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思冰聽得軍官所言,驚疑萬分,暗道:「大宋天子趙匡胤甫平天下,若是這時死
了,天下豈不又要四分五裂?」王保洪道:「此事說來話長。」尋思道:「這救我的少
年雖是作獵人打扮,但見他言談舉止,實非尋常獵夫。此人直呼皇上姓名,顯見是另有
來頭。」
這時,獨孤雪端了一碗稀粥,走進屋來,說道:「段郎,讓這位將軍吃點東西再說
。」點亮油燈,便去餵王保洪吃粥。」王保洪心中過意不去,想要接過粥碗,使盡勁力
,雙手卻始終抬不起來。」王保洪道:「這位妹子先放下碗來,此事迫在眉捷,說不得
只好請兩位相助了。不知兩位如何稱呼?」段思冰道:「山野草民,何足掛齒?在下段
思冰,這是拙荊獨孤雪。」王保洪想了半天,這兩個名字是從所未聞,咬了咬牙,沉聲
道:「在下承蒙二位搭救,瞧二位恩人儀表不俗,定非常人,在下也知兩位恩人絕不是
壞人,此事便向你們說了,尚請兩位相助!」
獨孤雪望了郎君一眼,喑喑嘆了口氣,走到外面哄孩子去了。王保洪道:「在下出
身貧苦,原本只是個一勇之夫。二十歲上,年少氣盛,故而離家從軍。那是十年之前,
我因得虎捷指揮使孫進賞識,便在他手下升任驍騎尉。在下當時血氣方剛,也不懂得甚
麼國家大事,只知道憑著性子去蠻幹。後來孫進夥同龍衛指揮使吳環等人將要謀反之時
,召了我進去,說道:『王兄弟,我們素來把你當作心腹,今日有重大之事要你去做,
你敢不敢去。』我心想他對我有知遇之恩,慨然應道:『孫指揮使但有吩咐,保洪赴湯
蹈火,在所不辭。』孫進豎起拇指讚道:『好兄弟!』接著緩緩道:『王兄弟,當今皇
上的位子,是從符太后、恭帝這孤兒寡母手中奪來。世宗臨終托孤,視趙匡胤為親生兄
弟,他卻做出這等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事,大哥我一直是替世宗皇帝憤憤不平。
如今大軍出征,京中兵備空虛,想六年前趙匡胤一個殿前都點檢也做得皇帝,我等卻為
何做不得?世宗在日,待我不薄,如今是孫進報答世宗大恩的時候了。王兄弟,明日你
領五十名禁軍入宮,誅殺趙匡胤,我和吳環指揮使率著手下禁軍乘機奪走兵符,則趙家
天下必易主矣。』
「我聞言大吃了一驚,但當時也不知輕重利害,竟糊里糊塗答應了孫進。第二天禁
軍謀反,不料皇上聖明,早已洞悉孫進、吳環的奸謀,卻故作不知,後發制人,將我們
二十七名為首軍官一網成擒。我們欺君謀反,大逆不道,論律當斬。皇上卻單獨召了我
去,對我說道:『王將軍,你的武勇之名,朕早聽說了。你卻為何與人家一起謀反?』
我便將孫進的一干言辭統統說了。
「皇上搖頭道:『恭帝年幼,時值天下大亂,各地邊將群龍無首,後周江山,必將
土崩瓦解。朕是不得已而從權,也可說是幾分天意了。世宗看見他的各位將領中有長得
方面大耳的,就將其全部殺掉,朕整天服侍在他身邊,所以免遭遇害。朕之為君,較之
世宗如何?此時群雄並起,逐鹿中原,要是朕死了,天下又將如何?』我聽完皇上所言
,霍然悟解,伏地叩首,但求死罪。
「皇上笑道:『唐高祖說:「使功不如使過。」你且起來,朕赦你無罪。』皇上龍
恩浩蕩,僅將在下貶官三級。這十餘年中,在下為報皇上不殺之恩,屢立戰功,積功升
為永平飛騎尉。數日之前,卻無意中驚悉了一場驚天大陰謀。「永平節度使傅恩,乃是
檢校太尉慕容延釗的舊部。數日之前,我因在城外發現十數位行跡可疑之人,趕到節度
使府中去報知傅恩。我進得正堂,軍校說傅大人有事,請稍待片刻。我在正堂中候了大
半個時辰,不見人來,心煩意亂,卻也不敢亂走。
「這時只聽隔壁有人說道:『最不放心的,便是邊關將士,傅大人多為留意了。』
另一人道:『慕容太尉待傅恩恩重如山,傅恩怎敢有負?』此人卻是傅節度使。又聽先
前那人道:『此事天衣無縫,外人絕對不會知曉箇中內情。傅大人便等著加官進爵吧。
』二人哈哈大笑一陣。傅節度使……傅恩這賊子又道:『殺了趙匡胤……』
「他剛說出這五個字,我渾身一顫,腦海中電光火石般地閃過十年前皇上所說的那
番話來,暗自尋思:『傅恩與慕容延昭謀反,還有誰會是同謀?』忽聽得傅恩這賊子奇
道:『王都尉,你怎麼未經宣召,便進了節度使正堂?』原來傅恩等人已走了進來。我
自知憑一己之力,決計鬥不過他們,也不答話,雙足點地,縱了出去,罵道:『你這賊
子,竟敢背叛皇上!』傅恩臉上勃然變色,大聲叫道:『田軍志、劉彥輝,王保洪盜了
節度使大印,還不快快將他拿下!』兩旁閃出節度使正副護衛統領田、劉兩人,向我包
抄過來。
「我縱上屋簷,奔了開去,出了節度使府,奪了一匹戰馬,心想:『皇上定然不知
有人意圖謀反,實是危如累卵。』更不遲疑,策馬便往北行,想趕去東京汴梁,報知皇
上。皇上當年待我有不殺之恩,縱是替他死了,又有何懼?誰知那田、劉二人奉了傅恩
這賊子之命,一路緊追不捨。「我逃了兩天兩夜,戰馬累得斷了氣,終於在懷遠鎮北被
他二人追上。田、劉兩人以二敵一,我自然鬥不過他們,大家拆了三五招,我運起『輕
功提縱朮』,暗想若是一路北逃,不消多遠又讓兩人追上了,不如先到偏僻之地甩開兩
人再說。回頭揚手,向兩人擲出飛刀。二人輕身閃過,但兩人座騎卻都中刀身亡。我打
定主意,逕往青城山而來。奔到山中,又與兩人一戰,被劉彥輝一刀劈在胸口,不敢再
戰,強撐著往山上奔逃。二人正待要追,忽聽得噠噠噠一陣馬啼聲,山腳下似乎來了不
少人。二人對望一眼,各自閃開。我逃出三五里地,終於昏倒在小溪中,若非恩公相救
,這條性命終是沒有了。」
段思冰聽罷,冷笑道:「你殺我,我殺你,又是何苦呢?」王保洪道:「段恩公,
在下的傷勢短期之內是好不了啦,請恩公以天下蒼生為己任,趕到東京,將此事告知皇
上。皇上防患於未然,若能倖免此劫,在下終生感激段恩公。」
段思冰默然無語,心道:「朱全忠弒君奪位之後,中華天下大亂。『朱李石劉郭,
梁唐晉漢周。都來十五帝,播亂五十秋!』這首詩做的真是不錯!若是趙匡胤死了,中
原前景,實所難以設想。」心中猶豫不決。忽然「哇」的一聲,卻是隔壁愛子哭了起來
,段思冰心中一凜,暗道:「我已是有家有室之人,豈能去冒此奇險?若是不幸死了,
雪兒和孩子怎麼辦?」他搖了搖頭,踱步走到隔壁,只見妻子在低聲哄孩子,叫孩子別
哭。段思冰望著妻子,忽而想到:「若是我不幸死了,雪兒和孩子固然不幸,若是大宋
天子趙匡胤死了,天下重返五代舊局,天下不幸的孤兒寡母,又不知更有幾千幾萬?」
想到此處,毅然道:「不錯,大丈夫當捨棄家室而為國為民!」
獨孤雪早將段王兩人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忽聽丈夫自語出為國為民之語,心中一涼
,暗道:「段郎終究不能真正不問他人是非,終老林泉。」心知丈夫猶豫半晌,這時是
打定了主意,再出也無法改變了,淡淡的道:「段郎,吃飯吧!」
夫妻兩人坐在桌旁,默默夾菜吃飯。獨孤雪吃了小半碗飯,心中酸楚,再也吃不下
,將碗放在桌上,望了望兒子,低聲道:「段郎,你看食兒笑得多麼可愛!」段思冰轉
頭瞧見段食衝著自己臉露笑容,心中黯然。放下飯碗,說道:「雪兒,若不是兵燹戰亂
,你爹爹……他老人家又怎會命運如此淒慘……」見獨孤雪無語,續道:「推己及人。
我,我自當趕去東京報這個訊。雪兒,這一路縱是龍潭虎穴,我便不能回來麼?」
獨孤雪強顏笑道:「回來?你回來做甚麼?」段思冰愕然望著他,卻見妻子霎了霎
眼,道:「這三年來咱們在這裡如此快活,我也早就滿足啦。段郎,我自是帶著食兒跟
你一起去汴梁。」段思冰抓住妻子柔荑,輕輕握住,低聲道:「你真是我的知己。」
忽聽得靴聲橐橐,屋外方圓十數丈似乎都佈滿了人。此時寒夜己深,野外漆黑一片
,段思冰暗道:「我和雪兒在此隱居三載,從無生人到此,此際外面數十人將這屋子圍
住了,定是來追捕王保洪的。」獨孤雪苦笑道:「你不找麻煩,麻煩卻要找上你。」這
是二人三年之前的一句舊話,這時提起,二人心中均是一動。只聽一人叫道:「那軍官
受了重傷,定是逃進這農舍去了。步師弟,咱們遠來是客,無關之人切莫要驚擾了,你
去敲敲門。」另一人應了一聲,篤篤篤敲了敲木扉,朗聲道:「屋中主人在家麼?」
獨孤雪由壁上摘下紫薇軟劍與自己所使的長劍,將紫薇軟劍遞給段思冰,說道:「
想不到追兵來的這麼快。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段郎,咱們動手吧!」段思冰接過
紫薇軟劍,心想剛才說話二人中氣十足,內功與自己便在伯仲之間,來人又有數十人之
眾,憑自己夫妻二人之力,定然不敵。但此時形勢,卻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忽然王
保洪在隔壁大聲罵道:「他奶奶的,你爺爺在此,有種就進來拚個你死我活。」
段思冰仗劍走進裡屋,見王保洪掙扎著便要下床,忙道:「不要動。」卻聽啪的一
聲,窗戶被人震開,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由窗口跳進屋來,大聲喝道:「你鬼鬼祟祟的
窺視我們,到底是……」忽然看見床上軍官與床旁少年都不是自己所尋之人,大吃一驚
,忙住了口。屋外忽然有人大聲叫道:「師父,這賊子躲在柴堆裡。」只聽「啊喲」一
聲驚叫,喊著「師父」那人又道:「我中了賊子的暗器了。」
段思冰向那老者道:「尊駕何人?深夜駕臨寒舍,所為何來?」那老者搖頭道:「
老夫蓬萊派邵風。咦,老夫不找你們。」轉身躍了出去。段思冰心下奇道:「這些人若
是追兵,定然認識王保洪,難道真是誤會?」迅速走到外間,獨孤雪右手提劍,左手抱
著段食,問道:「段郎,是些甚麼人?」段思冰搖搖頭,道:「不知道,好像是蓬萊派
的,咱們開門瞧一瞧。」打開木門,黑夜之中雪光暗映,二十餘人在門口圍住一人,兩
人正與那人相鬥。那人手持一柄單刀,身形搖晃不定,似已受了重傷。圍攻二人拳腳齊
施,雖是徒手,卻已穩操勝券。圍攻之人一人是個三十上下的中年漢子,另一人是個二
十來歲的少年。那中年漢子一招「藍采和春播蓮子」,雙拳呼呼擊向使刀之人面門。使
刀之人單刀回捲,斬向中年漢子手腕。中年漢子道:「你那同伴武功比你高強,都已見
了閻王,你還想逃麼?」收回拳頭,一招「鐵拐李獨腳過橋」,左腳伸出,啪的一下,
踢中使刀之人左胯。使刀之人驚叫一聲,倒在地上。」少年喝道:「你這賊子敢用暗器
打傷小爺,著打!」呼的一拳,正擊在使刀漢子胸口。那少年雙拳舞動,還要揮擊,旁
側閃出一個四十餘歲的漢子,說道:「文兒,且慢動手!他已受了重傷,若是一拳打死
了他,反而不妙。」那少年見師父出來阻止,無可奈何的走了開去。擊傷使刀漢子的中
年漢子道:「掌門師兄,你好好盤問他。」
使刀漢子身受重傷,情知不敵,躺在地上喘了口氣,道:「尊駕是哪一派的掌門,
好大的膽子,居然敢狙殺朝廷命官。」那掌門人嘿嘿冷笑數聲,道:「你青城派與我蓬
萊派如此深仇大怨,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態?當我范莫是三歲小孩子麼?」使刀漢子凜然
一驚,暗想:「蓬萊派威震魯東,又跑來川西幹甚麼?」原來蓬萊派位於京東東路,乃
是當世道家武學兩大門派之一,在魯東半島向來勢力龐大,門中人才輩出,端的威震江
湖。那中年漢子范莫正是當今蓬萊派掌門人。他綽號「山窮水盡」,意為出手與人拚鬥
,非逼得敵人山窮水盡,無計可施不可。使刀漢子道:「蓬萊派與青城派有甚麼過節,
在下半點不知。在下劉彥輝,官拜永平節度使傅大人手下護衛營副統領。實是無意路經
此地。」范莫道:「你若是無意,又怎會來偷聽敝派商議克敵大計?甚麼永平節度使傅
大人、王大人的,你若不老老實實交待清楚,便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段思冰暗道:「原來這使刀漢子便是追殺王保洪之人。蓬萊派無意之中,倒是做了
好事了。」料想蓬萊派說甚麼殺了使刀漢子的同伴,定是指永平節度護衛營統領田軍志
了。劉彥輝道:「在下奉傅大人之命,追捕一個叛逆,恰好撞上貴派諸位……」范莫截
口道:「偏偏這麼巧,你追的人就逃上青城山了麼?縱是追捕叛逆,難道聽了本派之計
,便會助你追上叛逆麼?」劉彥輝等二人當初見王保洪逃走,聽到人聲,只道王保洪蓄
意逃往青城山,來人定是他伏下的幫手,當即捨了王保洪,偷偷躲在樹林之中。不料來
的二十餘人一邊縱馬疾馳,一邊卻是商議怎生對付青城派,跟王保洪風馬牛不相及。劉
、田二人武功不是絕高,呼吸粗濁,登時被來人中的高手察覺。雙方大打出手,田軍志
喪了性命,劉彥輝被砍了一刀,夜幕之中,慌不擇路的逃到段思冰農舍來了。他竊聽別
派祕辛,犯了武林大忌,百口莫辯,縱然真的不是青城派弟子,蓬萊派也不會放過他。
那少年被劉彥輝飛刀削傷左臂,又氣又惱,大聲道:「師父,還問甚麼?一掌斃了他便
是。」范莫尋思:「此人倘若真是朝廷命官,他的夥伴已被我們殺了,放了他豈非養虎
貽患?若不是朝廷武官,必定是青城派祕探無疑。」自忖此次行動志在必得,殲滅青城
一派已在彈指之間,冷冷哼了一聲,說道:「文兒,他用暗器傷了你,你還跟他客氣甚
麼?」那少年白文得師父授意,舉掌劈向劉彥輝。劉彥輝疾往左閃,豈料他受了重傷,
行動遲緩,且那少年這路「八仙掌」確是已得其師真傳。登時只見白文一掌迅如雷電般
地印在劉彥輝額頭。劉彥輝悶哼一聲,已然斃命。蓬萊派掌門范莫見段思冰仗劍立在門
口,心下起疑,暗道:「這青年男子持劍居此,必是武林之人,難道竟是青城弟子?」
他行事素來周密謹慎,每逢有變,均顯得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因此出手每每精明之至
,是以江湖中人才叫他「山窮水盡」。范莫見兩名軍官都已死了,雖是不懼官府,想到
若是官府追查起來,個中只怕有些麻煩,朝段思冰抱拳道:「敝派追捕敵方密探,驚擾
閣下休息,請多多海涵!」
段思冰見事出蹊蹺,永平節度使派出追捕王保洪的護衛營正副統領竟無巧不巧都給
人殺了,心中正感難以置信。聽得這蓬萊掌門自己致歉,便道:「無妨。」
范莫聽他淡而化之的用兩個字搪塞了自己,心中疑雲更重,又道:「敝人范莫,乃
是蓬萊掌門,今晚之事,乃敝門要案,希望閣下不要洩漏了出去。」段思冰暗道:「這
些江湖人物恩怨糾葛,須得與他們離得愈遠愈好。」說道:「原來是范掌門,久仰大名
,今日得見,幸何如之?范掌門請放心,在下定為范掌門嚴守機密。」范莫愈是聽對方
答允得爽快,疑心愈重,盯著段思冰看了半晌,目光落在段思冰劍上,暗道:「咦,奇
怪,這物事竟會在這裡出現?」范莫依稀瞧得段思冰手中長劍頗為類似江湖中傳言的「
紫薇軟劍」,但紫薇軟劍向來為「劍聖」西門無淚的兵器,為何會在這少年手上出現?
須知「劍聖琴魔」之戰,江湖中無人知曉,劍聖西門無淚之死,也尚未露真相,江湖中
均不知西門無淚早已跨鶴西歸。范莫心中猶疑,朝身後的弟子白文使了個眼色。白文會
得師父之意,走上前來,朝段思冰道:「這位大哥手持長劍,似是精通武學,小弟白文
不才,想請大哥賜教一二!」不待對方回答,一招「呂洞賓雙劍飛虹」,雙掌劈向敵人
太陽穴。」段思冰心中憤怒,暗道:「我與你蓬萊派素無瓜葛,為何無緣無故向我出擊
?」軟劍一揮,一招「一至不久升虛無」,不閃不避,劍鋒直刺敵人。劍長臂短,白文
若不退讓,必然未擊中敵人已先中了劍。白文料不到對方劍朮如此高超,吃了一驚,忙
使個「鐵板橋」的功夫,向後仰倒,避開軟劍。
段思冰冷冷道:「你這個無禮之徒,若不出手教訓教訓,當真更了不得。」招化「
五行相推返歸一」,紫薇軟劍斜斜伸過,連刺白文胸口至小腹「靈墟」、「神封」、「
步廊」、「幽門」、「通谷」五大要穴。白文絲毫不敢動彈,眼見這五劍每一劍都是開
膛破肚之禍,心中暗道:「我命休矣!」段思冰與蓬萊派及白文本無恩仇可言,只想稍
稍懲戒白文一番,又豈會真的刺死了他,結怨於蓬萊派?當下收回紫薇軟劍,冷冷道:
「范掌門教出來的好徒弟啊。」
白文死裡逃生,心中驚嚇萬分,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躍到師父身後。范莫見這弟
子與這青年交手,已識出眼前青年使出的正是紫薇軟劍舊主「黃庭劍法」真傳,心中暗
喜,故做怒狀,狠狠打了白文兩個耳光,喝道:「混帳,還不快向這位……這位大俠賠
禮,謝過人家不殺之恩。」白文平日自忖已得師父真傳,在蓬萊派眾平輩弟子中已是一
流好手,漸漸狂妄自大,目中無人起來,此時敗於段思冰手下,已感羞慚無地,又被師
父打了兩個耳光,心中惱怒,卻也無法,只好走到段思冰身前,拱手道:「蓬萊派弟子
白文謝過……大俠不殺之恩。」
蓬萊派此次上得青城的共有二十餘人,眾人見殺了劉彥輝,便已紛紛靠攏在掌門身
後。眾人見掌門對一個二十餘歲的青年卑躬至此,心中均是憤憤不平。先前闖進段思冰
屋中的老者脾性最為暴劣,加之他又是掌門范莫師父一輩,哪裡按捺得住,當即越從而
出,朗聲道:「這位小兄弟好劍法,邵風為老不尊,見奇心喜,也想領教領教。」
段思冰先前無緣無故跟白文過了兩招,已是感到驚奇萬分,這時又見這老者上來,
便道:「在下段思冰,微末之技,倒叫前輩見笑了。在下與貴派素無瓜葛,適才貴派那
位兄弟出手相試,在下不得已才抵擋了兩招。前輩要與在下比武,在下委實不敢應允。
」邵風一想,的是已方理虧,本想就此收篷,但轉念想到對方那一劍如此折辱了師侄孫
,日後蓬萊派大是面上無光,便道:「段兄弟過謙了。武林中人,無不以武功得一二進
步為大幸,能見得甚麼厲害至極的新奇武學,開闊耳目,更是欣喜之事。老夫瞧段兄弟
剛才這一路劍法精妙至極,為老夫平生未見,段兄弟不要推辭了。」一招「韓湘子左右
吹簫」,雙拳一錯,攻了出來。段思冰無可奈何,只得出劍招架。那邵風乃是蓬萊派高
手,內外兼修,實已是造詣精深,但段思冰劍朮之精妙,更非蓬萊派「八仙掌法」所能
企及。二人交手三五十招,勝負未分。
獨孤雪抱著兒子,倚在門旁見得丈夫與人交手,一顆心直提到了嗓子上,她感到事
故之變,出乎意料,卻想不透個中因由。鬥到酣處,邵風一招「曹國舅萬笏朝天」,雙
拳幻出萬千影子,拍向段思冰下額。段思冰一招「桃核合延生華芒」,紫薇軟劍橫削下
去。邵風無法,只得閃開兩步,暗道:「想不到此人年紀輕輕,武學修為卻已到了這等
境界。」便欲再行出手,忽然范莫奔上前來,隔在二人之間,說道:「邵師叔內功深厚
,段大俠劍朮精妙,二位武功各有千秋,不用再比了。」
邵風心中罵道:「叫文兒上前挑釁的是你,如今出來打圓場的也是你,你到底是甚
麼意思?」但知這個掌門師侄智計良多,確有過人之處,當下冷哼一聲,退了下去。范
莫道:「段大俠,在下遠來是客,老著臉皮,想在貴宅找個位子坐下,細細與段大俠暢
談深交,不知可否?」段思冰心中暗暗稱奇,也不知他葫蘆中賣的甚麼藥,便道:「寒
舍清涼,少有人至,范掌門駕臨,端的蓬蓽生輝。」肅客入屋。范莫吩咐眾門人道:「
我與段大俠一見如故,可見定有前世之緣,你們且在屋外稍候,我與段大俠詳談,或能
得他作為強援,也未可知。」
段思冰進了屋來,望了妻子一眼,夫妻二人心中都在想:「這個范莫到底有何意圖
?」眼見范莫入屋,段思冰道:「雪兒,這位是蓬萊掌門范莫范老師。」獨孤雪點頭道
:「適才已經見過了。」她見雙方嫌隙已消,便抱著段食到隔壁去了。范莫說道:「段
大俠如此身手,卻甘心在這裡隱居,前人有云:『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
龍則靈。斯是陋室,唯吾德馨』,段大俠高情雅志,在下深感欽佩。」段思冰尋思自己
在武林中乃是個藉藉無名的少年,三年來與妻子勤修武功,確有進步,卻也稱不上甚麼
絕世高手,這范莫以一派掌門至尊,竟是句句奉承自己,更感茫然不解。
范莫心中早有了一番計較,不聽段思冰答話,心道:「這姓段的已入我彀中矣。」
說道:「段大俠如此清高,怪不得在江湖上極少聽人提及。瞧來段大俠武功不低,常言
道:『名師出高徒』,不知尊師是哪位前輩高人?」段思冰人雖機智,卻是胸城無府,
便即答道:「在下自小隨養父學武,這套劍法,只是無意中由『劍聖』西門無淚前輩手
中得來,承蒙內子相授。在下資質魯鈍,也談不上甚麼絕技。」范莫心道:「果然是如
此。」故意沉默了半晌,不再言語。
段思冰問道:「在下聞得『青城天下幽』之名,故而攜內子來青城山居住,從來不
知甚麼青城派之名,范掌門此次上山,有何貴幹?」范莫嘆了口氣,道:「在下與段大
俠有些緣份,便是要勸段大俠一句,這青城山只怕立時要變成修羅場,想勸段大俠喬遷
他處?」段思冰奇道:「甚麼?」
范莫緩緩道:「三、五十年前,青城、蓬萊、點蒼、崑崙等各門均是武林大派,各
派中高手輩出,端的威震武林。但是,後來青城派出了幾個不肖之徒,竟然闖上蓬萊派
藏經要地,竊走敝派精深武學數十種,使本派諸多絕學就此失傳。本派之中,雖有很多
前輩各擅所長,但本派立派數百年,源遠流長,許多武功絕學,若非資質奇佳,絕對無
法練成。本派前兩代前輩武功雖均是不低,但諸多神功祕朮,皆因資質有限,並未習得
。」段思冰忽然聽他向自己敘說門中舊事,雖感大奇,卻是饒有趣味,便問道:「青城
派在蜀西,貴派在山東,一東一西,遙遙千里,怎會派人去偷竊貴派神功祕譜?」
范莫嘆道:「青城派處心積慮,做得甚是乾淨利落,盜竊本派祕籍功譜之時,本派
上下百餘人,竟無一人知曉。還是家師為練一套『乾坤拳』,進了藏經閣,才發現閣中
祕笈功譜被人盜走了數十部。」段思冰道:「既是偷盜之時無人察覺,貴派又何以知是
青城派所為?」范莫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家師當時已是蓬萊派掌門,門戶
中出現如此大事,怎敢掉以輕心?當即召集門人,派出本派高手四處偵察。他老人家身
為掌門,自覺此事責任重大,若是找不回那些祕笈功譜,則愧對蓬萊一派自創派以降歷
代祖師。本派高手偵騎四出,並未訪出祕笈蹤跡。本派視此為奇恥大辱,對外亦是祕而
不宣。
「過了大半年,家師無計可施,決定在四月二十七日創派祖師祭辰這一天自刎於藏
經閣,以謝罪於歷代祖師。家師自知自刎之事若讓他人知曉,定會百般阻撓,遂也不對
人說起。到了四月二十七日這天上午,家師悄然上了藏經閣,祭罷祖師,便要拔劍自刎
。
「那時本派百餘名弟子正聚集在『青羊宮』,等候家師出來主持祭祖大典。邵風邵
師叔當時僅有二十餘歲,脾氣火爆,久候家師不至,便四處去尋找。邵師叔奔到藏經閣
,忽見家師拔出長劍,正要自刎,大吃了一驚,揚手打出一隻飛鏢,擊向家師手中長劍
。長劍劍鋒被飛鏢擊中,蕩了開去,家師不意有人出現,楞了一楞,便沒有鑄成大錯。
「家師看清楚來人,淚流滿面,說道:『邵師弟,我身為本派掌門,卻致本派蒙塵
,我心意已決,你不要阻攔我了。』邵師叔卻不答話,只是輕咦了一聲,似是看到了甚
麼驚奇的物事。家師見他瞧著自己左側,轉頭一看,登時色變。
「原來邵師叔飛鏢擊在家師長劍之上,被長劍震得斜斜飛向屋樑,無巧不巧正碰到
了屋樑上的一件物事,將那物事撞了下來。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家師這一
自刎,竟解開了本門祕笈功譜失竊的大祕。
「地上的物事,便是川西青城派排名暗器『青字九打』之中,赫赫有名的青鋒釘。
原來青城派行事雖然詭密,也擔心出了破綻,他們盜竊之前,惟恐被敝派高手察覺,不
免要動手動腳,兵刃暗器均已備在身上。也不知是哪位一個不留神,將一枚青蜂釘掉落
在屋樑上。
「那時家師一見青蜂釘,便知盜竊祕笈功譜之事十九系青城派所為。試想青蜂釘乃
是青城獨門暗器,江湖中並無他人會使,捨彼其誰?家師稍感慰藉,當下與邵師叔到『
青羊宮』祭祖壇,舉行祭奠創派祖師大典之後,宣佈已知盜譜之人。但家師惟恐有人蓄
意陷害青城派,便派了馬師伯與龍師叔祖前去青城山核實,找松風觀觀主青城派掌門許
子恆理論。
「不料馬師伯與龍師叔祖這一去,便遭了青城派的毒手。兩個月後,本派收到一個
包袱,打開一看,竟是馬師伯、龍師叔祖的人頭。原來青城派作賊心虛,早已提防到敝
派欲去查討祕笈功譜,便暗中佈置,來了個惡人先告狀,反誣本派竊了他門武功祕笈,
並且生安白造,說敝派行竊時被青城高手察覺,以『八仙掌』打死了他門中一位武學好
手。
「家師一氣之下,率領敝派高手前來青城山,要找青城派討個公道。青城掌門許子
恆強詞奪理,聲稱並未派人到蓬萊云云,並要敝派歸還他門武功祕笈。本派各位前輩見
他們賊喊捉賊,哪裡還按捺得住?當下雙方大打出手。這一役本派風馳電掣,火速趕上
青城山,青城派全無防備,被本派眾高手傷了二十餘人。「家師率門人回到蓬萊,知曉
青城派定要前來報仇,便叮囑大家嚴加防範。果然,不出三個月,青城派掌門許子恆率
領青城弟子百餘人攻上山來。家師料敵機先,本派又佔了地利人和,青城派哪裡討得了
好去?青城派傷亡了十幾名弟子,情知不敵,便夾著尾巴逃走了。
「但青城派掌門許子恆詭計多端,竟悄悄派人混進蓬萊山,在敝派飲用的溪水中投
下了毒藥。待得敝派驚覺,已有三五十名弟子中了劇毒。青城派乘機上山,雙方又行大
戰。這一役中,家師竟被許子恆那老賊用暗器打死。他青城派自知不能一下滅掉敝派,
便在獲勝之後退回了青城山。
「兩派自此輾轉相報,本派在這三十年中,換了七位掌門,每一位前任掌門都是被
青城派害死。在下繼任三師兄為掌門以來,苦心經營,此次祕密上山,便是要一舉聚殲
青城派。」
范莫一口氣將青城、蓬萊兩派數十年恩仇說完,想到明日此時,顯赫江湖百餘年的
青城一派便在從此灰飛煙滅,心中得意,臉上露出了笑容。段思冰朗聲道:「范掌門一
片好心,在下心領,在下本就有意離開此地,另覓世外桃源。」范莫笑道:「我蓬萊山
名列海外五大仙山之一,隱居於彼,豈不甚好?」段思冰不知這范莫勸自己前往蓬萊,
有何用意,當下搖了搖頭,說道:「在下另有要事,明日便要下山。」
范莫大感詫異,心念一轉,道:「段大俠,敝派誓掃青城不顧身,已將青城山四處
要道封鎖,段大俠賢伉儷若是下山,必與本派把守要道的弟子發生誤會。不如稍待敝派
滅了青城派,再一道下山吧?」段思冰道:「貴派與青城派孰是孰非,在下並不知曉,
二派相爭,在下也無意插手。在下之事甚急,請范掌門恕罪!『大俠』之稱,在下愧不
敢當。」
范莫惟恐再行強求,段思冰必生疑心,暗道:「任你奸似鬼,也吃了老娘的洗腳水
。」便道:「段……段兄弟既是無意作壁上觀,在下便告辭了。」轉身出門,一聲喝令
,領著蓬萊派二十餘名弟子,霎時間撤了個乾乾淨淨。段思冰正自尋思蓬萊尋仇一事,
忽聽獨孤雪在裡屋驚叫道:「段郎,你快進來,王將軍不行了。」段思冰奔進屋去,只
見王保洪面如金紙,嘴唇翕張,似是想說甚麼話。段思冰將耳緊貼在王保洪嘴唇,只聽
王保洪道:「你……你答應我,切……切勿失……」最後一個「言」字沒能吐出口,已
然斷氣。段思冰道:「雪兒,王將軍死了,咱們趕快收拾行裝下山!」二人隨便裹了一
包衣物,負在段思冰背上,獨孤雪背上兒子,夫妻二人便踏步出門。值此冬夜,朦朧中
但見一株株巨樹挺立在雪地中,宛如一個個黑衣黑甲的幽靈武士,便欲向人撲來,叫人
心驚肉跳。夫妻二人藉著雪光,依稀辨得路徑,施展開輕功提縱朮便向山下行去。
行了里許,獨孤雪忽然低聲道:「段郎,後面有人跟蹤。」段思冰嗯了一聲,說道
:「你繼續往前走,我來對付他。」雙足點地,掠到一株松樹樹梢,伏下身來。過了柱
香時光,一個青影由樹下急閃而過,段思冰大聲喝道:「何方神聖?且先留下來!」飛
下樹梢,一招「盡賦流形」,人在半空,舉掌拍向那青衣人腦後。青衣人聽得呼喝聲,
早有防範,回過頭來,一招「天邊掛月」,右手化掌,撩向段思冰。蓬的一聲巨響,二
人雙掌相交,各自身形暴退。段思冰身形落地,早已辨出青衣人面目,冷冷道:「原來
是蓬萊派步大俠。」
那青衣人正是「山窮水盡」范莫的師弟步青雲。他聽得段思冰喚出自己姓氏,只道
段思冰已知師兄意圖,便道:「在下正是蓬萊步青雲。」段思冰只聽得范莫叫他「步師
弟」,也不知他叫甚麼名字,見他自報姓名,尋思道:「蓬萊派與我在昨日還是素未謀
面,若非他們追殺那護衛營副統領,也到不了農舍去。這姓步的為何跟在我們身後?」
說道:「步大俠跟在在下夫婦身後,不知有何貴幹?」步青雲心念一轉,道:「山下要
道有敝派弟子把守,范師兄惟恐段兄弟夫婦不便下山,托在下帶了個本門記認來給段兄
弟,以免發生誤會。」由懷中掏出一塊鐵牌來,遞給段思冰。
段思冰接過鐵牌,伸手撫去,辨得鐵牌長寬俱各二寸有餘,一面光滑無比,另一面
卻鑄成了一個羊頭圖案。」段思冰道:「在下謝過范掌門關心。」步青雲道:「段兄弟
夫婦遠行,在下也不相送啦。」折身往山上行去。
段思冰將鐵牌揣在懷中,暗道:「這步青雲分明是早已跟蹤在我們身後,被我截住
之後才另找托辭,這蓬萊派當真有此古怪。」疾步追上了獨孤雪,說道:「雪兒,我瞧
蓬萊派對咱們有些不懷好意,咱們悄悄跟上去看一看,不要叫人家暗算了。」獨孤雪道
:「咱們帶著食兒,若是出了意外怎麼辦?」段思冰沉吟道:「前邊十餘丈外有個山洞
,你帶著食兒去洞中等我。」獨孤雪望著丈夫,道:「你一切要小心!」段思冰嗯了一
聲,吻了妻子一下,轉身往山上奔去。
他風馳電掣般行了半個時辰,隱隱見前方二十餘人正朝山上魚貫而行,正是蓬萊派
眾人。段思冰不敢過分逼近,堪堪在距離蓬萊派二十餘丈之處跟隨。卻聽白文道:「師
父,那小子有甚麼了不起?把他抓起來問一問不就道了?」
段思冰心中奇道:「甚麼小子,說的是我麼?」只聽范莫道:「文兒,你年紀青青
,武林中有許多事情你尚不知曉。那姓段的會得『黃庭劍法』,定是『劍聖』西門無淚
的傳人。西門無淚乃是當世兩大絕世高手之一,若是身在此處,甚麼青城派、蓬萊派,
在人家手下也是不堪一擊。」段思冰心中驚道:「果然是說我。蓬萊派與我無冤無仇,
怎的要算計我?」
又聽白文道:「『黃庭劍法』有甚麼了不起,崑崙派的侯師兄前年上得咱們青羊宮
來,使出來不也是平平無奇麼?」范莫嘆了口氣,道:「當此末世,武學衰微,難怪你
這孩子如此目中無人。」白文見師父譴責自己,忙道:「弟子不敢,弟子不敢!」
范莫朗聲道:「『黃庭劍法』,本是崑崙派鎮派之寶。你見到的劍法劍招平平無奇
,卻是因為侯巖不會另一套劍訣。原來這『黃庭劍法』共有兩套劍訣。一套劍訣,一般
崑崙弟子即可學到;另一套劍訣,卻非下一代掌門人不傳。運用那傳門劍訣使出這劍招
來,方才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崑崙派蓋世絕學。孰料三十年前,崑崙派第七代掌門玉杉
遜位之時,崑崙派許多武功祕笈竟忽然神祕失蹤。其中正包括這一套黃庭劍法的傳門劍
訣。便在劍訣失蹤八九年後,江湖中便出現了兩大絕世高手,號稱『劍聖琴魔』,那『
劍聖』西門無淚使的,便是這一套『黃庭劍法』。」
白文奇道:「『劍聖琴魔』?怎的弟子闖蕩江湖,從未聽人說起過?」
范莫道:「『劍聖琴魔,並世無敵』。另一人『琴魔』名叫獨孤我尊,因其擅使一
具鐵琴,為人邪惡,殺人如麻,所以得了這個外號。聽說十年之前,『劍聖』因『琴魔
』在大理濫殺無辜,拔劍與『琴魔』相鬥,打敗了『琴魔』。從此以後,二人在武林之
中銷聲匿跡。為師心想,那『琴魔』心高氣傲,定是在甚麼地方躲了起來,苦練克制『
劍聖』的武功;『劍聖』也自知勝得僥倖,生恐日後『琴魔』再來尋仇時,自己不敵,
也找地方練武去了。今夜為師看到那姓段的青年手中有『劍聖』西門無淚的紫薇軟劍,
試想武林中人,寧可捨棄性命也不肯捨棄護身兵刃,這西門無淚兵刃落在他人手上,人
多半是死了。」
說到這裡,忽然又道:「姓段的若是『劍聖』傳人,必有西門無淚留下的神功劍譜
之類,為師讓你步師叔跟著那小子,便是想探一探西門無淚是否真的死了。若是得知西
門無淚死訊確切,嘿嘿……文兒,咱們奪了西門無淚的神功劍譜,蓬萊派豈非從此便要
獨尊武林麼?不過那小子倒是機靈,居然發現有人跟蹤。反正不要緊,他走不遠的,咱
們今夜滅了青城派,明日追上那小子,只消對他虛與委蛇,他便會給咱們証實『劍聖』
是否已死……」
段思冰聽完范莫這一段話,才知道這個堂堂蓬萊派掌門對自己卑躬致禮,竟是懷了
這麼大一個奸謀,心中厭惡萬分,暗道:「這姓范的如此卑鄙無恥,竟想奪走『黃庭劍
法』,好在我沒中了他的暗算。」心想蓬萊派既不是甚麼好人,自己須得上山去通知青
城派,讓青城派提防蓬萊派偷襲。段思冰主意打定,繞開蓬萊派眾人,由右側樹林中穿
行過去,過了天師洞,眼前頓時開闊起來,一大片一望無際的松林漫山遍野。那松林遍
佈的山坡卻已甚緩,隱隱可見半山腰橫著幾幢大屋。
段思冰隱居青城山三載,從未到過此處,聽得北風怒吼,松濤陣陣,暗自尋思:「
蓬萊派說甚麼松風觀,定是指前面那幾幢大屋了。」蓬萊派弟子眾多,行走甚緩,早已
被他拋在了後面。
段思冰奔了半里地,前面閃出一道石階。緣階而上,行了五十餘丈,只見一道山門
橫在眼前,門匾上似乎有字。」段思冰朗聲道:「在下大理段思冰,有事通報貴派掌門
!」說了一遍,觀中靜悄悄地,竟無一人答話。段思冰又叫了一遍,仍是無人前來開門
。段思冰心中納悶,暗道:「莫非青城派的人早叫人趕盡殺絕了?」縱上圍牆牆頭,只
見觀中黑沉沉的,並無燈火。雪掩於地,似乎亙古以來此間便已無人居住。
段思冰心想:「我已盡到報訊之責,這便轉身下山,與雪兒趕到東京去。」心念未
落,忽覺腦後風聲颯然,暗道「不好」,急忙飛落院中,回頭一看,牆頭早已多了一個
白衣蒙面人。那白衣蒙面人沉聲道:「再接一招!」猶如一隻大鷹般撲了下來,雙掌劈
向段思冰。段思冰雙眉一揚,軟劍出鞘,唰唰唰唰,一連四劍攻向那白衣蒙面人。白衣
蒙面人左閃右躲,堪堪讓過,眼見段思冰回劍要攻,忙道:「這位段少俠請住手!」
段思冰怒道:「你蒙著一張臉不敢見人,敢情是來消遣小爺的麼?」白衣蒙面人躬
身行了一禮,道:「老夫青城派『長』字輩弟子楊冬,適才為試探段少俠是否蓬萊派奸
細,出手多有得罪!」段思冰見他陪了禮,也不願深究,便道:「蓬萊派掌門率領手下
弟子,今夜便要來襲貴觀。在下報了訊,這便下山。」楊冬冷冷哼了一聲,道:「好個
精打細算的『山窮水盡』范莫,以為我青城派是這麼好擺平的麼?」
段思冰走到山門前,便要打開門閂下山。忽聽楊冬道:「段少俠雲天高義,前來報
訊,敝派上下感激之至。蓬萊派已快上山,段少俠還是不要立時下去的好。」段思冰知
道撞上蓬萊派弟子,說不得立時便要撕破臉相鬥,正自猶豫,卻聽楊冬續道:「蓬萊派
此次行動絕密,竟然繞過灌城,只在偏僻小村打尖住店,好在敝派耳目極廣,昨日便已
探得確切消息。段少俠請放心,敝派早有應付之計,老夫先給段少俠找個地方藏起來。
」段思冰道:「貴派與蓬萊派的恩怨,在下不想介入,在下只是不齒於蓬萊派掌門的為
人才趕上山來報訊。楊前輩若能找個地方讓在下不與蓬萊派照面,也是好的。」
楊冬拉著段思冰左手,低聲道:「段少俠,請跟我來!」領著段思冰繞過正觀,只
見觀後有個徑約五六丈的圓形水池。水池早已結冰,中間立著一座兩人高的假山。楊冬
由冰上踏到假山旁,雙臂抱住假山上方大石,運起內功,嘿的一聲,將大石移開三尺有
餘。大石下面露出了一個三尺見方的洞口,原來大石便是用來掩飾洞口之用。楊冬道:
「少俠請了!」段思冰攀上假山,打亮火摺子,從洞口緩緩入內。楊冬見得段思冰已下
去了,又將大石移回原處。那假山洞穴中空,僅容得一人藏身。段思冰滅了火摺子,伏
著不動,由假山縫隙望去,透過正觀窗口,恰好可將大殿之中的情景看個清清楚楚。
靜悄悄地過了半個時辰,只聽得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傳來,蓬萊派眾弟子已來到松風
觀山門之前。忽然火光一閃,蓬萊派眾弟子點燃了火把。白文見觀中一片黑暗,無人知
覺已方前來,說道:「師父,可笑青城派之人,咱們來到了大門口,還睡得像死豬一樣
。」范莫瞧著情形不對,咦了一聲,朗聲笑道:「哈哈哈哈,蕭掌門,在下領著蓬萊派
二十三名弟子千里迢迢,遠道而來,蕭掌門還不開門迎接,這可是松風觀的待客之道麼
?」他說這句話時,心情實是外弛內張。
眾蓬萊弟子屏住了呼吸,半晌未聽得松風觀中有人答應。
邵風怒道:「他奶奶的,這些龜兒子把頭縮進去跟咱們捉迷藏,掌門師侄,不要管
他。」啪的一聲,舉掌劈開了松風觀山門。
范莫率領眾弟子走到院中,但見整座松風觀仍是靜寂無聲,暗道:「莫非終於洩漏
了訊息,青城派已知我製成這暗器而棄城而逃?」
白文喜道:「師父,青城派的人全都逃走了。」縱到正觀之前,雙足運勁,劈劈啪
啪,連環四腳踢開了松風觀大門。火光映照之下,大殿中三清神像忽閃忽閃的,似乎在
用畏懼的眼光注視著這些入侵者。
蓬萊派眾弟子早已劍拔駑張,只道上得松風觀來,雙方定有一場大戰,已方雖是穩
操勝券,卻也頗費周折。不料整座松風觀空空蕩蕩的,一個青城門人的影子也沒有。眾
人鬆了口氣,紛紛走到殿中,心頭均是大喜:「十年來的大對頭終是畏己逃走了。」
范莫滿懷狐疑,眼見眾弟子走入殿中,心中突然靈光一閃,大聲喝道:「快退!」
話音未落,颼颼數聲,幾隻短箭由窗櫺射入殿中。蓬萊弟子中有人慘叫出聲,卻是中了
短箭。那中箭弟子慘叫一聲,旋即倒地,面色發黑,已然身亡。范莫倚在大門旁,陡見
弟子中箭身亡,大聲叫道:「青城派的人用毒箭,大夥兒快退到殿外。」與此同時,又
是數十聲箭響,不知從哪兒已射了毒箭進來。蓬萊眾弟子左閃右忽,奈何殿中都是蓬萊
派弟子,箭矢極密,轉眼已有五、六名弟子中箭身亡。眾人讓過短箭,紛紛退向大殿門
口。
范莫正自驚惶,忽聞後風生,急忙回身,但見一個白衣蒙面人舉掌向白文撲來。范
莫一招「鸚鵡啄粒」,右掌橫伸,迎向來人。那白衣蒙面人驀地收掌閃開。范莫心中奇
道:「他怎麼突然收掌?」卻聽颼的一聲,一短箭迎面飛來,忙使一招「醉扶古松」,
腰身向右一斜,讓開了短箭。此時聽得大殿中慘叫連連,自是本派中又有人中箭。范莫
心中諸般念頭紛至沓來:「我苦心經營,重金延請當世暗器高手研製出來的武器,全無
半分施展機會。難道蓬萊一派便會因此而滅在青城派的毒矢之下?」人在困境之中,最
容易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不會靜下來分析事實真相;但也會偶爾動念想出一個實用法
子來,這便叫做「情急生智」了。
范莫忽然叫道:「放火燒殿!」將手中的火把向殿中擲去。蓬萊派弟子正無計可施
,聽得掌門一聲令下,紛紛擲了火把,齊向殿門湧去。
那大殿乃是林木建築,殿中又多布幔、火燭等易燃之物,此時火起,藉著獵獵北風
,霎時間整座大殿燒成了一片火海。火光起處,大殿北壁喀喇喇一陣巨響,十餘名白衣
蒙面的青城弟子劈破板壁,衝到殿外空曠之處。原來青城派眾弟子正是埋伏在夾壁之中
暗箭傷人。青城、蓬萊兩派經過三十餘年十數場血戰,門中俱只餘下二十餘名弟子。范
莫領著眾弟子退到院中,已瞧見青城派眾弟子盡數狼狽不堪地逃到大殿之後。
這時蓬萊弟子中箭身亡了八、九人,餘下十四名弟子,聲勢較青城派大為削弱。范
莫冷冷道:「青城派的人會用暗箭傷人,咱們就沒有暗器麼?蓬萊門下聽令,迅速取出
『天雷神彈』,讓青城派見識見識。」眾弟子聞言,各自從懷裡取出一粒寸徑小珠來。
那小珠通體火紅,正是數年來範莫延請暗器名家研製出來克制青城派的獨門暗器「天雷
神彈」。蓬萊派眾弟子將手中天雷神彈紛紛向青城眾弟子擲去,神彈落地,轟轟數聲,
炸裂開來。青城眾弟子猝不及防,四下避讓,卻被炸死了四五名弟子,傷了六七人。原
來宋時火藥未曾用於軍事,范莫邀人將火藥製成炸彈,威力極大,本擬藉此武器,將青
城派一鼓而殲,從此將本門失卻武學祕笈的奇恥大辱洗雪得乾乾淨淨。孰料眾弟子進入
松風觀三清大殿,先自著了人家暗算,死了八九名弟子。蓬萊派製成這「天雷神彈」,
頗費時日,財力物力損耗更是奇大,數年來僅製出二十餘粒。出山之時,蓬萊派人手一
粒,預計在比武之時,一對一用來對付青城弟子,但形勢至此,見效卻已與預籌不免有
天壤之別。范莫心想本派已無力再來製造這天雷神彈,數年之功,僅止於是,不禁黯然
悲嘆。
蓬萊派眾弟子眼見青城弟子閃避「天雷神彈」之際,衝了上去,紛紛拔出兵刃,與
青城派拚鬥起來。霎時間雙方四五十人混戰一處,青城派眾弟子惟恐放箭傷了自己人,
一一擲了弓駑,拿出兵刃與蓬萊派相鬥。
火光之下,數十人你衝我殺,不消半個時辰,兩派均自各有傷亡。范莫一掌逼開一
個白衣蒙面人,尋思道:「今日青城派與本派勢均力敵,鬥下去也是個兩敗俱傷。不如
就此罷手,回到蓬萊島廣收門徒,擴充實力,數年後再來找他們算帳。」運起內功,朗
聲道:「蓬萊派眾弟子速速撤出松風觀!」
蓬萊派眾弟子見已方傷亡慘重,早已不願再鬥,聽得掌門令下,均是邊打邊退,漸
漸向山門靠攏。
青城派中一人說道:「蓬萊派已撤,咱們不必趕盡殺絕,青城派弟子敢快停手撤回
!」青城派眾弟子聞言,不再與蓬萊眾弟子拚鬥,紛紛撤回觀前。
范莫心下黯然,領著眾弟子撤出松風觀,逕下青城山奔回蓬萊島去了。經此一戰,
蓬萊、青城兩派元氣大傷,各派僅剩下十數名弟子,雙方相互忌憚,數十年中均無攻敵
舉動。直至四十年後,蓬萊派掌門海風子重振蓬萊,派人隱姓埋名,投入青城門下,偷
學敵人絕學,潛伏在松風觀中以作內應,兩派爭鬥方才重新啟釁。那號令青城派眾弟子
的便是當今松風觀觀主、青城派掌門蕭劍寒。蕭劍寒見得本派實力雖是稍強於蓬萊派,
但常言道「困獸猶斗」,兩派今日若是比拚下去,蓬萊派固是要吃大虧,本派亦必傷亡
慘重,這才讓蓬萊派安然退出了松風觀。青城派眾弟子掀下蒙面布巾,段思冰才見得那
青城派掌門五十來歲年紀,面目清癯,頗有些仙風道骨。只聽那青城掌門蕭劍寒
道:「楊師兄,那個古道熱腸,前來報訊的段少俠在假山裡憋也得久了。師兄還不去請
人家出來!」楊冬應了一聲,奔到假山前,移開了假山。
段思冰鑽了出去。楊冬將假山移回,領著他來到蕭劍寒身前,說道:「段少俠,這
位便是敝派掌門人蕭劍寒。」段思冰抱拳道:「在下大理段思冰,見過蕭前輩。」蕭劍
寒道:「蓬萊派西來的訊息,敝派昨日便已獲悉,段少俠報訊雖報得遲了,蕭某仍是代
敝派上下謝過少俠。得見段少俠英風俠骨,蕭某榮幸之至。」
段思冰見他與自己客套寒暄,心想雪兒還在山下,不便久留,便道:「蕭掌門繆贊
!在下尚有要事在身,既然蓬萊派已退,在下也下山去了。」蕭劍寒心中委實讚賞這年
輕人,聽說他有要事,問道:「段少俠有甚麼事?若有用得著的地方,蕭某當可略盡綿
力。」段思冰當下把王保洪上得青城山來,說道有人要弒君謀反的事簡略說了。蕭劍寒
愈聽愈是心驚,待得段思冰說完,沉吟半晌,嘆了口氣,道:「蕭某自二十歲上,因敝
派與蓬萊派之間的恩怨,便從未出過西川,於天下大事也不甚瞭然。但昔日蜀帝孟昶荒
淫無度,濫任臣僚,弄得這天府之國民不聊生,蕭某卻是一一瞧得清楚。段少俠說道:
『宋室天下甫平,若則宋主亡故,中原勢必又要四分五裂。』蕭某深以為然。段少俠欲
去汴梁報信,途中艱險,自不待言。蕭某有個弟子,為人機警,倒可讓他跟段少俠同赴
東京,也好有個照應。」
蕭劍寒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又道:「小波,你出來!這便跟段少俠下山。」青城
派人群中步出個濃眉大眼,二十來歲的少年。那少年躬身道:「徒兒跟著段大哥東去,
定不辱了師父之命。」蕭劍寒向段思冰道:「這便是蕭某的弟子王小波。段少俠事情緊
迫,蕭某也不相留了。」吩咐弟子由觀後馬廄牽出三匹紅色駿馬,道:「此去汴京,千
里迢迢,段少俠多保重?」
段思冰抱拳道:「謝過蕭掌門!」與王小波出了山門,雙雙跨上馬鞍,左手牽了第
三匹駿馬韁繩,縱騎下山而去。此時東方曙光綻現,已將天亮。二人縱馬在這林海雪原
中疾馳,寒風撲面,頗有冷意。段思冰道:「天寒地凍,卻勞王兄弟跟著千里奔波,我
心中真是過意不去。」王小波哈了口氣,說道:「我自六歲上得青城山松風觀來,苦學
了十餘年的武功,早想下山去闖蕩闖蕩,得與段大哥下山,實是萬分欣喜之事。」
二人行了半天,王小波忽道:「段大哥,前面有人!」段思冰抬頭望去,數十丈外
立著一個俏生生的身影,大聲叫道:「雪兒,雪兒!」奔馬過去,到得距離獨孤雪尚有
十餘丈時,翻身不馬,奔了過去。
獨孤雪立在雪地中,懷著抱著兒子,笑吟吟地道:「你可回來了。」段思冰伸手攬
住兒子腰身,說道:「北風呼嘯,你站在這裡,凍壞了麼?」獨孤雪心中漾過一片溫馨
之意,嗔道:「誰叫你這個傻郎君讓人家等了這麼久?」
段思冰聽得身後馬蹄聲響,回頭指著王小波道:「雪兒,這是青城派蕭掌門的及門
高弟,跟咱們一起去汴梁報汛。」獨孤雪嗯了一聲,道:「多個幫手也好。」
王小波翻下馬來,雙手作揖,道:「小弟王小波見過大嫂!」抬頭向獨孤雪望去,
只見朝日光輝映照在這身著狐襲的俏佳人臉上,似是給那如花嬌面添了一層聖潔的光環
,心中不由一動,急忙低下頭去,不敢再看第二眼。獨孤雪笑道:「王兄弟,你們青城
派沒有吃虧吧?」王小波見她問話,只覺自己一顆心撲嗵撲嗵亂跳不停,
面上一紅,含含糊糊地道:「沒有,沒有!」他自從六歲上得青城山,朝夕相處的都是
一干師叔伯、師兄弟,此時正值血氣方剛,一見這美貌少婦,登時失態,心中只是在想
:「老天爺怎的造出了這般貌美如花的女子來?」他兀自低著頭,段思冰夫婦並不見得
他臉上神情。段思冰道:「雪兒,咱們上馬吧!」三人各跨上一匹駿馬,獨孤雪將兒子
縛在背後,用貂裘給兒子罩住了頭,驅騎望東北而行。一路經成都、過梓州,這一日來
到了京西北路的汝州府地界,行程已過大半,眼見再過兩日便可抵達東京開封府。
段思冰暗自慶幸一路上並不曾遭遇追兵,心道:「到了東京,天子腳下,便可入宮
面聖了。」冬日苦短,三人出了汝州城,經過箕山,來到石羊鎮上,天色已朦朦朧朧暗
了下來。石羊鎮小人稀,來往客商寥寥無幾,僅在鎮南有一家小客棧。三人到那無名客
棧中投宿時,天上又飄飄灑灑落下雪花來。
段思冰嘆道:「今年方才十月,一路北來,各地均是冰天雪地,大反往年常態,遮
莫真要發生大事?」獨孤雪笑道:「又胡思亂想些甚麼?」
店伴過來將馬牽進馬廄。三人要了兩間房,段思冰夫婦與孩子住了一間,王小波一
人住了一間。
王小波悶悶地在屋中呆了半晌,眼見窗外飛雪飄零,鉛雲散去,天色尚未全黑,便
想到鎮上逛一圈,以解胸中煩悶。他出得客棧,但見雪光映照,長街上一片朦朧,行人
寥若晨星。漫無目的地獨自望鎮北行出了半里地,忽見一角屋簷下躺著一個黑黝黝的身
影,似是一人蜷住腿正在睡覺。
王小波暗道:「如此冷夜,這人沒有棉被,躺在這屋簷下睡覺,遮莫是凍死了。」
心下惻然,行到簷下,卻聽得那人忽道:「這位兄弟可是想討叫化的好酒喝上幾口麼?
」
王小波心道:「此人原來沒睡。」依稀見得那人懷中抱著一個大酒罈子,正在低頭
喝酒。那叫化又道:「叫化雖窮,卻不是慳吝之人,這位兄弟要喝酒便接住了。」呼的
一聲,將酒罈子向王小波扔了過來。王小波這幾日掛念一事,心中頗為不快,見那酒罈
迎面飛來,蹲個馬步,雙手合抱,正好接住酒罈。
那叫化讚道:「好功夫!」王小波正要稱謝,忽覺酒罈向下一沉,原來那叫化使的
這招「龍門三鼓浪」還有兩道後勁,急忙用力托住酒罈,化開了那兩股勁道。那叫化道
:「我這酒罈裝滿九十九斤九兩『竹葉青』,一滴不溢,一分不剩,乃是專門找能工巧
匠製作而成,小兄弟不要給我弄砸了。」王小波但覺酒罈入手,沉逾兩百來斤,料得酒
罈多半是銅鐵鑄成,聽那叫化聲音,約莫有三十來歲,便道:「大哥放心,我要喝這幾
口酒,哪能把罈子弄砸了?」將酒罈高舉過頂,伸起了頭,酒壇微傾,一股酒水便由壇
口流瀉下來。王小波骨嘟骨嘟鯨吞牛飲,一氣之下,便有四五斤酒落肚。
那叫化搖頭嘆道:「少年人年紀青青,居然一口氣喝下四五斤竹葉青,只怕是心中
有甚麼解不開的結吧?」王小波身在師門,律訓極嚴,從來沒有喝過白酒,一口喝了四
五斤,腦中發脹,忽然想起一事,悲從中來,失聲哭了出來。
那叫化皺眉道:「唉喲,叫化子可做錯事了,這一口竹葉青,竟把小兄弟惹得哭了
起來。真是該死,該死!」說罷竟啪啪打了自己兩記耳光。王小波與這叫化萍水相逢,
雖不知這叫化姓甚名誰,這時心中卻生了親近之意,見叫化自打耳光,心中大是過意不
去,忙止住哭聲,說道:「在下胸中塊壘難消,怨不得大哥。」
那叫化道:「你坐下來,有甚麼苦楚,說出來給大哥聽聽,大哥也替你想個法子。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要天天發愁,把人也愁死了。」王小波放下酒罈,也不嫌臟,便在
叫化身旁坐了,嘆道:「若是你遇到一個已婚女子,人家夫妻情深誼重,你卻又喜歡上
她,卻又如何是好?」
那叫化「哎喲」驚叫一聲,忙道:「小兄弟,這種事兒千萬別來找我,我可是一竅
不通。」一把抓起酒罈,喝了一口,長聲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情場君莫笑,古來個中幾人回?」吟罷縱聲長笑。
忽聽得一個尖聲尖氣的嗓音道:「謝漏,你堂堂丐幫幫主,竟然失信於我一個弱女
子麼?你以為躲到這石羊小鎮上,我就找不到你了麼?」那叫化勃然變色,冷冷道:「
你便是盯著我不放?」抓著酒罈,腳下一溜,身形傾斜,似乎便要跌倒。王小波急忙伸
手托去,卻見那叫化後背上挺,雙腳使力,一下子滑出了丈餘。那叫化大聲叫道:「小
兄弟,我的冤家到了,先失陪啦!」也不知使個甚麼身法,東一跌,西一滑,倏忽間已
在街頭溜不見了。朦朧之中,只見他身後有一個白影緊追而去。
王小波楞了一楞,心道:「這個叫化便是丐幫幫主?」素聞「丐幫」乃是天下第一
大幫,幫中高手輩出,與少林派並稱中原武林泰山北斗,自己竟糊裡糊塗跟堂堂丐幫幫
主同飲,向人家胡說八道,不由暗暗咋舌。正要起身而行,忽聽得一人道:「柳兄弟,
這一男一女聚在了一處,可當真有些棘手了。」另一人道:「這二人武功不弱,的是難
以對付,那男的身份特殊,更不知是否有手下人埋伏在左近。」
王小波心中一凜,暗道:「一路無事,莫非這兩人便是永平節度使傅恩派來的追兵
麼?他們說的甚麼一男一女,自是指段大哥夫婦了。」此際天已大黑,他藏身屋簷下,
但見鎮北兩人施展輕功疾掠過來。那兩人輕功高明,他早時尚未察覺,直到聽得說話聲
,才知道上來了人,又聽那「柳兄弟」道:「大師派咱們來幹這件事,便是瞧著你裴志
明裴大俠與我柳花明這點虛名。哼,那對狗男女再厲害,又能在你裴大哥浸淫三十餘年
的『大金剛掌』下討得了好去?」裴志明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切不可自高自大
,目中無人。」二人行到鎮中,見得街道分岔,一條往鎮南,一條往鎮西。那裴志明道
:「敵人狡詐,示之以虛,定是往鎮西走了。」便自鎮西追了過去。柳花明笑道:「裴
大哥輕功高明,且等一等小弟。」也自拔足跟去。
王小波在簷下坐了半個時辰,已自雙足冰涼,這時見得那二人不見了,才直起身來
,暗道:「這二人必是追兵,須得速去通報段大哥才是。」甫一邁步,酒勁上湧,險些
跌倒,搖了搖頭,這才定下神來,朝小客棧走去。他腦中恍恍忽忽,進了客棧,扶著梯
子爬上樓,辨得段思冰夫妻父子三人住的天字二號房,奔了過去,便要敲門,忽然想到
:「我一路跟大哥他們同行,卻不知他們背地裡怎樣評價我?」心底更有一層:「段大
嫂」對我可有好感?卻不敢再想。逕自靠在窗戶旁邊,想聽聽段思冰夫婦說話。
豈料過了半晌,房中兀自闃然無聲。王小波心中驚道:「難道……難道已經出了意
外?」不敢貿然闖入,右手食指伸到口唇旁,沾了些唾沫,輕輕在窗紙上捅了一個小孔
,尋思:「若是敵人抓走他們,必在這屋中布下了陷阱待我前去,我且瞧一瞧再說。」
他打定主意,附在窗前,右眼透過窗紙小孔,便向房中望去。
卻見獨孤雪坐在床上,正自凝神沉思,段思冰卻不在房中。王小波看得獨孤雪撫著
孩子那副愛憐神情,酒性發作,不由口乾舌燥,心頭鹿撞。他面孔耳赤,心中大聲呼喊
自己把眼光移開,腦袋卻是不聽使喚。正自魂飛魄散,飄飄欲仙之際,忽然左肩給人拍
了一掌。王小波心下大駭,驚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回手一招「回頭望月」,雙手化掌,
疾向來人劈去。那人隨手一抓,按住他的雙掌,說道:「王兄弟,好一招『回頭望月』
。」
王小波定了定神,這才看清那人面目,忙道:「原來是段大哥回來了。」段思冰一
揚左手,道:「這石羊忒也偏僻,小客棧管住不管吃,我剛才到你房中叫你,想約你一
起去買點食物,不想你不在房中,便獨自買了些吃的來。」王小波見他左手提著一個食
盒,剛才險些被自己一掌打翻,脹紅了臉,低頭說道:「小弟一時心煩,到外面轉了一
圈,發現鎮上有形跡可疑之人,便急忙回來報知段大哥。」
段思冰笑道:「幹麼還不進去?」拍了拍門,叫道:「雪兒,快開門!」獨孤雪在
房中應了一聲,走過來打開門。段、王二人走了進去。」思冰打開食盒,取出盒中五六
碟涼拌滷菜與七八個燒餅,擺在桌上。三人一邊吃飯,王小波便把見到裴柳二人之事說
了。段思冰這數日來正自心中惴惴,聽罷忖道:「投店時我正說要有事發生,當真是『
說曹操,曹操到』。」雖是不安,卻想驚惶無益,便淡淡道:「人家也沒說是找咱們,
一男一女可多了去啦,王兄弟不要胡亂疑心。」王小波確是一心撲在獨孤雪身上,才會
聯想到一處,聞言臉色一紅,含含糊糊說了幾句,回房自宿去了。段思冰將碟子收在食
盒中,說道:「雪兒,我見王兄弟附在窗前,似是在向室中窺探……」獨孤雪臉一紅,
道:「王兄弟是個正派之人。我聞得他一身酒氣,料是喝醉酒了。」
這一夜三人心中不安,整夜不曾入眠。到得天色大明,三人縱馬北行,一路也不曾
撞上甚麼可疑物事。又行了兩日,終於到了開封府汴梁城。
那汴梁古稱「大梁」,昔日信陵君竊符救趙,朱亥揮師的典故便出在此地。詩仙李
太白嘗作一首古風「俠客行」,中有兩句:「千秋二壯士,煊赫大梁城」,說的
便是侯嬴、朱亥不負信陵恩,投身相報之事。自從五代梁朝伊始,便將汴梁與洛陽並稱
「東西二都」,歷經梁唐晉漢週五朝,皆盡定都於彼,人煙繁盛,瓦捨儼然,頗顯氣派
。此時既為宋朝帝京,一時繁榮景象,天下無雙無對,倒真稱得上是中華第一名城。後
世張擇端繪了一幅「清明上河圖」,冠絕天下,其中景物便俱是取自汴梁。段思冰等人
在城西投了一家客棧。此時日暮蒼山遠,天上陰雲密佈。王小波問道:「段大哥,皇上
乃是九五之尊,居住大內禁宮,咱們卻如何見得?」段思冰道:「我和雪兒早商量好了
,雪兒在此等候,我們倆乘夜進入皇宮。」王小波點了點頭,心中卻想:「我們是甚麼
人?皇帝為甚麼會聽信我們的話?」
獨孤雪由懷中掏出段素順當年給她的那塊金龍御牌,說道:「段郎,這是大理國皇
上的金龍御牌,見牌如見君,你帶上它,若是見到大宋皇帝,便表明身份,趙匡胤自會
信得。」段思冰接過御牌,強笑道:「其實也不打緊,咱們在青城山時,只道一路上定
是荊棘遍佈,誰知到了京城,還不是太平無事?只消入了皇宮,告知了大宋皇帝,咱們
還到山裡過那自由自在的日子去。」獨孤雪眼圈一紅,道:「你若是找不到大宋皇帝便
出來吧,想想……還有我和食兒在這裡等著你!」
段思冰別過妻子,與王小波出門去了。剛出大門,天上紛紛揚揚地下起大雪來。段
思冰和王小波四處打聽,來到皇宮之外,天色已然全黑。段思冰道:「王兄弟,禁宮之
中,一切小心為是。」二人眼見一隊官兵走了過來,急忙避開。待得那隊官兵過後,段
王二人掠進了皇宮之中,但見黑壓壓的一大片房舍錯落有致地排列著,一眼望去,不見
盡頭,也不知皇帝住在哪裡。二人越過牆頭,忽聽一人道:「代太醫,這邊走,今晚皇
上在萬歲殿呢。」那人尖聲尖聲,似乎是個太監。
段思冰低聲道:「這二人便是去見皇帝的,咱們跟著去!」王小波應了一聲,二人
伏在牆後,只見月形拱門中轉出二人。前面引路的是個四十餘歲的太監,後面跟著一個
五十上下的老者,自是甚麼「代太醫」了。
王小波心中驚道:「若是這二人回頭,咱們不給人家瞧見了麼?」卻見那兩人逕自
東行,並不回頭。二人默默而行,也不再說話。
段王二人悄悄跟著那太監和代太醫東去,雙方相距了十來丈,那前行二人始終不曾
覺察。行了半里地,前方忽然燈火明亮,卻已來到一座殿宇之外。那太監尖聲道:「皇
上,奴才領代太醫來了。」殿中一人沉聲道:「進來!」二人便入殿去了。
段思冰見殿周守衛森嚴,對王小波道:「王兄弟,咱們見大宋皇帝去!」拉起王小
波,逕投殿門而去。殿周護衛忽見有人闖了過來,大聲喝道:「大膽刺客!」各持兵刃
衝上來,將段王二人團團圍住。
段思冰朗聲道:「大理國皇子段思冰,求見大宋天朝聖皇帝。」殿中一人咳嗽數聲
,說道:「阿文,出去看看!」只見先前那太監奔出殿來,朝眾護衛喝道:「且慢動手
!」段思冰掏出金龍御牌,道:「茲有大理皇上金龍御牌為証。」
那太監遙遙見這青年男子手中持有一物,瞧得不甚清楚,暗道:「此人現身求見,
多半不是刺客,且看看他手中是否金龍御牌,便知真假。」排開眾護衛,走下石階,由
段思冰手中接過金龍御牌,仔細辨過,沉吟半晌,方才大聲道:「皇上,此人身上果真
有大理皇帝的信物。」殿中那人道:「領他進來吧!」
那太監把御牌奉還段思冰,領著二人進了大殿。段思冰踏入殿中,眼前一亮,只見
此殿比大理太子的寢殿略為寬闊,西首擺了一張楠木巨床,床上躺著個五十來歲的老者
。那老者一身便服,滿面紅光,見了段思冰,奇道:「朕聽說大理國皇太子乃西宮庶出
,今年才有十六七歲,怎的另有一個皇子。」段思冰道:「我是長子,一直寄養在外。
」
那老者拂手說道:「阿文,朕只是背疽重生,沒甚麼大不了的,你領代太醫下去罷
。」那太監應了一聲,領著那太醫下去了。老者拉開被子,坐了起來,說道:「朕躺在
床上接見大理皇子,沒的失了禮節。你也坐下吧!」
段思冰見西首有張椅子,便自坐了,仔細打量這大宋皇帝,但見趙匡胤身材雄偉,
氣度豁達,身體微微有些發胖,心道:「這大宋皇帝倒也隨和。」只聽趙匡胤道:「朕
南征北戰多年,少年時的許多宿疾,如今也發作起來了。大病不犯,小病不斷,倒也真
夠折騰人。令尊年紀跟朕差不多,如今身子可還清健?」
段思冰搖頭道:「在下已長年不在父親身邊。」趙匡胤頗感詫異,問道:「你叫甚
麼名字?」段思冰道:「在下思冰。」趙匡胤搖頭道:「不要甚麼在下在下的,我比令
尊大一歲,你叫我一聲『伯父』便是。我也叫你『賢侄』吧。」段思冰忙道:「思冰不
敢!」趙匡胤笑道:「不敢麼?咱們便以武林規矩相見吧。賢侄,你可會得一陽指麼?
久聞一陽指乃是大理段氏絕技,不過這些年我戎馬倥傯,無由見識,你倒讓我瞧一瞧!
」
段思冰心中吃了一驚,暗道:「原來大宋皇帝也會得武功?」趙匡胤看他面上表情
,已自明白,便道:「我馬上得天下,一根桿棒,一雙拳頭,打下四百座軍州都姓趙。
賢侄卻不信麼?」段思冰搖頭道:「我……侄兒自幼離家,並不曾學得一陽指。」
趙匡胤穿了鞋,站起身來,說道:「你使幾招功夫讓我瞧一瞧。」段思冰不敢推辭
,直起身子,一招「正氣衝霄」,雙掌推出,使開了養父易黃所傳的「正氣掌」。他在
這三年之中勤練武功,這一路掌法使出,再也不是三年前那般模樣。只見掌影橫飛,身
形飄飄,愈使愈是精神振奮,正練到一招「董狐巨筆」,右掌上拍,宛如一柱擎天,忽
聽趙匡胤笑道:「我陪賢侄玩一玩吧!」右掌呼的拍出,正是他自創長拳中的一招「沖
關斬將」。段思冰心中一驚,忙使一招「雲沖岐山」,一掌迎了上去。蓬的一聲,二人
雙掌相交,段思冰但覺趙匡胤內功渾厚,非己所及,急忙一步搶上,雙掌一錯,劈向趙
匡胤頭頸。趙匡胤笑道:「這招是『鴛鴦交頸』。」招變「河朔立威」,雙掌揮舞,右
腳踢了出去。
二人劈劈啪啪拆起招來,均是形未至,意先到,點到即止。猶如蜻蜓點水般拆了四
十餘招,段思冰但覺每招一出,趙匡胤明明佔了優勢,卻又含勁不發,當下跳到一旁,
說道:「伯父武功深湛,侄兒哪是敵手?」趙匡胤哈哈一笑,道:「老啦,不中少啦。
想當年一人獨闖江湖,才稱得上是少年俠氣。」段思冰心道:「須得趕快把事情說了。
」說道:「伯父,侄兒千里迢迢由青城山趕來……」
忽聽殿外太監叫道:「啟稟皇上,晉王趙光義入宮見駕!」那晉王乃是趙匡胤同母
之弟,趙匡胤向來倚為左臂右膀,夤夜入宮求見,也是尋常之事。趙匡胤沉吟道:「賢
侄,你先跟你的同伴到隔壁等一等,我瞧瞧光義深夜入宮有何要事。」段恩冰情知趙匡
胤大臣晉見,必有要事,便道:「伯父自便!」自行與王小波走到隔壁,但見小屋三面
牆壁全排滿了書架,北首橫著一張木幾,上面擺了筆墨紙硯,卻是皇帝的一間小書房。
王小波跟在段思冰身後,心下納悶,暗道:「段大哥是大理國皇子,怎的從來不對
我說?」又自想到:「這皇帝武功高強,誰又害得了他?」忽聽一人道:「臣趙光義叩
見皇上!」那人聲音粗豪宏亮,似是正值壯年。卻聽趙匡胤說道:「罷了,你坐下吧!
」
沉默了半晌,又聽趙光義道:「皇兄,北伐已有半年。北漢主劉繼元向遼乞師,遼
相耶律沙統兵援漢,此時形勢,已於我軍不利。」趙匡胤嘆道:「昔年我曾說要遷都洛
陽、遷都長安,只因汴梁地居四塞,無險可守,惟有遷都關中,倚山帶河,才可得像漢
唐一樣長治久安。北伐成敗,也是我趙宋興亡的大計。遼兵南來,時值冬季,已輸了天
時;遠離故土,又輸了地利;我自稱帝以來,愛民如子,人和也算是佔盡了。孟子曰: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咱們三者皆備,定能克定北漢。目下見得遼軍大舉
揮師而來,合兵北漢,似是勢力龐大,實為紙糊的老虎一般。若則交戰,必然不堪一擊
。」
趙光義道:「皇兄所言雖是,但敵軍來勢洶洶,咱們縱是能勝,殺人三千,自損八
百,傷亡亦將慘重之至。若是遼國後援軍隊到達,我軍勢必危殆。」趙匡胤沉吟半晌,
問道:「依你之意該怎麼辦?」
趙光義朗聲道:「遼軍南來,不敢孤軍深入。我們不妨先召黨進、潘美、楊光美、
牛光進、米文義等北伐大將回朝,待得遼軍退後,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揮師北上,一
舉奏功。」趙匡胤道:「忽然撤兵,遼軍自知其中有詐,耶律沙乃是將才,豈有不知之
理?遼軍只怕未必肯退兵。」
趙光義道:「臣早已有了一計。」趙匡胤哦了一聲,道:「你有何計?」趙光義道
:「皇兄前日生了背疽,龍體欠安,臣便以此為由,詔令黨進等返旆還朝。」
趙匡胤忽然冷冷的道:「你早已越俎代庖,擬了一道聖旨,言稱我病重,急召黨進
等人還朝是麼?」趙光義顫聲道:「我……我……皇兄……」吞吞吐吐,沒有說出一句
話來。
趙匡胤嘆道:「黨進等人是你的心腹大將,你召他們回來,有甚麼意圖,當為兄半
點不知麼?」只聽得通通數聲,趙光義大聲道:「光義不敢,光義不敢!」趙匡胤哼了
一聲,道:「諒你也不敢!你不要磕頭了,起來吧!」默然過了半晌,趙匡胤又道:「
陳橋天授之前,我本是歸德軍節度使,兼檢校太尉,又任殿前都點檢。我們到了陳橋驛
,讓苗訓詐稱天命,推我做了皇帝。這其中,多虧了懷德、趙普和你。這十數年來,大
宋江山也是你我同掌,你還有甚麼不滿意?難道你也希望來個黃袍加身,圖個虛名不成
?」趙光義道:「我的武功是大哥教的,在軍中歷練,也虧得大哥多方照顧才有今日,
怎敢對大哥有絲毫忤逆之心?」趙匡胤道:「我自信得過你,你起來吧!」段思冰聽趙
氏兄弟說了半晌,愈聽愈是迷糊,只是辨得他倆兄弟似是有些不和,暗道:「趙伯父的
弟弟不敢跟他爭吵,但聽來卻是很不服氣。」忽聽得殿中「奪」的一聲,似是甚麼利器
斫中了骨骼之類,隨即聽得趙匡胤慘叫道:「光義,你,你竟敢向我下此毒手?」
王小波叫道:「段大哥,是趙光義要謀反!」段思冰耳中轟鳴,心下大駭:「叛逆
原來便是趙伯父的弟弟。」他雖是甫與趙匡胤接觸,對這人卻已是頗有好感,當下奔出
書房,大聲叫道:「趙伯父!」來到殿中,只見一個四十來歲,額頭頗高的中年漢子正
舉著一柄尺長利斧向趙匡胤砍去。此人自是晉王趙光義了。
段思冰喝道:「趙光義,你竟敢弒兄,還不快快住手!」趙光義不料萬歲殿中另有
他人,陡見殿後衝出兩個少年,不由吃了一驚。回過神來,掄著利斧便向二人劈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