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尋秦記(卷六)第六章─呂氏春秋 *
* *
*************************************
才抵烏府,陶方迎了上來道﹕「我剛要使人去找你,幸好你們回來了。」
項少龍一呆道﹕「甚麼事這麼要緊﹖」
陶方笑道﹕「要緊是要緊極了,卻是好事,大王傳旨你立即入宮去見他。」接著
把他拉到一旁,壓低聲音道﹕「少龍勿怪我人老嚕囌,昨天校場比武時,王后看你的
眼光很奇怪,你千萬要小心點!」
項少龍明白他話內的含意,肯定地道﹕「我有分寸的了,就算不會牽累任何人,
我亦絕不會幹這種傷風敗俗的蠢事。」
陶方知他言出必行,放下心來。
項少龍掉轉馬頭,拒絕了烏卓等提議的護送,策馬朝秦宮馳去。
咸陽街道的寬闊,介乎邯鄲和大梁之間,不過那只是指趙魏首都最大的那幾條街
而言。平均來說,咸陽的街道要寬敞開揚多了。
才轉入向南的大道,項少龍心中泛起給人盯著的感覺。
那是很難解釋的一種感應。
項少龍心中驚訝。
不知是否打坐運功多了,自己的感覺竟變得這麼敏銳。亦奇怪為何會有人在暗裡
窺伺著他。
他裝作溜覽街景般,不動聲息往四周張望,剎那間把握了周圍的形勢。
這裡地接南區市集,店舖與民居夾雜,兩邊路旁每隔兩丈許便有株大樹,林木成
蔭,清翠蒼綠,若偷襲者要隱起身形,確是輕而易舉。
眼光一掃之下,他發現了幾個疑人。
兩人在一間酒菜館子二樓憑窗據桌而坐,見項少龍眼光望上來,立時垂下灼灼盯
緊他的目光,裝作說話。
另一人則是在路旁擺賣雜貨的行腳販,被一群看似是買東西的人圍著,正在討價
還價,可是卻給項少龍發現他正專注地看著他的臨近,緊張得額頭現出了青筋來。
那些背著他的人中,有兩、三個體形壯碩,極可能是他的同黨。
與這扮作行腳販遙對的另一邊街上,有兩人見到項少龍馳來,忙閃到樹後去,顯
然不懷好意。
項少龍想到卻是另外的事。
有人布局殺他不出奇,奇在對方為何能這麼準確把握他的路線和行。
唯一的解釋就是對方知道莊襄王下旨召他入宮,所以才能在這前往王宮的必經之
路,設下對付他的死亡陷阱。
而敵人的實力應是不怕他有隨行的人員,因為對方定策時是不會想到他是孤身上
路的。
想到這裡不禁心中懍然。
這時他差點可肯定要殺他的人是楊泉君了,只有他才可通過秀麗夫人清楚知悉秦
王的舉動,亦只有他才有膽量和實力對付自己。
既然對付得荊俊,對自己也不用客氣了。
馬車聲響。
前方街上馳來四輛盛滿草料的馬車,各有一名御者。兩車一組,分由左右靠近行
人道處馳來,騰空了中間丈許的空位,可容他筆直穿過。
項少龍只憑馬車出現的時間、地點和方式,便知不妥。
生死關頭,他不敢托大,輕提疾風的韁索,裝作毫不覺察地往馬車迎去,同時暗
裡由腰間拔出兩枚鋼針,藏在手裡。
雙方逐漸接近。
項少龍心中好笑,輕夾馬腹,與他經過這段日子相處的疾風已明其意,立即增速
,剎那間馳入了四車之間。
這一著大出對方料外,駕車的四名漢子齊聲叱喝,露出了猙獰面目。
草料揚上半天,每車草料內均暗藏有一名弩弓手,從草料下冒起身來,裝上了弩
箭的弩弓同時瞄向項少龍。
項少龍大喝一聲,疾風箭矢般衝前,同時兩手一揚,銅針往後擲出。
頭兩輛車上的箭手尚未有發射的機會,臉面早插著飛針倒回草堆裡。
另兩人倉忙下盲目發射,失了準繩,勁箭交叉在他背後激射而過。
項少龍哈哈一笑,疾風的速度增至極限,瞬那間消失在長街遠處,教敵人空有實
力,仍莫奈他何。
項少龍在莊襄王寢宮的內廳見到莊襄王和朱姬「母子」,陪客當然漏不了呂不韋
。
這廳堂布置典雅,莊襄王獨坐上首,呂不韋、項少龍居左﹔朱姬和小盤居右,各
據一几。
宮女進來擺上食物美酒後,退了出去。侍衛只在外面防守,使這午宴有點家庭聚
會的氣氛。
小盤態度沉著,並沒有偷看項少龍。
朱姬收斂了很多,美目雖艷采更盛,但再沒有像以前般秋波頻送。
廳堂兩旁都開了大窗,可見外面迴廊曲折,花木繁茂,清幽雅靜,不聞人聲。
莊襄王連勸三盃後,微笑道﹕「相國今早告訴寡人,少龍這幾天便要上路,去把
趙穆擒回來好讓寡人得洩心頭之恨,寡人和姬后都非常感動,所以怎也要立即把少龍
請來吃一頓飯,以壯行色。」
項少龍對莊襄王大生好感,不但因他文秀的風采,更因他有種發自深心的真誠。
不知是否因長期在趙國作人質,受盡冷眼,所以他並沒有像孝成王般有著王族奢
華不實的習氣。
只看他對朱姬情深一片,又這麼眷念呂不韋對他的恩情,與這大商賈手對付自己
國人,便可知他多麼重情義了。
而且還有一個原因,使項少龍對他特別同情。
當今世上,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這天下最強大國家的領袖,只剩下三年的壽元。
連忙叩首謝過。
莊襄王忽然慈和地道﹕「王兒是否有話要說呢﹖」
朱姬和呂不韋的眼光落到小盤處,都射出像莊襄王般愛憐無限的神色。
項少龍心中好笑,這三人全當了小盤是他們的寶貝兒子,怎知卻只是個假貨。
同時暗吃一驚,小盤定是因聽到辱母仇人趙穆的名字,露出異樣神態,被莊襄王
看入眼內。
小盤往項少龍望來,失望地道﹕「太傅尚未有機會指導王兒,便要離開了。」
三人都笑了起來。
朱姬蹙起黛眉道﹕「這事會否令太傅冒太多的危險呢﹖」
項少龍笑道﹕「愈危險的事,愈合我心意,姬后請放心,臣下會小心在意的了。
」
呂不韋呵呵笑道﹕「我對少龍卻是信心十足,知他定能成功。」
莊襄王對小盤愛寵之極,微笑向他道﹕「王兒這麼敬愛太傅,父王高興非常。」
轉向項少龍道﹕「太傅這幾天若有空,可多抽點時間到宮來指點太子,你昨天在校場
擋王翦那三箭,王兒興奮得向人提過不停呢!」
項少龍忍不住和小盤對望一眼,暗叫厲害,這小子如此一番造作,異日若特別對
他親密,亦不會被懷疑是另有隱情。當下恭敬地答應了。
莊襄王嘆了一口氣,喟然道﹕「寡人當年命運坎坷,留落邯鄲,受盡白眼閒氣,
從來沒有機會好好讀過書,且每天都要擔心明天是否有命。所以王兒回到咸陽,寡人
第一件事就是要他博覽群籍,要他......」
朱姬嬌嗔地橫了他一眼,撒嗲道﹕「大王一口氣找了十多個人來輪流輔
導太子,真怕政兒給累壞了。」
莊襄王欣然一笑,絲毫不因被她打斷了說話而有半分不悅。
呂不韋呵呵笑道﹕「姬后想否聽聽老臣培育政太子的大計呢﹖」
四人同時愕然往他望去。
呂不韋以「慈父」的眼色望往小盤,才向莊襄王道﹕「所謂不知則問,不能則學
,先聖賢人,兵家劍客,誰最初時不是一無所識,還不是由學習思辨而來。既是如此
,為君之道,更須學習。」
莊襄王訝道﹕「呂相國是否認為寡人對王兒的培育仍有所不足呢﹖今次請來指導
王兒的人,均為我國在某一藝學上最出眾的人材,例如琴清的詩歌樂藝,不但冠絕大
秦,六國之人亦無不心生景仰,與魏國的紀才女並稱於世,相國難道有更好的人選嗎
﹖」
項少龍這才知道寡婦清原來姓琴,也是太子太傅之一,難怪異日秦始皇,嘿!亦
即是小盤,會建「懷清台」來褒揚他這女師傅了。
朱姬和小盤好奇地看著呂不韋,看看他會拿出甚麼話來答莊襄王。
呂不韋胸有成竹道﹕「政太子身為大秦儲君,當然不愁沒有能人指點。但過猶不
及,有時太多雜學意見,反無所適從,所以臣下針對此點,特招來天下賢者能人,奇
人異士,一齊集思廣益,把治國之道,上至統理天下,下至四時耕種,無所不包,總
結在一書之中。異日書成,只要太子一書在手,便能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了。」
項少龍心中感嘆,呂不韋為了這「兒子」,都可說是用心良苦了。
莊襄王啞然失笑道﹕「真虧相國想出這辦法來,假若相國須要甚麼幫助,儘管向
寡人提出來好了!」
午宴就這樣輕鬆融洽的氣氛下度過。
宴罷莊襄王和朱姬返寢宮休息,呂不韋身為相國,日理萬機,連說多了幾句話的
時間都欠奉,項少龍把來時遇襲一事告訴了他,他聽了便匆匆離去,剩下項少龍領著
小盤到校場練劍。
小盤今非昔比,到那處都有大群禁衛內侍宮娥陪侍在一側,累得兩人想說句心事
話兒都有所不能。
動手比試前,小盤忍不住低聲道﹕「師傅!不要去邯鄲好嗎﹖沒有了你,我甚麼
都沒有了。」
項少龍這時見最近的內侍離他們也有五丈的距離,詐作指導他劍法,問道﹕「他
們對你好嗎﹖」
小盤兩眼一紅道﹕「非常好!我真的當了他們是我親生父母。」
項少龍責道﹕「這是你最後一次當自己是小盤,由這刻起,就算在我面前,你仍
是嬴政。」
小盤明白地點頭,再道﹕「不去可以嗎﹖」
項少龍微笑道﹕「記著我們的君子協定,趙穆是我的,趙王是你的。」
言罷一劍砍去。
小盤靈活地跳開一步,擺出架勢。
項少龍看得心中一震。
這小子多了以前沒有的一種東西,那就是強大的信心,使他的氣勢頓然大為改觀
。
媽的!
這就是未來統一天下,成為中國第一個皇帝的巨人了。
想到這裡,心頭湧起一陣難以遏制的衝動。
這時有內侍來報,說琴清來了。
項少龍雖很想看一眼這與紀嫣然齊名的寡婦清,看她如何貞麗秀潔,卻以於禮不
合,亦苦無借口,何況小盤又要沐浴更衣,惟有打道回烏府去了。
踏入門口,守衛報上王翦到來找他,正在大廳與烏應元和陶方閒聊,忙趕了進去
。
王翦見到項少龍,神情欣悅,趨前和他拉手見禮。
項少龍見他穿上普通武士服,另有一番威武懾人的丰姿,不禁泛起惺惺相惜的感
覺,誠懇地道﹕「累王兄久等了!」
烏應元和陶方站了起來,前者道﹕「王太傅是來向少龍辭行的。」
項少龍愕然道﹕「辭行﹖」
王翦興奮地道﹕「是的!我立即要起程赴北疆,與匈奴作戰。」
項少龍心頭一陣不舒服,暗忖若他要上沙場,必須莊襄王和呂不韋點頭才成。
秦國自商鞅變法後,部族領袖的權力被褫奪,喪失了繼承的權利,官爵以軍功論
賞。凡有五十兵員以上的調動,均須秦王批准。這在當時是史無先例之舉。使秦朝的
中央集權,臻達至當時的最頂峰。
所有大將平時只持著半邊令符,若沒有秦王把另一半予他,便難以調動兵員。除
兵符外,還須蓋上秦王印璽的文書,那才算合法。
所以要在秦國作反,比在其他國家是困難多了。
烏應元和陶方知他兩人有話說,識趣地借口離開。
兩人分賓主坐下後,項少龍呷著侍女奉上的香茗,心想難道呂不韋始終沒有容人
之量,故意調走王翦,免得他來和自己爭寵。想到這裡,歉意大起。
王翦奇道﹕「項兄的臉色為何變得這麼難看﹖」
項少龍嘆了一口氣道﹕「王兄剛晉陞為太子太傅,便給人調走了,小弟很替王兄
不值,不行!我定要向大王為王兄說項。」
王翦乃智勇雙全的人物,先呆了一呆,旋明白過來,感動地道﹕「現在王翦才知
項兄真的是愛護末將。不過中間有點誤會了,這次任命是末將向大王提出來的,唉!
實不相瞞,軍中最講論資排輩,沒有一點人事關係,想領兵打仗,真是提也休提。今
次他們不願項兄得太傅之位,才迫不得已捧了我出來,與項兄分個短長。現在我的身
份不同了,今早晉謁大王時,大王問末將有何心願,末將立即說出望能到北疆效力。
大王和呂相商量後,再問明末將心中所定策略,當場賜末將虎符,讓末將赴北疆當主
帥。這是末將一直夢想的事,想不到竟成了事實。末將是來向項兄報喜和道謝呢﹖」
這回輪到項少龍呆了起來,匈奴和胡人長期侵犯秦趙燕三國的邊疆,三國為了爭
逐中原,一向對他們採取築長城禦邊的對策,始終奈何不了這些在蒙古高原上逐水草
而居的強大遊牧民族。
所以與匈奴人作戰,無人不認為是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一個不好,還要丟了性命
。
匈奴人居無定所,生活清苦,因此特別具有掠奪性,利用騎兵行動迅速的優勢,
採取遊擊戰略,敵退我進,敵進我退,經常深入中原,對以農業為主的中原諸國襲擾
和掠奪。
秦人正是深受困擾的一國。
當日李牧開罪了趙王,便給調去北疆,可知那是一種變相的懲罰,所以怎想得到
王翦會自動請纓,求人把他調往北疆呢﹖
看到項少龍的關心模樣,王翦笑道﹕「難怪項兄不解,自少以來,我的想法很多
都不同別人的。」
項少龍放下心事,好奇心大起,道﹕「王兄何不說來聽聽﹖」
王翦一口把杯內香茗喝掉,正容道﹕「末將一向心儀趙國的武靈王,若非他以天
大勇氣,作出兩項變革,不但使趙國成為諸強之一,也使天下改變了戰爭的方式。」
項少龍早聽過此事,點頭道﹕「王兄是否說他的胡服騎射﹖」
王翦興奮起來,道﹕「正是如此。那時趙人的衣服,袖子長、腰肥、領口寬、下
擺大。這種長袍大褂,騎馬射箭都極不方便。於是武靈王不理國內大臣甚麼「變古之
道,逆人之心」的種種食古不化的反對大道理,下令全軍改穿胡服,把大袖子長袍改
成小袖的短褂,腰繫皮索,腳踏長靴,裝扮一新。」
項少龍聽著也覺有趣,笑道﹕「這改革牽涉到體面和社會風氣的變化,阻力當然
不會少了。」
王翦冷哼道﹕「比起做亡國之奴,這小小改革算得甚麼﹖」
續道﹕「另一更深遠的改革,就是棄車戰為主的戰爭方式,代以騎兵作主兵種,
在短時間內建起了一支強大的騎兵,不但橫掃匈奴,還披靡中原,所向無敵,名將輩
出。若非出了孝成王這昏君,我國縱有白起這種不可一世的軍事天才,恐仍難有長平
之勝。」
項少龍恍然道﹕「原來你要往征北疆,是要效法武靈王當年霸業,開創局面。」
王翦充滿信心地微微一笑道﹕「末將作戰經驗雖然不少,但都是充當先鋒士卒,
從沒有領軍的機會,與東南方諸國作戰,何時才可輪得到我,所以才自動請纓,好試
試領軍的滋味。亦可熟習騎射作戰的方式,找匈奴人把我的劍磨利。」
接著壓低聲音道﹕「當年趙武靈王闢地千里,把林胡人盡畫入疆界之內,精於騎
射的林胡人也充當了趙國的騎兵,頓使實力大增。末將亦一直有這想法。這叫一石二
鳥,一日不迫退匈奴,何言一統天下﹖」
項少龍伸手搭上他肩頭,心悅誠服地道﹕「王兄果是非常之人,竟可由一般人視
為苦差的事裡,想出這麼多好處來,異日統一大業,必由你的寶劍弓箭開創出來。」
王翦還是首次遇上有人不說他是蠢材呆子,舉手抓著他的手臂,感激地道﹕「項
兄才是非常之人,末將之有今日──」
項少龍打斷他道﹕「你再提那件事,就不當我是好兄弟了。」
王翦兩眼一紅,誠懇地道﹕「項兄莫怪末將高攀,今次北征之舉,凶險萬分,說
不定末將難以活著回來。今次前來......嘿!」
項少龍見他欲言又止,奇道﹕「王兄有甚麼話,盡管說出來!」
王翦老臉一紅道﹕「其實末將一見項兄便心中傾倒,不知可否和項兄結為異姓兄
弟,日後禍福與共,若有半分虛情假意,願教天誅地滅。」
項少龍大喜道﹕「是我高攀才對,不過項某亦有三個肝膽相照的好友,不若就讓
我們效劉關張的桃園結義,留下千古忠義之名。」
王翦一呆道﹕「你說甚麼劉關張的桃甚麼結義﹖」
這回輪到項少龍大感尷尬。
劉備、關羽和張飛的結義發生在三國時代,王翦當然是聞所未聞。
當下胡謅一番,蒙混過去。
又找來滕翼和烏卓,四個人就在痊癒了大半的荊俊榻旁,一同行了結拜的隆重盟
誓。
接著大喝大吃一頓,王翦這才歡天喜地的告辭去了。
當晚項少龍心情大佳,與烏廷芳等極盡床笫之歡,把煩惱和對紀嫣然的相思之苦
,都暫且拋在一旁。
忽然間,項少龍深切感受到自己來到了人生最得意風光的時刻。
只要把紀嫣然接回咸陽,又擒了趙穆,他再沒有其他奢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