丹田的真氣,忽地似不受控
制的脫續野馬,山洪暴發般由貫通了的三個大穴直衝而上。
「呀!」
他忍不住慘叫起來。
三股洪流在任脈匯聚,變成無可抗拒的急流,逆上直衝心脈。
「轟!」
腦際像打了一個響雷。
原來這正是魔種的精氣與韓柏體內精氣的結合時刻,在結合之初,首要讓魔種的
精氣貫通全身經脈,這三針之助,剛好完成這過程,魔種由早先的假死進入真死的階
段。此後魔種的精氣完全融入韓柏體內,至於將來如何把赤尊信的龐大精氣神據為己
有,就要看韓柏的造化了。
車門推開。
一道白影閃出,來到韓柏身前,眾騎士一起躬身道:「小姐!」
那小姐不能置信地道:「沒有可能的,竟死了。」直到這刻,她的語氣依然平淡
如水,像世間再沒有任何事物突變,能惹起心湖裏的漣漪。
祈老大踏前一步,恭敬地道:「這乞兒身罹絕症,死不過是遲早的事。」
小姐輕歎道:「但總是因我學醫未精,錯施針法而起,埋了他吧!」
祈老大一呆道:「小姐,主人他……」
小姐皺眉截斷道:「埋了他!」
祈老大不敢抗辯,道:「小姐請先起程往會主人,小人會使人將他好好埋葬。」
小姐搖頭道:「不!我要親眼看他入土為安,盡點心意。」
祈老大沒法,打個手勢,立時有人過來將韓柏抬起,往林內走去。
他們的一言一語,全傳入韓柏耳內。
他雖目不能睜,手不能動,像失去了體能般空虛飄蕩,但神智卻前所未有的精靈
通透,思深慮遠。
他感到身旁這有若觀音般慈悲的女子,對他那『死亡』的深刻感受,也捕捉到她
哀莫大於心死的黯然神傷。
這小姐顯是生於權勢顯赫的大戶人家,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使她如此厭倦人世。
在一般情形下,年輕女子的煩惱,自是和男女間的感情有關。
他被放在濕潤的泥土上。
月光映照,柔風拂過。
蟲鳴鳥叫,草葉摩挲。
他閉著眼睛,以超人的感官默默享受這入土前寧靜的一刻。
樹木割斷,泥土翻起的聲音此起彼落。
小姐身體的幽香傳入鼻裏,與大自然清新的氣息,渾融無間。
她一直伴在他身邊。
心裏無限溫馨。
什麼也不願去想。
很快他又被攆了起來,心中不由苦笑,這是一晚之內第二次被人埋葬,這種經驗
說出去也許沒有人會相信,忽地想起了韓家小妹妹寧芷。
身體降入土坑裏。
一幅布輕柔地蓋在他臉上。
幽香傳來。
當他醒悟到這是小姐所穿披風一類的東西時,大片大片的泥土蓋壓下來。
就像上一坎,他並沒有氣悶的感覺,體內真氣自動流轉,進入胎息的境界。
小姐的聲音從地面上輕輕傳來道:「死亡只是一個噩夢的醒轉,你安心去吧!」
祈老大的聲音道:「小姐!請起程吧!」
小姐幽幽歎了一口氣。
祈老大再不敢作聲。
「噗噗噗……」
異響從地面傳來。
「主人幅安!」
韓柏心下駭然,以自己耳目之靈,為何竟完全聽不到這主人的來臨,此人的駕子
也大得可以,祈老大等竟要跪地迎接,就像他是帝皇一樣。
只不知那小姐是否也是跪下歡迎,想到這裏,心內一陣不自然。
在內心深處,他早把她塑造成不可高攀的尊貴女神,大生愛念。
小姐淡然道:「師尊!」
韓柏愕然,那主人竟是她師父。
一把充滿了男性魅力的低沈聲音道:「你們退出林外等我。」
韓柏泛起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就是他對這聲音非常熟悉,甚至有種恐懼畏怯。
步聲響起,眾人退個一乾二淨。
韓柏只聽到小姐一人的呼吸微響,卻絲毫沒有那主人的聲息,就像他並不存在那
樣,但韓柏知道他仍在那裏。
那主人帶點嗔怒道:「冰雲!我早告訴妳,不要再喚我作師尊。」
韓柏心中唸道:「冰雲!冰雲!我會記著這名字。」
冰雲淡淡道:「一日為師,終身為尊。」
主人勃然大怒道:「你仍忘不了風行烈?」
韓柏腦際轟然一震。
他知對方是誰了。
踏在上面地上的人,正是威懾天下的魔師龐斑,自己對他的熟悉和恐懼,正是來
自赤尊信經魔種融入自己體內的精氣神,故生出微妙感應。
只不知冰雲又和風行烈有何關係?
風行烈的傷勢,看來也是龐斑一手造成,這三人間不問可知有著異常的三角戀情
。現在的韓柏,因吸納了赤尊信的精華,識見比之以往,自是不可同日而語,剎那間
把握了地上兩人的微妙關係。
師徒之戀,本為武林所不容,但一般的道德規範,又豈能在這蓋世魔君上生效。
被喚作冰雲的女子一聲不響,韓柏心想,這豈非來個默認,如此龐斑豈肯放過她
?
那知這披譽為天下第一高手的魔師龐斑,不但沒有勃然大怒,反而放軟聲音,輕
歎道:「情之為物,最是難言,沒有痛苦的愛情,又那能叫人心動,所以儘管世人為
情受盡萬般苦楚折磨,仍樂此不疲,昨晚月升之前,繁星滿天,宇宙雖無際無崖,但
比之情海那無有盡極,又算那碼子事!」頓了一頓,低吟道:「似此星辰非昨夜,為
誰風露立中宵。」
他的語音低沈卻清朗悅耳,蘊含著深刻真切的感情,分外使人心動。
加上他的吐詞優雅,言之有物,所以縱使韓柏和他站在對立的位置,也不由被他
吸引。
冰雲冷冷道:「你殺死了他?」
龐斑有點愕然道:「冰雲何出此言?」
冰雲以冷得使人心寒的語調道:「你若不是殺死了他,為何絲毫不起嫉妒之心?
」
埋在下面的韓柏暗讚此女心細如髮,竟能從龐斑的微妙反應裏,推想到這點上,
不過他卻是知道風行烈尚殘喘在人間的有限幾人之一。
他倒很想知道以智慧著稱的這一代魔君,如何應付這直接坦白的質詢。
龐斑聲音轉冷道:「放心吧!他還沒有死,我感覺得到。」語氣裏透出鐵般的自
信。
韓柏心中大奇,風行烈是生是死,他又怎能憑感覺知道。
上面一時間靜了下來。
韓柏一直全神貫注,竊聽兩人的對話,反而忘記了自身的情狀,此刻注意力回到
自身處,虛虛蕩蕩無處著力的感覺逐漸消退,代之而起是一種暖洋洋的感受,說不出
的舒服。
他口鼻雖停止了呼吸,依然不覺氣悶。
冰雲忽地幽幽歎了一口氣,道:「龐斑,假如你能退出江湖,我願陪你隱居一生
一世,心中只有你一個人,只想你一個人。」
韓柏心中一震,對這冰雲敬佩之心油然而生,冰雲這樣做,純粹是犧牲自己,以
換取這魔君不再荼毒武林。
龐斑沈吟片響,歎道:「你這提議,真的令我非常心動,假如我以愛情為人生的
至終目的,我會毫不猶豫地欣然領受,可惜……唉!」一聲歎氣,便閉口不言。
一陣沈默後,龐斑打破僵持的氣氛,道:「這次東來,是為了怒蛟幫的浪翻雲,
上天已注定了我們兩人只有一人能快樂地活下去,與他的決戰,亦是這世間除你之外
,罕有能使我心動的事物,那超越了江湖一般的仇殺鬥爭,是對武道的追求,只有在
劍鋒相對的時刻,生命才會顯露它的真面目。」
韓柏駭然大震,這魔君現蹤於此,竟是專為對付浪翻雲而來,他對浪翻雲心存極
大敬愛,又想起赤尊信曾說過,浪翻雲比起龐斑,敗多勝少,不由心中大急。
他當然不知道若非龐斑聲稱要對付浪翻雲,莫意閒和談應手等人也不會膽大包天
,竟敢追殺怒蛟幫幫主,公然剃高踞黑榜首席的覆雨劍他老人家的眼眉。
換了是以前的韓柏,這下子只能空自著急,但他現在的腦袋,吸納了一代梟霸赤
尊信的智慧和膽色,立時忙碌起來,從各種妙想天開的角度,思索著化解浪翻雲這一
厄難的方法。
龐斑見冰雲毫無反應,柔聲道:「還有兩個時辰便天光了,夜羽和楞嚴正在前路
等待與我會合,我先行一步,你隨後趕來,應還可共賞日出前的滿月。」
兩人緩緩離去。
韓柏不敢浪費時間,將精神集中到體內開始澎湃的真氣,致虛極,守靜篤,不一
會早先散亂的真氣,千川百河般重歸丹田下的氣海,積聚成形時,再激流般由後脊的
督脈直衝而上,『轟!』一聲破開腦後的玉枕關,氣流由熱轉涼,由泥丸宮直落前面
的任脈,如是者轉了不知多少轉,真氣重歸丹田。
直至這刻,經過由死復生,兩次被葬,赤尊信成就的魔種,才能真正歸他所擁有
。
「蓬!」
韓柏破土而出。
明月當空。
他將早先在土內想到的計劃重溫一次,天真地咧嘴一笑,穿出樹林,來到官道處
,循著車隊走過的方向追去。
江水滔滔。
名動天下,成為天下群魔老祖宗魔師龐斑的最強勁對手的覆雨劍浪翻雲,頂著金
黃的滿月,沿著江邊全力往龍渡江頭趕去。
以他的淡然自若,心中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對上官鷹的焦慮。
目下形勢已至劣無可劣的情況。
上官鷹等雖是年輕有為,上官鷹的『沈穩』,翟雨時的『智計』,戚長征的『剛
勇』,都是這年紀的後生小子身上罕有的優美特質,足當大任,只苦對手卻是位居黑
榜的『逍遙門主』莫意閒和『十惡莊主』談應手,不要說取勝,連逃走的機會亦等於
零。
問題在他是否能於莫、談等人找上這批怒蛟幫第二代精英前,制止住他們。
盡管他能及時趕到,亦必因不斷加急趕路而使真元損耗過鉅,對付不了這兩名同
列黑榜高手的聯擊。
何況等著他的可能還有一個比這兩高手加起來還要厲害的魔師龐斑,對方以逸待
勞,自己豈非以下駟對上駟,自掘墳墓。
這些念頭電光火石般劃過他腦際,卻絲毫不能迫使他慢下半分來,自惜惜死後,
這世界已沒有事物能比『死亡』更吸引著他,只有那事發生後,他才能掌握那渺不可
測的再會亡妻的機會。
假若死後真的存在另一個生命,另一個世界,不管這個死後的世界,和真實的世
界是同樣地虛假,同樣是夢,可是只要有惜惜在身旁,那便是最深最甜的美夢。
船劃破水面的急響,傳入浪翻雲耳內。
浪翻雲心中一動,此時若有一艘帆船,憑著今夜的東南風,可迅速將我送至龍渡
江頭,省時省力,豈非十全十美。
回頭看去。
在明月下,一艘精美的小風帆順流而至,尖窄的船身衝碎了點點交融的水與月,
風帆脹得滿滿的,有種說不出的莊嚴和聖潔。
浪翻雲為人不拘小節,行車因時制宜,毫不客氣,連開言問好亦省下,全力一躍
,天馬行空地從一塊大石借力躍起,夜鷹般在獵獵的衣袂拂動聲中橫過江水的上空,
氣定神閒地躍落在小風帆船首處。
長約二丈的小風帆船身全無傾側,這不單是因浪翻雲用力極有分寸,更重要的是
船體堅實,有良好的平衡力和浮力。
浪翻雲微笑道:「雙修夫人你好!」
正跪在船尾的麗人輕紗蒙臉,婀娜動人,聞聲將修長的玉頸輕輕回過來,像帶著
很大的畏羞將頭垂至貼及浮凸有緻的前胸,以悅耳的聲音柔柔地道:「月夜客來茶當
酒,妾身剛才摘了一些路邊的野茶葉,正烹水煮茶,還望浪大俠賞臉品嚐,不吝賜教
,此去龍渡江頭,還有半個時辰,喝茶談心,豈非亦是偷得浮生片刻時的好享受。」
她語雖含羞,但說話內容的直接和大膽,卻教人咋舌,充分顯示出這成熟和閱世已深
的美女別具一格的風情。
浪翻雲氣度雍容地坐了下來,挨在船頭,一對若閉若開的眼凝視著雙修夫人,淡
淡道:「本人一生以酒當茶,卻從未有過以茶當酒,何妨今夜一試。」
雙修夫人聞言,喜孜孜地抬起垂下的俏臉,恰好與浪翻雲的眼神短兵相接,呆了
一呆,不能控制地俏臉通紅,直紅出輕紗外,連浪翻雲也看到她粉紅的小耳。
她藉著轉身煮茶的動作,避過了這使她無限靦腆的一刻,如此嬌態在這成熟美女
身上出現,分外扣人心弦。
風帆順江而去。
浪翻雲長身而起,代替了雙修夫人的舵手職務,操縱著船向。
江風迎面吹來。
波光萬道。
不久,雙修夫人捧著一個茶盤,盛著一小杯茶,來到浪翻雲前,微微一福,獻上
香氣四溢的清茗,以茶寄意。
浪翻雲一把接過,將茶送到鼻端,悶哼道:「這酒真香!」一揚手,將茶撥進張
開的口內。
雙修夫人見他說話的語調和內容,都有種天真頑皮的味道,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小女兒般惹人憐愛。
浪翻雲古井不波的情心不由一動,生出一種無以名之的溫馨感覺,像一些古遠得
早已消失在記憶長河裏的遙久事物,迴盪心湖。
深藏的痛苦不能自制地湧上來。
他記起了初遇惜惜的剎那,那種驚艷的震盪,到這刻亦沒有停下來。
若沒有那一刻,生命再也不是如現在般美好,生前的惜惜,美在身旁,死後的惜
惜,美在夢中。
浪翻雲仰望天上的明月,哈哈一笑道:「我醉了!」
雙修夫人聽出他語氣中的荒涼淒壯,忽地低頭舉手,就要解開臉紗。
當她手指尚未碰上扣環,浪翻雲淡淡道:「你不用解紗,我早看到你的絕世容顏
,試問一塊紗布又怎能隔斷我的目光,我們這是第三次見面了。」
不言可知,雙修夫人就是那貌似惜惜的絕世美女。
剛才雙修夫人在近距離向浪翻雲仰起俏臉,被浪翻雲偷了點月色,加上穿透性的
銳目,看破了輕紗內的玄虛。
雙修夫人動作毫不停滯,纖手輕拉,脫去臉紗。
一張清麗哀怨的臉龐,默默含羞地垂在浪翻雲眼下尺許遠處,就像那次初遇惜惜
的情景又再活了過來。
就若復活了的惜惜。
浪翻雲心中歎道上天竟有如此妙手,連神情氣質也那麼肖似。
雙修夫人抬起俏面,勇敢地和他對視著道:「浪大俠或會怪妾身唐突,可是你又
怎明白我送你一程後,便會回山潛隱,此後再無相見之期,所以我要趁這時刻,來和
你話別。」
浪翻雲心下恍然,正因為她知道自己和他只有『送一程』的緣分,所以儘管大膽
示愛,亦不怕浪翻雲誤會她放蕩,勾引男人。
這種沒有結果的愛,別具震撼人心的孤淒美。
浪翻雲一動不動,眼光轉注船首。
龍渡江頭,已然在望。
船一泊岸,他便要趕赴戰場,生死難卜。
她卻要避世隱居,對他不聞不問。
生命是否只是一個惡作劇。
雙修夫人踏前一步,嬌體幾乎貼上浪翻雲,才停了下來,輕輕道:「浪郎!送君
千里,終須一別,但有此烹茶侍君的一刻,上天已無負於我。」
浪翻雲想不到她如此勇敢灑脫,一呆後長笑而起,往江邊跳去。
他的聲音一字一字地傳回來道:「公主珍重。」
雙修夫人別過臉,看著浪翻雲消失的身影,低頭道:「你終於知道我是誰了。」
假設她不是雙修公主,和浪翻雲怎會只是『送一程』的緣分。
這有如江潮般湧入心湖的突發愛情,不需任何原因,任何先兆,忽然間填滿了她
的天地。
風帆放江而去。
轉瞬間融入了月色迷茫的深遠裏。
上官鷹、翟雨時、戚長征三人在十二名怒蛟幫好手掩護下,越過一道狹隘山徑,
眼前豁然開朗。
在這群山環峙的高地裏,一潭湖水寧靜安詳地躺在前方,湖邊的荒地上,堆著東
一堆西一堆的房子餘骸,告訴著來者這湖邊的奇妙天地間,曾有人在這裏生活過。
翟雨時忽生感歎,道:「我有點後悔選擇這地方來作戰埸,鮮血與喊殺會污染和
打破了她的安詳和驕傲。」
上官鷹奇道:「雨時你一向冷靜實際,想不到也有這麼感情流露的時候。」其實
他內心想到的卻是,是否人在自知必死前的一刻,都愛做些一向禁止自己去做的事。
他一點也不看好這根本沒有取勝機會的一戰。
戚長征欣然笑道:「老翟你怕有些悲觀了,所以人亦多愁善感,但對我來說,只
要曾經擁有某些珍貴重物一丁點時間,便管他媽的是否能永遠保有,這湖既已享受過
她的安詳驕傲,被破壞也是活該。」
翟雨時笑罵道:「好一個『活該』。」
上官鷹一聲長歎。
兩人愕然望向他,這年輕的怒蛟幫幫主,一向以沈穩大度著稱,為何竟作出此罕
有之歎呢?
上官鷹道:「直到這刻我才心服口服,為何長征的武功在過去這兩年,能大大超
前我們。因為說才智,他不及雨時;說刻苦勵行,他不及我,但他勝的地方卻在他不
肯依從一般成規,故而自由活潑,練武時每能別出蹊徑,非若我兩人之古板。」
三人言笑晏晏,似乎一點也不把敵人放在眼裏,一點不把即將到來的一戰,當作
一回事。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此正代表了這批還有大好青春等著去品嘗的年輕高手,豁
了出來,勝敗已無關重要,最要緊的是能放手一拚,讓敵人付出慘痛代價,否則他們
將死不瞑目,很多好兄弟已犧牲了!
十二名也是幼時玩伴的手下,感染了他們悲壯的豪情,戰志高昂。
談笑裏,眾人從往下落去的崎嶇山路抵達湖邊的草地上。
這有若山神的山中大湖,反映著天上的圓月,淒迷妖艷,使這群闖入者也心神被
攝,停止了對話。
翟雨時低喝道:「行動!」
十二名好手,立時分別奔往高處,掏出煙花訊路火箭,輪流發放,這些煙花被防
水布包得密不透風,儘管泅江逃命時,也沒能將它們浸濕,而致不能使用。
一朵朵血紅的煙花,依循著某一默契裏的節奏,升往天上。
翟雨時要它們輪著射上天,是希望延長這些僅餘煙花在天上的時間,增強己方援
兵看到的機會。
若他估計不錯,凌戰天的大軍應在途中。
這怒蛟幫僅次於浪翻雲的鬼索凌戰天,精明厲害,豈是易與,其武功亦足以與黑
榜上的高手一爭短長,只是一向被浪翻雲掩蓋了光芒罷了。
當年幫爭時,翟雨時便處處落在凌戰天下風,而在對浪翻雲的評估上,他更落後
了幾條長街,當然輸的是經驗,但亦只有經驗,才能培養出眼光。
一聲奇異尖銳長嘯從後方傳來。
那是典型的逍遙門攻擊的前奏。
戚長征長笑道:「來吧來吧!我背上的大刀等得好苦啊,二十年學技,等的就是
這個時刻。」
這寧靜的天地,大戰一觸即發。
馬隊在前路急趕。
車輪撞上石塊的咿嗦聲,夾雜著起落紛亂的蹄聲,在月夜裏造成沈悶的節奏,破
壞了應有的寧靜。
韓柏一聲大喝,他知道龐斑不在車隊裏,故而毫無顧忌,這亦是赤尊信一生習慣
了的行事方式。
馬隊後的十多名龐斑的親衛,反應也令人讚歎驚異。
不但隊形沒有絲毫紊亂,連停馬回首的動作也一致地完成,二十多對眼冷冷看著
接近的韓柏,兵刃均離鞘而出。
其中兩人扳弓搭箭,瞄準來犯者。
祈老大回頭見是韓柏,先是一呆,繼是大驚失色,此乞丐怎還未死?呼道:「邢
老三,這小乞丐交給你了,我護小姐上路。」策馬和半數手下護車先去。
邢老三性格凶暴,也不細想對方怎能從墳墓裏複活過來,聞言獰笑道:「射他雙
足。」
「咻!咻!」
兩支箭往韓柏雙腿電射而去。
這兩枝箭似乎是筆直往韓柏射去,但落在他眼裏,卻清楚地看到兩箭都是移滑了
一個細微的弧度,由略呈彎曲的路線向他射至。
他心中泛起一個奇異的感覺,就是他清楚地知道長箭抵達的時間,和現在的動作
延續下,被利箭射中的地方,和兩支箭微小的先後差異。
換言之他完全地把握了箭矢的角度和速度。
當長箭越過了射程的中間點。
邢老三得意狂笑起來。
他判斷出韓柏就算要避也遲了。
箭至。
韓柏雙腿鬼幻般搖了兩下。
長箭分由左右貼腿而過。
邢老三張大了口,目瞪口呆。
其他大漢亦色變。
此人是個可怕之極的高手。
韓柏在敵人高舉的兵刃下,身子前撲,當身體和地面快要平行時,兩腳微曲再撐
,幾乎是貼著地面飛竄入馬腳的陣勢裏。
健馬自然驚起跳蹄。
邢老三怒喝道:「臭小子!」離馬而起,凌空朝著剛仰起身形的韓柏臉龐一刀劈
下。
刀未至,鋒寒已至。
韓柏這時才省起自己雖得赤尊信『真傳』,但在現實裏卻從未學過一招半式,最
多也是當韓家兄妹練武時做個旁觀者。
勁風同時從後掠至,顯示最少有兩個人從後施襲。
這批人能作龐斑的親衛,豈會是易與之輩。
韓柏的驚慌一掠而沒,代之而起是冰雪般的冷靜,像生前的赤尊信般,通過鋼鐵
般的神經,審察正身陷其中的形勢。
首先他判斷出最先到達的,是右後方攻來的鐵矛,然後才是邢老三劈面的一刀,
和左後方抽擊左脅下的鐵鍊。
他不用回頭,已有如目睹般憑風聲和感覺,掌握了最先刺到那一矛的角度和速度
。
韓柏只覺胸襟開闊,湧起萬丈豪情,長笑聲中,往左急閃,脅下一開一緊,已將
長矛挾個正著。
左邊的鐵練亦隨而掃空。
邢老三想不到他如此高明,凌空怒叱變招,改劈為抹,抹向他咽喉處。
韓柏再退,硬生生弓背將持矛者撞得倒飛後跌,鐵矛來到手中,剛好硬挑在邢老
三的刀鋒上。
「噹!」
邢老三被震落地上,連退四、五步,臉色轉白。
長矛一落在韓柏手上,直覺地他已知道了長矛的優點和弱點,那便若將一隻從未
沾水的小狗掉進河裏,牠自然而然便懂得游泳。
要知赤尊信以擅用各類形不同兵器著稱武林,這種天分,亦藉魔種轉嫁到韓柏身
上,確是妙不可言。
四周刀矛閃閃。
敵人全力圍攻。
長矛在空中轉了個大圓,忽又分成滿地矛影,由下盤攻往敵人。
「叮叮噹噹!」不絕於耳。
慘叫聲中,敵人紛退,有兩人更當場受傷。
韓柏在矛影護翼下,衝天而起,闖過包圍網,往遠方的車隊趕去。
邢老三等被拋在後方。
韓柏身法何等迅速,幾個起落,來至馬車後十多丈處。
祈老大臉色一變,心想此人從未聽人提起,為何如此厲害,連邢老三等也阻不了
他片刻時間,急喝道:「護著小姐!」
車隊終於停下。
韓柏長矛已至。
祈老大身為眾衛之首,武功眼力均比邢老三高明得多,不敢托大,一夾馬腰,健
馬前衝,掛在馬旁的長戟,借著馬勢俯身提起,由馬身左側下迎著韓柏硬攻過去。
「鏗鏘!」
矛戟攪扭在一起。
祈老大躍離繼續前衝的健馬,借那力道連人帶戟往韓柏壓去。
連韓柏也不由暗讚對手反應迅快,在剎那裏便定下以馬勢加強攻擊力的戰略,確
是受過嚴格訓練的好手。
韓柏哈哈一笑,充滿了使敵人沮喪的自信,竟化前衝之力為橫移。
他單足蹲地,略施巧勁,將祈老大有逾千斤的力道,帶往後方。
若在一般的較量裏,祈老大乘勢躍往敵人身後,再部署反擊,乃最自然的反應,
可惜祈老大的職責卻是要保護馬車。
祈老大臨危不亂,怒叱一聲,硬生生將身體反抽向後,只是這下變勢,已可使他
躋身一流高手之列,於此亦可見龐斑的實力。
韓柏像早估計到他的反應。
大矛前擲。
竟離手而去。
「噹!」
長矛打橫撞著祈老大的長戟。
祈老大整個是退勢,還那堪韓柏貫滿衝力的再擊,那便像自己和別人合作推倒自
己,那能倖免,驚叫聲中,整個人向後踉蹌急退,將後面趕上來助陣的同僚撞得隊形
散亂。
驚魂未定間,韓柏欺身而至,彷彿要劈出一掌,當祈老大覺到下盤勁風襲體,才
省悟真招是下面朝小腹踢來的一腳。
急忙移戟下擋。
「啪!」
戟身折斷。
韓柏側身劈掌。
正中祈老大胸前。
這時長矛仍有二寸才掉在地上,韓柏腳尖一移,挑起長矛。
祈老大暗叫吾命休矣,「蓬!」一聲倒掉地上,發覺雖全身不能動彈,但氣脈暢
通,竟沒受傷,這才知道對方手下留情。
矛影以韓柏為中心暴漲開去,敵人紛退。
韓柏在眾人眼目被惑的剎那,趕了上去,閃電般破門進入馬車內。
馬車內布置豪華。
早先的丫環夏霜嬌叱一聲,手中短劍迎面刺至。
韓柏心中冷笑,想也不想使了個快若閃電的手法,抓著了夏霜握劍的手,內力由
腕脈傳入,連制對方數個穴道。
短劍墜地。
夏霜身子一軟,往後倒回座位裏。
韓柏往後座望去,剛好接觸到迎來的美目。
他終看到那叫冰雲的女子。
能令龐斑鐘情的絕世紅粉。
怒蛟幫的十五人,卓立湖邊一塊高起的大岩石上,圍成一個小半圓,將上官鷹重
重保護著,背湖而戰。
敵人分由進入這湖谷的後方和前方湧入,顯示出早完成了對他們的包圍網。
不一會他們已陷入敵人重圍裏。
一邊是逍遙門的十二位逍遙遊士和副門主孤竹,另一邊是早先在抱天覽月樓襲擊
上官鷹等人的岳州府黑道高手『狂生』霍廷起、葉真、『布衣門』門主陳通、燕菲菲
等人,連同他們的手下,足有八十二人,實力可說佔了壓倒性的優勢。
戚長征站在半圓的最外圍處,一把長刀守著眼前以眾凌寡的敵人,長笑道:「莫
意閒和談應手為何不滾出來。」
眾人一起色變,以這兩人在江湖上的聲勢威望,儘管敵對者也不敢如此公然表示
不敬,因為這世上尚有很多比死還使人痛苦的手段。
孤竹低喝道:「斗膽!」
高瘦的身形在眾人還未轉去第二個念頭前,鬼魅般欺至戚長征身前,張爪往他臉
門抓去,無負以輕功著稱黑道的盛名。
深烈的穀氣,隨刀揚起。
這看似簡單的一刀,內中大有玄虛,厲害並不在於刀勢的凌厲,而是在於這一刀
所顯示出的自信。
戚長征一點也沒有將孤竹放在心上,這並不是說他大意輕敵,而是他並沒有被對
方的威名和聲勢所懾,只是這點,已可使戚長征揚名江湖。
孤竹當然看出對方沒有絲毫畏縮驚懼,心中一懍,低喝一聲,一掌劈出,正中刀
鋒。
「噹!」
孤竹的手掌絲毫無損。
戚長征往後一退,臉色掠過一陣火紅,再晃一晃,收刀立定。
孤竹冷冷看著他道:「手底下果然有兩下子,難怪敢口出狂言。」
戚長征長笑道:「還你一刀!」
左腳移前,大刀當頭劈下,由提刀、舉起至劈下,這三個動作有種連綿不斷的氣
勢,使人感到不能在這動作完滿結束前,向他做出任何反擊。
陳通和燕菲菲等人齊齊臉色一變,想不到戚長征的武功,更勝在早先一戰曾重創
黑道一流高手梁歷生的上官鷹。
身在其中的孤竹感受更深。
他外號『鬼影子』,大半武功都在鬼魅般的輕功上,不擅打硬仗,但在這樣的情
勢下,勢不能飛避開去。
悶哼一聲。
一拳打出。
戚長征心中大奇,自己這一刀挾整晚竄逃的悶氣出手,威力驚人,對方怎會蠢得
以拳頭來硬格。
心中一動。
刀勢微妙地由大開大闔,變化巧生,刀鋒顫震間,爆起一朵朵刀花,驀然間籠罩
著孤竹可能攻入的每一角度。
『叮叮噹噹!』
孤竹拳化掌,掌化爪,五指屈彈,連續五次彈在劍鋒上,封擋了戚長征的攻勢。
戚長征哈哈一笑,刀收再出,由直劈改為斜掃,長刀巧妙地傾側,刀身恰好反映
著天上明月的黃光,照上孤竹的雙目。
孤竹眼目受擾,一時間看不出大刀的來勢,心中一懍,硬往後移。
這不啻是輸了半招。
戚長征大笑道:「領教了!」
孤竹想不到對方竟能利用天上月色,使自己在眾人之前大失面子,老羞成怒,左
爪往戚長征抓去,右爪卻收在較後處,隱藏著厲害的殺著。
戚長征收刀後退,沒入陣內。
一劍一矛,分由左右補上戚長征位置的兩名怒蛟幫年輕好手擊出。
孤竹怒哼一聲,分往劍矛抓去,若能強奪對方兵器,也可挽回些許面子。
豈知矛劍同時生出變化,避過他的鬼爪,仍向他攻至。
孤竹心下駭然,這兩人功力雖遠遜戚長征,但二人聯擊,威力卻大增,無奈下爪
改為掌,分拍在矛尖和劍鋒上,由奪人兵器改為自保。
兩人功力和他頗有一段距離,不得不退後以化去他剛猛的勁力。
孤竹正要乘勢搶入陣裏,豈知眼前寒光暴起,翟雨時長劍橫攔,封阻了陣門露出
的空隙,他至此才省悟到對方擺出的是一個威力強大的陣勢,設計此陣的人當然是怒
蛟幫內,以戰術稱著黑道的凌戰天。
孤竹倏地退後。
兩幫人回復對峙之局。
陳通等臉色再變,以孤竹之能,連番出手,竟討不了半點便宜,這事傳出去也沒
有人相信,幸好逍遙門用計將怒蛟幫這群好手分散了實力,否則今夜一戰將更困難。
燕菲菲銀鈴般的嬌笑響起道:「莊主啊莊主!這麼熱鬧的場面,你怎能不來湊興
!」
怒蛟幫眾人大為懍然,燕菲菲這蕩女乃十惡莊主談應手的情婦,這番話不問可知
是招呼情夫出手。
一陣長笑在陳通等人身後響起,接著是『霹霹啪啪』的骨骼響聲,一個人驀地『
長大』起來,變成雄偉高大的黑榜十大高手之一的談應手。
原來他一直以縮合法躲在眾人最後處,這刻才『現身』出來。
戚長征冷喝道:「談應手,你敢否與我單打獨鬥?」
談應手腳步極大,略一移動,便跨越眾人,來到燕菲菲身邊,伸出比別人大得多
的手掌,一手抄著燕菲菲的小蠻腰,乾咳道:「這是何苦來由,明月美人,動手動腳
徒殺風景,只要上官鷹犧牲小我,一死以成全大局,我們大家都可以回家喝酒作樂,
豈不快哉!」
燕菲菲對談應手的怪手欲拒還迎,媚叫道:「莊主……」
翟雨時長笑道:「這是何苦來由,莊主既懾於浪翻雲的威名,但又要對我們這些
後輩出手,真是何苦來由。」
這幾句話點出了談應手因懼怕浪翻雲的報復,才有讓上官鷹自了的提議,否則以
談應手的殘忍好殺,又怎會肯放任何人活著離去。
以談應手的老好巨滑,也不由臉色微變,再咳一聲,忽地放開了摟著燕菲菲的手
,高達七尺七的巨體微搖幾下,不知怎地已來到守在最前線的戚長征身前。
翟雨時在後叫道:「長征退後!」
戚長征最服膺翟雨時的智計,毫不逞強,猛往後退。
談應手何等人物,生平大小千百戰,經驗豐富之極,豈會讓他逃出一對大手之下
,如影附形,跟入陣裏。
左右一劍一矛,分別襲至。
諛應手看也不著,大手縮入衣袖裏,分左右拂出,正中劍矛,就像是送上去給他
表演那樣。
兩名好手悶哼一聲,踉蹌跌往兩旁,口鼻均滲出鮮血,可見此兩拂之威。
戚長征忽地橫移。
光芒閃起。
一點精芒,標前而來,原來是上官鷹的矛尖。
同一時間戚長征的刀,翟雨時的劍,一左一右伴著上官鷹這全力一擊,由兩翼殺
至,怒蛟幫的三名年輕高手,傾力合擊這不可一世的黑道巨擘。
談應手不愧黑榜內的人物,悶哼一聲,厚背蝦般弓起,兩隻大手像裝了彈弓般前
標,幾乎是不分先後地格在三把不同的兵器上。
上官鷹人觸電般往後躍去。
談應手瞬眼間閃出陣外。
大手安然無恙,但兩隻衣袖卻化成了片片碎布。
眾人至此真正動容。
誰也想不到三人聯手之威,竟能將談應手迫退。
上官鷹等敵退我進,來至最前線處,嚴陣以待。
談應手深吸一口氣,又噴出來,吸氣時腹部猛脹,噴氣時深縮下去,像青蛙般發
出令人震耳欲與的「呼嚕呼嚕」聲,如是者三吸二噴後,才肅容道:「這聯擊之術,
是否傳自浪翻雲?」
上官鷹朗笑道:「這等遊戲之作,浪大叔豈屑為之。」
談應手心中懍然,要知這聯手之術,若是傳自浪翻雲或凌戰天,則總還有隙可尋
,但若如上官鷹所言,乃出於三人默契,則此聯擊之衛將渾然天成,無懈可擊。這亦
是「繼承」和「自創」的大別。
翟雨時冷冷道:「我們今天已決定死戰於此,還望莊主不吝賜教!」
談應手心頭再震,若此三人拚卻性命,死命力戰,確是不好應付,自己雖能穩勝
,但能否不損毫毛,卻是全無把握。
他乃一代黑道宗師身分,既已出面,勢不能使他人先消耗對方體力,自己再撿便
宜,那將令天下人竊笑,成為污點,一時心下猶豫。
更令他擔心的是仍未有魔師龐斑攔截得浪翻雲的消息傳來,要知浪翻雲早前現身
迷離水谷,輕勝南粵魅影劍派高手刁辟情之事,早傳入他耳內。
戚長征長笑道;「談應手,你怕了嗎?」
談應手怒極而笑道:「好!三十年來你還是第一個敢如此向本座說話的人,本座
便破例不殺死你,只斷你雙臂,看你還用什麼傢伙來握刀。」
一把陰惻惻的怪聲音在遠方響起道:「老談火氣仍是那麼大,何苦來由和這些後
生小輩一般見識?」說到最後一句,寒風捲起,月色下人影一閃,一大團東西已立在
談應手之旁,原來竟是個水桶般又矮又大的胖子,但身法的迅快卻勝比輕煙。
孤竹和十二逍遙遊士一主起躬身道:「門主萬安!」
逍遙門主莫意閒眼鼻都因過肥而擠在一起,肥肉抖顫裏,張口道:「難怪當年連
赤尊信和乾羅也討不了便宜,我還以為乃浪翻雲三劍之力,現在看來你們當時亦不會
閒著,好!好!我最歡喜有為的年輕人。」
燕菲菲嬌聲道:「多年不見門主,怎麼你又肥了?」
逍遙門主瞇著不能再細的眼睛,上上下下貪婪地在燕菲菲玲瓏浮凸的豐體上巡邏
,淫笑道:「我肥了,你也豐滿了,不是正可配對嗎?」
談應手嘿然道:「你既對這蕩婦有興趣,這處事了之後,便讓她陪你十晚八晚,
玩厭了再還給我吧!」
燕菲菲格格浪笑,一點也沒有被當作禮物送出而不高興。
莫意閒道:「我才不入你的圈套,假設日後你向我索取我的逍遙八姬,我可沒有
你的胸襟。」
三人言笑晏晏,打情罵俏,就像四下裏只有他們三人那樣。
而上官鷹則是他們囊中之物。
翟雨時低聲向上官鷹和戚長征道:「小心!他們即將出手。」
他語聲雖細,卻瞞不過莫意閒。
莫意閒細眼一瞪,射出兩道閃電般的精光,投向翟雨時,陰聲道:「你們共有四
十九人,其他人到那裏去了。」
眾人大奇,怒蛟幫的人因躲避逍遙門惡鷹的追蹤,分散逃走,莫意閒豈非明知故
問?
翟雨時淡淡道:「門主何有此問?」
莫意閒冷冷道:「起始我也以為你中計分散逃走,但看你能來至此地,又故意引
我們現身,便知你是將計就計,其他詐作散逃的人,必已潛回此處,隨時加入戰場,
使你們的實力大幅增強,瞿雨時你果不負怒蛟幫智者之名。」
眾人至此方才明白。
翟雨時被他揭破心計,毫無驚容,從容道:「門主明察秋毫,晚輩佩服之至,只
不知魔師龐斑是否正在來此途中?」他先兩句看似奉承,但卻是對對方的評語和問話
不置可否,使人莫測高深,後一句奇兵突出,攻其不備,以莫、談兩人身分,勢不能
虛應了事。
莫意閒知他想試探龐斑和浪翻雲動上了手沒有,因若交上了手,龐斑那能趕來。
談應手望向天上明月,向莫意閒笑道:「現在動手,還趕得及在天亮前和你的艷
姬睡上一覺吧。」
莫意閒笑罵道:「知我者莫若你,我人既在此,逍遙帳和八艷姬又怎會在遠,怕
只怕將鴨子趕入了水中,就不是那麼容易撈上來。」
談應手大笑道:「難道還要我教你這老狐狸怎麼做嗎?」
莫意閒長笑而起,大鳥般飛過戚長征等人的頭頂,飛往湖邊外的上空,一個盤旋
,往回撲至,顯示出超卓之極及與他體型絕不相配的輕功。
肥體帶起狂烈的勁風,向守在湖邊後方巨石上的兩名怒蛟幫好手壓去。
同一時間談應手向戚長征等攻去,牽制著這武功最高的三人,使他們不能抽身去
迫退凌空由後攻上的莫意閒。
這兩大高手一出招,聲勢立時不同。
兩名好手慘叫跌退間,莫意閒已穩立巨岩靠湖的另一端,封死了對方由湖水逃走
的後路。
瞬眼間,形勢逆轉,怒蛟幫一眾人陷入腹背受敵的險境。
孤竹、陳通等早等得不耐煩,乘勢前衝,由談應手的兩翼發動攻勢。
翟雨時一聲長嘯,響徹雲霄。
湖的兩邊立時分別竄起許多條人影,向戰場奔來。
怒蛟幫的其他好手,終於出現。
瞿雨時嘯聲收止。
但嘯聲卻沒有停下來。
反而愈趨響亮。
由遠而近,來勢迅速至駭人聽聞的地步。
莫意閒剛拍斷了一名怒蛟幫好手的右臂,聞嘯聲臉色一變,收手退後。
談應手亦是一呆,撐開戚長征的一刀後,抽身退後。
激戰忽地完全靜止,就像開始時那麼突然。
孤竹等也退回原處。
莫意閒落到談應手身側,兩人面面相覷,他們何等樣人,只從嘯聲接近的速度,
已知來者是誰。
十多里外的一座大神廟裏,龐斑負手而立,仰望著俯視眾生的金身大佛,木無表
情。
祈老大、邢老三等一眾親衛,跪遍身後原本禮佛敬拜的空地。
這隊趾高氣揚的人現在卻有若待宰的羔羊。
站在一旁的是兩位氣質神態完全不同的男子,年紀都不過三十。
其中一人文秀之極,肌膚比少女還滑嫩,但身形頗高,肩寬膊闊,秀氣裏透出霸
氣,造成一種揉合柔弱及強悍兩種相反氣質的魅力,予人文武雙全的感覺。
另一人枯黃高瘦,面目陰沈,但一對眼精光爍閃,使人感到他堅毅不屈,城府陰
沈的性格。
龐斑平靜地道:「夜羽,你對這事有何看法?」
方夜羽轉向跪在地上的祈老大,柔聲道:「以小姐的武功,誰能在一照面間將她
擄走,你是否看走了眼,疏忽了對方的卑鄙手段?」
他的聲音語調不慍不火,使人很難想像得他狂怒時說話的情景。
祈老大一陣哆嗦,顫聲道:「奴才無能……但……但……」
方夜羽微笑道:「放心說吧!你們的失手若查清只是因敵手太強,而非因你們的
失職,師尊又怎會降罪於你們。」
祈老大像吃了夥定心丸般挺起了少許佝僂了的腰背,卑聲道:「若我沒有看錯,
小姐是故意不作反抗,讓那人擄走。」
那枯黃高瘦的男子發言道:「師尊在上,楞嚴有話要說。」
龐斑微一揮手,表示允許。
叫楞嚴的男子道:「浪翻雲於一個時辰前在龍渡江頭現身,顯示正趕往援救怒蛟
幫的人,師尊若不親自出手,談應手和莫意閒兩人怕擋他不住,請師尊定奪。」
龐斑沈吟不語。
方夜羽恭敬地道:「小姐的事,可交由我們兩人處理,以我們的實力,保證此人
不能逃出百里之外,何況他還帶了一個人。」
龐斑冷冷道:「你們心中只看定了浪翻雲是我們達成霸業的最大阻礙,故疏忽了
其他。要知此人擄走冰雲的時間地點,都恰到好處,若對方是以此法阻止我往會浪翻
雲,則此人的智計和見地,比他的武功更為可怕,若不能斬殺此子,我們將難以安枕
。」
方夜羽愕然道:「但師尊仍可先會浪翻雲,再追殺此人,那他的計策有何用處?
」
龐斑露出一絲微笑道:「這看法說明了你們對我堅定不移的信心。但卻忽略了浪
翻雲的可怕處,此人已達技近乎道的超然境界,所以我絕不在心中記掛著冰雲時,與
他相見,而擄走冰雲的人正看清楚此點,才不愁我不掉轉頭去追他。」
方夜羽和楞嚴同時心中一震,他們也是足智多謀,天資卓越之士,一點便明,只
不過龐斑對靳冰雲用情之深,竟到如此地步。
靳冰雲正是這威懾天下的魔師的唯一弱點,也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弱點,若非利
用這弱點,風行烈也難以在他手底下逃生。
龐斑聲音轉寒,下令道:「立即發動所有的人手,攔截這擄走冰雲的人,浪翻雲
便讓他多活一會,待他聲勢更盛時,我才將他擊殺,當可更收攝人之效。」
眾人轟然答應。
湖畔暫時停止殺戮的戰場上。
除上官鷹三人大致完整外,其他人多已浴血負傷。
依計潛回的怒蛟幫好手重歸隊伍,使人少力弱的他們大增聲勢。
嘯聲忽止。
人已到。
月色下,一個高大的身形悠悠出現,看似懶閒閒地,但幾步起落已來至兩個對峙
陣營的正中處。
怒蛟幫眾爆出狂熱的歡叫。
來者正是黑榜第一高手,覆雨劍浪翻雲。
談應手乾咳一聲,道:「七年前一會後,浪兄風采更勝往昔,可喜可賀。」
浪翻雲似醉還醒的黃睛在兩人身上掃視一番後,淡淡道:「做人走狗的滋味不大
好受吧?」
談、莫二人想不到他如此直接了當,臉色齊變。
燕菲菲眼中露出對浪翻雲大感興趣的神色,嗲聲嗲氣道:「誰人學得你浪大俠的
瀟灑,誰人學得你浪大俠那般不愛惜生命財富?」
浪翻雲眼尾也不瞧她一下,仰天長笑道:「貪生怕死,屈於權勢之輩,武功又那
能晉入武道的至境,動手吧!」
莫意閒陰惻惻道:「現在已沒有什麼道理好說,浪翻雲你亦未必能穩勝我們兩人
的聯手合擊吧!」
戚長征怒喝,正要出言。
浪翻雲作了個阻止的手勢,沈聲道:「勝勝敗敗,動手便知,多言無益。」
談應手歎了一口氣道:「這是何苦來由?」
浪翻雲截斷道:「我們之間已不是一般的比試較技,現在你們投向龐斑,是敵非
友,我又怎能容你們生離此地?」
他明知談、莫兩人不會單獨應戰,故樂得大大方方,並不在這方面出言諷刺。
上官鷹等極少見浪翻雲說話如此毫不容氣,知他已為他們動了真怒,心中感激無
限。
大戰一觸即發。
這將會是一場從未在武林史上出現過的硬仗,自五百年前,由當代黑道「武閥」
常勝創出「黑榜」後,從沒有兩個黑榜高手聯手對付另一個。
這絕不『公平』!
但看來已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這毫無先例的一戰。
因為唯一能阻止此戰發生的龐斑,已不會來。
談應手一下深呼吸,厚背又弓了起來,頭髮無風狂動,衣衫一下一下鼓動著。
自四十年前他以自創的「玄氣大法」,先後擊殺白道九名威名赫著的好手後,直
至今天,想報仇的人都一一死在他手下。在黑榜裏,從沒有人像他之殘忍好殺,樹敵
之多,所以龐斑向他送上個眼色,他便乘機答應,樹大好遮蔭,而且龐斑還拍心口擔
保他會對付浪翻雲,這才「欣然」答應做出手對付怒蛟幫的走狗,但想不到現在卻要
拿出性命去拚搏。
這真是何苦來由。
身形毫不逍遙的逍遙門主莫意閒,由懷裏掏出一把尺許長的摺扇,「嗦」的一聲
,將扇打了開來。
這十七年來,他沒有用這扇對付過任何人,不是說他人緣特好,全無敵人,而是
沒有人值得他動扇。
他扇上的功夫正是他畢生武技的至極。
「一扇十三搖」使他晉身於白道驚懼,黑道景仰的「黑榜」。
但他眼前的對手卻是浪翻雲。
他唯有亮出他的扇,但心內卻沒有逍遙的感覺。
兩人出手在即。
浪翻雲完全感覺不到山雨欲來,殺氣漫天的危機。
微微一笑。
眼光悠悠閒閒地望向天上明月。
他看得那麼專注,那麼深情,自然而然便生出一種使人懾服的威嚴和驕傲。
唯能極於情,故能極於劍!
浪翻雲眼神露出剪不斷的哀傷!
談應手和莫意閒兩人大奇,想道:在我們兩人聯手的氣勢壓迫下,他為何能從容
自若至此?接著一陣心神的震動:難道真是我不如他?
狂風忽起。
談應手身上的袍服鼓動得更厲害。
莫意閒摺扇輕搖,但每一搖都發出一種「霍」一聲的激響,每搧多一下,風就更
急勁。
圍觀的兩幫人馬自動往四邊移去,騰出更大的空間,以作戰場之用。
在場沒有一人有能力或資格插手其中。
浪翻雲的衣衫動也不動,就像一點風都沒有。
事實上,氣勁已將塵土和斷草刮得狂舞旋飛,將三人籠罩在內。
浪翻雲低吟道:「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他所吐的每一個字,忽快忽慢,但偏偏和莫意閒搖扇所發出的「霍霍」聲,毫不
相配,當他說到彩雲歸最後三字,莫意閒搖扇的動作竟慢了剎那。
莫意閒早被他情深望月的氣象所懾,現在更被他以念詩音調的奇異節奏,打亂他
搖扇的節奏,這種聞所未聞的比鬥方法,使他不由心生寒意。
還未與浪翻雲正面交鋒,莫意閒的心志已失守,於此亦可見龐斑這蓋世魔君對浪
翻雲的忌憚,絕非無因。
浪翻雲在氣勢牽引裏,直覺地感受到莫意閒所送出的恐懼訊息,收回望月的目光
,平射向莫意閒。
兩眼神芒電閃。
談應手心知要糟,若讓浪翻雲乘莫意閒志氣減弱的空隙,借勢重擊,兩人聯手的
優勢,將反成對兩人的拖累。
月亮的光影忽地破碎。
除了談、莫兩人外,沒有人看到覆雨劍怎樣由背上彈起,落入浪翻雲修美的長手
裏,爆起滿天的劍花,割碎了溫柔的月色。
談應手長嘯出手。
覆雨劍略作回收,滿天的光點從花蕾變成花朵後,再爆開去,一時三人間滿是光
碎。
從不離身,長三尺八寸的長鐵簫由懷裏彈出,來到談應手手中,剎那間和覆雨劍
硬碰了二十七下。
覆雨劍法特有的響聲,潮水漲退般起伏著,又像雨打葉上,時大時細。
莫意閒肥大的身軀倏進忽退,每一退都是對方劍光暴漲之時,進則扇開扇闔,發
出陣陣狂勁,無孔不入地侵進劍影裏。
談應手靜,莫意閒動,這正是他們的戰略。
黑榜十大高手多是獨立傲然之輩,故罕有互相交往,唯有談應手和莫意閒兩人臭
味相投,均為貪花好酒之徒,所以成為莫逆之交,故而上官鷹等一見談應手出手,便
知道莫意閒也不應在太遠的地方。
因此沒有其他黑榜高手比他們更能合拍,而且聯手亦是那樣自然,那樣天作之合
。
浪翻雲長笑道:「莫意閒!明年今日此刻,就是你的忌辰。」
莫意閒冷哼,剛要出言諷刺,以示自己猶有餘力,浪翻雲劇光散去。
反映著天上明月的滿空碎點,倏地消失。
圍觀的眾人,不論敵我,心中聲大感可惜,覆雨劍的光點,比之任何最壯麗的煙
花,更好看上千信萬倍。
談應手和莫意閒呆立當場。
浪翻雲低頭望向由腹下的手腕處斜伸上來,名震天下的覆雨劍,晶瑩的劍身正反
,映著天上的圓月,借劍觀月。
今晚又是惜惜的忌辰了!
談應手和莫意閒表面看去冷靜得若崇山峻谷,其實心中的震駭,簡直到了無以復
加的地步。
原來剛才浪翻雲收劍的剎那,剛好同是他兩人舊力剛消,新力未生的剎那空隙,
使他們欲攻不能,不敢冒進。
唯有守在原處,不敢冒進。
浪翻雲施展渾身解數,務求在氣勢和心理上挫折對方,其中的智慧意境,尤為高
絕。
亦只有他神乎其技的覆雨劍法,才能造出這種奇蹟的戰況。
劍芒再起。
一團強光從浪翻雲懷裏暴起,化作長虹,直擊莫意閒。
莫意閒感到劍意全都歸於他,就像談應手不再存在那樣,如此三千寵愛在一身,
氣勢早已被奪的他,如何受得了。
狂吼一聲,摺扇張開,閃電般向劍鋒點去,同時肥體像片枯葉般往後飛退。
談應手心想這個便宜怎能不揀,一搖身已趕至背後全不設防的浪翻雲身後,右手
大掌往浪翻雲的虎背按去,鐵簫反收在背後。
浪翻雲微微一笑,劍芒像流水不可斷般突然中斷。
爆起另一團光點。
往四方擴散。
浪翻雲身法加速,閃入光點裏,就若刺蝟縮入了他的戰甲內,避過了談應手的大
手。
光點狂風驟雨般轉往談應手捲去。
莫意閒退勢難止,直退入陳通等人裏,肥體的去勢何等迅驟,登時有五個人給他
撞得倒飛後跌,骨折聲響起,兩人聯手之勢已被破去。
談應手心叫中計。
可惜這並非適合後悔的時刻。
大手狂縮,左手的鐵簫幻出千萬光點,迎上灑來的覆雨。
危急間,他已顧不得儘管龐斑親來,也不敢如此和浪翻雲比拚誰快,沒有速度比
覆雨劍更快。
勝負立決。
談應手跟隨後退。
乍看去只是肩膀輕輕中了一劍,但談應手卻是有苦自己知,浪翻霆這小小一劍,
內中暗含十三種力道,剛好破了他護體的『玄氣』。
皮肉之傷無可足道處。
但內傷卻是深蝕進他的經脈內,震斷了他的心脈。
莫意閒一退便沒有停下來,穿過人群,沒入暗影裏。
談應手完了。
今夜這一戰有敗無勝,莫意閒心膽已寒。
孤竹長嘯一聲,率著十二逍遙遊士,向他追去,一齊落荒而逃,為繼續「逍遙」
而努力。
談應手終於站定。
臉上再沒有半點血色。
燕菲菲嬌軀一震,搶入戰圈,一手緊摟著他,一臉不能置信的神色。
沒有人能使談應手負傷的。
陳通一眾人等,腳步不斷後移。
浪翻雲望向談應手,歎道:「這是何苦來由!」
談應手嘴角牽出一絲苦笑,喃喃道:「這是何苦來由!」
苦笑凝結。
談應手雙腿一軟,巨柱不堪撐持般倒入燕菲菲懷裏。
這一代霸主,最終可以死在女人的懷抱裏,也不知要在前幾世積得多少福分,才
抵消得今世的罪孽,能如此死得其所。
燕菲菲呆若木雞,完全不知道應如何去作出反應,到此刻她才知自己是如何深愛
著談應手。
陳通等人一聲大喊,轉眼逃個一乾二淨。
劍回鞘內。
浪翻雲望向天上的明月。
想起了惜惜,想起了雙修公主。
當時明月在!
《覆雨翻雲》卷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