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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時,天光大亮,一座廟字拆成平地,只有幾尊小佛像兀立在荒野中,顯得奇橘怪 異。   范遙和殷野王看著歐陽九,心生疑慮。方纔這兩掌雄渾凌厲,這人當非泛泛之輩, 可在武林中怎麼沒沒無聞?兩人面色凝重,手一招,屬下教眾捧上兩柄劍。這二人武功 精妙,尋常已極少與人動手,即便動手憑拳腳功夫也足以克敵制勝,兵刃之屬在他們而 言已是多餘,此刻持劍在手,顯是把面前這一老兩少,重傷殘廢盡列為大敵。   范遙沉聲喝道:「三位,我等只為敝教寶物而來,敬請三位枉駕走一遭,絕無相害 之意,一待尋回失物,定當恭送三位重返中土。如不肯聽良言相勸,莫怪我等大施辣手 了。」   張宇真笑道:「范右使如此寬容大度,令人欽服,小女子便隨你們走一遭。我雙腿 被你們打斷了,這一路你們可得抬著我了。」范遙大喜,笑道:「那是當然,在下等馬 上為姑娘醫好腿傷,再買兩個丫環服待姑娘起居。」   段子羽冷冷道:「真兒,你真相信他的鬼話,光明頂乃虎狼之地,你到得那裡,生 殺由人,無異俎上羔羊。何況素聞范右使城府甚深,機詐無窮,別上了他的賊船。」   張宇真幽幽道:「去大不了是死,不去又何嘗有別。禍是我闖出的,殺剮亦應由我 承受。我已累你不輕,怎能再讓你無端端跟我罹禍。」   段子羽哈哈笑道:「真兒,你也大小覷我了。大理段氏從無怕事懼死之人。我雖不 肖,亦不肯辱沒祖風,著眼睜睜讓他們把你捉去,我段子羽在為七尺男兒,死後也無顏 去見列祖列宗。」這番話豪氣干雲,張宇真聽得熱血上湧,眼淚潸然而落。   歐陽九拍掌喝彩道:「好。少爺乃帝玉之裔,若天絕段氏,一切休言。若天理昭明 ,段氏一脈焉是人力所能斷絕。且看九叔的。」兩掌扶地,一振而起,運掌如風,擊向 范遙。   范遙一劍刺出,逕點他掌心勞宮穴。這一劍時刻、方位拿捏得奇準,算準對方招勢 已老,這一劍勢將穿掌而過。   不料歐陽九手勢上移寸許,左臂縮短半尺,右臂陡然增長半尺,不單避過一劍,還 徑拿范遙手腕的內關、外關兩穴。范遙不虞有此,右手疾縮,左掌迅快地與歐陽九對了 一掌。   兩掌噗地一聲竟沾在一起,歐陽九左掌當頭拍下、范遙無奈,右手棄劍,迎了上去 ,兩隻手掌又膠連一處,這兩人竟是要比拚內力一較生死。喀刺一聲,范遙腳下兩塊青 磚已然震為碎粉。歐陽九兩腿向天,身子直立,如泰山壓頂。   范遙卻如李靖托塔,雙腳已陷入地中寸許。他數次猛摧內力,竟無法將之震脫,反 覺對方內力如狂風怒浪,有增無減,只得易攻為守,全線防禦。   歐陽九的內力其實並不比范遙高明,但他雙腳已去,行動上自然大打折扣,若比招 式變化,不出二百招,必敗無疑,逼不得已,出此下策,已是以死相拼。他的先人原是 南宋時五大高手中西毒歐陽鋒的管家,精明強幹,甚得歐陽鋒的歡心,學到了四成蛤蟆 功的功夫。   歐陽九一次采盤子走了眼,竟夜人一武林大豪家,被擊成重傷,奄然待斃,被棄諸 野外。適逢段子羽父親經過,心生不忍,以家傳一陽指為其療好傷勢。歐陽九感恩圖報 ,便投身段家為僕人。段子羽之父為其療傷後,內力盡失,需五年方得復元,不料在第 四年春上,仇家來犯,夫婦二人雙雙罹難。歐陽九深體主人之意,知慷慨殉主易,救孤 撫孤難,抱著尚在襁褓之中的段子羽突圍而出。二十年來,攜帶幼主東躲西藏,其中甘 苦實難盡言。想到幼主家傳武學已絕,自己這點淺薄功夫哪足以令小主人揚名江湖,盡 殲寇仇,在段子羽十二歲那一年,甘冒奇險,持段家傳世玉璽闖入終南山活死人墓,在 神雕大俠楊過和小龍女夫婦的後人手中盜得一部九陰真經,只此一種功夫已使他武功陡 然大進,否則以他本來的身手怎堪與范遙、殷野王這樣的高手對敵。   其時他把九陰真經的內力,以蛤蟆功的運氣法門使將出來,口中不時「咕、咕」連 聲,與蛤螟發出的聲音倒真有些彷彿。   殷野王想不到這兩人一上手便比鬥內力,一見范遙被震入地下寸許,心中大駭。范 遙的武功修為他知之甚稔,於教中可與楊逍並列第一高手,較諸自己和韋一笑還要高出 一籌。後見他旋即穩住身形,任憑歐陽九渾身抖動,猛摧內力,始終如風中盤石,絲毫 不動,這才放下心來。他雖有心將二人拆開,但自付尚無此修為,也不作此想了。眼見 二人一時三刻尚難決出生死,便提劍向段子羽行去。   段子羽不待他走近,搶先發難,一爪抓來,殷野王舉劍刺他肘部的曲池穴,段子羽 等招數用老,身形一晃,繞至他左側,仍是一爪抓至,這一爪方是實招,端的又快又狠 。殷野玉肩頭一縮,斜進半尺,段子羽竟也如歐陽九一般,右臂陡然伸長半尺,堪堪抓 住殷野王肩骨。   殷野王已感爪風刺骨,大駭之下,總算他武功精湛,應變奇速,右肩竟於不可能之 中倏然再沉五分,一式「魚脫雁逸」從爪下滑開,肩上的衣服被連袖扯去,肩上也留有 五道血漕。若是比武較技,已然輸了一招。   殷野王大怒,左拳呼地打出,拳力剛猛,段子羽急閃,掌風掠過右肩,所中處痛如 針刺。殷野王拳連環擊出,兩拳都是一式「直搗黃龍」。殷野王學自其父白眉鷹王殷天 正,拳力最稱沉雄,惟有少林寺的「百步神拳」,崆峒派的「七傷拳」差堪相比。段子 羽豈敢正面櫻其鋒銳,只得憑仗身法飄乎,四處閃躲。全身上處被拳風刺得劇痛,情知 只要有一拳擊實,此身便不屬已有了,形勢已危殆之至。   殷野王一氣打出二十幾拳,眼見這小子竄高伏低,雖狼狽不堪,但每一招重拳都被 他奇險詭異地避過,大感詫異,更感面上無光,發拳愈急,拳力愈猛,四處俱是拳風霍 霍聲,那十幾名明教教眾已退避十餘丈外,以免被拳風殃及。   殷野王又一拳發出,段子羽慌忙一閃,哪知殷野王此拳竟是虛招,毫無力道,覷準 他閃處,又一拳疾發,快逾奔雷閃電,段子羽身子摹然後折,兩足緊釘地面,後額觸地 ,腰脊略挺,實已深得「鐵板橋」功夫的精髓。這必中的一拳竟也走了空。殷野王心中 也不由得暗喝一聲彩,這小子應變之迅捷實是匪夷所思。   他先是失了一招,繼發二十幾拳未能奏功,此拳行詐仍未得售,雖然對方只有招架 之功,毫無還手之力,卻也覺得有失高手身份,再打下去跡近於市井無賴的死纏爛打了 正遲疑問,背上微微一痛,如蚊叮蟲咬,他心頭一凜,知是靈台穴上中了暗器。不用回 身看,便知是張宇真所為。   他連番著道兒,心中無名火騰起萬丈,轉身一躍,已到張宇真身邊,一拳擊出,欲 置她於死地,張宇真雙腿已斷,空有閃避之心,實無移動之力,雙眼一閉,面色慘然。   彭的一聲,張宇真感覺這一拳並未打在自己身上,睜眼一看,卻是段子羽搶身過來 ,硬接了這一拳。   這一拳乃殷野王全力而發,較諸先前二十幾拳猶為猛烈。段子羽原不敢與他在拳掌 上一較短長,其時見張宇真行將香消玉殞,想也不想,一掠五丈,流星掣電擋在張宇真 身前,出掌接下此拳。   他聽得身體內轟地一聲,似乎身體內部骨胳、筋、肉盡已震碎,眼前一黑,倒了下 去。殷野王已全然不顧,又一拳擊出,非欲把張宇真毀於拳下不可。   忽聽得范遙一聲斷喝:「不可傷她!」但殷野王拳已發出,傾力而為,想收也已不 能。   平空中忽然生出一隻手,抓住殷野王的鐵拳,將之硬生生拉了回來。   只聽得兩聲悶哼,歐陽九和范遙已雙雙分開,范遙撲通坐在地上,歐陽九卻被震飛 出去,落在十幾名明教教眾之中。這十幾名教眾俱非庸手,一湧而上,已將歐陽九點翻 在地,動彈不得。   場中心裡震駭最劇的要數殷野王了。他絕對想不出天下問會有誰的手能把他全力擊 出的拳抬回來。即使他最欽服的外甥張無忌,充其量也不過用九陽神功將他震退,或用 乾坤大挪移功將拳力移注別處,要想如此這般地將拳拉回,也不可能。楊逍、范遙武功 雖勝他一籌,卻是勝在招數變化,功力純熟上,似這樣一拳他們也只有避其鋒銳,逞論 將之拉回來,要知將拳震退與把拳拉回,效果雖同,但其功力之差別甚巨。是以一時間 竟呆若木雞,只覺得扣在拳上的五根手指如鐵鉗一般,心中心灰意冷,知道對方只要續 發一招,便能取自己性命。   聽得耳邊一人笑道:「殷野王名震江湖,也是一條響噹噹的漢子,今兒個怎麼對受 傷晚輩大發邪火。未免大有失身份了吧。」扣住拳頭的五根手指也已鬆開了。   殷野王一側頭,恰與那人臉對臉,鼻尖差點撞在一起,忙托地一下後躍三尺,但見 來人花甲年歲,金冠、鶴發、金帶束腰,身裁修長,雙目湛然,似紫光射出,卻是位雍 容華貴的老道。   張宇真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那道人忙將她抱在懷中,柔聲道:「真兒乖,真兒乖, 爹爹在這裡,別怕,別怕。」   殷野王和范遙俱是大奇,萬設想到這刁鑽古怪的小姑娘競是老道的女兒,出家人怎 能娶妻生子。   張宇真哭了一通,泣道:「爹,您再晚來一步,就見不到女兒了,您怎麼才來呀, 差點害死女兒了。」言罷又是一通大哭。那道人只是柔聲慰撫,但如慈母哄嬰兒一般。   范遙從地上站起,神態疲憊之極。一見老道的身手,心中驚歎傾倒。以他和殷野王 的武功修為,縱然全力對敵,身周的風吹葉落也逃不過他們的耳目,這老道卻彷彿神仙 幻化一般,真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張宇真哭了半晌,把老道襟裳都濕透了。這才抬起頭道:「爹,您快把這些壞人都 殺了,女兒的腿被他們打斷了,段大哥為我也被他們打死了。」   老道眸子中忽然精光四射,掃視明教中人,殷野王、范遙都不禁粟粟生危。片刻, 老道眼睛又回復平常,道:「地上這小子就是你說的段大哥嗎?」張宇真嗯了一聲,者 道放下張宇真道:「這小友不錯,很好,爹爹先把他救活再說。」   張宇真驚喜道:「爹,您是說段大哥沒死?」老道笑道:「若無爹爹在此,他是死 定了。他若不是捨身救你,我也不會理他。」張宇真截住話頭道:「爹,您少說幾句, 快救人吧,要是救不活段大哥,我讓你沒女兒。」   老道哼道:「沒大沒小,這種話也是隨便說的。」語氣中倒無不悅,手指搭在段子 羽脈上,從懷中摸出一顆白蠟封固的藥丸,捏碎暗封後,取出黃豆大小的一顆金丹,納 入段子羽口中,隨即點了他頰上的「頰車穴」,咽喉的「廉泉穴」,胸口的「膻中穴」 ,使金丹滾入胃中,復用手撫摩其胃部,以掌之勢力化開金丹。   張宇真驚詫道:「爹,您把家裡的『先天造化丹』帶來了?」老道推手道:「這下 你放心了吧,莫說這小子沒死透,就是死翹翹了,也照樣從閻王手中奇回他的命來。」   殷野王抱拳道:「閣下武功超凡,殷某佩服。還望賜告閣下台甫。」   老道淡淡道:「你問我的名字,是要以後我回場子吧。我的名本不願對俗人講,卻 也不妨告訴你。我就是天師教的張正常。你以後若想找我,到龍虎山上清宮或京師天師 府均可,只是讓我出手卻是不能了,不過盡有人接著你們。」   殷野王和范遙相覷苦笑,這梁子結到天師教上了,此事已極難了斷。   天師教原是漢朝時張陵及其孫張魯在蜀中所創的「五斗米道」,以符咒為人治病, 甚具靈驗,鄉民從之者甚眾。   三國時期,張魯便以教眾割據漢中,朝廷不能制,權授以漢中太守之職,後降曹操 ,亦得封候。從那時起,天師教便已教眾繁多、勢力雄厚。只是此教以符蕭咒水著名, 畫符捉鬼、除妖、祈雨消災是其所長,極少涉足武林,是以在朝廷與民間頗有盛名,武 林中人士倒所知甚少。民俗相傳的手持桃木劍,捏訣步罡,捉鬼降魔的張天師即是此教 歷代都主。   范遙道:「原來是天師教張教主大駕到此,貴我兩教雖無睦交,但數代以來從無瓜 葛,純屬風馬牛不相及。不知貴教何以會找敝教的晦氣,尚望賜教。」   張正常淡淡道:「都是小孩子瞎胡鬧,本座全不知情。好在小女所傷不重,兩位也 不必介意,事過如煙,忘掉算了。」   范遙見他年歲也不比自己大,這番話中卻把自己和殷野王也比作小孩子了。精心佈 置的大光明頂盜寶,以及他們的千里追殺全成了小孩子的惡作劇。憤然道:「敝教雖小 ,總壇重地也不是隨便幾個小孩子能潛入潛出的。此次分明是貴教蓄謀已久,精心策劃 ,何況盜走了敝教重寶,張教主豈能推咎旁人,這段過節又怎能片言揭過。」   張正常面色一沉,微露不豫之色,道:「本座說不知情就是不知情,你信也得信, 不信也得信。這點過節不揭過又如何,莫非要本座給你叩頭賠罪不成?」   范遙道:「不敢,張教主言重了。既然教主不知內情,想必是貴屬下擅作主張。還 請教主重懲主謀,公諸武林,以服人心。」張正常道:「這是我教中事,賞與罰看歡喜 與否,豈能由你代我下箸立謀。若非我屬下人行事不當,單憑你們傷我愛女,又豈能讓 你們活著離開。」   范遙和殷野王商議幾句,都覺既然鬥不過對方,徒然逞血氣之勇,喪命於此,非但 於事無補,而且無法使教中之人得知對手是誰?他二人都懷疑青翼蝠王韋一笑半途截下 聖火令後,私藏起來,覬覦教主大位,外患誠可慮,肘掖之患更為可懼。當下范遙道: 「張教主如此不講情面,我等只有回去稟明敝教教主,這段過節以後再算。」張正常淡 淡一笑,一揮手,頗為不耐。   張宇真叫道:「爹,不能放他們走,你殺了他們,為真兒出這口惡氣。」張正常道 :「你還嫌胡鬧得不夠嗎,此番累得我奔波萬里,看我回去怎麼罰你。」張宇真道:「 你就罰我天天坐在你腿上,為你數鬍子有多少根好不好?」她自知這禍闖的委實不小, 不敢再堅持讓張正常截下這干人了。   張正常二子一女,長子宇初,天姿穎異,文武兼備,近年來教中大小事務俱由字初 執掌,次子宇清,性嗜武功,尤重內功修練,平日常宴坐不語。晚年得女宇真,愛逾性 命,從小便如明珠般托在掌中,百般寵弱,養成了刁鑽古怪的個性。每日不是纏著他撤 嬌耍賴,便是去戲弄兩個哥哥,兩位兄長對她也是喜愛有加,凡事全依著她的性。此次 她偷跑出來,天師府險些翻了個,天師教傾全教之力搜尋,張正常也親自出馬,總算及 時,在殷野王拳下救出愛女。眼見女兒傷勢不重,歡喜逾恆,是以對明教中人也頗為寬 容。   他武功高絕,也極自負,生平極少與人交手,更不願輕啟殺戒,累了自己的修行。 眼見范、殷等人惶惶而去,地上卻留有一人,正是歐陽九。   張正常拍開他被封的穴道,他卻已口不能言,眼不能視,面如金紙,氣若游絲。張 正常疾搭他脈門,當下神色黯然。張宇真慌忙問道:「爹,九叔他怎樣了?」張正常搖 頭歎道:「他本已真元脫盡,又受范遙致命一擊,現今經脈崩絕,縱是大羅仙親至,也 只有徒呼負負。」   張宇真驚聞此言,又哭起來,哀聲道:「爹,您老人家法力通天,快把他醫好,再 給他一顆先天造化丹吃。」   張正常苦笑道:「乖孩兒,你爹的本事外人不知根底,你總應明瞭七八分。你求爹 的事哪一樁不依你,可人力有限,回天乏術。若有『先天造化丹,在手,倒確有兩三成 希望。可你以為這丹是走江湖郎中的』大力丸」嗎?要多少能有多少。實告訴你吧,咱 們家中也僅此一顆,若非看在這小子捨身救你的分上,他就是再死上十萬次,也無福消 受此丹。「張宇真哭道:「不行的,爹,您非把九叔救活不可,要不然段大哥醒來,見 九叔死了,他會傷心死的。」接著把段子羽和歐陽九的身份來歷,以及主僕二人捨命救 已的事泣訴出來。   張正常惻然心動,感慨道:「世風日下,人情澆薄,料不到當世猶有如此義烈之人 ,我就破例與天鬥上一鬥,也看他的造化吧。」言畢,垂手肅立,瞑目似入定中。   張宇真知道爹爹要以天師教的無上法術為歐陽九奪命,這是天師教的看家本領,確 有奪天地造化之功。不過天師教屬道家者流,張正常素來教訓兒女弟子們要識天知命, 順於自然,絕不逆天道而行之,謂逆天而行,縱然法術通玄,亦難免遭天遣。現今卻為 女兒所欠的情背其道而行了。張宇真屏息斂氣,惟恐弄出聲響有礙法術的實施。   張正常左足踏出,一股罡風從足底蕩出,十餘丈外的野草皆隨風僵伏,張正常右足 一旋,向東方踏出,連踏三步,旋即向南,。也是連踏三步,如是瞬息間踏完西方、北 方,步伐如行雲流水,罡風激盪如狂風頓生,吹得花落草折,其時正當上午辰牌時刻, 朝霞怒吐,如萬道金蛇狂舞,驟然問天色昏暗下來,浮雲蔽日,空中隱隱似有雷聲。   張正常戟指向天,指端隱約有道紫光射出,鶴氅漲滿如鼓,那道紫光競似有質之手 ,凝於空中不動,俄頃,一個炸雷響於天空,一道電光直射入張正常指端。張正常驀然 身子旋起如蓬,指尖電光石火般點至歐陽九頭頂百會穴上,歐陽九如中雷擊,身子陡然 間抽搐成一團,張正常迅即落地,兩掌殷紅如血,把歐陽九拘攣的肢體如展佈匹般抹展 開來,掌勢悠悠,時而停下,或指點,或掌劈,龍爪手,鳳釵手,蘭花拂穴手,霎時間 連變了三四十種武功,施術在歐陽九一百零八處大穴上,意欲以絕高法力將他崩斷的經 脈重新續接上。若是張無忌、宋遠橋、楊逍、范遙這些行家看到,定會驚駭歎服,推為 武功之絕詣。可惜歐陽九魂魄冥冥,只感一陣痛楚難忍;一陣炙熱如火焚,還道是身入 煉獄,飽受那地獄之苦;張宇真對此全無興致,只關心歐陽九是否能活轉過來。   段子羽倒是已悠然醒轉,訝然發全身苦痛俱消,體內一股真氣流轉,在全身上下周 流不息,不單任督二脈、陰纏、陽躍、帶脈、衝脈等等,奇經八脈,正經十二脈一時俱 通,這些經脈在體內猶如溝渠、湖泊,星羅網布,而內息猶如無源之水,在這溝、渠、 湖泊中肆行奔流,全身毛髮神經俱顫動不止,張宇真父女倆人的對話他句句聽入耳中, 又見張正常施出的匪夷所思的大法,猶為驚駭,疑為神人,雖有心起來,可身體卻似不 屬已有,連根手指也抬不動。   內息初如河潰堤決,怒潮狂湧,其勢沛然而不可御,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漸漸平 緩下來,如江河入海般湧入臍下丹田,凝聚成一團紫光氤氳的氣團。   耳聽得張正常氣息不勻道:「人力畢竟不可勝天,你爹我已盡人事,毀了我二十年 的道行,可惜功虧一簣。不過當世得我親施這『神霄天雷大法』者,僅他一人而已,他 泉下有知,也可引為榮寵了。」   歐陽九哇地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血中有不少紫色淤塊,濺得衣裳、四周血跡斑 斑。   張正常連封他膻中、雲門、缺盆諸穴,止住他的吐血不止,張字真驚喜道:「九叔 活了,九叔活了。」張正常黯然道:「他也只有一天可活了,日落時分,便是他壽盡之 時。」   段子羽心中大慟,一躍而起,不料他功力陡增了數倍有餘,這一躍直竄起兩丈多高 ,毛手毛腳地落下,險些跌倒。一把抱住歐陽九道:「九叔,九叔,您怎麼樣了?」   歐陽九睜開雙眼,見段子羽生龍活虎般,心中喜慰不勝,喃喃道:「好,總算老天 有眼,公子無恙。你九叔要去見你爹和你娘了,我要對老爺和太太說,少爺已長大成人 ,武功有成,段家一脈終將重振武林。老爺和太太可以瞑目九泉了。」   段子羽心如刀絞,連聲道:「不會的,九叔,您現在不很好嗎。您的傷一定會好的 ,您別把我一個人孤伶伶拋在這世上。」張宇真聽到此處,已不禁痛哭失聲,滿心的安 慰話一句也說不出來。她雖初識歐陽九,但歐陽九為她而重傷不治,心中之痛亦難以言 喻。   張正常緩緩道:「段公子,人之富貴生死,往往有定數,非人力所可強求。令九叔 為救小女而至此,老夫無能,倒是抱愧良多。」   段子羽抬起淚眼道:「前輩法術通玄,若以前輩神術尚不能挽回九叔的性命,晚輩 也只有安於天命。晚輩之命亦是前輩所救,而且賜惠如天,大恩不敢言謝。」   張正常道:「你們還有一天聚首的時光,有什麼話就盡快說吧。」說著,抱起張宇 真到百米開外的地方,為她療治腿傷,二來也示避嫌之意。   歐陽九執著段子羽的手道:「少爺不要為我悲傷,當年你父母罹難之日,我就當殉 主而死,之所以不即死,就是要把你撫養成人,以延續段氏一脈的香火。這二十年的光 陰在我而言已是苟活了。現今我僥倖不辱老爺和太太當年所命,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見他 們,要知這二十年來,我無日無時不提心吊膽,戰戰兢兢,惟恐你一時有個閃失,又惟 恐你武功不成,這二十年我也很累了,死對於我倒不啻是大解脫。何況便無今日之事, 你卓立成人,我也當自刎老爺大太墓前,有何顏面再偷活世上。范遙這一掌實是助我。 你自小明白事理,切不可死鑽牛犄角,徙自悲痛,傷了自己身子,我在地下也不會安生 的。」   段子羽頭觸於地,硬咽不能成語,渾身顫抖。歐陽九笑道:「我腹中空空,總不成 去向小鬼求乞去,你搬出幾罈好酒,你我主僕再痛飲一場。」   段子羽不多時搬來幾壇上好佳釀、火腿、臘肉,鳳雞之屬,放在歐陽九面前。歐陽 九高聲道:「小姑娘,你和令尊倘若不棄嫌我這泉下人,一起共飲如何?」   張正常應道:「如此多擾了。」攜女走過來。他的醫術也真精妙,張字真此時行走 已如常人,看不出受過傷的樣子。「段子羽拍開泥封,酒香四溢,醇冽無比,傾人四個 大盞中,將鳳雞之類用手撕開,分置各人盤中。張正常舉盞一飲而盡,道:「歐陽老弟 ,我張正常一生甚少服人,你老弟的忠心為主,我張正常佩服,今日我們不歡不散。」   歐陽九一驚,問道:「尊駕莫不是天師道的張天師?」張正常捋鬚笑道:「正是區 區在下,天師嗎,實不敢當。」歐陽九矯舌難下,半晌舉盞連盡三盞。狂笑道:「不意 今日得與張天師把酒共敘,蒼天待我不薄。我歐陽九死後也可榮於九泉了。」   此話倒全出真情,想張正常地位何等尊崇,皇上見到,也要降階為禮,口稱「真人 」或「先生」,以主客禮相待,而不以君臣相論,京師諸王公貴戚無不執禮恭謹,求一 見為難,尋常世人見他如比登天,歐陽九不過一俠盜耳,投身段家更屬傭僕蒼頭之流, 今日得與張正常把酒言歡,真是飛來的福份,焉能不狂喜逾恆。   張正常笑道:「歐陽老弟過譽了,張某之名都是些凡夫俗子虛捧起來的,實不是論 ,歐陽老弟的身手倒似出自名家,與南宋末年西毒歐陽鋒的武學似屬同源。」   歐陽九道:「天師法眼無倫,在下先人曾作過老山主的管家,得授此術,只是學得 不精。倒教天師見笑了。」   張正常淡淡一笑,歐陽九的武功在他眼中連三腳貓的把式都算不上,但對此人確有 好感,是以恭維幾句。   歐陽九見段子羽和張宇真二人臉有悲慼之狀,對酒肉卻動也不動,笑道:「天師都 肯折節陪我飲酒,你們兩個怎麼倒拿起喬來?」   兩人無奈,只得飲酒食肉,強作笑顏,張正常修道一世,於這生死二字看得極淡, 但對歐陽的從容與豪爽也頗為心折。   其時西風送爽,野草拂拂,花香迷漫於空中,烏嗚遍於四野,四人言笑晏晏,但如 家人野遊,合飲歡樂一般,誰能料得到這竟是訣別酒。   天色終於還是暗下來了,暮色四起,如煙似霧,太陽收去了最後一抹斜輝殘照。歐 陽九手執酒盞,面帶微笑,寂然不動。良久,酒盞噹的一聲掉在地上,身子向後一倒, 已逝去多時了。   段子羽痛叫一聲,如狼嗥、如梟啼,嚇得歸巢倦鳥撲楞著翅膀飛往別處去了,段子 羽伏在歐陽九身上,哭得氣咽聲變。張宇真流著淚欲勸他節哀,張正常道:「讓他哭吧 ,他憋了一夭了,哭出來會好些。」   遠處幾人悄然走來,伏拜於地,奉上教衣、孝帽、紙錢、香馬之屬,另有幾個抬著 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這些人都是天師教徒眾,久已在側,奉張正常之命馳出十幾里遠 置辦這些送終之物。   這些人輕車熟路,利手利腳地為死人易好壽衣、收斂入棺、人土安葬,頓飯工夫, 一座大塚已起於面前。   張正常父女一連陪了段子羽十餘日,見他哀痛日甚一日,雖百端寬解,收效甚微。   這日段子羽跪拜之際,懷中掉一個小瓶來,張宇真拾起一看,是個整塊羊脂白玉摳 成的小瓶,上有一絹簽,寫著「少陽神丹」四字。問道:「段哥,這是什麼?」段子羽 驀然想起,道:「這是峨嵋百劫師太送我的,我一直揣在懷裡,倒忘了看。」   張正常接過一看,笑道:「百劫對你倒真大方,這是峨嵋之寶,服之可增功力的, 尋常人求一顆為難,她倒送你一整瓶。」張宇真道:「比得上那顆『先天造化丹』嗎? 」張正常怒道:「小孩子家胡亂攀比,這丹雖也算珍品,可與少林寺的九轉大還丹,武 當派的白虎奪命丹相媲美,功效相若。那『先天造化丹』乃你先祖繼先公採集天下靈藥 ,費十歲光陰,煉成一爐,僅成六顆,雖不能令人白日飛昇,或長生不死,但以之起沉 菏,療固疾已屬浪費,生死人,肉白骨確有其能,段公子所服乃是最後一枚。如此神物 豈能與這塵俗中物相提並論。」   張宇真一吐舌頭道:「段哥,這可便宜你了。」   張正常笑道:「不過殷野王拳力之猛實在出人意表,段公子所受之傷非此丹無物可 救。我本是怕你被人打成這樣,才告祭祖先,動用此丹,段公子以身相代,給他服自然 與給你服一般無二,段公子也不必心存謝意。」   段子羽竦然汗出,躬身道:「晚輩這條性命全出前輩所賜,不知今後當如何報答。 」   張正常擺手道:「此言差矣。你救我女兒一命,我也還你一條命。這是公平交易, 童叟無欺,不不欠。不打折扣,你若是心有感恩之意,那便是瞧我不起,把我視作市恩 圖報的凡庸之輩了,聽明白了嗎?」段子羽道:「晚輩明白。」   張正常又道:「可惜歐陽老弟不幸身亡,我卻又欠你一份人情。段公子,當年殺害 令尊令堂的是哪些人,說給老夫聽聽如何?」   段子羽知道張正常要出手為他料理強敵,以他的武功,自是易如反掌。當下道:「 這是我輩不共戴天之仇,不敢假諸旁人之手,晚輩必當手刃大仇,方可告慰先父妣在天 之靈。」   張正常沉吟道:「既是這樣,也就罷了。你現在武功已有小成,不如隨我回天師府 ,我指點你三年,包你武功大成,得遂此願。」   段子羽怦然心動,張正常這樣的大宗師實是可遇而不可求,莫說被他收為弟子,便 是他指點一些竊要,也是一生受益無窮。又見張宇真那副歡喜雀躍的神態,看到那張嬌 美如花的臉寵,更覺能與她朝夕相處,一塊兒練武習劍,直是神仙不殊,登時便欲答應 。   他陡然看到歐陽九的墓家,心一沉,愴然道:「晚輩幼小失枯,九叔又捨我而去, 本當遵從前輩的盛意成全,可身為段家子孫,實不敢托庇別人門下。家傳一陽指譜失落 於外,晚輩還當浪跡天涯,將之尋回,前輩的好意,實是難以從命。」   張正常捋鬚歎道:「罷,罷,就算我再求你一次,傳你一套劍法護身,這也不行嗎 ?」   段子羽惶恐道:「前輩盛意,晚輩當銘記在心,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還望前輩鑒 諒。若蒙前輩指示劍法,實是萬幸。」   張正常顏色稍雯,道:「你有劍嗎?我身上從無寸鐵。」   段子羽道:「晚輩這便取來。」   不多時,從密室中取出一柄古色斑瀾,金吞口,鯊魚鞘的長劍,歐陽九抱著段子羽 脫難後,重作馮婦,諸般物事,只要估計對小主人將來有用的,盡皆盜來,十八般兵刀 自是一樣不少,而且值得他光顧一偷的也俱非庸品。   張正常撥劍觀瞧,意下也頗為讚許,道:「我傳武功向來只教三遍,你能領悟多少 便是多少,要注意觀看。」當下,上手捏訣,右手持劍,在地上悠悠綿綿地演開一套劍 法。腳下步的仍是昔日作法時用的「夭地交泰」步罡法,劍勢如龍,開闊吞吐之際劍上 隱隱有雷聲發出。須臾演完一遍,回頭依式又演一遍,如是連演三次,遞劍給段子羽道 :「就是這樣,你只要依式修練即可。」   張字真嗔道,「爹,只這麼三遍,劍招又這麼繁富,他怎麼記得住,你再演幾遍給 他看。」   張正常道:「他不是本教弟子,這套劍法他本來無緣習得。我教他三遍已是逾格, 破格之事要一而不可二,你這次與魔教結了這麼深的梁子,我們得趕回去佈置一下,莫 讓人著了失鞭,攻我們個措手不及。」   張宇真雖對段子羽有些戀戀不捨,父命難違,也只得回去。段子羽望著她臨去時飽 含深情的一瞥,心中一酸,直欲追去,終於還是忍住,目送一行人愈行愈遠,直至消失 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