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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天換日」的是與非──比較金庸新、舊版《射鵰英雄傳》 小說語言及肌理得失 誠然,《射鵰》人物眾多,無法一一加以品評。就筆者所見,另如寫鐵木真之深沉多智 ,寫楊康與穆念慈之情天鑄恨,寫真假裘千仞之撲朔迷離,皆可圈可點;乃至寫「三頭 蛟」侯通海這一「賓中之賓」的小人物,亦笑料百出,妙趣橫生,便可概其餘了。這自 然得歸功於作者運用小說語言準確得當,筆法不測,方能獲致如此佳績。但不可諱言的 是,這只是修訂本經過「伐毛洗髓」後的總體表現;原著文情則大為遜色,不能同日而 語。 質言之,金庸於1957年初撰《射鵰》時,其開場筆法之陳舊,實為近世說部所罕見。比 較起來,它不但遠遜前輩名家如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俠傳》(1923年)、顧明道《荒江 女俠》(1928年)、還珠樓主《蜀山劍俠傳》(1932年)、白羽《十二金錢鏢》(1937 年)、王度廬《鶴驚崑崙》(1904年)、朱貞木《蠻窟風雲》(1948年)等書,亦不如 稍後出道的司馬翎《關洛風雲錄》(1958年)。今姑引《射鵰》開場原文以證: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南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上面這首詩,說的是八百多年前的一回事。原來當時宋朝國勢不振,徽、欽二帝 被金所擄;康王南渡,在臨安(杭州)即位,稱為高宗,成為偏安之局…… 如此開場,十分乏味,殊非高手所為。因此,為保令名於不墜,修改文字內容便成為金 庸當務之急;而今本則以「張十五說書」打頭陣,展開大規模「再創造」行動。 筆者認為,今本在描寫人物的「藝術加工」上,改得最好的是「老頑童」周伯通及「三 頭蛟」侯通海;加上原本就精彩的「北丐」洪七公與假裘千仞──裘千丈(原著為裘千 里),堪稱「四絕」!作者增添了無數幽默笑料,用於小說人物聲口;但見插科打諢, 觸處成趣,無入而不自得。這是本書最生動傳神且殊勝他人之處,致能振衰起蔽,顛倒 眾生。惟改成問題的亦有郭靖、丘處機、黃藥師、梅超風等,已如上述。至於刪去原著 中的秦南琴,使其與穆念慈合而為一,改自殺殉情為合體孽緣等相關故事情節(包括血 鳥及蛙蛤大戰,共約兩萬五千字),則是作者既痛苦又明智的抉擇。凡此皆可不論。但 另有若干純屬小說肌理欠通、神理不洽的關目,也值得一提: 其一、作者寫狗官段天德挾持李萍(郭靖之母)北逃,一路上累贅之極,已不合情理; 而李萍被金兵逼令挑擔數十日,「肚子越來越大」竟絲毫未動胎氣,更為奇事。 (以上分見新2、3回) 其二、作者寫「武穆遺書」云云,固純屬子虛;而以南宋名將韓世忠之智謀韜略(不遜 岳飛),欲傳該遺書之門路甚多,再不濟亦不致跟鐵掌幫主上官劍南想出一個「 捨近求遠」的餿主意──又是畫圖又是打啞謎;且將遺書封存於鐵掌山,玩捉迷 藏的把戲。若然,則曾立「中興第一功」的韓元帥豈非患了「老年痴呆症」,變 成大草包乎?(以上分見新23、32回) 其三、作者寫傻姑敘述江南六怪赴桃花島拜謁黃藥師;啞奴呈上拜帖,黃藥師隨手「放 在桌上」。待變故發生時,妙手書生朱聰如何能在馮氏墓中取來那張仍留置於書 房桌上的拜帖,而且還在背面留字示警?(以上分見新34、35回) 凡此種種「莫名其妙」的故事情節,金庸何以自解? 另外,尚有一些屬於認知錯誤的問題,今一併列出於次: ‧朱聰「妙手空空」神偷之技與魔術家的「五鬼搬運法」是兩碼事,不能混為一談。蓋 一為技術,一為法術也。後者係特異功能範疇,非「道中人」不足語此。(詳新2回 ) ‧陳玄風怎能將長達數千言的《九陰真經》下卷用針「刺」在胸皮上?即令是世界「微 彫」大師有此亂針刺字本領,但密密麻麻決非作「瞎子」梅超風可以摸得出來;一旦 割皮硝製,原刺字形、圖案絕對化為烏有。彼又如何仗以練功?(詳新10回) ‧據動物學,蛇類無外耳,無聽覺;僅有內耳能感受到地殼震動。是則黃藥師之玉簫神 技對蛇群吹奏絕無影響力;若謂「西毒」蛇陣會聞簫聲而起舞,非愚即妄也。(詳新 18回) 結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總而言之,金庸以《射鵰英雄傳》開宗立派,執中國武俠小說之牛耳,已垂卅年。此書 將歷史、武俠、冒險、傳奇、兵法、戰陣與我國固有的忠孝節義觀念共冶於一爐;規模 宏偉,氣象萬千,宛若英雄史詩,洵為一代名著。然其原書良蕪並陳,優劣互見;而修 訂本因小失大,亦未盡善盡美,也是客觀事實。 古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無非是切磋琢磨、精益求精之意。以中國小說美學講 求的元氣論、性格論、意象說、意境說等審美標準來看,金庸語言文字頗為精妙,雖有 小疵,亦不掩大醇;兼且表彰正義,元氣淋漓,時予人以壯美之感。但捏合故事,刻畫 人物,則多扞格矛盾;實未臻事理統一、性格統一「自在圓融」之境。故觀其片段文情 ,搖曳跌宕,如詩如畫;而敘事說理卻每每失之牽強,難免有傷藝術之真。此不獨《射 鵰》為然,其他諸作亦犯同樣毛病,至為可惜。 值此所謂「金學研究」蔚然成風,而將金庸小說捧到九霄雲上之際,筆者無意立異以鳴 高,對這部長達百餘萬言的武俠經典名著吹毛求疵;而是正本清源,談武論劍,實事求 是,探賾索隱,務期給予公正評價,以提昇一般讀者及泛泛論者的認識、欣賞水平。 世有「不虞之譽」,亦有「求全之毀」。現在是打破「金庸迷信」的時候了! ──1992年初夏寫於「南天一葉軒」 後記: 早期金庸小說頗多傳統說書口吻。迨及1970年左右,古龍的「新派武俠」大行其道,對 金庸不無影響,因有全面改寫之舉。《射鵰英雄傳》修訂本港版原未易名,授權台灣遠 景版則因故改為《大漠英雄傳》。特附記於此。 葉洪生 全文摘自《武俠小說談藝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