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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大唐雙龍傳(卷四十三)第二章─生死之道                * *                                   * *************************************   尚秀芳在宗湘花的幫助下打開錦盒子,一枝竹簫出現徐子陵眼前,縱使他對樂器 沒有認識,也從其精美的造型與手工上,看出是簫中的精品,與中土流行的簫形製有 異。   尚秀芳又把錦盒閤上,遞往徐子陵,正容道:「徐公子可否為秀芳把這管天竹簫 送予青璇小姐,她是秀芳崇慕多年的人,只恨尚未有緣拜見。」   烈瑕欣然道:「原來秀芳大家搜尋天竹簫的目的,背後有此意義。」   徐子陵恭敬地接過錦盒,訝道:「秀芳大家怎曉得我認識青璇小姐?」   尚秀芳瞟他一眼,抿嘴淺笑道:「今早秀芳因烈瑕公子慷慨贈送樂卷,往聖光寺 酬謝神恩,忽得啟示嘛!」   徐子陵心中恍然,明白尚秀芳今早到聖光廟是去見師妃暄,從她處曉得自己是有 資格到巴蜀幽林小築探訪石青璇的人。唉!師妃暄擺明是想撮合他和石青璇。卻不知 石青璇對男女間事已心如枯木,根本沒有絲毫興趣。自己多見她一趟,只是多心傷一 次。  又想起尚秀芳見過師妃暄後,回宮途中往訪寇仲,給這傢伙半強迫的親過嘴兒, 當時是聽過便算。但現在面對這天生麗質的動人美女,親身體會她強大的誘惑力,對 寇仲情不自禁的魯妄行為,不由生出體諒和「同情」。   當日在成都解暉城堡的小樓內,石青璇在窗台處為他奏蕭的動人美景,重現腦海 ,那時他也有把石青璇擁入懷裡輕憐蜜愛的衝動,只是沒像寇仲對尚秀芳般付諸實行 。   尚秀芳秀眸閃閃的瞧著臉容忽晴忽黯的徐子陵,有點促狹意味的微笑道:「秀芳 不是勾起徐公子的心事吧?那秀芳真是罪過哩!」   徐子陵尷尬一笑,將錦盒收進袖內,心中激起強大鬥志,暗忖今晚定不能給人幹 掉,否則如何為尚秀芳完成心願。肯定的點頭道:「秀芳大家請放心,此簫必會送到 青璇小姐手上。」   烈瑕卻不放過他,笑道:「徐兄尚未回答秀芳大家有關徐兄心事的問題。」   徐子陵心中暗罵,開始明白為何寇仲和可達志均欲幹掉這小子,因為此人實在可 惡。微笑道:「誰能沒有心事?只在肯否說出來吧!」   尚秀芳幽幽一嘆,目光投往仍在平台說話的兩人去,螓首輕點的柔聲道:「秀芳 懂得駕馭樂器,你們曉得駕馭兵器;但我們恐怕永遠都學不曉如何去駕馭自己的心, 那是無法可依的。」   烈瑕微微一怔,露出深思的神色。   此時拜紫亭偕馬吉回到廳內,登時把分作兩堆說話者的注意力扯回他身上去。   拜紫亭先瞥仍在平台憑欄密斟的寇仲和可達志一眼,哈哈笑道:「尚有一位拜紫 亭心儀已久的貴客大駕未臨,各位如不介意,我們再等一刻鐘才入席如何?亦可讓少 帥和可將軍多點說話的時間。」   尚秀芳欣然道:「大王說的貴客,是否指宋二公子?」   徐子陵這才知道宋師道在被邀之列,不過此事順理成章,因拜紫亭一向崇慕中土 文化,宋師道來自堅持漢室文化正統、南方最有權勢地位的門閥,自然是拜紫亭心儀 的對象。但卻有點擔心,宋師道究竟被甚麼事纏身而致遲到?   拜紫亭轉向傅君嬙、韓朝安和金正宗三人道:「看三位與國師談得興高采烈的樣 子,所討論的必是引人人勝的話題,何不說出來讓大家分享?」   傅君嬙欣然道:「國師論的是有關生死輪迴的問題,啟人深思,君嬙獲益匪淺。 」   尚秀芳興致熱烈微笑道:「竟是有關這方面的事情,真要請國師多指點。」   徐子陵暗中留意烈瑕,只見他望向伏難陀時殺機倏現,旋又斂去。   伏難陀悅耳和充滿感染力的聲音再度在廳內響起,徐子陵終可親耳領教這來自天 竺的魔僧如何辯才無礙,法理精湛。   寇仲問道:「宗湘花說過甚麼關於陰顯鶴的話?」   可達志坦白道:「除非她們說的是烈瑕那王八蛋,否則我不會費神去傾聽。我依 稀記得當時正離開宮門,秀芳大家見宗湘花特別留意道上的行人,遂問她看甚麼,宗 湘花就是在這情況下提起陰顯鶴三字。」   不過他對宗湘花與陰顯鶴的關係毫無興趣,隨即道:「只要你和子陵能自保不失 ,我那方面可安排得妥妥貼貼,既不讓深末桓知道我跟在他身後,又可令──唉!假 設杜興真的如你所說的那樣,我會使他看不破我和你們另有大計。」   寇仲沉吟道:「現在還有一個非常頭痛的問題,如弄不清楚,我和陵少極可能沒 命和你去殺深末桓。」   可達志皺眉道:「甚麼事這般嚴重?」   寇仲道:「就是崔望、許開山和拜紫亭這三個人的關係。」   烈瑕待伏難陀說過兩句自謙的話後,從容道:「大王可否容愚蒙先請教國師一個 問題?」   徐子陵心叫來了,烈瑕終忍不住向伏難陀出招。若能在辯論中難倒這天竺狂僧, 跟以真刀真槍地擊敗他沒多大分別。因為伏難陀最厲害的是他的辯才,而他正憑此成 為能操縱靺鞨族的人物。   拜紫亭深深的瞥烈瑕一眼,啞然失笑道:「有甚麼是不容說的?大家在閒聊嘛! 」   烈瑕欣然道:「如此愚蒙不再客套。」   轉向正凝視他的伏難陀,微笑道:「請問國師為何遠離天竺到大草原來?」   伏難陀目光先移往徐子陵,微微一笑,再移往尚秀芳,深邃得像無底深淵的眸神 精芒一閃,又回到烈瑕處,油然道:「我伏難陀一生所學,可以『生死之道』四字概 括之。而談論生死之道最理想的地方,就是戰場。只有在那裡,每個人都是避無可避 的面對生死,死亡可以在任何一刻發生,生存的感覺份外強烈!故這亦正是最適合說 法的地方。捨此之外難道還有比生死之道更誘人的課題嗎?」   可達志大訝道:「宮奇竟會是崔望?真教人難以猜想,我今早曾見過此人,相當 精明厲害,武功方面收藏得很好,使人難測深淺,確有做狼盜之首的條件,你肯定沒 看錯他的刺青嗎?」   寇仲回頭一瞥,湊到他耳旁道:「老伏開始說法哩!我們要否返廳一聽妙諦?」   可達志沒好氣道:「虧你還有這種閒心,伏難陀其身不正,說出來的只會是邪法 。假設狼盜是拜紫亭一手培養的生財奇兵,與許開山又有甚麼關係?」   寇仲道:「今天我和陵少抓著三個有九成是狼盜的回紇漢,他們都自稱是烈瑕的 手下,由此可知狼盜確屬大明尊教的人。我們想不通的地方,是大明尊教與伏難陀該 是敵對的,為何宮奇卻會為拜紫亭辦事?此中定有我們不明白的地方。現在我們最害 怕的,是拜紫亭在宴後派宮奇送我們離開,若我們拒絕,韓朝安定會生疑,徒添不測 變數。」   可達志吁出一口氣道:「我現在必須離開片刻,為今晚的事預作安排,同時設法 查證宮奇是否長年不在龍泉。以少帥和陵少隨機應變的本領,今晚定可兵來將擋,水 來土淹。」   寇仲提醒道:「你離開時,記緊裝出怒氣沖天跟我談不攏的樣子。不!這樣太著 跡,還是表面沒甚麼事,但眼內卻暗含殺機似的。」   可達志啞然失笑道:「放心吧!沒有人肯相信我們能像兄弟般合作的。」   尚秀芳大感興趣的道:「秀芳尚是首次聽到戰場是最宜說法的地方,國師倒懂得 選擇,現在中土四分五裂,兵荒馬亂,大草原各族更是沒有一天的安寧。只不知何謂 生死之道?」   伏難陀法相莊嚴,此刻從任何一個角度看他,只能同意他是有道高人,而不會聯 想到他是魔僧與淫賊。   他露出傾神細聽尚秀芳說話的神色,頷首道:「生死是每一個人必須經歷的事, 所以關乎到每一個人,無論帝王將相,賢愚不肖,都要面對這加諸他們身上無可逃避 的命運。不過縱然事實如此,要我們去想像死亡,是近乎不可能的事。甚至生出錯覺 ,認為自己會是例外,不會死去,遂對終會來臨的死亡視如不見。我們若想掌握生死 之道,首先要改變這可笑的想法。」   徐子陵暗叫厲害,與四大聖僧相媲,伏難陀說法最能打動人心之處,是直接與每 個人都有關係,平實近人又充滿震撼性。比起來,四大聖僧的禪機佛語雖充盈智慧, 但與一般人的想法終較為疏遠,較為虛無縹緲,不合乎實際所需。   此時可達志臉色陰沉的回到廳內,打斷伏難陀的法話,先來到徐子陵旁,壓低聲 音道:「勸勸你的好兄弟吧!大汗對他已是非常寬容。」   徐子陵還以為他和寇仲真的決裂,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聳肩作出個無能為力的 表情。這比任何裝神弄鬼,更能令人入信。尤其韓朝安等必自作聰明的以為可達志之 所以要和寇仲到平台說私話,是要勸寇仲歸附頡利,像劉武周、梁師都等人般作頡利 的走狗。   可達志再向拜紫亭告罪,道:「小將有急事處理,轉頭回來,大王不必等我。」   說罷逕自離閣,連徐子陵也以為他是要把與寇仲談不攏的消息,囑手下送出去, 其他人更不用說。   可達志離開後,馬吉笑道:「該輪到我和少帥說幾句話哩!」   說罷穿門往仍憑欄立於平台處的寇仲走去。   眾人注意力回到伏難陀身上。   金正宗道:「國師看得很透徹,這是大多數人對死亡所持的態度,不過我們是迫 不得已,因為所有人都難逃一死,沒有人能改變這結局。與其為此恐懼擔憂,不如乾 脆忘掉算了。」   伏難陀從容一笑,低喧兩句沒有人聽懂的梵語,油然道:「我的生死之道,正是 面對死亡之道。不僅要認識死亡的真面目,還要超越死亡,讓死亡變作一種提昇,而 非終結。」   烈瑕淡淡道:「然則那和佛教的因果輪迴有何分別?」   徐子陵也很想知道伏難陀的答案,假若伏難陀說不出他的天竺教與同是傳自天竺 的佛教的分別,他的生死之道便沒啥出奇。   馬吉來到寇仲旁,柔聲道:「少帥在想甚麼?廳內正進行有關生死的討論。」   寇仲環視湖岸四周的美境,淡淡道:「我在思索一些問題,吉爺又因何不留在廳 內聽高人傳法。」   馬吉嘆道:「俗務纏身,那有閒情去聽令人困擾的生生死死?跋兄因何不出席今 晚的宴會?」   寇仲朝他望去,兩人毫不相讓的四目交鋒。   馬吉微笑道:「少帥不用答這問題,那八萬張羊皮已有著落,少帥不用付半個子 兒即可全數得回。至於平遙商那批貨,則有點困難,我仍在為少帥奔走出力。」   寇仲暗罵馬吉狡猾,他和拜紫亭的密切關係,恐怕頡利也給瞞著,要討回羊皮和 平遙商那批貨,只要馬吉出得起贖金,加上有批弓矢可要脅拜紫亭,該是舉手之勞。 但他偏說成這個樣子,正是「落地還錢」,希望寇仲放棄追究是誰劫去八萬張羊皮, 不再為大小姐喪命的手下討回公道。   寇仲皺眉道:「我想請教吉爺一個問題,就是拜紫亭究竟有甚麼吸引力,竟可令 吉爺心甘情願陪他殉城?」   馬吉色變道:「少帥這番話是甚麼意思?」   寇仲灑然聳肩道:「因為直至這刻你仍在維護拜紫亭,雞蛋般密仍可孵出小雞, 何況殺人放火那麼大件事。假設突利因此不放過你,你認為頡利肯為你出頭嗎?」   馬吉不悅道:「我怎樣維護拜紫亭?少帥莫要含血噴人。」   寇仲轉過身來,輕鬆地挨在欄干處,淡淡笑道:「我知道些吉爺以為我不曉得的 事情的真相,這可說是吉爺你的最後的機會,可決定吉爺你是不得善終,還是安享晚 年。現在天下之爭,已演變成頡利、李世民和我寇仲之爭,沒有人能逆料其結果。可 是吉爺你卻一點把握不到這最新的形勢,只顧及眼前的利益。時機一去不復返,若被 我今晚宰掉深末桓,明天我將再沒有興趣聽吉爺說任何話。」   寇仲這番說話非常凌厲,擺明不接受馬吉的討好安撫,迫他決定立場。   以馬吉的老謀深算,亦要招架不住,呼吸不受控制的微微急促起來,雙目卻精芒 大盛,閃爍不停。   伏難陀正容道:「任何一種宗教思想,在發展至某一程度,均會變成一種權威, 不容任何人質疑。我國最古老的宗教是婆羅門教,建基於《吠陀經》和瑜伽修行。可 是當婆羅門教變成一種不可質疑的權威,便出現了與她對立的沙門思潮,其中包括佛 祖釋伽牟尼,耆那教的大雄符馱摩那,生活派的領袖末伽梨‧俱舍羅,順世派的阿耆 多‧翅舍欽婆羅等開山立教的宗主。可惜他們並不能擺脫婆羅門教的陰影,例如同樣 著重業報輪迴,又吸收其神祗。他們雖看到有改革的必要,但仍是換湯不換藥,使後 世重蹈婆羅門崇拜多神,實行繁瑣祭祀的覆轍。」   徐子陵湧起新鮮的感覺,他雖非佛的信徒,但總感到佛是高高在上上完全超越凡 人的理解。現在他親耳聽到來自天竺的人,說及同為天竺人的佛祖的生平事蹟,還作 出批評,不由生出佛祖也是個人,或至少曾經是「人」的奇妙感覺。   尚秀芳不同意道:「佛教禪宗請的是『頓悟』,不重經文和祭祀,國師的指責, 似乎偏離事實。」   徐子陵心中暗讚,尚秀芳並沒有因伏難陀的地位和權勢而退縮,還為自己的信念 辯護。他曾接觸過禪宗四祖道信大師,對禪宗那種「直指人心,頓悟成佛」的超然灑 脫、不滯於物、閒適自在的風流境界,大有好感。   伏難陀不慌不忙的微笑道:「秀芳大家說得不錯。不過禪宗是中土化了的佛教。 禪的梵語是『禪那』,意即『靜慮』,發展成中土人皆有佛性的『禪』,正代表中土 的有識之士,看到從我國傳來的佛教的諸般戒條缺點。可惜禪宗尚差一著,就是將個 人的『我』看得太重,但已比原本佛教重頌經、重崇神、重儀式高明得多。」   尚秀芳蹙起秀眉,雖未能完全接受伏難陀的論點,亦找不到能駁斥他的說話。   伏難陀沒有直接答烈瑕的問題,卻藉題發揮,指出佛教的不是處,使人更希望知 道他本身的思想。   拜紫亭負手立在伏難陀旁,沒有加入討論,只作壁上觀。   徐子陵終忍不住道:「若不重我,還有何所倚重?重我正代表直指本心,放棄對 諸天神佛的崇拜,遠離沉重的典籍和繁瑣的禮儀,無拘無束地深入探索每個人具備的 佛性真如。」   伏難陀長笑道:「『真如』兩宇說得最好,難得引起徐公子的興致,不知可有興 趣聽我趁尚有少許時間,簡說『梵我如一』之法?」   傅君嬙動容道:「大師請指點迷津。」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9.91.13.2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