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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衣衫滿是汗膩污垢,裹了一層又一層,前後衣襟俱已碎成了萬千布條,由腰間 一根沾滿泥土的麻繩繫住,穿著之破,較之丐幫弟子尤有不如。玉樹心道:「莫非是丐 幫的前輩俠隱?」抬頭瞧向那人面目,只見那人長髮披散,幾及腰部,將大半張臉都遮 住了,隱隱見得臉龐黑不溜秋,一雙黑眼珠間透出無限殺氣。那人抱著暈迷不醒的小段 食,奔上前來,忽見地上有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彎腰一看,渾身顫動,「啊」的一聲 怪叫,叫聲直震得四山轟鳴,遙遙回應。眾人正忙著搶奪黃庭劍經紙頁,本自無暇顧及 它事,忽然聽到一聲穿雲裂石的怪叫之聲,各人心中一凜,尋聲掉頭望去,只見西邊一 個怪人一手抱著段食,一手撫著獨孤雪屍身正在痛哭。柳花明早已搶到紫薇軟劍,陡見 那長髮怪人,心中大驚,暗想:「莫非這魔頭沒有死?若非是他,當世之中,又有誰還 有此渾厚內功,發出這麼一聲怪叫?」心想此人招惹不得,寧可信其是,不可信其非, 見場中眾人聞得長髮怪人怪叫,俱是怔立一旁,穿過人叢,找到趙一平,低聲道:「趙 兄,咱們走!」趙一平見柳花明臉上俱是驚恐神色,心道:「柳花明武功之高,遠勝於 我,且又有強大靠山,對這長髮怪人都是如此畏懼,這怪人定非常人。」點了點頭,由 地上抓起古琴,向身周的點蒼弟子使了個眼色。正邪兩派一百餘人楞了半晌,見那長髮 怪人只是伏在獨孤雪屍身痛哭,並無其他舉動,繃緊的心弦都鬆弛了下來。一個黃衫老 者道:「不要理他,原來是個武功極高的瘋子罷了。」   長髮怪人內功深厚,那黃衫老者距他雖有五六丈,於老者所說卻聽得一字不漏,霍 地站起,仍是左手抱著段食,倏地縱身掠起。眾人也不見他身形如何晃動,只覺一陣怪 風撲面而來,隨即聽得那黃衫老者「啊」的一聲慘叫,登時栽倒在地,七竅流血而亡。 那老者人稱「黃河飛虯」,一身十三太保橫練功夫,真可謂刀槍不入,乃是河朔一帶有 名的大魔頭,孰料這長髮怪人一招出手,便已將他斃命。場中眾人大多識得「黃河飛虯 」,當下不禁相顧駭然,面無人色。熊龍生在這群江湖人中,只算是個三流角色,本也 不奢望到甚麼劍經,只是受了柳花明脅迫,來此作証。眾人搶奪劍經紙頁之時,他便倚 在山壁之下,忽見黃衫老者死狀,大驚道:「你是……」長髮怪人轉過身去,轟地一掌 擊出。熊龍生只覺窒息難受,一股大力撞向自己心口,腦袋一垂,旋即斃命。眾人見長 髮怪人距熊龍生尚有丈餘,這一記「隔空掌力」,居然將他活活震得七竊流血而死,登 時嚇得魂飛魄散,雙股戰慄,直不信活人有得如此威猛無儔的渾厚內勁。長髮怪人冷笑 數聲,抱著段食竄入人眾之中,直如虎入羊群,鷹進雞籠,右掌揮動,中者立斃。他逢 人便殺,也不管甚麼正派邪道,殺得興起,拳打足踢,暴吼連連。眾人初時見他來攻, 雖是畏懼,仍然各持兵刃,展開武功與他拚鬥。但過得片刻,只見無論用甚麼兵刃、武 功,在他拳腳之下俱是三五招便即斃命。眼見得地上已多了十餘具屍體,眾人鬥志全消 ,不知誰發了一聲喊:「這人是魔鬼,大夥兒快逃命啊!」登時四散逃命。那長髮怪人 也不追趕,只是揮掌殺人。逃得稍遲一步的,立時屍橫就地。過了柱香時光,眾人已逃 得一乾二淨,地上也擺滿了四十來具屍身。那長髮怪人見地上、山壁上噴滿了鮮血,自 己衣襟上和手中孩子身上亦沾了不少,偌大山中,除了自己與這孩子再無第三個活人, 驀地裡心中一楞,將孩子放在地上,望著噴滿鮮血的山壁,喃喃的道:「這些人都是我 殺的麼?」問了兩次,不見有人答應,不禁怒道:「老天,你欺人太甚!」舉起雙掌, 啪地向山壁拍去。山壁受這千鈞之力,微微震動。那長髮怪人這一掌使力甚巨,亦覺雙 掌隱隱生疼,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奮力嘶叫:「西門無淚,你騙我,你騙我!你說甚麼『 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之下?不夭斤斧,物無害 者』。你雖死了,我仍是聽了你的話,讓孩子隱居起來,哈哈哈,『物無害者』……『 物無害者』……」兩道清淚緩緩流過那污黑的面頰,顯出兩道白白的小溝來。他心中淒 苦,左手抱著段食,奔上前去,一把提起段思冰,走過去扔在獨孤雪身旁,低聲道:「 雪兒,是他害得爹爹又在那鬼地方呆了十年,不然爹爹也可救得你了。是他害死你的, 是他害死你的,爹爹給你報仇……」他的話聲是那麼輕柔、那麼抑揚頓銼,便似是在一 個月光如水的涼秋之夜,慈祥的老奶奶望著沉睡在懷中的孩子,在輕輕地敘說那古老而 又神祕的傳說……   長髮怪人忽然揚起右掌,便要將段思冰屍身拍得稀爛,驀地看到段思冰那淒苦而安 詳的面容,心中不禁一楞,暗想:「他會害我麼?他若是那種陰騭的小人,死時又豈會 如此坦然?」終於緩緩放下手掌,將手掌抵在段食後心「靈台穴」,輸入內功。過了半 晌,段食「啊呀」一聲,睜開雙目,忽見一個長髮怪人將自己抱在懷裡,吃了一驚,大 聲道:「放開我!」長髮怪人撤了手掌,問道:「段思冰是你甚麼人?」段食跳到地上 ,道:「段思冰是我爹爹。」長髮怪人早時見他長相,早已料中,聽他親自承認,心中 大喜,叫道:「孩子,你是雪兒的孩子?他們還有後人……哈哈哈哈……」   段食聽這怪人發笑,只覺耳中轟鳴一陣,回過神來,忽然見到遍地死屍,不由毛骨 悚然,驚訝得張大了小嘴。長髮怪人擋住了段氏夫婦屍身,段食並未瞧見,大聲問道: 「我爹爹媽媽呢?」長髮怪人淒然道:「他們,他們給惡人害死啦。」掉過頭去,指著 段氏夫婦屍身。段食陡然聽父母雙亡,又看見雙親屍身,「啊」的一聲驚叫,登時暈了 過去。長髮怪人急忙伸手扶住他,重運內功,輸入他體內。段食緩緩舒醒過來,奔上前 去,撲在父母屍身之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長髮怪人嘆了口氣,負手立在山壁 之前,聽得段食起初哭聲宏亮,後來愈來愈是微弱,過了半個時辰,竟已全無聲息。長 髮怪人暗道:「這孩子如此傷心,只怕又哭得暈厥過去了。」回過頭來,果見段食靠在 父母屍身之上,早已暈厥。長髮怪人抱起段食,尋思:「存者且偷生,死亦長已矣。又 何必老讓這孩子見到雙親屍身,傷感過度?」陡見距段氏夫婦屍身南首三丈開外有一個 小土坡,心生一念,奔上前去,潛運內功,右掌一揮,擊向那土坡。他這「逆天神掌」 ,可稱並世無雙,內功更是雄渾,「轟」的一聲,但見塵土飛揚,一個小土坡登時被掌 力逼著朝北飛了開去。長髮怪人疾步前衝,又是呼呼兩掌擊出。這三掌迅如驚雷閃電, 便如一掌一般,三掌之力合為一處,那土坡飛出三丈有餘,蓬的一聲震天價響,落在地 上,將段氏夫婦屍身皆盡罩住。地上不平,土坡受到落地大力震顫,沙土滾滾而下,填 滿了四下縫隙。遙遙望去,那土坡渾如上古盤古開天劈地,肉身化物伊始便生在此處一 般。段食躺在長髮怪人懷中,小臉被那獵獵掌罡一帶,醒了過來,嘶聲道:「我要爹爹 媽媽,我要爹爹媽媽!」長髮怪人心中酸楚,暗自搖了搖頭,黑臉一板,咬緊牙關道: 「哭甚麼哭?我沒有爹爹媽媽的時候,比你現在還小。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你 有本事,便去將那些害死你爹爹媽媽的惡人,一刀一個宰了。」段食一雙小小的拳頭擂 擊在長髮怪人胸口,仍是哭道:「我不要殺人,我要爹爹媽媽活過來。」   長髮怪人將他放在地上,伸手指了指土坡,說道:「我把他們埋起來啦。」段食撲 到土坡前,兩隻小手便去刨那泥土,想再見父母一面。但他縱有工具,年小力弱,也刨 不出父母屍身,更何況只憑一雙赤手?刨了一會,兩隻小手被泥沙劃出一道道血痕,指 掌間白嫩的皮膚也被劃破了。長髮怪人朗聲道:「他們已經死啦!你在墳前磕幾個頭, 我帶了你去,傳你一身天下無敵的武功,將來你便能把那些惡人一個個殺了。」段食搖 頭道:「我不殺人,要殺人你自己不會去殺麼?」那長髮怪人心中怒道:「我是想把你 撫養成人,讓你親自報仇。不然的話,便是這一干么魔小丑,我又何曾放在眼裡了?」 淡淡道:「你不殺人,人便殺你。你爹爹媽媽為甚麼死的?不就是打不過人家,讓人家 殺了麼?」   段食一呆,說道:「大家都不學武功,你也不殺我,我也不殺你,豈不好麼?」長 髮怪人嘿嘿笑道:「你以為沒了武功,就不能殺人麼?我且問你,你吃不吃肉?」段食 點點頭。長髮怪人又道:「你既是吃肉,我又問你,那些動物招你惹你了麼?你還不是 一樣將它們殺來吃了。人是天地間最壞的物事,你不害人,人家便來害你。天以萬物與 人,人無一物與天。人生出來,便只知道索取,若是得不到,便會想盡千方百計去掠奪 。你爹爹媽媽手裡有黃庭劍經,人人都想要,難道他們不會武功,旁人就不殺他了麼? 傻孩子,武功是決計要學的。」   段食低頭想了想,道:「你說的是有道理。」長髮怪人喝道:「甚麼你你我我的, 你叫甚麼名字?」段食道:「我叫段食,你又叫甚麼名字?」長髮怪人道:「我是你爺 爺,名叫獨孤我尊。你娘便是我的親生女兒。」段食驚道:「你是我親爺爺?」那人點 了點頭。這人便是大難不死的「琴魔」獨孤我尊了。那日大雨之中,獨孤我尊中了雷敬 人的詭計,誤飲了混有十全大毒丸的酒水,毒性發作,被雷敬人打下齊天崖。墮崖之際 ,獨孤我尊心念電轉,只道中毒後功力全失,這番從這高崖上墮了下去,定是必死無疑 ,忽然間「噗嗵」一聲,身周水花四濺,原來卻是掉進了一個水塘之中。獨孤我 尊武功雖失,仍是定力驚人,忙由背上摘下古琴。身子下墮之力極強,直向水底沉去, 幸得那水塘積水甚深,不然早就跌在塘底,撞上甚麼石頭泥土之類,氣絕身亡。獨孤我 尊憋住一口氣,沉了三丈多,塘水浮力終於將那下墮之力盡數抵掉。他的古琴雖然堅逾 鐵石,卻是如一般松木桐柏重輕,落入水中,下沉之勢一消,立時便向水面浮起。獨孤 我尊緊緊抱住古琴,待得古琴浮出水面,終於能探出頭來,呼吸了一口氣。他右手抱琴 ,右手拚命在水中划動,漸漸靠向岸邊。爬上了岸,料知雷敬人不敢下這萬丈深淵來探 個究竟,暗自慶幸重生之幸。過了一個多時辰,他漸漸恢復了一些力氣,心想:「『十 全大毒丸』的毒性每隔兩個時辰便發作一次,若不到那鬼地方去療傷,發作之時,實是 生不如死。」打量週遭,不由叫苦。這時大雨已停,但見頭頂十餘丈處,一片片雲霧圍 成一個罩子,並不見得太陽,陽光透過雲霧射下來,已是十分黯淡。藉著這黯淡天光舉 目望去,只見這山谷長寬各有四五里,其中丘陵起伏,也有些鳥獸。但山谷四方盡頭俱 是削壁朝天,光滑如鏡,莫說是現今武功全失,縱是平時身手敏捷,也不見得能緣著這 峭壁爬了上去。諸方削壁將這水塘、山林圍在其中,直如置身井底。獨孤我尊心道:「 難道我這一輩子便在這裡坐『井』觀天不成?」其實他坐井倒是實實在在,但這青天經 年之中,無時無刻不被那雲霧蔽住,觀「雲」觀「霧」倒是有的,若說觀「天」,卻也 不能夠。不覺間天色漸暗,身上的劇毒也發作起來。這一夜,獨孤我尊直是疼得死去話 來,遍地掙扎。第二日清晨,他疼勢稍止,飢火又升了上來,好不容易到一隻兔子,赤 手剝了兔子皮,在水塘中洗涮一下,生生吃了,便開始在谷中四下覓路。到得谷西,見 那裡有個黝黝的山洞,心道:「反正這谷中已無路可走,便進了這山洞之中,說不定這 山洞直通谷外,也未可知。大不了死在洞中,也勝於在這谷中生不如死的飽受那『十全 大毒丸』煎熬,苦熬日子。」他抱的是「有進無退」的打算,雖無火種,卻仍是獨自在 黑古隆冬的山洞在瞎闖,額頭上不知撞了幾個包,腳下更不知跌了幾跤。當真是「天無 絕人之路」,他這一番視死如歸,無所畏懼的瞎闖,行了七八里,眼前光線一亮,居然 來到了一個荒山之中。獨孤我尊逃出荒谷,雀歡不已,這才想起古琴還在谷中,想要進 谷取回,憶起洞中那七八里地行之維艱,較之前朝唐三藏西天取經,萬里征程,有過之 而無不及,當下捨了此念,一路望河朔而去。他一日只行得兩個時辰,凡在毒性發作之 時,總是遍地亂滾,苦苦掙扎,饒是這般鐵打銅鑄的漢子,往往也想一死了之。但每逢 斯時,他心中卻在想:「段思冰這小賊如此害苦我,更不知我那苦命的雪兒被他怎麼樣 了,我一定要去報仇!報仇!」他武功全失,又沒了銀兩,情知仇家眾多,不敢以真面 目示人,便披散頭髮,撕破衣衫一路北行,肚中飢時,便捕捉小鳥小獸為食,好在他身 手敏捷,倒也不曾餓著。歷盡千親萬苦,這一日終於到了那練功抑毒之地。故地重來, 感慨萬千。自此以後,每日便在那裡運功抑毒,飢時捕捉鳥獸,烤炙為食。到了冬天, 又跑到山下村莊去偷了一些衣衫來,穿在身上御寒。這時想到威震武林,江湖中人聞風 喪膽的大魔頭居然做了偷衣的「小賊」,心中更是恨恨不已。他只道雷敬人下毒手乃是 段思冰吩咐,便把這一切惱恨都記在了段思冰頭上。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間十年 過去,獨孤我尊所中劇毒終於全消。他欲去成都府路探問段思冰下落,出得山來,卻撞 上了幾個邪派人物,說是要去箕山搶奪西門無淚的黃庭劍經。他武功早已恢復,昔日那 稱霸武林的豪氣又回到身上,聽得那幾人之言,頗感詫異,當下便開口仔細詢問。那幾 個邪派人物見到一個長發怪人頤指氣使地向自己發問,心中大惱,拔出兵刃便上前攻去 。獨孤我尊武功天下無敵,那幾人又不過是邪派之中的幾個三流角色,登時被他一掌一 個打死了數人。餘人見狀,慌忙說出段氏夫婦隱居箕山,因為點蒼派掌門趙一平探得段 思冰身上有黃庭劍經,傳柬眾多門派前來搶奪,他們這些邪道人物得到訊息,不落人後 ,也向箕山趕來。那幾人耳目不靈,不知各門各派究竟是何時集會箕山。獨孤我尊待得 眾人說完,又是一掌一個打死了,心想事不宜遲,遲則生變,匆匆趕來。孰料那幾個邪 道人物得訊已較他人晚了幾天,獨孤我尊趕到箕山,終於慢了一步,僅救得外孫性命, 女兒、女婿還是被人害死了。   獨孤我尊道:「孩子,我便是你的親爺爺。」段食哭道:「段食聽爺爺的話。」他 活了十餘歲,從來沒聽爹爹媽媽提起過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只因此山與外世隔絕,他 只能獨自與小鳥小獸玩耍,所以也不覺為異,只道天下間一切從來便是如此。此時父母 雙亡,但覺這長髮怪人外貌雖是怖人,自己對他卻有一股親近之情。他心中不知是何因 由,實則這正是人的天性所在。獨孤我尊尋思:「雪兒若是不嫁給段思冰,總是跟在我 身邊,又有誰害得了她?段思冰已經死了,便算是饒過了他。哼,若不是當年段素順這 般惡毒,段家與我家順利結為親家,更不會有後來諸般出人意料的變故。段素順這賊子 ,我怎能讓這孩兒給他做孫子?」他本愛遷怒於人,不然當年一個兵丁犯了姦淫之罪, 他又怎會將一行二百餘人盡數殺了?念及此處,便道:「孩子,你不叫段食。」   那孩子楞楞的道:「我不叫段食?那麼我……我叫甚麼名字?我是誰?我是誰?」 獨孤我尊熟通書典,沉吟片刻,縱聲笑道:「哈哈哈,你是獨孤我尊的親孫子,叫做獨 孤求敗!哈哈哈……爺爺要讓你成為天下第一,永世不敗,你的名字就叫獨孤求敗!」   那孩子聽得獨孤我尊狂笑,心中微生懼意,說道:「求人不如求已,我當然是知道 的。可是,爺爺,一個人能一生立於不敗之地麼?」獨孤我尊道:「爺爺就要讓你一生 絕不求人,永遠立於不敗之地。求敗,咱們走吧!」   獨孤求敗問道:「去哪兒?」獨孤我尊道:「武功爺爺自是要教你的了,但爺爺有 個獨門兵器,掉在了大理,要先去把它找回來。」適才柳花明、趙一平見機得快,偷偷 溜走,獨孤我尊見女兒慘死,心神激盪,並未注意到趙一平手中拿著他的古琴。獨孤求 敗見祖父一手抱著自己,便將一個小土坡單掌推得飛出數丈,掩住父母屍身,奇道:「 爺爺的掌法已經這麼厲害,還用甚麼兵器?」   獨孤我尊嘿嘿笑道:「爺爺號稱『琴魔』……」獨孤求敗雖聽群雄在林中說了許多 「劍聖琴魔」之事,卻是似懂非懂,只聽得似乎「劍聖琴魔」是天下最厲害的武功好手 ,而「劍聖」又教「琴魔」給殺了,心想一個人一生能有如此威風八面,實是令世人仰 慕不已,忽然知道「琴魔」便是眼前這長髮披肩的「爺爺」,不禁問道:「你是武功天 下第一麼?」   獨孤我尊望望他的小臉蛋,見這孩子劍眉直插入鬢,雖是稚齡幼童,一股逼人英氣 已透了出來,笑道:「你才是武功天下第一。」獨孤求敗右手食指一指鼻翼,不解外公 之意,奇道:「我不會半點兒武功,怎麼會是武功天下第一?」獨孤我尊站在山頭,俯 望遠山,但見天地茫茫,山翠日斜,縱聲笑道:「獨孤我尊的孫子,一定會成為武功天 下第一!」   金烏西墜,餘輝將雲層渲染成了火紅的晚霞,宛若一朵朵大紅牡丹花,卻是只見花 朵,不見枝葉。天光也被這雲層裹得發紅,間或逃出一絲絲陽光來,照射在山壁之上, 那塗滿了鮮血的山壁更紅得艷了。天邊掠過二十餘隻歸巢的倦鴉,哇哇怪叫,似乎在呼 喚挽留那西墜的殘陽。那些烏鴉忽見地上有數十具死屍,齊聲歡鳴,飛落下來,便去啄 食那此屍身。獨孤求敗心想這些人生前雖是作惡多端,終究已經死了,倒不能讓這些烏 鴉這般毀屍食肉。拾起了十餘粒小石子,向那些烏鴉扔去。烏鴉中有一兩隻烏鴉中石, 余鴉大驚,旋即飛散,逕自在天空盤旋,過了半晌,不見這小孩有何舉動,又齊朝那些 屍身撲去。獨孤求敗撿的是些小石子,根本砸不死烏鴉,趕了兩三次,群鴉習為常,也 不飛閃躲避了。獨孤求敗眼見趕不走群鴉,便向外公道:「爺爺,這些人也挺可憐的, 你把他們埋葬了吧?」獨孤我尊冷冷的道:「他們生前害死你爹爹媽媽,都是些窮凶極 惡之徒,這番報應,全是惡貫滿盈,咎由自取。他們可憐?你沒了爹爹媽媽,不是比他 們更可憐麼?」   獨孤求敗嘆道:「人都死啦,還跟他們計較甚麼?難道便叫他們給烏鴉吃了麼?」 獨孤我尊皺眉道:「你這小子跟西門無淚一樣,都是講些婦人之仁。他們是命,烏鴉也 是命,他們能吃烏鴉,烏鴉為甚麼不該吃他們?」說完轉身踏步便往西走。獨孤求敗見 外公不理,自己也無法埋葬眾人屍身,邁著小步跟了上去,問道:「爺爺,你去哪裡? 」獨孤我尊道:「爺爺去大理找兵器。」獨孤求敗想起外公綽號叫「琴魔」,心念一動 ,說道:「我今天好像見到那個點甚麼派掌門手裡拿著一張鐵琴,說是你的兵器。那琴 若是你的兵器,你不去用大理了,去那個點甚麼派找他們要回來就是了。」獨孤我尊心 道:「原來伽陀邏琴落到了點蒼派手上。」說道:「傻孩子,點蒼派便是在大理。」眼 見暮靄蒼茫,歸鴉陣陣,又道:「咱們下山去吧。」踏步西行。   獨孤求敗見外公去勢奇快,眨眼間已飄出三五丈,急忙拔步趕去。但他沒學過武功 ,年紀又小,哪裡跟得上?奔了四五十丈,已是氣喘吁吁,汗流夾背。獨孤我尊止步道 :「你爹爹媽媽沒有教過你武功麼?」獨孤求敗搖了搖頭,道:「沒有。」獨孤我尊待 得他上前來,左臂一伸,將他抱在懷中,施展開輕功提縱朮,掠了開去。獨孤求敗見得 四周林木不住倒退,不多時已奔下了箕山,心道:「爺爺好厲害的功夫。」又奔了個把 時辰,西天最後一線暗紅光輝終於消失,東天升起一輪圓月,照得四野格外清明。   獨孤求敗整整一日水米未進,肚子餓得咕咕叫了起來。獨孤我尊道:「餓了麼?」 獨孤求敗心想這荒山之中哪裡找吃的去?說出來徒然多讓外公憂心,便道:「不餓,我 一點都不餓。」獨孤我尊笑道:「你不餓,是哪裡來的一隻小青蛙咕咕叫個不停?」獨 孤求敗仰望著外公的臉龐,見那張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笑容,心中歡喜,道:「只要爺爺 高興,我就不餓啦。」獨孤我尊低頭道:「小小年紀,便是一個馬屁精。」   獨孤求敗見他似怒實喜,暗道:「要是爹爹媽媽不被人害死,我們和爺爺歡歡喜喜 住在一起,養小兔、小雞,豈不是大家都很歡樂麼?」忽見獨孤我尊低聲道:「前面有 人,正在吃東西,我結你弄來。」獨孤求敗心中奇道:「前面有人,怎麼我卻聽不到? 」他自不知獨孤我尊五十餘年內功修為,方圓兩三里內有何動靜,立時便能聽出。又行 出兩里有餘,只見前面疏疏落落立著十來株碗口粗的白楊樹,樹下盤坐著兩個朦朧人影 ,似是穿的白袍。那兩人聞得東邊發出異響,直起身來,其中一人朗聲喝道:「阿彌陀 佛,是哪位武林朋友在此?」二人聽得來人腳步輕盈,步幅奇大,自是武林中人無疑。 月光斜斜映在二人面目之上,獨孤我尊瞧得那兩人乃是兩個和尚。一人四十來歲,兩頰 生了許多黑斑,看上去便如一張烤焦了芝麻的燒餅;另一人二十來歲,一個紅紅的酒糟 鼻子分外顯眼。那中年和尚不聽來人答話,抬頭望去,卻見一個長髮怪人懷中抱著一個 十來歲的幼童,正一言不發地望著自己。二人目光相接,中年和尚心中悚然,不由打了 一個寒顫,暗道:「此人目光之中殺氣忒重,到底是誰?」少年和尚搖頭道:「師父, 是個瘋子,不知從哪裡抓了人家小孩子來。」中年和尚知道來人武功極高,斥道:「不 得胡說。」   獨孤求敗道:「他是我爺爺,不是瘋子。」那少年和尚嘻嘻笑道:「就算是你爺爺 ,也是個瘋子爺爺,不然的話,哪有爺爺晚上抱著孫兒在荒山裡跑來跑去的?」   獨孤求敗聽這小和尚說話無禮,便道:「爺爺,不用理他啦,我們走吧!」獨孤我 尊雙眉間怒氣漸盛,朗聲道:「小和尚,你說甚麼?」那少年和尚聽得他聲如炸雷,心 生懼意,不敢再說。中年和尚說道:「原來是順道路過,施主請自便。」獨孤我尊見他 手中拿著一個還沒咬過的白饅頭,右掌一伸,便要劈手奪過。中年和尚只道這長髮怪人 要出手攻擊自己,驚道:「你幹甚麼?」忽然右手空空,手裡的饅頭已被這長髮怪人奪 去,心道:「此人好快的身手。」   少年和尚見長髮怪人伸手抓向師父,大吃一驚,一招「上步登山」,左腳邁出,左 掌呼的向長髮怪人背心劈去。少年和尚自忖師門絕藝,無下無雙,自己練了十餘年武功 ,這一擊自當建功。眼見手掌已迫進敵人背心,敵人卻無閃避之意,心中大喜,一掌便 印在敵人背後。忽覺敵人背心一股大力湧出,將自己掌力盡數迫回,前胸受力,身子已 被震得暴退了五六步。少年和尚急忙運功穩定身形,心中驚道:「這人是鬼?」他尋思 同門長輩,尚無一人會如此精深的武功,便不相信天下有人武功能達到如此高深境界。 獨孤我尊冷冷的道:「原來是少林寺的和尚。」   中年和尚見徒弟一掌擊中這長髮怪人,反被震退五六步,心下駭然,不敢貿然出手 ,便道:「尊駕是哪位高人?小僧少林濟恩,這是小徒法明。」   獨孤我尊將饅頭塞給獨孤求敗,說道:「求敗,你先吃著,不夠吃這兩個和尚身上 還有。」獨孤求敗搖頭道:「爺爺不要搶人家的東西,把它還給那個和尚伯伯吧。」獨 孤我尊道:「有志之士不食嗟來之食,搶來的怎能不吃?傻孩子,你吃不吃?」獨孤求 敗道:「人家不願意的。」   濟恩見這長髮怪人不答自己,只是勸孫子吃饅頭,不禁心中有氣,暗道:「任你是 何等高人,也不能對我們這般無禮。」少年和尚法明自幼居於少林寺,見的寺中前輩會 得各種神通,早就深信「少林武功,天下無敵」之說,心想我少林派號稱天下武學正宗 ,豈能容人由手中搶了東西去?日後少林弟子行走天下,豈不是臉上無光?高聲怒喝道 :「前輩,請留下姓名來,今日我們師徒技不如人,日後也好找前輩討個公道。」   獨孤我尊哼了一聲,道:「你是甚麼東西?也配問老夫的名字?你去叫宣悟和尚來 ,他也要對老夫恭恭敬敬。」宣悟乃是當今少林寺住持方丈,德高望重,名震武林。少 林寺當代弟子,以宣、濟、法、靈排輩。法明是宣悟的徒孫一輩,從前聽外人提起本派 掌門,總是稱為甚麼「宣悟禪師」、「宣悟大師」,而這長髮怪人直呼為「宣悟和尚」 ,不敬之處,委實可惱,當下朗聲道:「前輩,小僧武功雖然不及你的一成,但你出言 辱及本門師尊,小僧拼了性命,也要向你討教幾招。」   濟恩情知弟子武功在人家手下半招也過不了,心想今日若是就此走掉,本派威名何 存?便道:「法明,你讓開,讓為師向這位高人領教領教,居士請了。」   獨孤我尊道:「我要抱孩子,好吧,既是單掌與你交戰,便讓你走上三招。」   法明大聲笑道:「哈哈哈哈,好狂妄的前輩,難道少林門下,都是些無能之輩?」 獨孤我尊右掌斜引,輕飄飄地拍出,似是綿軟無力。法明冷笑道:「就憑這……」話音 甫落,忽見獨孤我尊掌勢陡變,迅如驚雷地拍向師父小腹。濟恩使出一招「高祖斬蟒」 ,身子向左一跌,堪堪讓開敵人來掌,腳呈弓步,呼的一拳向獨孤我尊下胯擊去。獨孤 我尊手掌帶回,濟恩知他內功深厚,不敢與他比拚,急忙收拳。獨孤我尊道:「小和尚 原來精通『羅漢十八手』。」濟恩不敢打話,招變「彈指天狗」,左手化作金剪指,向 敵人「膻中穴」點去。獨孤我尊懷裡抱著孩子,這一指便是點向那獨孤求敗,以少林門 下身份,如此出手,已是跡近無賴,但濟恩心想少林數百年令譽,總不能因此而毀,便 攻敵之必救,出此下策。獨孤我尊見多識廣,自知這招名目,他女兒、女婿剛死,心中 浮躁,不禁暗怒:「你這招叫『點射天狗』,卻指著我外孫而來,不是罵他是狗麼?」 右掌護胸,迎向那一指。濟恩一指不中,收指為拳,左拳呼的擊出。獨孤我尊喝道:「 倒下吧!」右臂倏然長了尺余,一把抓住濟恩右手,用力一拗,將他食中二指拗斷,右 腳橫掃,啪的一聲,濟恩已倒在地上。法明眼見師父倒地,似是受了重傷,驚叫道:「 老瘋子,你敢出手傷人?」一招「上步順形」,撲了上去,揮拳便擊。獨孤我尊揚起左 腳,一腳將他踢翻在地,冷冷的道:「少林武功,不過如此!」   濟恩見今日連人家姓名都不知曉,師徒二人均讓人傷了,二指齊斷,疼痛難禁,尋 思:「我少林門人遍佈天下,向來為天下武學總源,這長髮怪人武功雖高,但只消本派 心禪堂四位師叔合力戰他,他又如何是敵手?此人明知我是少林門下,還敢下手如此之 重,莫非,莫非是另有大靠山?」   獨孤我尊卻不理二僧,逕自放下獨孤求敗,道:「求敗,你餓得很,快吃了吧。」 獨孤求敗仍是搖頭道:「爺爺,人家不願意的。」獨孤我尊笑道:「兩個小和尚願意的 。」獨孤求敗雖聽他說得和顏悅色,卻知這個「爺爺」除了對自己好,對別人都是心狠 手辣,毫不留情,只道外公又要對二僧施以酷刑,強迫二僧答允,忙道:「爺爺,你不 要逼他們了。」   獨孤我尊道:「我不逼他們。」走到濟恩身前,朗聲道:「小和尚,老夫若以武功 脅迫你,想來你也是不服氣,你倒說說,我搶你的饅頭該是不該?」法明叫道:「出家 人本望十方施捨,你卻連出家人的東西也要搶,當真是無惡不作。」   獨孤我尊搖搖頭,道:「求敗,我說個故事給你聽。」獨孤求敗奇道:「現在說故 事?」   獨孤我尊嗯了一聲,道:「古時候,西邊有個大車國。國王有三個兒子,第三個王 子叫摩訶薩陀。有一天,三位王子陪著國王出外賞鑑山川美景,來到一片大竹林中,看 見一隻母虎生下七隻小虎,已經七天了。大王子說:『母老虎被七個虎崽圍著團團轉, 沒有空暇去尋找食物,過不了幾天,一定會為飢渴所迫,大概會把虎崽吃掉。』隨即長 嘆一聲走開。」獨孤求敗起初心想,外公奪了人家和尚的饅頭,欲在自己聽故事時趁自 己不注意,一下子塞給自己,但聽得出神,不禁關心地道:「虎毒不食子。不過,這大 王子說的也許有些道理。」   獨孤我尊微笑著續道:「二王子看了看老虎母子,說:『可憐,真可憐!這些虎崽 不久就要死去,我有甚麼能力挽救他們的性命呢?』也隨即長嘆一聲走開。」   獨孤求敗搖了搖頭,道:「這個王子看著小老虎要死,就不真的去想想法子麼?光 說可憐有甚麼用?」獨孤我尊心道:「這孩子年紀雖小,卻也是這般迂腐騰騰,老虎長 大了要吃人,管它何用?」佛經中其實大多說的是些「譬如」,只是借形傳意,倒也不 必苛求實有其事。他嘆了口氣,又道:「三王子口中甚麼也沒有說,暗自想道:『我這 個身體,不過是千百次投胎的一次,也逃不過生老病死,最後還要敗壞掉,留著也沒有 甚麼用處,為甚麼不可以捐棄呢?』這時,人們都在一旁議論紛紛,徘徊很久,最後都 離開餓虎走去。唯有三王子摩訶薩陀有一個堅定不移的想法:定要捨棄自己的身體,去 成就大善的事業。」   獨孤求敗自小從父讀書,也知道些孔孟「捨生取義」、「殺土成仁」的道理,便道 :「能完成大善之事,捨身也沒有甚麼不好,爺爺,你說是不是?」獨孤我尊道:「那 些江湖中人殺了你爹爹媽媽,搶得了黃庭劍經,在他們自己來說,當然是『大善』之事 ,你說這到底善不善?世間善惡,原本難分,你且自冷眼旁觀便是。」獨孤求敗哦了一 聲。法明朗聲道:「前輩,你故意歪解我佛之意,連這小孩子也不教他些真理,儘是胡 說八道。」濟恩不意這長髮怪人看似瘋瘋癲癲,卻真懂些佛家真義,暗道:「這人卻是 個高人。」喝止弟子:「法明,且聽這位前輩說下去。」   獨孤我尊又道:「那王子心想:「捨棄了自己的身體,便可免除一切病痛、煩惱與 諸般災難、恐怖的苦痛,得到無上涅般,永遠幸福喜樂,成為具有大智大慧之人,給眾 生帶來無盡歡樂。於是他獨自回到竹林,來到餓虎那裡脫下衣裳,躺在老虎面前。但這 餓虎虛弱不堪,無力來吃他。他想了想,爬上了一座高山,從山頂跳下來,摔得血肉模 糊,以便老虎來吃。可是,老虎仍然沒有力氣來吃。最後,三太子用竹子刺穿自己的喉 管,使鮮血嘩嘩地流到餓虎嘴邊。」   獨孤求敗睜大了眼,奇道:「那三太子早已摔得血肉模糊,死也死了,又怎能用竹 子刺穿自己喉管?」獨孤我尊冷笑道:「佛家講的都是些騙人鬼話,我是說給這兩個和 尚聽的,你不要管他是真是假。」濟恩雙掌合十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居士在說 法,小僧聽著便是,請居士不要口出褻瀆我佛之言。」   獨孤我尊道:「後面說甚麼王子死時,大地震動,江河波濤翻滾,天上浮雲蔽日, 空中降下花雨粉沫,五彩繽紛,諸天聖神、天龍八部,一致稱讚這件大喜事,小和尚, 這不是扯的彌天大謊卻又是甚麼?」   濟恩年有四十,修為二十餘年,這個捨身飼虎的故事出於《菩薩本生曼》,本是早 在經書上看過,聽得獨孤我尊之言,心中頓悟,說道:「居士所言極是,倒是小僧枉自 修為多年。摩訶薩陀太子一副臭皮囊也捨得,更何況小僧這個饅頭?小居士便請吃吧! 」   獨孤求敗見這和尚聽地外公說完故事,真的心甘情願讓自己吃這饅頭,百思不解, 怔怔的望著濟恩,道:「你,你……」   濟恩站起身來,伸手拉起弟子,道:「法明,咱們回少林寺去吧!」法明道:「師 父,咱們便這般栽在人家手上,連人家姓名也不知道?」濟恩嘆道:「色不異空,空不 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法明,為師且問你,你在少林,是學禪還是當武?」法明 矍然一驚,跟著師父飄然而去。獨孤求敗將饅頭分成兩爿,道:「爺爺,你也吃吧。」 獨孤我尊笑道:「爺爺不餓。」獨孤求敗三口兩口將饅頭吃了。獨孤我尊見他頗有疲倦 之態,便道:「求敗,咱們今晚便在這林中歇一歇,明早再趕路吧。」獨孤求敗應了一 聲,二人便在白楊樹下躺下。睡到中夜,獨孤求敗忽聽得「喀喇喇」一陣巨響,睜開眼 來,只見明月清輝映射之下,樹影幢幢,一個黑影正在揮掌劈擊身旁這十幾株白楊樹。 那黑影掌力雄渾,一掌劈斷一株碗口大樹,大聲叫道:「段思冰,你還我雪兒命來!」 聲震九天,迴響綿綿不絕。那黑影劈斷西首一株白楊,回過頭來,揚手一掌拍在獨孤求 敗左邊三丈餘處一株白楊上,大樹喀喳一聲,應聲而斷。獨孤求敗只覺勁風撲面,渾身 窒息,見那黑影正是外公,叫道:「爺爺,你不要打了。」獨孤我尊卻渾如沒有聽到一 個字,雙眉一豎,厲聲道:「段素順,你們段家的人都是狼心狗肺,你生下的小雜種害 死了我女兒,我掐死你,我掐死你!」撲到一株碗口粗的白楊樹前,又叫:「你躲不了 啦,你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追到你!我要為梅兒報仇,我要為雪兒報仇!」雙臂 一伸,兩掌拇食二指抵住,虎口相對,狠狠將白楊樹掐在手中。獨孤求敗張皇無措,見 外公眼中透出紅光,煞是恐怖,心亂如麻,暗道:「外公怎麼了?外公怎麼了?」奔到 獨孤我尊身前,叫道:「爺爺,你快鬆手吧!」   獨孤我尊瞪著他,怒道:「你是誰你」是誰快」滾開,不然我宰了你。」獨孤求敗 急道:「我是求敗,爺爺……」獨孤我尊喝罵道:「誰是你爺爺?」呼的一掌劈了過來 。獨孤求敗心中一驚,暗道:「外公要打死了我麼?」只聽得啪的一聲,天靈蓋中了一 掌,登時一陣迷糊,暈了過去。次日獨孤求敗醒來,尚覺腦袋疼痛,爬起來見外公正四 下遊走,似在找尋甚麼物事,心下奇道:「外公好了麼?」想起獨孤我尊昨夜瘋狂之狀 ,心中猶有餘悸,起身叫道:「爺爺,你在找甚麼?」獨孤我尊喃喃道:「求敗,你說 奇怪不奇怪,以爺爺的身手武功,昨夜咱們睡了以後,有人來到這裡,爺爺居然不知道 。」搖了搖頭,又道:「你過來!」獨孤求敗奔了過去。獨孤我尊指著那些劈折的白揚 ,說道:「這些白楊從中而斷,若是練過甚麼『劈山掌』、『鐵掌功』一類的武功,或 是丐幫的『降龍十八掌』,也能辦得到。奇的是這斷痕有些與眾不同。」獨孤求敗仔細 看了一株白揚斷折之處,只見白楊樹下半截仍然植根於地,雖然斷面發削,卻死不了, 年長日久,又會長出新枝來,但那上半截卻變的通體漆黑,似是烈火燒炙過一般,伸手 撫去,卻又堅硬如常,不似炭木撚手成灰。獨孤我尊道:「瞧見沒有,這般劈斷樹木的 功夫,普天下只有一種。」忽然想到外孫不會武功,決計猜不出是哪一種武功,忙道: 「便是爺爺的蓋世絕學『逆天神掌』。求敗,你說這人會使爺爺的武功,而且內功修為 ,似已不在爺爺之下,天下有這般人物,爺爺怎的從未聽說起過?此人跟著我們,到底 有甚麼意圖?」   獨孤求敗心中一愕,道:「爺爺,這不是你……」忽見外公那愛憐橫溢的目光,心 道:「原來外公晚上做的事,白天並不知道。我若告訴他,他曾經一掌拍在我腦袋上, 只怕他要不高興了。」他又不會說謊,登時支支吾吾,接下下去。獨孤我尊見外孫說到 一半,不再說了,奇道:「這不是我甚麼?」獨孤求敗脹紅了臉,道:「沒有甚麼?我 不知道。」獨孤我尊猜度了一番,得不到任何答案,搖了搖頭,抱著外孫便往西南方向 趕路。午時祖孫二人到一家客棧打尖,那店伴見獨孤求敗衣著倒還周整,言語舉動頗有 氣質,不似一般農家孩童,便問他要吃些甚麼?獨孤求敗問道:「爺爺,你喜歡吃些甚 麼?」獨孤我尊隨口點了六七個菜。過了一會,店伴上了菜餚,祖孫二人便敞開肚子大 吃特吃。那店伴待二人菜飽飯足,才走上前來,他見獨孤我尊長髮齊腰,衣衫破爛,只 道是哄人家小孩吃白食的,便逕自走到獨孤求敗身前,滿面堆笑,說道:「小客官,請 結賬付銀子。」   獨孤求敗自小至大,一直與父母住在箕山之中,從來不知銀子為何物,不禁奇道: 「甚麼銀子?我沒有。」那店伴臉色大變,料知長髮怪人也付不出銀子,罵道:「我們 古家老店開了數十年,連你這個吃白食的小雜種……」忽然胸口一緊,已被人當胸抓住 ,定睛一看,正是長髮怪人,又道:「裝什麼熊,老子怕你不……」獨孤我尊冷冷的道 :「你不會武功,我若是殺了你,沒的叫天下人恥笑了。你再罵一句,老夫叫你求生不 能,求死不得。」   那店伴被他愈提愈高,已自雙足離地,不禁有些害怕了,大聲叫道:「古掌櫃,有 人吃了白食,還要出手傷人。」   那掌櫃的見得有人鬧事,早奔到裡間去了,只聽得一陣喧嘩,後門奔進十餘個手執 桿棒刀槍的潑皮無賴來。其中一個拿著一柄單刀的癩痢頭漢子喝道:「是哪個混蛋活膩 ……」驀地裡小腹一陣勁風襲來,「啊」的驚叫一聲,狂噴鮮血,立時斃命。獨孤我尊 將店伴擲在地上,雙掌連揮,渾厚掌力連連擊出。只聽一陣慘叫之聲,登時了帳了四五 個潑皮。餘人見得這長髮怪人如此凶悍剛猛,齊刷刷跪倒在地,叫道:「大王饒命,大 王饒命,小的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稚童……」獨孤求敗見眾潑皮中有的才有十五 六歲,純是不懂事的少年跟著人家廝鬧,哪能有甚麼「八十老母、三歲稚童」,不禁噗 嗤一聲,笑了出來。   那掌櫃的見事不妙,只道是撞上了打家劫舍的強人,捧著兩百多兩銀子奔上前來, 伏地叩首,最後道:「大王饒命,本店向來本小利薄,歷年積蓄在此,大王請笑納。」   獨孤我尊揚起一腳,踹得一個潑皮腦漿迸裂而死。獨孤求敗看得心中發麻,忙道: 「爺爺,你就饒了他們吧。」獨孤我尊見外孫求情,哼了一聲,抓起掌櫃手中銀兩,左 手抱起外孫,踏步出門而去。獨孤求敗心道:「那夥人教外公一嚇,魂兒都掉了。唉, 外公也太心狠手辣。」說道:「爺爺,你以後不要再殺人了,好麼?」獨孤我尊笑道: 「這也算是殺人?這等賤命比狗命都不如……」低頭見外孫躺在懷中滿臉求懇之色,心 想自己在世親人,只有這個唯一的外孫了,便道:「好,你叫爺爺不殺人,只要人不惹 我,我不殺便是。」   二人有了銀兩,買了些乾糧負在背上,以備急需。傍晚時行到青條嶺,獨孤我尊便 帶著外孫投廟而去。睡到中夜,獨孤求敗又被異聲吵醒,起身看時,外公正在廟中揮掌 亂劈。他心知外公此時理智已失,不敢相勸,獨自奔到廟外,過了半個時辰,聽得廟中 已無響動,才回到廟中。他見外公斜靠著供桌早已睡著了,心想:「外公晚上便要狂性 發作,我須得想個法子治好他才是。」冥思苦想半天,終究年幼智淺,哪裡想得出甚麼 管用的法子?朦朧中腦袋一歪,已自睡去。其實獨孤我尊每晚狂性發作,乃是因他兩番 中了十全大毒丸之毒,二十年中,每日均用十個時辰來運功克制毒性,對他狂傲心性, 壓抑極為沉重。而今獨孤雪一死,對他的打擊,猶為重大,幸好是他,若是別人,早已 真正發瘋了。他武功極高,意志也頗為堅強,但在這毒發攻身、喪女攻心的內外巨創夾 擊之下,亦已大為失常。亦以每逢夜間子丑兩時,恰是他昔時中毒之時,一天中毒性不 發作的兩個時辰,便即真氣逆轉,神智失常。若是白日,他二十年來每日抗毒運功十個 時辰,內氣早已形成自然抑力,便能強自穩定心神。而失常之時,正是往昔睡眠時候, 自己便懵然不知。這症狀與醫家「夢遊症」有所相似,成因卻大有天淵之別。祖孫一路 南行,日間趕路,夜晚便在山間露宿,從不住店。每夜獨孤我尊狂性發作之時,獨孤求 敗便避開數十丈,待得他睡著後方才奔回休息。獨孤求敗未將真相告訴外公,心中只想 :「外公這是生了病,一定要想個法子替他治好。」獨孤我尊每天早晨醒來,總是見到 自己祖孫休息之處被人劈得天翻地覆,追問外孫,外孫卻是支支吾吾,心中驚道:「這 人會得『逆天神掌』,以我武功,居然察覺不出,他的輕功豈不是更比我高明了十倍? 他一路陰魂不散的跟著我們祖孫倆,到底有何意圖?」想到「這人」若是出手暗算自己 ,便有一百個獨孤我尊也早死了,心中對「這人」到底是敵是友,終是判斷不出。有時 不禁又想:「此人『逆天神掌』造詣之深,絕不亞於我。他內功修為,似也與我在伯仲 之間。而這人輕功高明,只怕我這『武功天下第一』之號,總得改一改了。」任是他再 心高氣傲,也對這個神祕莫測的跟蹤之「人」心生欽佩之意。這日出了南陽城,渡過潦 河,來到一片荒山之中。獨孤我尊眼見紅日中天,時已近午,卻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 ,笑道:「求敗,咱們只有吃饅頭滷肉啦。」放下外孫,解開背上包袱,拿出饅頭、滷 肉。祖孫二個走到一株大榕樹下席地而坐。獨孤我尊將一個饅頭掰成兩爿,狼吞虎嚥地 吃了一爿,忽聞東邊草叢間貼地傳來異響,心道:「莫非草叢中有人?」呼的一聲,將 饅頭遠遠擲了過去。他此時武功,實已到了飛花克敵、摘葉傷人的境地,那饅頭上含著 他的強大內勁,擊在物身,已與一般西瓜銅錘擊中無二。但聽得啪的一聲,半爿饅頭擊 在東邊五丈開外的草地上,登時鮮血迸現,旋即傳來沙沙之聲。獨孤我尊站起身舉目望 去,只見一條手腕粗細的巨蛇飛竄過來。那巨蛇頭呈三角形,吐著血紅的信子,身子齊 腹而折,自是被饅頭擊斷。獨孤我尊見那巨蛇斷處鮮血淋漓,兀自拖著半截身子疾竄過 來,心中不由悚然,揚起手掌,劈空擊去,轟的一聲巨響,巨蛇蛇頭被這一掌之力擊成 無數鮮紅血屑飛濺開來。獨孤求敗見外公忽然站起,也直起身來,忽聽四周沙沙有聲, 遊目四顧,林中已不知從那兒鑽出了數十條巨蛇。這些巨蛇形貌各異,卻均是頭呈三角 ,正是些奇毒之蛇。獨孤求敗心下駭然,急忙抱住外公左腿,叫道:「爺爺,蛇,蛇… …」他生平最怕蛇,此乃人之天性,更何況此時此地,儘是些嚙人即亡的毒蛇?獨孤無 尊見得群蛇滾過之地,草木立即枯黃,暗道:「這些奇毒之蛇,品種不一,平時若是彼 此遭逢,尚要纏鬥不休,今日卻合力來圍攻我們,難道是有高人在此驅蛇演陣,專門用 來對付我不成?」顧不上收拾包袱,左臂攬起獨孤求敗,右掌連揮,盡向群蛇擊去。他 擊斃了十餘條蛇,卻見其餘毒蛇並無懼避之意,反而源源不斷湧上。眼見群蛇前仆後繼 ,愈來愈多,望去遍地是蛇,不見盡頭,也不知究竟有幾千幾萬,心中一凜,轉了一圈 ,想找一條退路。孰料甫一回頭,西邊亦有百餘條毒蛇緩緩圍上。獨孤求敗叫道:「爺 爺,打蛇!」獨孤我尊又擊死了二三十條毒蛇。這時群蛇包圍圈愈來愈小,他祖孫四周 丈餘之處,都佈滿了毒蛇。獨孤求敗瞥見一條條粗如手臂的大蛇露出兩隻長長的毒牙, 吐著血紅的信子,驚道:「爺爺,蛇要來咬我們啦!」獨孤我尊心中一涼,暗道:「我 一生打遍天下無敵手,難道竟被這些毒蛇咬死了不成?」想到群蛇撲上身來,祖孫兩人 血肉橫流的慘狀,不由心生懼意,問道:「求敗,你怕不怕死?」獨孤求敗知道外公束 手無策,不願讓他傷心,便道:「我不怕死!死了以後,我就可以見到爹爹媽媽啦。」   獨孤我尊搖頭道:「傻孩子,你不能死,你要做英雄好漢,一生不敗。」獨孤求敗 淡然道:「英雄好漢也是要死的。人若要死,怕死也會死,不怕死同樣會死。」獨孤我 尊不意這孩子說出這番話來,不由得默然無語。過了半晌,獨孤我尊道:「求敗,你死 了之後,下輩子想做甚麼事?」獨孤求敗奇道:「下輩子?」搖了搖頭,又道:「我甚 麼也不想,自己能做甚麼就做甚麼。若是想去做甚麼,到時候又做不成,自己豈不是傷 心得很?」獨孤我尊舉起手掌,說道:「求敗,待會這些毒蛇咬在你身上,你會很疼的 ,爺爺先一掌把你打死了,免得你受痛。」獨孤求敗眼見群蛇離自己和外公已僅有兩尺 餘地,便道:「外公,你打死吧!」他自從第一面見得獨孤我尊,便知他是自己外公, 卻一直順著獨孤我尊之意叫他「爺爺」,直到此際將死,才將這「外公」二字叫出口來 。獨孤我尊喝道:「你叫我甚麼?求敗,我是你爺爺,我是你的親爺爺。」獨孤求敗望 著他的右掌,道:「你是我外公,我知道的。外公,你動手吧!」獨孤我尊怒道:「叫 爺爺。」獨孤求敗搖頭不答。獨孤我尊心道:「好哇!原來你這孩子在心中一直不聽我 的話,你要做段素順、段思冰的孝子賢孫,我便讓你去做。」揮掌便欲拍出。忽然西首 「喃」的一聲怪物鳴叫之聲遙遙傳來。那聲怪鳴尖銳穩沉,直是上徹九天,下震山嶽。 群蛇聞得那聲怪鳴,疾忙掉頭向西首林中竄去,竟是毫不理會獨孤我尊祖孫。獨孤我尊 見群蛇霎時間撤得乾乾淨淨,便如萬千大軍聽到中軍鳴金收兵的號令一樣整齊,暗想蛇 蟲蠢物,怎會如此行動有素?獨孤求敗喜道:「外公,毒蛇都走啦!」獨孤我尊哼了一 聲,放下手掌,冷冷的道:「求敗,你再也不肯叫我爺爺了麼?」獨孤求敗囁嚅不語。 獨孤我尊嘆道:「你這孩子,便不會屈意奉承麼?」獨孤求敗道:「我媽媽說的:不能 說謊話。」獨孤我尊聽他提到亡女,見他眉目間依稀有些亡女的模樣,不由悲從中來, 說道:「你怎麼叫也由得你,但你可要聽外公的話,記住了麼?」獨孤求敗見外公目中 蘊淚,忙搖著外公的手,大聲道:「我聽話,我聽話。外公不要不高興了。」獨孤我尊 說道:「這些蛇兒可有點古怪,咱們去西邊瞧一瞧。」抱起獨孤求敗,向西疾掠而去。 穿過樹林,又行了里許,忽見前面一片廣闊的沙地之中,爬滿了毒蛇。獨孤求敗道:「 外公,這沙地這麼寬廣,上面的蛇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大概是想咬我們的蛇兒都到這 裡來了。」獨孤我尊知這沙地必是數百年前潦河在故道所在,後來潦河改道,這河灘便 露了出來,心中奇道:「這些毒蛇都跑到這裡來,難道竟要如同武林中人召開武林大會 一般,來此聚會?」忽又聽得「喃」的一聲怪鳴,抬頭望去,只見西邊崖上一隻大鵰掠 了下來。那石崖離沙地高約五丈,大鵰急掠而下,並不展翅,與其說是「飛」,倒不如 說是「躍」。那大彫落到沙地上,群蛇絲絲怪叫不已。獨孤我尊這才看清那鵰狀貌,不 由暗暗稱奇。只見那鵰身形甚巨,比人還高,形貌醜陋之極,全身羽毛毛色黃黑,顯得 甚是骯臟。這丑鵰鉤嘴彎曲,頭頂生著個血紅的大肉瘤,世上鳥類萬千,從未見過如此 古拙雄奇的猛禽。但見這鵰邁著大步來去,雙腿奇粗,有時伸出羽翼,卻又甚短,不知 如何飛翔,只是高視闊步,自有一番威武氣概。獨孤求敗從未見過這般大鳥,大聲叫道 :「外公,這隻大鷹真大,你捉給我玩。」   獨孤我尊道:「這不是大鷹,是隻大鵰。」心中嘖然讚道:「如此猛禽,天地難得 一二,當真並世無雙,大可以稱得上是『神鵰』了。」又尋思:「剛才便是這神鵰一聲 鳴叫,把群蛇引了過來。若是無它,我和求敗多半早已葬身蛇腹。這神鵰對我和求敗竟 有救命大恩。」說道:「求敗,你的小命都是這隻神鵰救的,還敢把它當作玩物?」   獨孤求敗恍然大悟:「外公,這些蛇兒是被它引了過來的。」獨孤我尊點點頭,低 聲道:「不要說話驚動了毒蛇,小心毒蛇回來咬你。」獨孤求敗吃了一驚,不敢再說。 那神鵰傲然立於石壁之下,盯著群蛇,昂起了頭。過了半晌,周圍林中毒蛇全部已到沙 地之中,草林山林之中再無一條蛇兒。群蛇頭朝正西,與那神鵰對峙。獨孤求敗見群蛇 排在沙地中,猶如一地五彩斑讕的奇花異草,暗道:「這一千多條毒蛇,無論是哪一條 毒蛇咬了人一口,那人就要斃命。聚在一起,卻是這般好看。若是誰真當他們是一地花 木,踏了進去,不知要被咬成甚麼樣兒。」正自尋思,忽聽神鵰又是「喃」的一聲怪鳴 ,急忙向那神鵰望去。神鵰來到此谷,已作三次鳴叫,乃是召集群蛇之意。原來此谷名 叫「蛇谷」,本來便產眾多異蛇,而每年三伏之際,更有各地奇異毒蛇趕來此地,避夏 消暑。群蛇每年來此,便要彼此相鬥,是以方圓百里之內,無人敢來居住。神鵰乃千年 靈物,頗通天地之性,又素來喜食毒蛇之膽,便來到此谷尋眾蛇相鬥。只聽得颼的一聲 ,一條三尺來長的毒蛇向神鵰撲了過去。那神鵰將頭一扭,鉤嘴倏伸,正迎在蛇腹之上 。「噗」的一聲,鉤嘴掛破蛇腹,一顆蛇膽滾進神鵰口中。那毒蛇腹部破了一個血淋淋 的大孔,身子摔落在地,已然斃命。獨孤我尊見首先向神鵰發難之蛇的外形,暗道:「 此蛇白質而黑章,觸草木盡死,若是嚙人,必然毒發無救,乃是永州有名的毒蛇『黑白 草』。永州在荊湖南路,距此地千里迢迢,黑白草怎的會在此地出現?」百思不解,又 向沙地望去。只見無論撲上多大的毒蛇向那神鵰襲去,神鵰均是閃避一兩下便可啄中毒 蛇蛇膽所在部位,百無一失,便如一個精通點穴功夫的武林好手在點一個立著不動的木 頭人穴道一般。那神鵰一邊啄食蛇膽,一邊漸漸移到沙地中央,其出喙之迅捷,閃避之 靈變,竟不亞於一個武林一流好手。群蛇被啄斃了兩百來條,忽然陣勢大亂,一條條陡 地竄起,彈向沙地中央的神鵰,便如一支支離弦利箭一般。獨孤求敗心中驚道:「不好 ,只怕神鵰招架不住了。」卻見神鵰雙翅拂動,勁風隨翅而起,將撲上毒蛇掃得猶如秋 風中的落葉般四下飄散,鐵喙卻毫不停留,仍是一口啄死一條毒蛇。獨孤我尊暗道:「 神鵰雙翅舞動,勁風奇大,竟似是練武之人的內勁,難道,難道靈禽異獸果真能如人一 般練成武功?」若非親眼目睹,真是不信一隻看似蠢笨的鵰兒,竟有這等本事。眼見神 鵰所向,群蛇望風披靡,潰不成陣。神鵰愈行愈疾,帶著群蛇在沙地上來回奔走。這時 神鵰已吃了三百餘顆蛇膽,腹部高高隆起,似是整個肚子都被蛇膽填滿了。獨孤我尊見 那些蛇膽均是奇大,卻不知這神鵰腹中為何能裝下這許多物事。神鵰昂起頭來,忽然雙 翅橫掃直擊,一條條大蛇被那翅尖帶上,立時斷為數截,鮮血淋漓。神鵰再次置喙之時 ,卻已是專門啄向毒蛇頸部七寸之處。那七寸乃是蛇兒渾身第一要害,更是中喙立斃。 過了柱香時光,又被啄死了百餘條毒蛇。群蛇忽地四下散開,捨命逃竄。神鵰也不追去 ,立在沙地中央,收翅昂首,鳴叫了數聲,似是大為歡欣。但見沙地上遍地蛇屍,紅血 四濺,一鵰孑然孤立於正中?,彷彿一個統兵百萬、剛剛征服了敵人的兵馬大元帥大獲 全勝之後,正在掃視死傷枕藉的戰場。獨孤求敗見瞬息之間,沙地上一條活蛇的影兒都 沒有了,說道:「外公,我找鵰兒玩去。」起身便向神鵰奔去。獨孤我尊縱身而上,右 臂一伸,抓住他的後頸衣領,道:「求敗,不要上去,小心神鵰傷你。」獨孤求敗雖見 神鵰擊斃五百餘條毒蛇,卻覺這鵰兒友好可愛,聽了外公之言,止住腳步,呆呆地望著 那神鵰,心想要是這只鵰是自己養大的,能跟自己一起玩便好了。神鵰鳴罷,顧盼數下 ,轉身朝西首山道邁步而去。獨孤求敗呆呆的望著神鵰身形消失在山角,問道:「外公 ,咱們不能捉一隻鵰兒來養麼?」獨孤我尊道:「鵰兒都居住在大漠一帶,中原向來沒 有野鵰,這神鵰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我到點蒼山找回伽陀邏琴之後,咱們再去大漠, 給你捉隻鵰兒。」獨孤求敗關切的道:「大漠在哪裡?」獨孤我尊笑道:「大漠便是大 漠,此地北去三千餘裡便到了。」說罷,粗豪的嗓門唱出一首歌謠:「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窿蓋四野!」意興甚豪,對那蒼天碧 草、牧羊飛鵰的大漠似是心馳神往。這一日因觀蛇鵰之戰,耗去了兩個時辰,本欲於傍 晚趕至急灘鎮以南,卻僅到了鎮北距急灘三十餘之處。獨孤我尊見夕陽西落,池月東上 ,心想不能苦了孩子,一指前方,道:「前面有個樹林,咱們今晚到那裡歇息。」獨孤 求敗見樹林已近,央求道:「外公,你放我下來吧!」獨孤我尊聽他叫自己外公,心中 不快,將他放脫,心想:「這孩子始終不肯忘記自己姓段,我把他養大,難道他會忘恩 負義,去認段素順那奸賊作爺爺?」   獨孤求敗奔到林中,但見葉茂花殘,碩果纍纍,正是一片桃林,喜道:「快來,這 裡有很多桃子。」他心中高興,頑皮興起,爬上東首一株臉盆粗細的桃樹上,摘了六七 個鮮艷的大紅桃子,揣在懷中,又順著樹幹滑了下來。獨孤求敗見外公進林,抓起兩個 桃子,道:「外公,吃桃子。」二人各吃了三四個桃子,又拿出干糧吃了,便即睡去。 朦朦朧朧之中,獨孤求敗夢見白日那神鵰鳴叫著由天上飛落而下,口吐人言:「求敗, 我領到你天上討王母娘娘的蟠桃去。」獨孤求敗大喜,爬上鵰背。那神鵰雙翅一振,撥 足飛起。獨孤求敗但覺身子飄遙不定,過了一會,穿過雲層,來到一個雲霧繚繞的石牌 坊門口。那門口擺著一個跟他一般高矮的鮮桃。他雙手合抱,想將那大桃搬走,卻覺那 大桃重如山嶽,自己不能移動半分。正自心急如焚,熱淚直流之際,忽聽一聲暴喝,桃 子忽然變成了一個丈高的黑臉大漢。那大漢怒喝道:「何家小子,敢在此胡鬧?」右掌 一撥,獨孤求敗立時摔了一跤。獨孤求敗只覺臀部著地,頗為疼痛,睜開眼來,方知適 才偷桃之事乃是南柯一夢。夜月之下,只見一人揮舞雙掌,亂劈亂砍,正是獨孤我尊。 獨孤求敗知道剛才自己定是睡夢之中,被獨孤我尊掌風帶倒,心道:「外公的瘋病又發 作了。」急忙朝南行出十來丈,坐在一塊大石上,靜觀外公舞掌。獨孤我尊左腳鉤出, 由地上帶起一塊磨盤大的石頭,捲上半空。不待石頭落上,雙掌齊揚,呼的擊在石上。 只聽「轟」的一聲,大石裂成數十塊碎石,散落地上。獨孤求敗「啊」的一聲驚叫,暗 想:「外公打碎了這麼一塊大石頭,不把自己的拳頭也打破了麼?」忽見獨孤我尊掉過 頭來,似是聽到了那一聲驚叫。聽只他叫道:「段素順,你躲在那裡干甚麼?快使出你 的一陽指來跟我打。老子今天非將你宰了不可!」話音甫落,雙足點地,蒼鷹撲兔般向 獨孤求敗飛縱過來。獨孤求敗見他臉色獰惡,心中驚恐,叫道:「外公,我是求敗…… 」忽地一股勁風撲面而來,呼吸為之一窒。獨孤我尊狂笑道:「哈哈哈,段素順,我要 挖出你的心肝來瞧瞧,你的心到底是紅的還是黑的!」伸出雙手,化掌為爪,探向獨孤 求敗胸口。獨孤求敗惶急之中,向大石後滾去。只聽得「蓬」的一聲,剛才坐著的大石 已被外公抓了兩道爪痕。獨孤我尊一擊不中,怒道:「你為甚麼不敢跟我單打獨鬥?你 不用一陽指,這是甚麼功夫?這是段家的夾尾巴逃跑功麼?你把你兒子段思冰叫來,我 先宰了他!」   獨孤求敗滾落草叢之中,心念電轉:「原來我親爺爺叫段素順,跟外公有極大仇怨 。」大聲叫道:「我是獨孤求敗,我是獨孤求敗!」   獨孤我尊恍若不聞,惡狠狠的道:「老子宰了你,將你的屍身拖去餵狗,看狗兒吃 不吃你這惡賊的臭肉。」呼的一掌拍了出去。獨孤求敗無處可避,躺在地上,眼見那一 隻手掌愈來愈大,愈來愈疾,似乎已將自己這幼小的生命全部籠罩在裡面,心中一涼, 暗道:「外公要打死我了,外公要親手打死我!」   驀地裡一個黑影疾掠而過,正擋在獨孤我尊祖孫之間。獨孤我尊這一掌印在那黑影 身上,忽有一股強大內勁反震過來。他神智雖然失常,武功反應卻與平時並無不同,急 忙向外閃開。獨孤求敗抬頭見擋了外公一掌,救了自己一命的,正是白日所見那只神鵰 ,爬了起來,叫道:「鵰兒,我外公武功很厲害,你馱著我,我們趕快逃走吧!」神鵰 將頭擺了擺,似是聽懂了獨孤求敗的話,卻又不願逃走,神情極為傲岸。神鵰左翅一掃 ,將獨孤求敗推向自己身後。獨孤求敗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忙立定身形,見神鵰 隔開自己與外公,竟是護定了自己。他心中百思不解,喑自問道:「這鵰兒便算是通靈 異禽,又怎麼一定要來救我?」個中因由,莫說他年紀幼小,猜度不出,便是再有比他 聰明十倍,見識頗高之士身歷此境,也未必能想到。原來神鵰壽有七百餘載,乃是號稱 「中華道家第一人」,後世稱為「張天師」的張道陵所豢養。張道陵,沛國人,初名陵 ,本是太學諸生,博通五經,及其晚年,忽然感嘆讀書無益於年命之事,遂學長生之道 ,自稱得黃帝九鼎丹法,因無資財合藥,聞蜀人純厚,易於教化,乃與弟子入蜀,居鵠 鳴山中,著作道書二十四篇。陳壽在《三國誌·張魯傳》中,稱其為「造作道書,以惑 百姓,從受學者,出五斗米,故世稱米賊。」後世又稱其道為「五斗米道」。秦漢方士 ,多聽信海外仙山之說,紛紛出海尋求丹藥,以求長生。實則神仙之說本屬無稽之談, 哪又能尋到甚麼丹藥?到得漢末之時,求道之士已進而改為辟谷服氣,自煉內丹。醫家 所謂「丹田穴」,便是道家培元煉丹之所。此風至魏晉而大盛,遂有玄學之興,時有名 士諸如王羲之、謝靈運等,均是極為信奉內丹之說。那張道陵的煉製內丹之朮,即是後 世武林中的內功祕訣。這神鵰其時幼小,被張道陵偶然覓得,先服之以自煉外丹,三年 之中,鵰即身形暴長,比之尋常鵰兒,不知大了多少倍。後來此鵰跟隨張道陵身旁,所 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時值年幼,模擬之心又是極強,竟學著張道陵練成了一身 深厚內功。神鵰內功既成,涉步荒山,多食異物,竟致身強翅小,不能飛翔。張道陵死 後,其子張衡(此張衡並非發明地動儀之張衡)行其道;衡死,其子張魯復行之。後來 張氏子孫遷居於江西龍虎山,嫌神鵰累贅,便將它棄於荒野。這神鵰卻不知是服食張道 陵靈丹還是喜食異物的原因,竟得不死,且到後來,渾身堅如精鋼,百病不侵。那張道 陵一心只求長生,卻僅活了數十年,若是泉下有知,見得這鵰兒蠢物竟真得長生,只怕 定要氣得嘔血三升。獨孤求敗從小生於荒山,長於荒山,素喜與動物嬉戲玩耍,可說身 上較之尋常之人,更多了諸多「禽獸之性」,神鵰聞得他身上氣息,便當他是只小鵰兒 一般。通靈之物,眼見有人出手加害於獨孤求敗,便即現身相救。獨孤求敗固不知這鵰 兒百世之中,也曾遭逢不少與它性近之人,卻因莽撞而上,駭得旁人逃逸而去。因而今 日見到獨孤求敗,便即悄然跟隨於後,盼望能與他結為如與舊主張道陵那般知己。獨孤 求敗心中只想:「這鵰兒來的真巧,正好救了我一命。鵰兒,鵰兒,謝謝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