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四年後重看白色巨塔

[psucc (psucc)]

     第一次看白色巨塔(日版)是高中時，和老媽一起看的。那個時候的我覺得里見

這號人物實在是個既普通又無趣的腳色，而東教授的女兒佐枝子則是一個同樣無趣

而且令人想要跳過不看的編排。四年後再回頭看白色巨塔，才終於發現當初覺得無趣

的原因原來出在自己身上。原來四年前我嚮往財前的野心和無懼一切奮鬥直達目標

的精神，自己本身也保有若干單純為了名望而努力的衝勁，那種感覺就像是體內有一個

迷你財前的縮影；但其實我錯了。四年前的我其實是理見的精神面居多。因為正是過去

十五年來如同里見一樣淡泊名利、以理想夢想為精神號召的自己，在看到自己的當下

感到過於雷同而顯得毫無新意，反而在看到財前毫無隱藏的慾望、自負與不擇手段時，

心裡湧起對於這樣的自信與膽識由衷的敬佩與欣羨之情。


     所以現在的我是什麼呢？既不是財前，也不是理見。而且我發現其實財前並不只

是大家以為的財前，而理見也不是我所以為的理見。大家對於財前普遍的觀感都是厭惡

和人性慾望的縮寫吧？當時我媽也是理見派，她對於財前之死或者官司的敗訴最大的反

應是劇情上正義的伸張。可是我一開始就不是這麼想的。不論是四年前還是四年後，財

前於我都是一個饒富魅力又活得精采絕倫的人。財前的母親曾說，「不要一直往上看，

因為爬得越高，摔得越重」，財前就是那個爬高摔重的人，而且是義無反顧得往上爬，

即便重重摔下也只有無限的迷惘及少得可憐的真心懺悔。日劇裡的主題曲「Amazing

 Grace」是一首基督教歌曲，傳達的是「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的人生領悟。

然而財前作為此劇的靈魂人物，搭配這樣的主題歌曲其實並不是百分之百對味。劇中

的財前也許下意識的感到良心對於佐佐木之死的譴責，也許在波蘭的集中營看著那兩列

命運的分歧點時曾發自內心地意識到自己的醫德，也許在開庭前看見十年不見的母親時

想起過去在鄉下淳樸無欲的孝心，但是他從來沒有徹底後悔過自己一路走來的抉擇，從

來不曾像「悲慘世界」的尚萬強一樣把靈魂交給上帝與良知。從頭到尾，他一直都是

野心勃勃卻又理想高遠、世俗圓融卻又天才横溢、堅毅自滿又脆弱自卑，一個不至於萬

惡不赦，不至於超凡脫俗，卻有著古往今來能留名於世者的種種特質的男人。相信即便

財前在一開始就得知自己英年早逝的下場，或者在參閱過往不擇手段達到目的的人鮮有

一帆風順的案例以後，他還是會選擇走那樣的人生。我想，這才是真正的戲劇應該具有

的編排吧。什麼大徹大悟、放下屠刀，一點都不適合用在財前這樣的角色身上。因為他從

來不是居心叵測地想要傷害他人而犯下種種不擇手段的「惡行」，他只是比所有人都

誠實也更有能力面對並實現自己的慾望，但在追求人性慾望的過程中卻始終抱持一個

永恆的理想，而這個理想反應在對於理見的坦率信任與在意害怕上，反應在他帶著花森

慶子去看癌症中心的工地時的眼神上，反應在他口口聲聲說要接母親過來同住的承諾上。

財前的理想一點也不崇高、神聖，對於象徵真理的理見他的態度是諷刺、辯論與反對，他

的心思是接納、煩惱與超越：他口頭上說「你一定會哭著回來求我，因為你是醫生」，

彌留時卻意識模糊地呢喃「我們一起、我們一起...」，那是因為他曾說「如果他不是真心

的(不是真心只為病患、不為自己)，那我就煩惱了」；帶著慶子去看癌症中心，當他比畫

著自己位於最高層的辦公室時，他看到的真的只是一個辦公室嗎？他看到的是與天齊高的

位置，他不想超凡入聖，他想當的是和天一樣高的凡人；而孝順母親的承諾終究只是一個

承諾，他放在心裡，但是現實中的自己卻不容許他有回顧自己柔軟的心的時刻。


     理見在道德上是一個真正的聖人與理想家。在現實生活中要找一個這樣的人，那是要

到書裡才找得到的。如果沒有財前，只有鵜飼教授等勢利者，那麼理見一定會被詮釋為

一個毫無人性色彩的腳色，因為我在理見身上看到最富有人性的部分就是友情。我說他毫

無人性就道德上來講其實是正面的，但就一部引人入勝的小說故事或戲劇而言，卻是乏善

可陳。如果我們要得到的是道德教訓，那麼古往今來聖賢著述不少，看那些就夠了；如果

我們想知道的是人的神性或理想的堅持，那麼熱血的漫畫也不失為一個通俗的選擇；如果

我們想找的是友情的可貴，那麼其他的戲劇會令人有更深的體會。如此說來，在理見身上

能發現的到底還剩下什麼？其實是一個接近中庸的追求。理見是一個非常傳統、有著農家

一步一腳印的踏實人生觀的人，這樣的人理當非常顧家，理當熱愛工作，理當有所不為，

因為一切出軌脫序的演出都會違反他踏實正直的人生態度。但是不要忘了，理見不只是

踏實正直那麼簡單。他可以「大義滅親」，為了貫徹理想忍痛傷害家人；他可以「朋友

反目」，為了正義得罪好友。從這兩個角度看，他是非常殘酷的，而且殘酷地異於常人。

然而這正是他魅力所在。假設現實生活中你有這樣的家人、朋友，你一定對他又愛又恨，

愛他總能在你墮落的邊際給你重擊，讓你懸崖勒馬，恨他在你已經墮落之後掀開傷疤

，讓你認清正義真理卻更加一厥不振。在劇中，佐枝子一直都只是理見的一個影子。在

認識理見以前，她有的只是社會身分，沒有獨立、沒有堅持。受理見感動以後，她似乎

找到可以依循的目標與熱情，可是她終究只是跟著那樣的步伐走，偶爾當個牽線的人，

以一個角色來觀察，既無靈魂，又無感動，她的台詞淪為窠臼與多餘，她的舉動令人懷

疑參入過多私人立場。在家族立場和官司上都敵對的財前面前，她顯得毫無張力，既搔不

到「恨意」的癢處，在告白時說「羨慕財前，可以永遠和你並肩前行」時也令人感覺毫無

居於平等立場的希望，帶給觀眾的感覺全無單戀的悲苦與深情，只有一如理見的表情的尷

尬。然而，這樣的佐枝子既不是編劇的錯，也不是演員的錯，我們反而可以說，其實世界

上就是有這樣的人，一生只能是別人的影子，沒有驚濤駭浪，只有無盡的立場。也因為佐

枝子的平凡是徹底的平凡，徹底的普通，徹底的窠臼，所以我們不會費心去留意她的演出

，因為看自己就夠了，看週遭的人就夠了，看童話故事就夠了。可是理見不同，也許他在

白色巨塔全劇中真正發生在他身上而且是由他主導的事件少之又少，最有張力的也只有出

庭作證和請辭醫大這兩件事，然而他給予財前五郎的影響和觀眾的震撼是難以忽視的。他

既非說一套做一套的偽君子，也無法歸類在中國傳統士人風骨中的兩大類代表典型之中：

他不像屈原，為了理想無法實現而投江自縊；不像陶潛，對於世道徹底失望而歸隱田園。

理見走出了一條自己的活路，如果把他比擬為政治家，那他就是即便外放邊疆小鎮，仍然

不失熱情、不感抑鬱地為民服務的地方官，是即使外在環境貪污腐敗，也能心中自有圭臬

、行事自有準則的為政者。他不是「得志，澤加於民；不得志，修身現於世」，他是不管

得不得志都要為民服務，不用修身也自有把持的人。之所以然者，是因為他和財前一樣

都有著對於理想的執著，只是不同的是，他的理想是近乎神聖的，他的執著則傾注於

理想之上。然而最精采的不在於他樹立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典範，而是在於他面對財前時

幾度超越了自己傾注全力的堅持，我不能說是妥協，但至少超越了。面對劇中第一個共

同治療的病患小西綠時，他第一次不得不將自己的原則拋諸腦後，同意秘密進行這場不

見光的手術；在往後多次和財前的溝通交涉中也未能勸退或更改對方的決定，他的原則

還是堅固地聳立心中，但在現實面上卻無法不暫時放下，以財前的一意孤行為考量。這些

事件可以解讀成理見理想的碰壁，但我的想法則是：理見在面對自己的理想的一部份實現

---財前的時候，他在心中對於自己兩種不同理念的磨合的結果，而同時也是他對於財前

的友誼最堅實的根基。理見的理想是這樣的：他追求卓越的醫技與學術，但同時也希望是

病患的導師，引領他們在對抗病痛時前進。財前象徵了前者，他則同時致力於兩處，可是

他畢竟是人，在孤軍奮戰的同時也希望有人能並肩前行，因此他出庭與財前對峙，既是出

於對於病患的態度的理想，也是出於希望將財前指引回與他同樣的道路的私心。理見脩二

這個角色，只有在這個時候顯現出了一點自私，否則終其一生，都沒有什麼能夠動搖他的

事物，只有在面對財前五郎時，他產生了一點不夠自私的自私，不夠妥協的妥協，而這正

是理見這個角色帶給我最大的震撼與魅力之處。


     綜觀全劇，在精神面上能與財前五郎與理見脩二既同且異之堅持絕決稍稍相提並論

而不失色者，惟花森慶子不計名份付出的真愛(迥逆於一般情婦的詮釋)，與財前彌留之際

財前又一所表現之超越血緣的父子關係而已。然全篇皆吾一家之言，觀者不必認真，僅以

此篇紀錄感觸，免於日後遺忘之憾恨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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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59.115.113.249
推 defg:現在的你是財前+里見=財見?
推 xbobx:拍拍手~寫的好好!!
推 astwinkle:真好～推～
推 Min70916:推~~
推 lyo1014:推~第一段覺得還好，後面越分析越精彩~
→ lyo1014:還有是"里"見啦...
推 ChinganLi:太精采了~這樣的心得文比起單純的推薦更具廣告效果!
→ ChinganLi:一直都擺著還沒看的我也想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