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鳥
◎夏目漱石
我們五、六個人聚在一起，圍著火爐聊天時，忽然來了一位青年。印象中，
既不曾聽過這名字，也不曾見過這個人，是個完全陌生的男子。連一封介紹
信也沒有，而是透過下人通報要求見面，才請他進入屋內。只見青年手裡拎
著一隻山鳥，逕自走到人多的地方。彼此打過照面之後，青年便將山鳥擱在
席間，接著說道：「這是從家鄉送來的。」當場就把它送給了我。
那天很冷，大家立刻決定把牠熬成湯來吃，料理山鳥時，青年依然穿著正式
的裙褲，站在廚房自行幫忙拔毛、切肉、敲碎骨頭。青年有著一張削瘦的長
臉，蒼白的額頭下掛著度數很深的眼鏡，熠熠生輝。在他身上最引人注目的
，既不是他的近視，也不是他淺黑色的薄髭，而是他所穿的那件裙褲。那是
普通學生難得穿上身的小倉織粗條紋裙褲，十分醒目。他的雙手插在這件裙
褲上，自稱是南部人。
約莫過了一星期，青年再次來訪，這次帶著他寫的稿子來，因為文筆並不佳
，我很直接地點出需要改進的部分，他說會重新寫過便告辭了。一星期後，
他又帶著稿子來訪。自此每次來我家，他總會留下一些自己的作品。其中還
有連續三冊的大作，還是寫得最差勁的一部。我曾經從他的作品中挑出一、
兩篇堪稱是傑作的推薦給雜誌社，不過，編輯純粹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予以刊
登，所以好像並沒有發給他稿費。
偶爾他會送我一些特別的小禮物。像是菊花風乾後，壓成海苔般薄片狀的乾
貨，他說是素食的小魚乾。趁著家裡有人，我們就立刻川燙做成涼拌菜下酒
。後來，他又帶了人造的鈴蘭花，說是妹妹做的，一邊還用手指繞著花莖上
的鐵絲轉。那時候我才明白，原來他是和妹妹兩人一起住。聽說兄妹倆租了
柴房二樓的一間房，妹妹每天出門學習刺繡。等到下次來訪時，他用報紙包
了個淺灰色的襟飾，上面繡了一隻白粉蝶。他說若是用得著就送給我，放下
東西之後，人便離開。結果被安野看見了說想要，就由他帶回去了。
此外，他也時常來。每次來總會提起自己故鄉的風景、習俗、傳說和古老祭
典等各色各樣的話題。他曾提及他父親是一位漢文學者，對於篆刻方面頗有
造詣。祖母曾在大名的宅邸裡做過事，聽說是猴年生的，由於受到主人的寵
愛，經常收到與猴子有關的禮物，其中有一幅華山所畫的長臂猿畫軸，青年
還說下次要帶來讓我瞧瞧，此後卻再也沒有來過。
之後春天過去，到了夏天，我早已遺忘了這名青年的事。某天，他突然出現
了。那一天我躲在遠離太陽的房間裡，身上只披著一件單衣，天氣悶熱難耐
，教人無法好好靜下心來看書。
他還是穿著那條引人注目的裙褲，不停地用手帕揩拭蒼白額頭上冒出來的汗
水。看上去似乎更瘦了。他說：「真是難以啟齒，可否借我二十文錢？」還
說：「其實是朋友染上急病，已經送入醫院了。愁的是沒錢。儘管四處奔走
，醫藥費還是不夠。逼不得已只好來這裡借看看。」
我放下手邊的書，靜靜看著對方的臉。他一如往常，雙手端正地放在膝蓋上
，低聲地說著：「拜託老師。」我反問他：「你朋友家真有那麼窮？」他說
：「倒也不是，只不過家在遠方，一時週轉不過來，所以特來叨擾。再過兩
個星期，應該就會從家鄉寄錢過來，到時候會馬上還錢。」我答應替他籌錢
。這時他從包巾中取出一幅畫軸，說是先前提及的華山畫作。然後攤開約半
開大小的畫。乍看之下，我也說不上來畫得好或不好，試著檢查印譜，也看
不到渡邊華山或橫山華山的落款。青年說要將畫軸留在這裡，我向他推辭說
不用了。但他堅持要寄放在我這兒。翌日，他來拿錢，從此又音訊全無。約
定好的兩個星期過去了，依舊是無聲無息，連個人影也沒有。也許是被他騙
了吧，我想。猿猴的畫軸始終掛在牆上，直至秋天。
每到了穿夾衣，精神為之一振的季節，長塚照例又會來找我借錢，對於自己
每次都答應借他這件事，深感厭煩。突然間我想到了那名青年，於是對長塚
說：「如果你願意去幫我去討回這筆欠款，我就答應借給你。」長塚抓了抓
頭，思索片刻之後，終於下定決心說：「好，我去替你討回來。」於是我寫
了親筆函，囑咐對方說：日前代墊之款項請交付此人，並附上猿猴的畫軸，
交給長塚一併帶去。
到了第二天，長塚坐車來我家，一進門就從懷中掏出信件。我接過來一看，
分明是昨天我寫的那封，並沒有被拆開來。我問他還沒去嗎？長塚面有難色
地回答道：「雖然去過了，但無可奈何呀。實在很悲慘。那地方很髒亂，而
他的妻子正在刺繡，他本人則生病了。要他還錢的事，實在難以啟齒，只好
告訴他一切安心，不用掛慮。把畫軸歸還給他，於是就告辭了。」我聽了不
禁感到訝異。
翌日，青年捎來一張明信片，上面寫道：欺瞞老師，十分過意不去，畫軸已
收悉。我看完之後，將明信片和其它信件一併收納在箱中，後來，對於這名
青年也沒什麼印象了。
那時正好冬天來了，如往常忙著迎接新年。趁著沒有訪客的空檔，我正準備
工作時，女僕拿了一個油紙包進來。裡面包著會發出聲音的圓形物體。上頭
的寄件人，正是那名青年的姓名。我剝去油紙，拆掉報紙，是一隻山鳥被包
在裡頭。另外夾了一封信。上頭寫說：由於種種原因，如今已返回家鄉。之
前借的錢將於三月上東京時歸還。信件因為不小心沾到山鳥的血液，乾掉以
後比較不容易撕開。
星期四那天，又是幾個年輕人相聚的夜晚。我和五、六個人一起，圍坐在一
張大餐桌旁，喝山鳥熬成的湯。然後，為著身穿小倉織粗條紋裙褲的那名青
年，祈禱他能順利找到工作。五、六個人回去以後，我寫了一封感謝函給這
名青年。信裡面附上一句，前年向我借錢的那件事不必放在心上。
註釋
山鳥：夏目漱石曾於明治四十二年（西元一九○九年）一月七日寄了一封謝
函給市川文丸，感謝他致贈山鳥。
小倉織：福岡縣小倉出產的棉織物，從前經常拿來作為男性裙褲、腰帶的布
料。南部：陸中、陸奧(岩手縣、青森縣和秋田縣)一帶，過去?屬於南部利
直氏(1576-1632) 統領。
南部：陸中、陸奧（岩手縣、青森縣和秋田縣）一帶，過去?屬於南部利直
氏（1576-1632）統領。
收錄：經典日本文學有聲故事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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