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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鈔上的曇花
2002.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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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政府於八月二日公佈，目前流通的一萬、五千、一千日圓紙幣，將於二ΟΟ四年全面
換新。目的當然是為了防禦近年來日益猖獗的偽鈔，另一方面，也是想藉由新鈔一掃籠罩
日本經濟多年的陰霾氣氛。
現在的紙幣肖像是：一萬日圓，福澤諭吉；五千日圓，新渡戶稻造；一千日圓，夏目漱石
。新鈔則是：一萬日圓，同樣是福澤諭吉，但是會有更動；五千日圓，〈木通〉口一葉（
附記：〈木通〉是日製漢字）；一千日圓，野口英世。
日本財務省挑選新鈔肖像的基準有三：從事文化工作的人物；小學與國中的教科書上有其
照片，是兒童也熟悉的人物；臉部有特徵，不容易偽造。根據以上基準，野口英世完全過
關，然而〈木通〉口一葉是女性，又是位年輕女性，本來不適合膺選為鈔票肖像，卻由於
她是明治新時代婦女社會角色變化的先驅者，因而脫穎而出，成為日本紙幣史上第二位女
性肖像人物。第一位則是明治時代的一圓紙幣，肖像是神話傳說中的第十四代神功皇后。
女性不適合紙幣肖像的原因，據說是由於女性臉部缺乏鬍鬚或皺紋之類的特徵，比較容易
偽造。
野口英世是聞名全球的細菌學者，生於一八七六年，年幼時因火傷致使左手殘廢，日後到
福島縣會津若松接受留洋歸國的渡部醫師所操刀的手術，方才脫離飽受嘲笑的生活。高等
小學（國中）畢業後，曾經在渡部醫師手下當藥劑見習生，二十歲那年，到東京進修，並
通過醫師開業執照考試，成為順天堂醫院助手。一九ΟΟ年前往美國，成為洛克斐樂醫學
研究所中的一員。四年後，發現了梅毒病原體，一躍成為世界名人。一九二八年為了研究
黃熱病濾過性病原體，前往西非，不幸受到感染，於西非病歿，享年五十一歲。
野口英世在日本算是偉人之一，傳記、紀念石碑不在少數，相較之下，〈木通〉口一葉便
顯得暗淡無光，除非是對日本文學史有興趣的人，否則在一般日本人之間的知名度並不是
很高。
〈木通〉口一葉生於一八七二年，上有二兄一姊，下有一妹。父親本來是山梨縣的農民，
為了擺脫階級制度的桎梏，棄鄉上京打拚，經歷千辛萬苦後，終於在明治新政府成立之前
，花錢買了同心（江戶時代的下級公安人員）階級特權，成為士族（武士）身份。當然這
也基於一葉的父親本身便具有相當程度的學問，否則一個本不能識字寫算的農民，即便花
再多錢，也是不可能躍升為士族身份的。待明治新政府成立之後，一葉的父親便升任為政
府下級官吏。因此，一葉出生時，就浮沉在教條與戒律的士族醬缸內。
一葉從小便很喜歡讀書，卻受到母親反對，十一歲時退學，因而她的最終學歷只到小學四
年級。退學後，一葉在家依然時常捧著祖父與父親的書籍自修，她父親看不過去，只好送
她進歌塾《荻之舍》學和歌、書法、古典文學。大概是小學時代的成績傑出，一葉的父親
很期待女兒將來成為歌人。而一葉自己也立志當個歌人，無奈同一時代出現了小她六歲的
天才歌人與謝野晶子，致使一葉雖留下將近四千首和歌，這些作品卻始終冰凍在冷宮，無
法見天日。
十六歲時，長兄因肺結核而過世，一葉的二哥又在少年時代與父親斷絕親子關係，另立門
戶，唯一的大姊又已嫁人，於是一葉只能肩挑起戶長的重擔。這在當時的法律上來講，表
示一葉終生不能捨棄「門第」去自由戀愛或結婚，因為當時不時興個人主義，社會基盤是
「門第」、「身家」。既然繼承了門第，戶長便不能為所欲為，更必須養活一家大小。所
幸父親還在世，一葉只是個掛名的戶長。然而，一葉的父親或許擔憂兩個女兒的將來，求
好心切地擴展了事業，卻節節失利，最後留下一筆負債，兩年後撒手塵寰。十八歲的一葉
，成為一貧如洗的戶長。
為了生計與債務，一葉帶領著母親和妹妹搬到大雜院，幫人家縫製衣服、洗衣、包攬雜事
，凡是女人可以做的工作都做了。但是，這些活兒所賺來的，頂多只能吃一頓挨一頓而已
，根本無法溫飽三個女人。一葉於是靈光一閃，想到何不嚐試寫小說？一葉會有這種想法
，是身邊湊巧有一個實例可供仿傚。那正是當時的著名女作家，也是同為《荻之舍》門生
的三宅花圃。三宅花圃比一葉年長四歲，是一葉的學姊。
三宅花圃於十九歲時發表了〈藪之鶯〉（內容是描寫女學生當代風俗的小說，而「女學生
」這個詞，在當時也意味著「上流階級閨秀」），並用〈藪之鶯〉的稿費為亡兄舉行了一
週年忌辰，是文壇上的熱門人物。〈藪之鶯〉的稿費是三十三圓二十分，當時小學校長的
月薪大約三十圓，東京一些供食宿的廉價公寓月租是三圓。可見對一葉來講，稿費不是《
荻之舍》那些上流階級閨秀視為可有可無的妝飾零用錢，而是生死攸關，可以養活一家人
的戶長收入。
十九歲那一年，經人介紹，一葉成為《朝日新聞》小說記者，也是舊派大眾作家半井桃水
的入室弟子。半井桃水當年三十一歲，喪妻，是獨身身份，但家中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
，還有一個大肚子的未來弟媳，都靠他養家活口。按理說，桃水也沒有餘裕收什麼弟子，
可是在得知一葉年僅十九便挑起戶主重擔，且為了補貼家用，白天幫人做針線、洗衣，有
空時就跑到圖書館自修小說技巧，更要抽空到《荻之舍》進修古典文學，夜晚挑燈埋頭寫
些賣不出去的小說，這樣的一個女孩子，有哪個成年男人能夠置若罔聞？
桃水可以說是一葉有生以來第一次碰到的理想異性。一葉除了從桃水身上吸收大眾小說的
技法，也汲取了戀愛的蜜汁。桃水為了替「作家一葉」鋪路，第二年，創刊了同人雜誌《
武藏野》，一葉在創刊號發表了處女作〈闇櫻〉，之後又持續發表了兩篇作品。怎奈《武
藏野》持續了三個月便倒閉了，這期間，桃水又憑藉自己的力量讓一葉的作品刊載在其他
新聞上。結果，一葉這個時期的作品，完全是憑藉桃水的力量才得以化為鉛字。
雜誌倒閉後的桃水，經濟窘迫，只得在神田開了一家茶館。這時，《荻之舍》的大家閨秀
們，也開始批評起一葉和桃水的師生戀。能夠到《荻之舍》學和歌、古典文學的女性，都
是上流階級的大小姐，一葉同她們相較之下，身份只是個下級武士的女兒，在她們面前，
本來就無法仰首伸眉，現在又遭到眾人的貶責，便向桃水提出斷交請求。桃水接受了。可
憐的男人，他一心一意想要提拔一葉成為流行作家以改善家計，可惜後繼無力，只能吞下
眼淚，情非得已地坐觀一葉的去向。不過，桃水對一葉的愛情，始終從一而終，至死不渝
。
失去了桃水這個靠山，一葉回頭向學姊三宅花圃求救。三宅花圃在當時雖是個人氣作家，
卻絲毫沒有傲視學妹的氣派，反而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全力支持一葉。一葉經由花圃的
介紹，先後在《都之花》、《文學界》等當時具代表性的文學雜誌上發表了作品。然而，
在她登上了可以大顯身手的舞台後，一葉才察覺桃水的重要性。換句話說，一葉在寫作上
陷於瓶頸了。小說寫不出來，柴米油鹽樣樣要錢，難道只是身為女人而已，就當真無法憑
自己的力量闖天下？二十一歲的一葉，懷著一肚子苦惱，決定放棄文學，帶著母親和妹妹
搬到貧民窟，開了一家雜貨店。沒有麵包，焉得墨水？
一葉的新居在下谷龍泉寺附近（現東京台東區），那附近的居民都是仰賴吉原遊廓為生的
貧民。搬家當晚，一葉在日記上寫下對桃水的思念之情。
九個月的貧民窟經驗，是一葉創作的轉折點。在這之前，一葉的小說始終擺脫不了當時女
作家特有的脂粉氣，徒有麗藻，缺乏骨架。但在貧民窟看多了一旦長大便必須賣身進吉原
遊廓的女孩子命運後，一葉的日記文體開始有劇烈的變化，濃妝艷抹的冗詞贅句消失了，
只剩下簡潔有力的肺腑之言。
二十二歲時，一葉再次搬家了。直至她以「市井作家」的身份再度登上文壇之前，為了糊
口，一葉似乎豁出了一切矜持，假意週旋在可以借到錢的男人之間，使得過去一些學姊學
妹們無不鄙視唾棄她。
一八九四年十二月到一八九六年一月，是一葉創作生涯的最高峰，也正是後人所說的「奇
蹟的十四個月」。這一段期間，一葉連續發表了〈大年夜〉（ootsugomori）、〈自鳴得
意〉（nigorie）、〈十三夜〉、〈歧路〉（wakaremichi）、〈比身高〉（takekurabe）
等歷久彌新的傑作。小說主角均是社會底層的女傭、私娼、貧民窟的少年少女，尤其是描
寫貧民窟少年少女的〈比身高〉，受到幸田露伴、齋藤綠雨、森鷗外三位文豪讚不絕口的
總評。森鷗外甚至公言不諱道：「即便世人嘲笑我盲目崇拜一葉，我也在所不惜地想贈與
她真正的詩人這樣的稱號。」
當代文豪們的讚賞，鞏固了一葉的作家地位。就在前途似錦，看似即將可以脫離家徒四壁
的日子時，肺結核病魔纏上了一葉。病榻纏綿了十個月的一葉，終究甩不開死神的糾纏，
於十一月二十三日永眠，享年二十四歲。
這位生前作品僅有二十多篇短篇小說的女作家，宛如曇花一現，卻留下令人縈懷難釋的芳
香。如果一葉地下有知，望著五千日幣新鈔上自己的肖像，不知會不會嘆喟：「一百多年
前的我，最需要的正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