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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直蠢蠢欲動的點蒼派掌門趙一平眼中精光一閃,高聲喝道:「謝幫主,柳盟主 好歹也是中原武林盟的盟主,你丐幫豈可如此無禮?哼,況且是以眾敵一,勝之不武。 」   馬長老冷冷的道:「這姓柳的找了九名番人,圍攻本幫三大長老,那才是真正不要 臉。賊喊捉賊,膽兒倒真是不小。」趙一平不知有無其事,微微一愕,忽見一人掠到台 上,叫道:「趙一平,你還認得我麼?」卻是「北丐幫」中的餘生。   趙一平見餘生與賈青山擒住「北丐幫」中裴志明的二十餘名心腹,早知此二人武功 不弱,見識高明,一聽此言,愣了一愣,心想:「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口出此言?」 那餘生轉過身子,朝著台下群雄,忽然嗤的一聲撕開衣領,但見他頸口自下向上倒拖著 一道尺許長的疤痕,顯是曾受過重傷,大難不死。   群雄任是平日殺人如麻,也覺膽寒,均想:「這姓余的受了如此重傷,怎地並未斃 命?」卻聽那餘生說道:「眾位英雄,在下身有一樁重大冤屈,想請眾位英雄評個公道 。」群雄默然聽他說下去。   那餘生又道:「在下本姓田,名叫田東奎,點蒼派前任掌門田一坤便是家父。」群 雄大驚,心想:「田一坤還有兒子?」點蒼派僻處天南,有人不知其事,便向旁人開口 詢問。   田東奎道:「這姓趙的賊子本是在下師叔,他為人品行不端,覬覦掌門之位久矣。 十年之前,此人喪心病狂,竟然勾結外人,公然弒兄奪位,家父不幸遇害,在下被人劈 了一刀,僥倖逃得性命,將養之後,知曉這姓趙的必是欲先殺我而後甘,因此逃到北方 。在下自知武功不高,難敵這姓趙的奸賊,何況他在點蒼繼任掌門,爪牙眾多……」   驀地裡白光一閃,一柄長劍斜刺裡向田東奎背心刺去,田東奎腰身一扭,回掌反劈 ,雙腳展開掃堂腿法,絆向敵人。群雄見趙一平出手暗算,本只道田東奎要吃大虧,不 料見這田東奎赤手與敵相搏,仍是不落下風。趙一平有心置他於死地,一招招點蒼劍法 連綿而上,但見劍影幻疊,劍風呼呼。群雄心想:「這姓趙的人品並不怎麼樣,劍朮造 詣倒也當真了得。」   田東奎一邊招架趙一平,一邊仍自不緊不慢的道:「在下到得北方,投身綠林,想 結交幾個好兄弟,回去找這奸賊報仇。裴志明這廝假借丐幫前任幫主漢前輩之名,創立 『北丐幫』,在下料想幫中必有些能人好手,因此前去投奔。」   此時趙一平惱羞成怒,使出點蒼絕技「萬花劍法」,出手毒辣,竟是不顧性命的打 法。田東奎說話分神,忽覺脅下一陣劇痛,已然受了一劍。田東奎心中一驚,暗道:「 我只道這十年苦練,定可擊敗他,孰料這奸賊武功仍是比我高強。」   韓屈二長老忽然竄了上去,一人持棒,一人持缽,雙雙攻向趙一平。趙一平武功再 高,又怎是二老對手?大聲道:「這是我點蒼派門戶之事,容不得外人插手。」屈長老 一掌抽出,喝道:「今日是南北丐幫南陽大會,各位遠來是客,不可動手。」趙一平唰 的一劍逼開韓屈二人,躍開丈餘,道:「好,趙某謹遵台命。」田東奎見丐幫兩大長老 出手制止,尋思:「眾多武林英雄在此,大家知曉這奸賊的劣跡,這奸賊也算是身敗名 裂了,日後找他算帳不遲。」哼了一聲,退在一旁,眼睛直瞪著趙一平。   明白笑道:「你們大夥兒你殺來,我殺去的,倒也好玩,誰來跟我玩,輸了請我喝 酒。」謝漏奔上前去,隨手拂開裴、柳二人穴道,哈哈一笑,道:「我丐幫也非小器之 輩,兩位雖與本幫為難,本幫大人不計小人過,請吧!」裴志明與柳花明對望一眼,均 知今日再無臉面與丐幫糾纏,雙雙掠下台去。趙一平跟隨在後。三人往北而去,「北丐 幫」數十弟子緊跟而去,多數卻是原地不動。   屈長老道:「今日南北丐幫南陽大會到此為止,各位朋友請自便吧。」台下數百江 湖豪傑眼見得丐幫幫主出現,一場本可驚彩絕倫的龍爭虎鬥鬧得虎頭蛇尾,各自暗自納 罕,紛紛散去。   謝漏待群雄散盡,卻見獨孤求敗一人站在台下,便道:「獨孤兄弟,你上來!」獨 孤求敗不會輕功,在東角慢慢爬上土台。   四大長老二十餘年未見幫主,本只道幫主已經逝世,不料今日出現,瞬息退敵,卻 是威風凜凜,四老心下大喜,暗道:「漢幫主果然沒有看錯人。」忽聽台下那些「北丐 幫」弟子嚷道:「謝幫主,我們要加入丐幫。」「我們只是受了裴志明之欺,決非惡徒 。」「我便是聽說丐幫俠義風範,才參加了『北丐幫』。」   四大長老見眾人衣飾不似乞丐,不由猶疑難決。韓長老正要說話,忽然想到今日幫 主已經回來,一切須由幫主作主,矍然一驚,暗想:「數十年來幫主不在,咱們發號施 令慣了,一時倒改不過來。」   賈青山抱拳道:「謝幫主,貴幫不履遼土,已有數十年,這姓裴的不知從哪裡網羅 了不少武學好手,在北方以貴幫前任漢幫主的名義,組建了一個『北丐幫』。實則幫中 兄弟多是北方久慕貴幫俠名,而又無由識荊的江湖豪傑,我等決意加入丐幫,成為丐幫 弟子。」他只知謝漏是幫主,卻不知丐幫數十年來主持大局的是四大長老。   謝漏道:「四位長老意下如何?」展長老眉頭一皺,道:「只是『北丐幫』弟子品 行不端,此次南來,胡作非為的事倒是幹了不少……」田東奎道:「展長老有所不知, 那些鬧事的都是裴志明直屬部下,裴志明此舉,意在敗壞丐幫之名。我與賈兄弟在『北 丐幫』中武功雖高,辦事也少出差錯,卻一直不得裴志明重用,後來有許多兄弟遭人暗 算,我和賈兄弟存有疑心,暗自防範,果然看出不少端倪,因此集會了十數位熱血兄弟 ,將幫中並非裴黨的江湖豪傑聯絡起來。此次裴志明奸謀一敗,回到北方,再也無人認 他是『北丐幫』幫主了,『北丐幫』數萬弟子,從此盡是丐幫弟子。」   屈長老見田、賈二人腰間僅有十七袋,心想「北丐幫」幫主為二十袋,這二人身份 在「北丐幫」中的是不高,暗道:「裴志明武功雖高,但他心胸狹隘,於投奔之人不加 重用,難怪不成大事,『北丐幫』便如一隻紙糊的老虎一般,看起來雖然強大,稍有風 吹草動,立時便會土崩瓦解。」料得田、賈二人所說是實,便道:「請幫主示下。」四 大長老數十年來同處大事,一人答允,其餘三人更無別樣心思。   謝漏笑道:「昔日家師撤了北方丐幫分舵,用意自是不言而明。但今日事過境遷, 倒也不必拘泥於舊規,老叫化自作主張,允許各位入幫。不過,哈哈哈……各位的位子 ,只怕就保不住嘍。」   「北丐幫」那數十名江湖豪傑今日隨裴志明南來的俱是武學好手,在「北丐幫」中 均是首領,聞得丐幫幫主肯將他們納入門下,雀躍不已,大聲歡呼,忽聽得「位子保不 住」云云,不禁一呆,卻聽謝漏又道:「各位在『北丐幫』中,動輒是十一二袋弟子, 比老叫化尚還高了不少,今日歸入本幫,只怕各位的袋子,都得取去八九個、十來個, 哈哈哈……這不是降了好幾級麼?」群雄聽他說的是玩笑話,不禁轟然大笑,轉念想到 裴志明喜怒無常,這個謝幫主風趣之極,卻是好相處了百倍。   田東奎叫道:「多謝謝幫……」話未說完,賈青山搶著道:「甚麼謝幫主?難道還 有裴幫主麼?多謝幫主納入丐幫之恩!」「北丐幫」數十名江湖豪傑齊聲道:「多謝幫 主納入丐幫之恩!」聲音震天動地,宏亮整齊。   謝漏朗聲道:「本幫的弟子,向來都是叫人輕賤的叫化子,幫中弟子行乞為生,不 得行使銀錢購物,不得與外人共桌而食,不得與不會武功之人動手,穿著更是破破爛爛 ,打滿補釘。不過賈兄弟、田兄弟領著加入本幫的,老叫化在北方也瞧清楚了,你們大 多家中有些銀子使喚,若叫你們穿著破爛衣服去行乞,料來大夥兒也不願意,這麼著吧 ,余兄弟、田兄弟聽令。」   田、余二人躬身上前,忙道:「幫主請吩咐。」謝漏笑道:「哈哈哈……老叫化便 把你們『北丐幫』所屬劃作淨衣派,我丐幫原來弟子劃作污衣派,你二人暫且升作九袋 長老,其餘淨衣派弟子,先收為一袋弟子,日後立了功勞,再慢慢提升吧。」田、余二 人久慕丐幫俠風,得為尋常弟子亦足高興萬分,何況一下升為九袋長老?田東奎顫聲道 :「這……這……?」謝漏正色道:「派有淨污,人無南北,凡我丐幫弟子,一切須得 聽從上方號令,若是淨衣派弟子胡作非為,執法長老便可將其依照幫規懲治,日後污衣 派也立出兩個護法長老吧!」   屈長老在四大長老中最是精明強幹,不料幫主處事之得當,遠在自己之上,尋思: 「幫主隨機應變,果真替丐幫收了數萬弟子,精明不下於我,怎地數十年來卻是東躲西 藏,不願料理幫中事務?」   依照丐幫幫規,新弟子入幫須由傳功長老接引,執法長老掛名,掌缽龍頭錄案,掌 棒龍頭以棍輕擊眾弟子頭頂才算結束。當下四大長老依幫規行事,將台下數十名江湖豪 傑一一接引入幫。   謝漏臉露笑容,說道:「裴志明回到北方,定會對我北方淨衣派弟子有所舉動,田 長老、余長老,老叫化令你二人速回北方,安定本幫淨衣派。」田余二人得令,領著台 下新入幫眾弟子投北而去。   明白見群丐一本正經,倒也不敢搗蛋,見得那數十名淨衣派弟子走了,才道:「老 叫化,你他媽的鬼事太多,咱們別管了,喝酒去吧。」謝漏知此君纏夾不清,哪裡理他 ?忽道:「獨孤兄弟,你過來。」   獨孤求敗聽他吩咐完諸事之後,忽然叫喚自己,心道:「四位長老叫我代他與那姓 裴的比武,誰知他自己一出來便將姓裴的打敗了,卻還有我甚麼事?」奔上前去,問道 :「謝幫主有何吩咐?」   謝漏哈哈一笑,道:「你替本幫四大長老退了強敵,當真有些了不得,於本幫也算 是有功了。若想加入本幫,僅憑此功便可做個六袋弟子,你願不願意?」獨孤求敗暗道 :「原來謝幫主在那林中試我武功,便是想將我收歸丐幫。」他心思靈敏,立知謝漏意 在收他作弟子,忙道:「謝幫主,晚輩不是江湖中人,不想加入丐幫。」   謝漏本是豪爽之人,所求不成,立告作罷。哈哈笑道:「果然有志氣。」見得場中 尚有數十名南陽分舵弟子,拂手道:「老叫化不喜歡熱鬧,大夥兒該幹甚麼干甚麼去, 不用擠在這裡了。」曹天鵬聞得幫主有令,領著屬下走了。   屈長老道:「幫主數十年來俠蹤未現,我等只道……唉,我們真是該死。」謝漏笑 道:「你們只道老叫化庸碌無能麼?」馬長老道:「不敢,不過幫主的情愛糾葛,委實 有些……」終是不便指責幫主過失,沒有再說下去。獨孤求敗見丐幫商議要務,再無自 己之事,便道:「謝幫主,四位長老,晚輩告辭了。」韓長老等四人道:「獨孤少俠多 保重。」獨孤求敗應了一聲,逕自北去。   獨孤求敗邊行邊想:「父母過世,子女當守孝三年,我卻七八年從來沒去掃過墓, 可謂不孝之至。唉,也不知那墳塋上的草兒長得多高了。」他一路北行,仍是靠採摘野 果為食。   這日過了趙洛鎮,去箕山已僅有數里。   他騎著駿馬奔馳在山道上,憶起昔時外公攜著他,也在這山間行走,這時卻是物是 人非,暗想:「外公不知到哪裡去了,他武功極高,別人應是害不了他,不過年紀大了 ,幹甚麼也不太方便了。唉,我應該把他老人家找到,供養他老人家才是。」忽聽得一 陣砰砰乓乒之聲不絕傳來,轉過山坳,卻見一個中年漢子正與一個少女在父母墳塋之前 的平壩上相鬥。   那中年漢子形貌威武,約有三十四五歲,那少女十七八歲,長得甚是俏麗。二人持 劍相鬥,拼得甚是激烈,獨孤求敗心中奇道:「這二人打架選個甚麼地方不好,為何偏 偏要來此處?」心下有些惱怒,疾忙催馬上前。   那少女一劍刺出,嬌聲罵道:「你這人鬼鬼祟祟,藏在這裡幹甚麼?」獨孤求敗聽 得甚是耳熟,仔細向那少女瞧去,卻又不相識。   中年漢子長劍疾揮,說道:「甚麼鬼鬼祟祟?嗯,你這丫頭劍法不錯,似是崆峒派 嫡傳。」他武功遠勝於少女,若是出盡全力,早已獲勝。那少女卻不識好歹,不顧性命 的出劍攻擊,叫道:「你不離開這裡,本姑娘絕不與你善罷甘休。」唰唰唰三劍刺出。 中年漢子見這少女在此,也是暗自納悶,心道:「不給你點厲害瞧瞧,你也不知我的厲 害。」長劍一抖,一招「黑虎坐洞」,長劍捲向少女手中之劍,反手一絞。他內功之高 遠勝少女,這一絞使力甚巨,那少女虎口劇震,長劍脫手,卻不甘伏輸,疾忙伸手向半 空的長劍抓去。   中年漢子不意她如此膽大,收勢不及,長劍削向少女肩膀。中年漢子只道這一劍定 將這少女右臂卸了下來,心中不由生悔,暗道:「這少女與我無冤無仇,何必下此重手 ?」   那少女初時見中年漢子使的是崑崙派「黃庭劍法」,自忖對這路劍法知之甚稔,不 意這中年漢子這一變招,忽然不是黃庭劍法,心中也有些吃驚。   獨孤求敗但聽得「嗤」的一聲,長劍斫在少女肩頭,大叫「不好」,卻見那長劍忽 然彈開,少女肩膀卻是安然無恙。中年漢子收劍而立,說道:「姑娘,我使的不是順手 兵刃,若是拿出兵刃來,你絕不是我的對手,你讓開吧!」   那少女有寶衣護身,肩膀雖未被斬斷,卻已是疼痛難當,「哎喲」叫了一聲,道: 「哼,你們這些武林中人,全沒一個好東西。你們害死了段大俠夫婦,還要來掘他們的 墳墓,以為裡面有甚麼武功祕笈麼?」中年漢子奇道:「甚麼掘墓?我叫王小波,與段 大俠夫婦都是好朋友。姑娘與段大俠夫婦相識麼?」他知段思冰夫婦死了八年,這少女 在段氏夫婦死時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小丫頭,自是素不相識了。   那少女臉上一紅,道:「你、你不是惡人,為何下手這般毒辣?我跟段大俠夫婦不 認識,但是求敗哥哥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會讓你的陰謀得逞的。」   獨孤求敗聽得「求敗哥哥」四字,恍然大悟,翻身下馬,大聲叫道:「雪兒,雪兒 !」   當世之中,只有一個人叫過他「求敗哥哥」,那是怎麼也不會弄錯的了。   那少女便是孫映雪,她適才與王小波相鬥,渾沒注意到有人奔近,忽聽有人叫喚「 雪兒」,轉頭看見獨孤求敗,喜道:「求敗哥哥!」撲到獨孤求敗懷中,放聲大哭,獨 孤求敗只覺胸口一陣暖意,渾身舒暢無比,拍了拍孫映雪肩頭,說道:「雪兒,你哭甚 麼?」   孫映雪眼見牽掛了七八年的人兒突然出現眼前,心中好生歡喜,立時情不自禁的撲 在他懷中,聽他問話,忽而想起男女有別,對方已是十七八歲的少年,登覺失態,放開 獨孤求敗,臉上脹得通紅,道:「求敗哥哥,我好歡喜,我……我……」太過激動,竟 自說不下去。   中年漢子一生之中並未聽說過「獨孤求敗」這四個字,更不知他身份,愕了一下, 暗道:「這少年是誰?這姑娘本來與我相鬥,為何一見這少年便撲倒他懷中?」   獨孤求敗道:「雪兒,我也好想你,你知道麼?」孫映雪更覺歡喜,盯著他看了半 晌,緩緩的道:「求敗哥哥,我跟著媽媽回到老家,媽媽對我說:『求敗哥哥跟胡師叔 學武功,過兩年再去看他。』我便在河灘上撿了七百三十粒小石子,放在一個籮筐裡, 每天往另外一個籮筐裡扔一個。直到先裝石子的羅筐到底了,我忙對媽媽說道:『媽媽 ,已經有兩年了,我日也等,夜也等,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咱們看求敗哥哥去吧!』媽 媽嘆了口氣,只好領著我去馬頭山。   「誰知我們到了馬頭山,見到胡太師叔,一提到你,胡太師叔臉色沉了下來,冷冷 的道:『那小子早已滾蛋了,他要是有餘狗命,將來的清明節會去箕山拜祭他那兩個見 了閻王的老鬼。』我心裡一生氣,跟胡太師叔吵了起來,他卻不理我。   「後來我又跟媽媽回家,我想那些惡人要害你,你不會武功,可是被他們害死了, 便纏著媽媽學了武功,想幫你報仇。自從十五歲開始,每年的清明前後十餘天,我都在 這裡等你,你終於來了。」   獨孤求敗見她望著自己,目光中含著深情,心中一震,暗道:「我這個沒爹沒娘的 孩子,居然有人這麼牽掛著我?」忽然想起阿寶來,訥訥的不說話。孫映雪見他臉色一 變,奇道:「你不高興麼?」獨孤求敗搖了搖頭,道聲「不是」,只覺這個出落得水靈 靈的大姑娘再不是昔日那鬧著要騎雕的小女孩,心想:「那時我把她當著小妹妹一般, 她卻對我如此情深義重,似乎……」他心中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覺甚是不妥。   孫映雪卻茫然不覺,見這個「求敗哥哥」比心中所想更俊朗了幾分,只覺與獨孤求 敗怎麼親熱都是極其自然。她七八年來,魂牽夢縈的都是這個「求敗哥哥」,早把他當 作了自己的情郎,心知自己今生之中,再也不能缺少獨孤求敗。她絲毫不覺獨孤求敗有 異,仍道:「我媽媽見我每年來這裡癡癡等你,常道:她與爹爹每年一會,已是覺得猶 如隔了好幾百年,我既不能與你相見,幹麼還要牽掛著你?真是個傻孩子!求敗哥哥, 我就是願做這樣的『傻孩子』,你說對不對?」   獨孤求敗聽她這個比方,頓時明白過來:「原來雪兒想要我做她的丈夫,我……唉 ,我該怎麼辦?」二人久別重逢,孫映雪心中思念之情猶似長江大河積了滔滔之水,一 旦決堤,立時流瀉奔騰,再也無法攔阻。她與母親住在山中,雖已有十七八歲,仍是天 真直爽,想到甚麼就毫不猶豫的說了出來。   那中年漢子看到這對少年男女如此情景,忽然潸然淚下,暗想:「這對少男少女也 不知從何而來,二人隔了七八年,居然還是這般深情。唉,一個人只要動了真情,便算 是過了一千年,一萬年,又豈會減弱半分?」搖了搖頭,伸手抓起地上盒子,啪的一聲 打開。   孫映雪聽得他開盒之聲,方才驚覺過來,回過頭來,問道:「你要幹甚麼?」中年 漢子由盒中取出香燭點燃,插在段思冰夫婦埋土之前,通通通磕了三個頭,緩緩道:「 段大俠、段夫人都是我的舊友,我一直俗務纏身,不得前來拜祭,段大哥,你……你們 可過得好麼?」說到最後,語音發顫,竟哭了起來。   獨孤求敗見他哭了起來,心中一凜,想起父母生前並未提起有親朋好友,聽他哭有 情真意切,不禁淒然道:「段夫人死無全屍,段大俠死不瞑目,他們自然過得不好。」 中年漢子站起身來,疑惑的道:「小兄弟何以得見?」獨孤求敗強按心頭悲痛,緩緩的 道:「段思冰夫婦便是先父先母。」   中年漢子渾身發顫,雙目圓睜,大聲道:「甚麼?你叫段食,是不是?我是你王小 波王叔叔,你小時候見過我的。」   這人正是王小波。當日他辭別段思冰夫婦之後,回到青城山,從此閉門不出,苦練 武藝,一心只想忘記獨孤雪。但是心中思念之情,愈是隔得久長,愈是濃厚。王小波無 以遣懷,暗想段思冰俠義過人,自己自不該對獨孤雪懷有非份之想,過了數年,便娶了 同門師弟李順親妹李芳為妻。從此之後,雖是思念獨孤雪,卻不敢再至箕山。   不料八九年後,忽在青城聽得段氏夫婦死訊,他心中震驚,星馳電掣般趕到箕山, 卻只見孤丘一座,殘草幾莖,昔日舊友,早已雙雙奔赴九泉。他心下黯然,後來遇到當 日參與箕山聚會的武林人物,才知段思冰之子尚未遇害,因而數年來四處托人明查暗訪 ,想尋回段氏遺孤。但獨孤求敗隱於荒谷,他自是探訪不到。他於段氏夫婦之事所知甚 少,心想段氏夫婦之死,定是趙光義唯恐弒兄之事外洩,挑拔江湖中人殺人滅口,又因 青城縣令齊元振性尤貪婪,專務敲剝,百姓怨聲載道,恨入骨髓,王小波更道趙光義暴 君無道,因此約了諸多江湖義士,決定起事反抗朝廷。他起事之由,多半是想替段思冰 夫婦報仇,但料得終是有敗無勝,聊盡人事而已,便來段氏墓前拜別,心中只想,今生 唯死以謝段氏夫婦,再也不會到這箕山來了。   孫映雪每年清明來拜祭段氏夫婦,只求段氏夫婦保佑她得見「求敗哥哥」,今年忽 見一個中年漢子來此,料是江湖中人前來盜墓。她雖未見過段氏夫婦,但想到二人既是 「求敗哥哥」的父母,自不容他人侵犯,因此不問緣由,出劍便向來人刺去。   王小波雖不擅長使劍,為紀念段氏夫婦,卻是攜劍而來,忽見一個少女揮劍而來, 當下展開黃庭劍法與她相鬥。這黃庭劍法,卻是段思冰當年所傳。   獨孤求敗對王小波全沒印象,搖了搖頭,說道:「我不叫段食,外公已替我改了名 字,叫作獨孤求敗。」王小波嘆道:「天可憐見,你果然沒死。」獨孤求敗見他神情, 知他與父母果是舊識,便道:「王叔叔來此作甚?」王小波便將當年與段氏夫婦相識之 事及十六年來情形說了。   孫映雪伸伸舌頭,道:「原來是求敗哥哥的叔叔,我卻不認識。」王小波道:「求 敗,我此來只為拜祭你父母,如今便要回青城去了,唉,可惜叔叔另有要事,不得與你 長處。聽說那些江湖中人來此,奪走了黃庭劍經與紫薇軟劍,是麼?」獨孤求敗沉聲道 :「正是,這些惡人害死我父母,此仇一定要報。」   王小波抓起適才與孫映雪拚鬥的長劍,嘆道:「叔叔武功不高,你要報仇,叔叔也 幫不了你。你會不會武功,使的是甚麼兵刃?」獨孤求敗正要搖頭,忽然想起已跟阿寶 學了七招擒拿手,又學會了一套「逍遙游」拳法,便道:「會一點。」王小波道:「昔 日你父母與我一齊趕往汴梁之時,你爹爹曾經傳了我一路『黃庭劍法』,唉,世事浮雲 蒼狗,變化萬千,誰也想不到……這路黃庭劍法,令尊令堂都會使,我便傳了你吧。」   獨孤求敗聽得是父母遺傳,心中一凜,說道:「謝過王叔叔。」王小波看了看孫映 雪,心道:「這位姑娘年輕貌美,對求敗也是情根深種,他們二人若是學了這路劍法, 雙雙馳騁於江湖之間,豈不也如當年段大哥夫婦一樣麼?」想到獨孤雪,心中一酸,不 禁垂下淚來。   獨孤求敗低聲道:「雪兒,這是我爹爹媽媽的劍法。我媽媽也叫『雪兒』,你若學 了,豈不跟我媽媽當年一般英姿颯爽、光彩照人?」孫映雪喜道:「是麼?」   王小波長喟一聲,長劍一抖,左腳邁出,劍來斜刺,正是黃庭劍法起手第一招「上 清紫霞虛皇前」。他打起精神,一路使將下去,邊使邊解說其中精要。實則這門劍法繁 複博大,他當年僅得段思冰相傳,所知亦是不多。   獨孤求敗前時得丐幫幫主謝漏講解「逍遙游」拳法之時傳授了不少武學,這時對於 武功一道也非似從前一般一無所知。聽得這路劍法正是父母當年的絕藝,認認真真學了 起來。孫映雪家學淵源,自幼習劍,對於劍道之意,更是領悟尤多。   黃庭劍法的招式名目,俱是取自晉朝奇書《黃庭經》經文。《黃庭經》分《黃庭內 景經》與《黃庭外景經》兩部,內景經大約在晉武年太康九年先出,外景經於晉成帝成 和九年問世。《黃庭經》之書名首見於晉元帝建武元年葛洪的《抱朴子·遐覽篇》。據 傳此書為魏夫人華存從景林真人處取得祕藏草稿,撰為定本而流傳後世。   魏夫人,名華存,字賢安,魏時(三國之曹魏)任城人,晉(西晉)司徒魏舒之女 。生於魏齊王曹芳嘉平三年,自幼好道,靜默恭謹,遍讀群籍,特愛老、莊之言。常服 胡麻散、茯苓丸,精吐納、導引。年二十四,強適太保掾南陽劉文為妻。劉字幼彥,曾 任修武令,早故。生二子:長璞,幼瑕。二子粗立,即與劉隔室別居,長齋茹素。晉太 康九年,清虛真人王褒接以道經真誥三十一卷,後景林真人又授以《黃庭內景經》。晉 室東渡,率家南遷,「撫養內外,旁救窮乏」。璞先後任庚亮、溫太真司馬,後至安城 太守;瑕任太尉陶侃從事中郎將。夫人則自洛邑達江南。陶宏景《登真隱訣》卷《正一 真人三無法師諱告南嶽夫人口訣》條注有:「天師於洛陽教此訣也……夫人在世嘗為祭 酒。」祭酒為正一教天師道中之道首,夫人於兵戈盜寇之際而無傷害,除自身功力外, 得群眾相護,不謂無關。嗣後即隱居南嶽,於晉成帝鹹和九年羽化。享壽八十有三。相 傳是時服藥稱疾,閉目寢息。飲而不食者七日,托劍化形仙升。   這魏夫人固不如道家傳說中如此詭祕神化,多半是個修練吐納、導引的武學高手, 故得享高壽。   到得唐末,崑崙派一位前輩異人敗於丐幫「降龍十八掌」之下,那位異人心想丐幫 的「降龍十八掌」俱是取易經名目敷衍成招,諸如「飛龍在天、臥龍在淵、見龍在田、 亢龍有悔」等等,因而突發奇想,欲於道流典籍之中尋一本寶笈來創成絕藝。崑崙派本 是道流,那位異人偶爾翻起魏夫人所傳黃庭經,但見上有梁丘子注雲:「黃者,中央之 色;庭者,四方之中也。外指事,即天中人中地中;內指事,即腦中心中脾中,故曰黃 庭。內者,心也;景者,像也。外象喻即日月星辰雲霞之象也,內象喻即血肉筋骨臟腑 之象也。心居身內,存觀一體之象也,故曰內景也。」又有董德寧傳道:「黃乃土之色 ,庭乃家之中,是三才各有之中宮也。……隱景藏形與世殊,含氣養精口出米。」   這位前輩異人因而大悟,閉關一千二百九十六天,創成九九八十一招「黃庭劍法」 。這路劍法以劍培氣,以氣養劍,劍氣並重,變化多端,為古今武學之最繁雜者。   王小波授完這八十一招劍法,長嘆一聲,說道:「求敗,當年令尊有一柄紫薇軟劍 ,堪稱異物,如今已不知所蹤。我後來無意中在西蜀得到這柄劍,凌厲剛猛,無堅不摧 ,本想贈給令堂,以此與紫薇軟劍匹配。我本也不擅使劍,這柄寶劍,就給了你吧。」   獨孤求敗看那劍時,見長約四尺,青光閃閃,的是利器,當下也不相讓,伸手接過 ,道:「這把長劍本乃無名之物,也如我獨孤求敗一般。我這個無名之輩,便要持著這 把無名之劍,橫掃天下,為爹爹媽媽報仇。」   王小波聽他說得豪氣干雲,暗想:「報仇,嘿嘿,蓬萊派與我青城派只為這兩個字 ,數十年來死去的兩派弟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你的仇家是天下武林豪傑,這大仇如 何得報?報盡之後,不知又要流多少血,流多少淚?」苦笑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 九,你我能在此相見,也算緣份,緣來即聚,緣去即散。叔叔去也!」話音甫落,振衣 往西而去,暮色蒼茫之中,早已變成了一道朦朧身影,只聽他兀自吟道:「欲取鳴琴彈 ,恨無知音賞。感此懷故人,終霄勞夢想。」他心中忽然想到:「我確是空勞夢想,可 是她呢?她是我的知音麼?段大哥與她才是堪相匹配、珠聯璧合的好夫妻。」念及此處 ,不由淒然長笑。   孫映雪見天色已暮,說道:「求敗哥哥,咱們去哪兒?」她等了獨孤求敗七八年, 這番相聚自是想長相廝守,不願再與獨孤求敗分離片刻。   獨孤求敗縱是再愚笨十倍,也必知她心意,心念一動:「雪兒對我,真是無以復加 了。」便道:「你說去哪兒,我們便去哪兒。」孫映雪大喜,正要說話,忽見地上隱隱 置放著一物,似是王小波的木盒,不由「咦」的一聲。獨孤求敗與神雕居於山洞,不用 火燭,七八年來,目力之健早已異於常人,拾起木盒,嗒的一聲打開,只見裡面卻是四 五錠黃金,約有百兩之數。   孫映雪笑道:「王叔叔可真是闊氣,哪來這麼多金子?」獨孤求敗知道這是王小波 故意留給自己的,心想:「爹爹媽媽在世之時,與王叔叔交情定是深厚之極,他給我的 金子,我且收下便是。」笑道:「雪兒,咱們可發了大財了。」孫映雪嘆道:「便是撿 了十萬兩、百萬兩黃金,也沒見到你這麼珍貴。」獨孤求敗叫道:「哇,若是撿到一千 萬兩黃金,就比見到我珍貴了麼?」孫映雪呸了一聲,道:「不跟你說了。」   獨孤求敗眼見天色向晚,今夜已下不了箕山,便道:「雪兒,你餓不餓?」孫映雪 嗯了一聲,獨孤求敗便到西山林中捉了一隻獐子,在舊宅之後的小溪中剝洗得乾乾淨淨 ,升火烤熟了,掰下一隻小腿,遞給了孫映雪。卻見孫映雪正怔怔的望著自己,火光之 下,但見她一雙大眼含情脈脈,獨孤求敗心中一蕩,心想映雪不過兒時與自己見過一面 ,為何因此情根深種?驀地裡心口一震:「我對阿寶又何嘗不是如此?」   二人各自吃飽,篝火也漸漸滅了。夜風吹來,偶爾見得一個個火星彈起,猶似天星 一般。冷目冥冥,草蟲嘰嘰。二人仰臥在草地上,也不甚寒。   獨孤求敗忽道:「雪兒,你幹麼年年來這裡苦等,若是我不來,你豈不是很失望麼 ?」孫映雪幽幽的嘆了口氣,低聲道:「你說過了要來,一定會來的。求敗哥哥,你不 會欺騙我的,是不是?那時候我要騎雕兒,你便把雕兒讓給我;我和媽媽遇到了危險, 你又奮不顧身的來救我們,你對雪兒很好,永遠不會欺騙雪兒的。」   獨孤求敗內心一震,暗想:「就算是旁人有了危險,只要是好人,我一樣會救助。 在雪兒心中,自是把我當真了大英雄、大俠士。以致於七八年來始終念念不忘,我獨孤 求敗又是甚麼大俠麼?」   孫映雪仍自喃喃的道:「我想起你說那些大惡人害死你爹爹媽媽,你將來要去報仇 ,若是打不過人家,可讓他們也害死了。於是我就纏著媽媽教我武功。我的心中只想: 我學了武功,一定要幫求敗哥哥報仇,聽他的話,永遠跟他在一起……」說到這裡,忽 然想起一事,卻不說了。原來孫萍姑見女兒對武功大感其趣,便問女兒緣由,孫映雪將 心中所想照實說了。孫萍姑撫著她的頭,嘆道:「傻孩子,這是你心目中自個兒一廂情 願,你可知求敗哥哥會答允麼?」她大聲辯道:「會的,會的,求敗哥哥一定不會讓雪 兒失望。」   這時想起,終是感到羞澀,漸漸移開了話題:「可惜你又沒有告訴我那些仇人的名 字,不然我早就去替你報仇,把他們一個個都殺了。唉,我的心中只盼著能趕快見到你 ……」   獨孤求敗聽她說話之聲愈來愈低,側頭望去,卻見她雙眼眼皮合上,漸漸睡著了。 獨孤求敗尋思:「雪兒內心之中,早把我當作了她最親近的人,我好好待她便是,為甚 麼又去想其他的姑娘?唉,其實雪兒長得很美,甚至比阿寶還美……」驀然想起自己將 阿寶與雪兒在一起比較,又是犯了大錯,伸出左手,重重打了自己一個爆栗,罵道:「 獨孤求敗,你真不是個好東西!」   他這一夜左思右想,心神始終不能安定,自也睡不安穩,到得黎明之時,迷迷糊糊 正要睡去,忽聽孫映雪驚叫一聲,急忙翻身爬起。二人臥身之處相距僅有尺餘,孫映雪 忽然伸過雙手,緊緊抓住獨孤求敗雙腕,叫道:「求敗哥哥,你別走!」獨孤求敗奇道 :「我自然守在你身邊,永遠不會走的。雪兒,你怎麼了?」孫映雪臉上一紅,卻不答 話。   她忽與獨孤求敗遭逢,雖是意料中事,盼這一天也盼了七年多,但甫然相見,內心 中卻不大相信,昨夜入睡之後,忽然夢見獨孤求敗捨棄自己,飄然而去,這本是日有所 思,夜有所夢,尋常之至,她夢中醒來,卻疾忙抓住了獨孤求敗,生怕這個真實的「求 敗哥哥」當真離己而去。   孫映雪鬆開獨孤求敗手腕,道:「求敗哥哥,咱們回到家裡去,我跟媽媽說,我要 嫁給你。媽媽見到你,一定很高興的,自然就答允了,然後我再跟你去報仇。」獨孤求 敗茫然不知所措,應了一聲,二人乘馬下了箕山,來到北邊的告成鎮,獨孤求敗將王小 波所遺黃金買了一套衣衫換了,餘下的收在懷中。孫映雪道:「求敗哥哥,我們先去看 我爹爹還是先去看我媽媽?」獨孤求敗詫道:「你爹爹?」孫映雪笑道:「難道我是從 石頭裡蹦出來的麼?我爹爹姓牛,是崆峒派掌門。」崆峒山離告成鎮不遠,往西南去百 餘里便是。   獨孤求敗這才明白崆峒派掌門牛郎真是孫映雪之父,問道:「你爹爹與你媽媽還沒 和好麼?」孫映雪搖頭道:「沒有。」獨孤求敗想起當年若非得牛郎與玉樹道長相救, 自己多半已被金牙仙吃了,便道:「去看牛伯伯吧。」   二人出了告成鎮,驅馬南行。孫映雪道:「求敗哥哥,你只會這路黃庭劍法,定然 打不過人家,我去求爹爹收你做弟子,傳你武功。」獨孤求敗心中感動,想到世間疼愛 自己之人屈指可數,似孫映雪這般更是並世無雙,暗想:「無論雪兒說甚麼,我都只管 答允下來。」急忙點了點頭。   二人無甚緊急之事,便也信馬由韁,任憑甚麼時候抵達崆峒山。孫映雪道:「求敗 哥哥,咱們便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永遠不要分手,好麼?」獨孤求敗心想:「天下無 不散的宴席,再長的路也有盡頭。」不忍拂了她的心意,強自點了點頭,又想:「雪兒 跟我同歲,也有十八歲了,可她竟然還像小時候一樣純真,獨孤求敗,你可不能辜負了 這樣一位好姑娘。」   忽見前方四騎奔來,每騎上均有一個二十餘歲的白衣少年。那四人見到獨孤求敗與 孫映雪,互望了一眼,隨即六騎交錯,望北而去。   孫映雪道:「求敗哥哥,你怎麼不說話?可是不喜歡我了麼?」獨孤求敗忙道:「 我……」忽聽身後有人叫道:「喂,前面的小兄弟,你們的包袱掉了。」獨孤求敗二人 回過頭去,只見兩個白衣少年追了上來,另外兩個人卻不見了。當先一人左手抓著一個 包袱,正朝自己叫喊。   獨孤求敗反手一摸背後,察覺包袱尚在,便道:「大哥,你弄錯了。」那當先少年 雙手一扯包袱,包袱裡滾出幾個金錠,掉在地上,直溜溜打著轉兒。那少年奇道:「這 裡面可全是金子,小兄弟,我們明明看見是你掉下來的,怎地又不是了?小兄弟,這可 是黃澄澄的金子啊。」   孫映雪道:「求敗哥哥說不是就不是了,你們胡扯甚麼?」那少年嘻嘻笑道:「你 叫他哥哥,可是她的妹子麼?」孫映雪正要答話,忽然馬兒長嘶一聲,人立而起,心道 :「不好」,早由馬背翻下。好在她輕功了得,應變奇速,人甫落地,立時站起。再一 看獨孤求敗,也已由馬背翻下,卻重重的摔在地上,跌得灰頭土臉。   孫映雪想到這幾個白衣少年不懷好意,獨孤求敗不會武功,可別吃了虧,疾忙拔了 長劍,躍了過去,護在獨孤求敗身前。   獨孤求敗翻身爬起,但見道旁閃出兩個白衣少年。一人兀自笑道:「哈哈哈,我的 絆馬繩剛繫好,怎地立時有人來自投羅網?」孫映雪見四個白衣少年分由前後左右包抄 過來,持劍而立,低聲道:「求敗哥哥,你沒事麼?」獨孤求敗雖然狼狽萬狀,但他內 功深厚,卻是未受重傷,聽得孫映雪柔聲相問,對自己確是牽掛萬分,忙道:「沒事。 」   孫映雪嬌喝道:「我們跟你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為甚麼用詭計暗算我們?哼, 江湖中人,總得講江湖規矩,四位是那位前輩門下?」她從未行走江湖,這一番江湖俗 語,卻是母親孫萍姑所教。一個少年笑道:「咱們兄弟四個,叫作張三李四,趙五麻六 ,家師自創一派,叫做『無門派』。」孫映雪不知這四人乃是出言相戲,心中一愕,暗 道:「無門派?沒聽媽媽說起過。」又聽那自稱「張三」的少年道:「姑娘所說『往日 無冤,近日無仇』,確是對極,不過姑娘父母卻欠著我們一些物事。」   孫映雪道:「我爹爹媽媽從來不欠人家甚麼東西。」李四笑道:「錯之極矣,錯之 極矣!你爹爹媽媽欠下我們四人一筆銀子,一六得六,二六十二,三六十八,四六二十 四,共是二十四萬兩,如今利加利,利滾利,已成了四十萬零三百二十一兩。你若不信 ,只管回家去問問。」   獨孤求敗早聽出四人是在胡扯,忙道:「雪兒,別聽他們胡說。」那趙五道:「令 尊令堂還不起這筆銀子,因而要把你這個大姑娘送來抵債,這可怪不得我們了。哈哈哈 ……你給我們做了老婆,這筆帳,我們也不好意思討了。」   孫映雪臉上脹得通紅,斥道:「胡說八道,我爹爹媽媽沒欠你們的銀子。我要嫁給 求敗哥哥,不理你們這些壞蛋。」那麻六喝道:「你要嫁給這小子,我們便將他宰了, 讓你這小孤孀上墳,猶似梨花一枝春帶雨……」說話之際,忽由身後摸出一根鋼杖,呼 的一杖擊了過來。   孫映雪想起獨孤求敗不會武功,長劍一招「淵明折菊」,身子左轉,長劍一橫,封 住鋼杖。那麻六叫道:「小娘皮還會幾招功夫。」連變招數,但聽杖風呼呼,每一杖都 是擊向獨孤求敗。孫映雪使出崆峒派劍法,將他一杖杖去勢盡數封住。旁邊的趙五嘿嘿 笑道:「師弟,你連這小娘皮也收拾不了,還是我來助你吧。」抽出鋼杖,由左邊擊出 ,卻是攻向孫映雪。孫映雪長劍左封右擋,卻已大顯勢絀。張三、李四立在一旁,料知 孫映雪必敗,笑嘻嘻的觀看,卻不出手。   孫映雪愈鬥愈是落了下風,一招「鳥雀飛空」,長劍倏出,刺向麻六。那麻六吃了 一驚,疾忙躍開,趙五卻乘著孫映雪攻敵之機,鋼杖突出,堪堪便要擊在她小腹,忽又 收拾不發,笑道:「小美人兒肚子上多了個大洞,可是不美之事。」   孫映雪叫道:「你們就算是殺了我,我也不會讓你們傷害求敗哥哥。」獨孤求敗聞 言,心頭一熱,喝道:「不能傷了雪兒。」唰的一聲,抽出了長劍。他施展開黃庭劍法 ,一招一招向趙五麻六二人遞去。二人見他劍招生澀,本也不放在心上,不料鋼杖與他 長劍相交,卻覺一股渾厚內勁傳來,虎口劇震,鋼杖險些脫手。二人心中暗道「邪門」 ,隨即疾攻而出。   獨孤求敗舞劍擋住二人,叫道:「雪兒,你退下吧!」孫映雪心道:「你剛學會這 門劍法,武功全無根柢,又怎是他們的對手?」說道:「罷了,求敗哥哥,咱們今日能 死在一起,我心中很是歡喜。因為我終於見到了你……」   張三、李四見獨孤求敗加入戰團,局勢立變,心中吃了一驚,雙雙持杖揮上。張三 道:「小美人兒不聽話,咱們便叫你二人做一對『同命鴛鴦』。」他四人本是見色起意 ,不料敵人如此強悍,當下不敢托大,各自施展開生平絕學攻向獨孤、孫二人,不過四 人知道獨孤求敗內功渾厚,出招卻是攻向獨孤求敗的多,攻向孫映雪的少。   獨孤求敗於世事雖是所知不多,但得了謝漏開導,亦非當初那無知少年,心想:「 這四人與那龍虎會的杜少輝一般,都是想欺侮年輕美貌的女子,這等人為非作歹,委實 不能輕饒。」一路黃庭劍法滾滾而上,最初甚是生疏,後來愈使愈是熟練,心中浮想聯 翩,於劍法又多了一層領悟,那四個少年反而成了給他喂招習武的伴當一般。   六人翻翻滾滾拆了數百招,孫映雪見得獨孤求敗內勁渾厚,使出劍法風聲嗤嗤,自 己已插不上手,這才閃到一旁,心中奇道:「求敗哥哥沒跟胡師祖學武功,卻又從哪兒 學來了這麼一身渾厚的內功?」但想情郎武功高強,終是欣喜萬分。   那四名白衣少年少了一個敵手,壓力卻是絲毫不減,四人眼見獨孤求敗一柄長劍愈 來愈是順手,暗想:「這少年莫非有鬼神相助麼?」獨孤求敗數百招一過,黃庭劍法已 翻來覆去使了八九遍,他悟性奇高,早已練得各式渾成,自忖已有取勝之機,冷笑道: 「你們這點功夫,也來為非作歹,我獨孤求敗非得給你們留個記認。」一招「像以四時 赤如丹」,長劍削出,但聽嚓嚓嚓嚓四聲,四名白衣少年鋼杖均被無名寶劍從中削斷。 獨孤求敗正要迫步而上,廢去四人武功,忽聞背後勁風拂起,心中一驚;暗道:「此人 好快的身手。」疾忙向左閃開,卻聽篷的一聲,一根非金非木的枴杖擊落在地。那人杖 襲不成,變招迅捷,呼的一掌拍出。   這人出招如電,獨孤求敗不及回頭,忙運起「北冥神功」,只聽篷的一聲,那人一 掌拍在自己背心「至陽穴」。偷襲之人嘿嘿冷笑兩聲,只道得手,忽覺內力不斷外洩, 手臂一酸,疾忙放脫獨孤求敗。   獨孤求敗回過身來,卻見偷襲之人疾步竄出,掠到孫映雪身邊,手中枴杖早已架在 孫映雪腦門。孫映雪武功不高,眼見有人襲來,欲待出手,敵人兵刃早已抵住腦門,見 得來人是個四十來歲模樣的美貌女子,怒喝道:「臭女人,你幹甚麼?」那美婦笑道: 「小丫頭長得好俊啊。」   四名白衣少年見得美婦,齊聲道:「婆婆,你老人家來了。」那美婦哼了一聲,道 :「我叫你們幹甚麼來著?你們四人卻在這裡偷香竊玉,胡作非為,若是得手倒還罷了 ,反而又敗於人手,沒的丟了我的面子。」四名白衣少年嚇得瑟瑟發抖,張三顫聲道: 「我們再也不敢了。」   獨孤求敗聽得四人叫那美婦「婆婆」,心中一凜,暗道:「莫非是她?」凝神一看 ,七八年來此人相貌果然並無多大改變,當下道:「不老婆婆,枉你也是武林前輩,怎 地行事如此卑鄙下流?」不老婆婆被他識破來歷,尋思自己與這少年從未見過,格格笑 道:「小兄弟倒也聽說過婆婆大名。」   獨孤求敗幼時聽孫萍姑敘說往事,本不知其所指,但年紀漸漸增長,許多當時不明 白的事兒就明白了,冷冷的道:「易芙君,你不把雪兒放了,我便將你這四個弟子,殺 得乾乾淨淨。」   不老婆婆自忖江湖中人多不知自己本名,這少年為何叫了出來?沉聲道:「你是誰 ?」獨孤求敗聽她口氣,料到她多半尚不知孫映雪身份,暗想:「此人與孫嬸嬸有大仇 ,若知雪兒是孫嬸嬸的女兒,便會害死雪兒。」說道:「你這妖婆淫亂江湖,無人不知 ,無人不曉,又何必管我是誰?」   不老婆婆伸出左掌在孫映雪左頰摸了一把,笑道:「這女娃兒可美得很啊,她是你 小媳婦兒麼?」獨孤求敗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正自尷尬之際,忽聽孫映雪道:「我 要嫁給求敗哥哥的,他沒了爹爹媽媽,十分可憐,我當然疼他愛他。」不老婆婆讚了一 聲,說道:「小兄弟,我那些混帳徒弟,你殺了一千個也不打緊,可你這小媳婦兒對你 真好,婆婆殺了她,天下可再沒第二個人這般待你了,你捨得麼?」   獨孤求敗一呆,心中只想:「不老婆婆殺了她,天下可再沒第二個人這般待我好了 。」忙道:「你不要傷了雪兒,想幹甚麼,儘管說吧。」   不老婆婆此時已有六十來歲,但她擅長采陽補陰之朮,看起來不過四十來歲,獨孤 求敗這番話,卻勾起了她的怨毒之意。她的心中陣陣恨意流過,想道:   「我本是豫中的大家閨秀,少年之時,琴棋書畫,針織刺繡,無不精通。可是戰事 一起,一隊亂軍衝入莊子裡,我爹爹是莊主,被他們一刀殺了。當時我只有十五歲,那 個將官三刀將我爹爹劈成四段,鮮血狂濺,有的落在屋牆上,有的落在地上,我卻是瞧 得清清楚楚。後來媽媽叫道:『芙兒!』向我撲來,想護住我。誰知那將官手起刀斷, 一刀劈在她的背心。   「『啊』,媽媽發出一聲慘叫,撲在我的懷裡,她卻再也保護不了我了。她的嘴角 滲出血絲,流淌在我的衣角上,她的那聲慘叫之聲,數十年來一直在我耳邊縈繞……   「我知道,爹爹媽媽是多麼想保護好他們的寶貝女兒,使她不受任何傷害,但是他 們做不到,因為他們只是弱者,弱者永遠不能保護自己。所謂和平與正義,只是弱者一 廂情願的謊言。只有強者,才擁有一切權力。所以古人說:『成則為王,敗則為寇』, 公理永遠只在強者一方。   「那將官一腳踢開媽媽的屍身,向我撲了過來……他沒有殺我,卻讓我遭受了比死 更大的侮辱……但在那一剎那,我便懂了許多道理:一個女人受了欺侮,縱然死去也不 會再是清白的了,我必須去報仇!於是我不再反抗,並不是沒有抗拒的力量,而是我要 活下來報仇!『報仇!報仇!報仇!』我的心裡,不斷在叫喊著這兩個字。   「很多女子不順從官兵,被他們一刀一個殺了,登時屍橫就地。我卻活了下來。那 將官說我很聽話,要納我作小妾,我對他笑了,這笑分明是一種仇恨的火焰,他卻看不 出來,他只是顯得說不出的歡喜……   「我便忍受著他無窮無盡的蹂躪、賤蹋,隨著他四處奔波。他立了大功,被封為大 將軍,變得更加高傲了。他卻不知,他的這高位乃是千千萬萬個死人頭顱堆積起來的… …在這高位下面,血流成河,屍積如山……   「有一次他去巡營,被一個化裝成衛兵的刺客刺傷了小腹,將養了足足一個月,方 才痊癒。於是他找了一個人來保護自己。那人武功很高,已有五十來歲了,在迎接宴會 上,看著那人偷偷瞟來的目光,我的心裡感覺到:報仇的機會來了……   「於是我向那人也看了幾眼,古人說這叫『暗送秋波』,我卻知道,自己投送去不 是秋波,而是復仇的火花……那人上當了。過了幾天,他去韓將軍府中赴宴,回來時喝 得酩酊大醉,躺在床上,打著呼嚕,一動也不動了。那人卻乘著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 偷偷跑到我的臥室來,對我說他如何如何愛我。哼,他那種指天劃地的嘴臉,我看得多 了,自然不是真心的,我畢竟才二十歲啊,二十歲的女子,應該是十分成熟而美麗的吧 ?我很討厭他,但我不能拒絕他,——因為我要報仇!   「我和那人在一起瞞著他鬼混了大半年,終於被他察出了蛛絲馬跡。那人一不做, 二不休,索性闖入內室,將他殺了。這時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鮮血,像媽媽噴灑在我 衣角上的一樣紅……   「我和那人逃出軍營,到了一個荒山裡,我吵著要學武功。那人老了,也變得更傻 了,他不知道,我想學武功,是要親手殺了玷污我身子的每一個人,其中也包括他。可 是他一點也不知道,他只是相信我與他的海誓山盟……唉,這時我才知道,原來男人是 這麼容易騙的。『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者皆不算,最毒婦人心!』這幾句話是 不是說我這樣的女人,我不明白,也永遠不想弄明白,我只想報仇!報仇!報仇……   「那人從懷中掏出一本發黃的舊書,說是武功祕笈,並將它交給我保管。我心中更 得意了,我翻開書,看了看,不由大笑起來。那人問我笑甚麼,我當然不肯說,我只是 在書中發現兩種……我心裡想:這是你給我的祕笈,我要練功,自然得先向你下手,這 也算是『對得起你』了吧。我便按著武功祕笈後半部所載的製毒奇方製成了一種毒藥, 叫做『青出於藍』。   「我想:若是將這『青出於藍』放在湯裡,倒可以瞧瞧我配製毒物的能力怎麼樣了 ……   「我親眼看著他咕嘟咕嘟的將碗裡的湯喝了下去,一點一滴也不剩了……我才問他 :湯好喝麼?他說我燒的湯是世上最好喝的湯,奇怪的是,這『世上最好喝的湯』剛下 肚,他的臉色就變成了藍色,霎時間又轉成了青色。   「他甚麼都弄明白了,於是問我用甚麼毒藥來害他?看著他那可怖的神色,我的心 中一點也不驚惶,一點也不害怕,我也不答他,只是在想:『這是世上最好喝的湯啊, 怎麼叫害你呢?』他忽然明白了,喃喃的道:『青出於藍勝於藍,青出於藍勝於藍!』 揚起手掌,便要向我撲來。我心中想:大夥兒都到陰曹地府去熱鬧熱鬧吧,反正陽世也 沒有甚麼可留戀的了。忽聽得撲通一聲,他倒在地上,臉色鐵青,再也不動了。   「我煉成了『青出於藍』,自也煉出了解藥,我忽然想到:『也不知這「青出於藍 」味道如何,竟能讓人不知不覺喝了下去。』於是我盛了鍋裡剩下的湯水,一口喝了下 去。……入口甜甜的,好像一隻毛茸茸的小蟲在撫著我的面頰……我剎那明白了,這就 是『溫柔』的滋味,原來這才是真正厲害的東西……我急忙服了解藥。   「後來我打算真正練幾門武功了,我看了看那本武功祕笈,才知道世間有一種『采 陽補陰』之朮……以後江湖上的人都叫我『不老婆婆』,我心裡想:人要能夠長生不老 ,可不是甚麼壞事呀。   「我收了許多用來練功的弟子,也殺了不少人,於是很多江湖中人成了我的仇家。 有一次我殺了崆峒派掌門章奎的一個師弟,惹得章老頭領著二十幾個弟子來圍攻我。這 時,我就看到了他。他當時是章老頭的大弟子,長得也如尋常農家少年一般,但我偏偏 ……   「我衝向他守衛的一角,幾招攻出,明明可取他性命,卻故意饒了他。他也不知看 出來了沒有。章老頭武功不弱,喝退眾弟子,與我單打獨鬥,居然將我擒住了。章老頭 命眾弟子押著我趕往崆峒山,說是要殺了我替他師弟報仇。又是報仇!報仇!我想自己 反正殺了不少人,死在哪個仇家手裡也差不多,死吧,死吧!除了叫我死,你們還能把 我怎麼樣呢?   「晚上投宿在一個破廟裡,他卻偷偷來放我了。他解開我的穴道,對我道:『你走 吧!』我問他為甚麼放我走,他說白日我饒過他的性命,所以……我不待他說完,反手 封住他的『巨骨穴』,抓著他走了。我的輕功高明,崆峒派的人誰也沒察覺他們掌門親 手抓住的『淫婦』已經逃走了。   「我帶著他回到自己居住的地方,忽然動了念頭……我比他大了二十來歲,手段自 是豐富;他當時是血氣方剛的少年,本應撐持不住……不料他卻自封了穴道,說是自己 已有了妻子,不能再動邪念。我對他喝道:混帳,別的男人可以三妻四妾,你為甚麼不 能?難道你妻子比我長得美麼?難道你嫌我是武林中臭名昭著的淫婦麼?他緩緩說道: 旁人怎麼說,他也不管,旁人怎麼做,也與他不相干。他只知道,一個真正懂得情愛之 人,心中的愛只能奉獻給唯一的愛人。若是自己用情不專,見異思遷,還不知死了自由 自在。   「他愈是這般說,我愈是要他愛我。人家說:『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我卻覺得 愈是吃不到的葡萄,愈是甜得不得了……但是任我用盡了千方百計,他終是對我不理不 睬。我只好把他關了起來,不許他走……   「不料他十分聰明,竟不知怎地想出鬼計,弄斷了鐵鏈,一人逃走了。我知道他是 回到崆峒山去了,但崆峒山中崆峒派高手極多,我卻不敢孤身涉險。後來我抓了一個崆 峒派弟子,仔細詢問,才知道他的妻子不理他了,可他仍是千方百計的想求妻子原諒, 就像我求他一樣……原諒?原諒甚麼?他們夫妻之間,有的只是誤會,根本談不上甚麼 原諒。但他說出來,他的妻子決計不會相信:他與我住了這一年多,竟會被我關在牢獄 之中。世上只有一個人能証明他是清白的,這個人就是我!   「但我決不會去証明,就算讓我去死,我也不會去証明!為甚麼旁人恩恩愛愛,我 卻孤苦伶仃?這是老天爺待我不公。旁人不對我好,我為甚麼又要對人好?讓他們夫妻 去誤會一百年,一千年,含恨終身罷。我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見一見他的妻子 ,看一看卻是怎樣一個值得他用盡一生去追、去愛的女人。   「嘿嘿,沒等到我去找那個女子,那個女子反而先來找我了。不錯,她看起來很文 靜、很年輕,可是她的容貌呢?她不是那種很美的女子,她的容貌連我的百分之一、千 分之一、萬分之一都及不上。我比她美貌百倍,為甚麼他只愛她一個,卻不愛我?男人 都是下賤的東西,根本不懂得甚麼是好,甚麼是歹,他們心目中對女人的看法,從來只 是在乎那女人長得美不美。他為甚麼要假充道學先生、假充君子?難道我的美色無法打 動他麼?他居然跟我說:『女人因可愛而美麗,而不是因為美麗而可愛。』這是甚麼鬼 話?難道我不可愛麼?   「那女人敢來自投羅網,我自然不會放過她。她跟章老頭練了十幾年武功,想鬥過 我麼?簡直是癡心妄想!她被我關起來了。我不能殺她!我要親手炮製她!讓他看見她 的這般容貌還會不會『愛』她!愛是甚麼?愛是哄小孩子的糖葫蘆,含著含著就化得一 乾二淨;愛是江河裡的流水,過得一岸便對一岸有情。他高談甚麼愛,戴著一副面具做 人,何苦呢?   「於是我對她下了毒,那是從昆岡山採來的『不見天日草』熬成的藥膏。我把藥膏 一點一點的敷在她的臉上,她的臉上現出驚恐的神色,但她被封住了穴道,不能動彈。 我打定了主意:若是她求我別敷,我就不敷,不過……   「……不過,我要挖掉她的眼珠,割去她的鼻子。我要讓她成為天下第一『大美人 』。但這騷妮子竟是這麼堅強!那『不見天日草膏』敷在臉頰上時,熱辣辣,火燎燎的 ,便如陷身烈火之中,她卻忍住了,她還是一言不發。我一怒之下,一拳打塌了她的鼻 樑。我聲嘶力竭的叫道:『臭婊子,你求饒啊!你求饒啊!你像發情的母狗一樣的叫啊 !』   「『啊……』有人叫起來了,不過叫的人不是她,而是我!原來我一拳打在她的鼻 樑上,拳頭被『不見天日草膏』蝕得疼痛難堪,終於叫起來了。我只覺得胸口被一種形 如棉花,堅逾鋼鐵的物事填得滿滿的。那是些甚麼呢?那是憤怒、妒忌、惡毒、暴戾、 凶殘!   「我想一杖打死她,可我想到打死了她,豈非浪費了我的『不見天日草膏』?這藥 膏怎麼叫『不見天日草膏』呢?我想起來了,原來人的肌膚上敷了這種藥膏,三天三夜 之後,便會高高腫起,而且任是怎麼白嫩的肌膚都會自此變得黝黑不堪。世上絕對沒有 解藥可以救治。過了三天,她的臉頰終於顯出我『不見天日草膏』的神效了:她變得面 色黝黑,鼻塌臉腫,額頭高起,遮住目光,當真是『不見天日』了。這時我才真正領悟 到,誰把這種藥膏起了這個名字,當真是妙不可言,恰當之極啊。   「我當然不會殺了她,我要讓他親眼看到她成了天下第一『大美人』,瞧他還愛不 愛她……哈哈哈,哈哈哈……我便將她放了。這時她已懷孕了,肚子大大的,臉頰又是 這麼難看,便算是一輩子娶不到媳婦的老光棍也不願要她了。而且,她是那麼蠢,她竟 然以為是自己逃出去的……   「我失算了,便是這麼一個比豬狗還醜的人,他竟然仍要去求她!哼,他當然不會 再真的喜歡她、愛她了,他不過是想跟我賭氣。他要顯得自己的『愛』是那麼的堅貞不 渝。唉,他真傻,他若是來找我,不必等他求,我便將門下這些『弟子』殺得一乾二淨 ,從此跟著他好好過日子,不再去找第二個男人。我雖然已經四十來歲,卻仍是如同一 個二十來歲的少女一般美貌啊!可他不!他偏偏要去找那個丑八怪!   「我的心兒徹底涼了,我的心兒也碎了。山裡的花兒謝了仍會再開,天邊的月兒落 了還會再升起,我的心卻如同槁木死灰,從此不再燃起了。不行,我一定要殺死那個醜 八怪,是她奪走了他!這醜八怪卻躲起來了。十八年來,我再也沒有找到她……」   不老婆婆在這剎那之間,腦海中閃過萬千舊日情景,忽然冷冷的道:「臭小子,這 小妞兒就算長得像豬八戒一樣醜,你也會要她做小媳婦兒麼?」獨孤求敗不知她何出此 言,愣了一愣,心想:「雪兒長得這般美貌,怎麼又會像豬八戒一樣了?唉,雪兒一心 一意對我好,世上萬千蒼生,又有誰這般對我了?我一定要娶她的,我要她做我的媳婦 。」   心念未落,忽聽孫映雪低聲道:「我長大了,也要跟你一起過活,不跟別人了。」 這是她小時候對獨孤求敗說過的一句話,獨孤求敗一聽,心意堅決,道:「雪兒,我們 小的時候,我聽嬸嬸說高老莊的故事之時,便想:只要豬八戒是真心喜歡高小姐,他是 人是豬又有甚麼分別?那高老太公以貌取人,可惡之至。我知道你真的憐我、愛我,我 要娶你的,再不會要第二個女人做我的妻子了。」   孫映雪微笑著點了點頭,道:「求敗哥哥,縱是我們都死了,下輩子我仍要嫁給你 。」   不老婆婆聽得二人之言,更是惱怒萬分,嘿嘿冷笑道:「好,好,好!既是青梅竹 馬,又要緣定三生,我便把這小妞兒宰了,你們去陰曹地府作夫妻吧。」忽的吟道:「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裡,兩小無嫌猜。」   孫映雪心道:「這老婆婆可說錯了,我和求敗哥哥是:『妾發初覆額,贈花莊前劇 。郎騎神雕來,繞發弄花枝。』」她與母親同居,母女二人均是赤誠以待,是以人雖十 七八歲,於世人手腕卻不明白,仍是一派天真。   獨孤求敗當年親見不老婆婆為捉自己,不惜犧牲兩個弟子,知道此人心狠手辣,行 事無常,他也未曾經歷過甚麼大事,眼見她鋼杖搭在孫映雪肩頭,隨時都能置孫映雪於 死地,忙道:「婆婆,你放了雪兒,要甚麼我都依你。」   不老婆婆心想,你這小子傻里傻氣,又有甚麼值得我取的?忽的心念一動,說道: 「你那門化人內功的功夫叫甚麼名字?怎麼練?你給我說出來。」獨孤求敗知道北冥神 功威力無比,這不老婆婆若是習練了,定要為禍武林,不知將有多少人無辜喪生?搖頭 道:「不行,我不能答應你。」不老婆婆哈哈一笑,道:「那我就先帶著這個小妞兒走 了,你總有一天會答應的。」心道:「你臭小子跟我賭氣,像他一樣倔犟如牛, 我總要叫你:『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左手一探,封住孫映雪胸口「華蓋穴」,一把抓起孫映雪,說道:「臭小子,你 想通了我再放人。」枴杖朝四名弟子一揮,五人紛紛上馬,往北而去。   獨孤求敗心中亂成一團,暗道:「雪兒本來要跟我去找她爹爹,可她卻被不老婆婆 抓走了。我該怎麼辦?」自忖武功不是不老婆婆敵手,智謀更非己所長,愈想愈亂,只 道:「我先跟了上去,不要讓不老婆婆躲起來了。」縱馬疾馳,朝北行了數里,但見一 路風塵,不老婆婆師徒等人早已杳無蹤跡。又行數里,前方來到一個岔路口,他正不知 該走那一條,忽見道旁一株大樹樹幹中段被人削去一大塊樹皮,奔近一看,樹皮削落之 處畫了一個箭頭,直指北方。他心中想:「莫非這是不老婆婆讓我跟著北去的標記?」 也不管是也不是,反正無法可想,縱騎往朝北一條官道馳去。   他心急如焚,明知傳了不老婆婆北冥神功,孫映雪自會安然無恙,但轉念想到如此 助紂為虐,實非大丈夫所為。他與謝漏相處雖短,但謝漏那大義凜然的形象,早已深入 他的腦海。如此飯也顧不上吃,水也顧不上喝,心急火燎的追了下去,卻始終不見不老 婆婆師徒蹤影,好在每逢岔道,必有指示,倒也不必擔心追丟了。他心中打定主意:「 追上了我也救不了雪兒,若是不老婆婆真的害死了她,我便陪著雪兒去死,當真如不老 婆婆所說:在陰曹地府做夫妻罷了。」他實則不知,自己對孫映雪的感情乃是感於孫映 雪深情的「義」,而不是兩人心靈火花撞擊的「情」。   傍晚時到了老健坡,街頭一家客棧門口站了一個店伴,忽然朝他叫道:「公子,請 下來歇一歇。」獨孤求敗心中大奇,翻下馬來。那店伴接過馬韁,遞給他一張紙條。獨 孤求敗見紙條上寫道:「想通了沒有?想通了立時回馬南轉,沿老路回去,我自會跟來 。」料知是不老婆婆所書,尋思不老婆婆知道我在跟著她,卻也不故意避開我,我又何 必追得太急?慢慢等一等,總會想出一個法子的。   那店伴又過來招呼,獨孤求敗跟著店伴進去,只見左首擺了一桌豐盛的酒席,空無 一人。店伴道:「公子,有位夫人來到咱們店中,預定了這桌酒席,並將你衣著相貌說 了,命小的在門口等候。那位夫人可真關心你,是公子的母親老大人吧?」獨孤求敗也 不客氣,更不怕不老婆婆下毒,心想:「我小時候一心只想報仇,誰知道這些仇人不但 手段厲害,而且人數眾多,我又怎能報得父母血海深仇?謝幫主和阿寶要我做『大俠』 ,我連雪兒都保護不了,還能做甚麼大俠?反正我在這世上無足輕重,若是不老婆婆在 飯菜裡下了毒,靜靜的死去,倒也勝過這般苟且偷生。」當下稀裡呼嚕將酒菜吃了。   第二天傍晚追至趙堡鎮,仍是有店伴將自己叫住。獨孤求敗又是一陣狼吞虎嚥。堪 堪吃了兩碗飯,忽聽店伴道:「公子,還有一道菜沒上來。」獨孤求敗心中詫異:「酒 菜明明是先預備好的,怎地還有一道菜沒上?」陡然看見店伴托著一個盤子走了過來, 那盤中所盛之物,竟是只鮮血淋漓的人耳朵。   獨孤求敗大吃一驚,忖道:「莫非不老婆婆一怒之下,將雪兒的耳朵割了下來。」 啪的一拍桌面,碟兒碗兒登時跳起。那店伴本已是戰戰兢兢,一見此狀,更是嚇得手一 晃,盤子噹的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獨孤求敗俯身拾起那只耳朵,見是一隻左耳,怒道:「這是幹甚麼?」店伴見他怒 氣沖沖,顫聲道:「公子……不,不關小的事……事。中午那個夫……夫人定下酒席之 後,忽然抓起隨行那位大姑娘,她老人家也不用刀,左手這麼一揮,唰的一下,大姑娘 的耳朵掉在地上。那夫人將耳朵拾起,叫小的用一個盤子盛了,說道:『晚間來的公子 ,最喜歡這道菜了,你端給他,一定另有賞錢。』小的心想,難道來的是甚麼妖魔鬼怪 麼,怎會喜歡大姑娘的耳朵了?」那店伴說到最後,竟漸漸流暢起來了。   獨孤求敗一陣眩暈,幾欲昏厥,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大叫:「老妖婆在折磨雪兒,雪 兒一定會被她害死,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店伴見他身子搖搖晃晃,急忙扶他到客房 休息。   次日神情恍惚,失魂落魄的驅馬北行,幾番想將北冥神功傳與不老婆婆,忽又見到 :「不老婆婆學了北冥神功,如虎添翼,今天只割掉了雪兒的耳朵,明天便要去割幾千 幾萬人的耳朵,不,不行,寧可雪兒死了,也不能傳她北冥神功。」他抱定了孫映雪同 生共死的主意,雷打不動,一心只是朝北跟蹤。   晚間到了懷慶府,人甫入城,早已被人叫住,領到客棧之中,吃飯住店仍是不花自 己一文錢。店伴端來一隻耳朵,卻是右耳。獨孤求敗也不惱怒,怔怔的瞧著那只耳朵發 呆。眼珠盯著那只耳朵,順手抓起酒壺咕嘟嘟灌將下去,大聲叫道:「店伴,拿酒來。 」店伴剛取過酒罈,他奔上兩步,劈手奪過,啪的一掌拍碎泥封,一罈酒水自頭澆下, 口中也喝了不少。   這一罈酒約有百來斤,他雖只有二十餘斤落肚,卻已是迷糊不辨南北,朦朧不知古 今,通的一聲,重重摔在地上,索性舒展四肢,仰天躺了,口中喃喃叫道:「雪兒,雪 兒……」也不知叫了幾千幾萬遍,終於睡著。   那店伴一生見過無數酒鬼、酒蟲,卻哪有這般狂恣縱欲之人?當下嘖嘖稱奇,暗想 :「這公子爺年紀青青,居然這般能喝。」他受了人家銀子,只好將這個醉鬼扶到房中 歇下。   自此北行數日,也不知醉了幾場,每日必見到孫映雪身上之物,不是鼻子,便是眼 珠,之後依次是每天一隻手指。這日過得黃河渡口,但見濁浪排空,水流湍急,猶似一 條黃龍般奔騰東去,翻翻滾滾,小舟行於其間,時高時低,搖搖欲覆。獨孤求敗心中慘 然,本想就此跳入這巨浪濁流之中,轉念想到:「我應該見見雪兒,她沒了眼珠、耳朵 、手指,若是那老妖婆既不放人,又不殺她,那她在這世上更不知要多受幾番苦楚。我 一死了之,豈不是對不住她?不行,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若是她死了,我便跟著一起 去;若是她活著,我須得好好照顧她一生一世。唉,都是我獨孤求敗累了人家。我是人 家命中的煞星,以致於她一個好端端的大姑娘,撞到了我就倒了如此血霉。」   到了河朔之境,每日或行二十餘里,或行三四十里,反正任由馬兒自行,也不催馬 疾追。出了高平,沿途客棧所獻已成了腳趾,料得孫映雪兩手十指俱已斷得精光了。這 夜獨孤求敗夢見孫映雪向自己撲來,兩隻眼睛早成了兩個大窟窿。耳朵、鼻子也沒有了 ,伸出雙手,掌上鮮血淋漓。獨孤求敗大叫一聲,驚醒過來。   這日正自行間,忽見道旁路標不是指向岔道,而是指向山間。獨孤求敗也不感驚奇 ,只是順著路標而去。爬到山腰,忽見東首一株大樹上刻有一個標記,竟是直指西邊的 一篷亂草之中。獨孤求敗暗道:「老妖婆終於把雪兒害死了,屍身就埋在這亂草之下, 若是見到屍身,我獨孤求敗立時自戕身亡。」翻下馬來,伸手去撥亂草,卻見蒿草散處 ,有一個墨黝黝的洞口。   他想也不想,拍了拍馬背,說道:「馬兒,你自己去吧,雪兒就在這裡,我要在這 裡陪她,從此不再出來了。」那大宛良駒被兩個清涼寺俗家弟子購來,整日鞭子抽來抽 去,痛苦不堪,跟著獨孤求敗這十數日卻是快活逍遙,竟似有了感情,長嘶一聲,不願 離開。   他更不去管馬兒,踏步便入洞中。雖無火燭,但他目力奇佳,初時倒還可依稀辨物 。深入二十餘丈之後,甚麼也瞧不見了,黑暗之中,只聽不老婆婆的聲音叫道:「小娃 兒,你倒真是捨不得你小媳婦兒,居然跟到這裡來了。」獨孤求敗心想此人便在近處, 倒也不必往裡洞走了,坐在地上,卻不答話。   不老婆婆喝道:「小畜生,為甚麼不說話?」獨孤求敗抽噎著道:「你,你把雪兒 害成這樣,我……我……」不老婆婆哈哈一笑,大是得意。過了一會,又道:「不錯, 你小媳婦的耳朵沒有了,眼珠沒有了,鼻子沒有了,手指也沒有了。剩下幾個腳趾頭, 也是血跡淋漓。她好慘啊,你不要替她報仇麼?」獨孤求敗怒道:「我武功不是你的敵 手,報不了仇,但我死之後,一定會讓你這老妖婆寢食難安,整日價膽戰心驚。」   不老婆婆冷冷的道:「傻小子,你想一想,你小媳婦如今這麼醜陋,跟她在一起還 有甚麼意思?婆婆也不要你傳甚麼武功了,你只需答應婆婆一件事,婆婆從此不再難為 你。」獨孤求敗道:「甚麼事?」不老婆婆道:「你這小媳婦便只剩下一口氣了,這麼 醜的女子,還要她做甚?婆婆另外給你找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你只要立時跟大姑娘結 婚,婆婆便不再難為你。」   獨孤求敗呸了一聲,道:「你這個人盡可夫的老婊子,以為人人都像你這般不識禮 義廉恥麼?我答允了雪兒,今生一定要娶她,不要別的女子。」忽然啪啪一聲,左頰火 辣辣的,卻是被人打了兩記耳光。   只聽不老婆婆怒道:「你這臭小子敢罵我是老婊子?哼,你是甚麼東西?你以為你 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麼?偽君子!王八蛋!」獨孤求敗任由她去罵,全不理會。奇的是 她罵了兩聲,竟然不說話了。   獨孤求敗心想:「這老妖婆想幹甚麼?她跟孫嬸嬸有仇,莫非知道了雪兒是孫嬸嬸 的女兒,要乘機報復麼?」   過了半晌,忽聽一人叫道:「求敗哥哥。」獨孤求敗渾身一震,道:「雪兒,你沒 死麼?」直起身來,想去尋孫映雪,走出兩步,砰的一聲,額頭撞在岩石上,登感頭痛 如裂。前方竟是無路可去。   又聽孫映雪道:「求敗哥哥,你真的愛我麼?」獨孤求敗毅然道:「便是你如同無 鹽嫫母一般醜陋,我獨孤求敗也要娶你為妻。」孫映雪道:「我聽到你的聲音,但是見 不到你。老婆婆說,要讓我一輩子見不到你。可是我聽到你的聲音,心裡仍是歡喜。」 獨孤求敗暗道:「雪兒的眼珠被剜掉了,自是一輩子見不到我了。」說道:「雪兒,我 也很歡喜。老妖婆這般殘害你,我偏不叫她得意,我要讓你見到我。」孫映雪奇道:「 你要打敗老婆婆救我麼?」   獨孤求敗不管她在黑暗中能否瞧見自己動作,忽然拔出長劍,噗的一聲,插向小腹 ,立時跌坐地上,道:「雪兒,咱們便可以相見了。」   孫映雪聽得那一聲異響,奇道:「求敗哥哥,你怎麼了?」獨孤求敗忍住疼痛,說 道:「雪兒,我先去了,我在陰曹地府等你。」孫映雪大驚,才知獨孤求敗竟是自盡, 連聲叫道:「婆婆、婆婆,快來救救求敗哥哥。」她語音發顫,甚是惶急。獨孤求敗自 知命不久長,暗想:「我自盡身亡,去陰世等著雪兒,也算對得起她了。」忽聽不老婆 婆道:「我偏不叫你稱心如意。」只覺一陣迷糊,登時暈了過去。   過得良久,獨孤求敗睜開眼來,瞧得週遭仍是一片黑暗,尋思:「莫非我已經死了 ,此時便是在陰世麼?」忽覺小腹隱隱生疼,伸手一摸,並無傷口,這才醒悟:「原來 我身上穿有雕翎衫,刀槍不入,只不過是使力太巨,被寶劍撞暈了。」兩手在地上摸索 ,拾起了寶劍,叫道:「雪兒,雪兒!」四下裡靜寂無聲,更無人應。   他心下頹然:「雪兒定是死了,她還道我已死了,因此自殺。我用寶劍不能自刎, 待到外面找一株大樹,吊死了便是。」折身走出洞來,忽見前方大樹上釘著一張紙,奔 了上去,摘了下來,只見上面寫道:「傻哥哥,你動輒要尋死覓活,你死之後,我又嫁 給誰?」   他微微一呆,又想:「雪兒還沒死?」見那字跡娟秀,確是女子所書。他從未見過 孫映雪字跡,那紙上寥寥幾句話,又無上下款,他心中卻堅信是孫映雪所書,暗想:「 雪兒這是甚麼意思?她……她還沒死,她也希望我別死。」心中略為寬慰,找到坐騎, 在山中轉來轉去,想找到不老婆婆留下的路標。豈知不老婆婆等人杳如黃鶴,竟然再無 路標留下。   獨孤求敗將孫映雪留下紙頁貼胸藏了,心道:「雪兒說甚麼要嫁給我,我獨孤求敗 又哪來這麼大福氣?我若是個動輒要尋死覓活的萎瑣小人,倒也辜負了她一番情義。男 兒漢大丈夫,自得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想到此處,又想:「謝幫主曾多次勸導 於我,我怎地轉眼便將他的話置諸腦後?還有其他人,又何嘗不是要激我奮發圖強?」 但這個「其他人」,想來想去也不過阿寶一人而已,他心中一震:「我怎麼又老是想起 她?」   轉念想到:「大丈夫襟懷坦蕩,又何必掩掩遮遮?我今生非雪兒不娶,絕不負情薄 倖,想不想旁的女子又有甚麼干係了?若是見到那般美貌女子也裝得無動於衷,才是欲 蓋彌彰,心裡有鬼。」常言道:「壁立千仞,無慾則剛。」此時念及此處,登覺坦然, 不由縱聲長笑。   他內力渾厚,真氣充沛,激起內功,笑聲綿長幽蕩,迴響不絕。過了半晌,山中回 聲愈來愈微弱之時,忽聽得「哈哈」一陣大笑聲接連而起,由遠至近傳來。獨孤求敗暗 想:「山中還有他人?」   心念甫落,南首靴聲橐橐,轉頭一看,一個黑面老者飛步而來,那老者五旬上下, 臉上卻無一條皺紋。那老者笑道:「好渾厚的內功,不愧為名門子弟。」獨孤求敗心想 與這黑面老者素不相識,此人何以稱自己為「名門子弟」?想到在江湖中行走,須得多 交朋友,便道:「前輩取笑了。」那黑面老者讚道:「三晉之地,尊駕當推武功第一了 。」   獨孤求敗初來此地,知道此地隸屬隆德府,正是河東路要津,忙道:「在下初來此 地,只是略通武藝罷了。」那黑面老者心中不喜,暗道:「且看你能裝到幾時。」笑道 :「公子,咱們有緣千里來相會,倒真是難得了。」獨孤求敗翻下馬來,躬身道:「不 敢請教前輩尊諱?」黑面老者哈哈一笑,道:「老夫柯長勝。」他心中暗想:「哼,你 這小子故意掩飾,老夫偏偏以真名相告,且看你如何答對。」   獨孤求敗一生之中,自然未曾聽說過「柯長勝」三字,哦了一聲,道:「原來是柯 老前輩。」那黑面老者柯長勝心下大惱,暗道:「我柯長勝威名遠震,你如此假裝,倒 也未免欺人太甚。」揚起右掌,呼的拍出,東首一株大樹立時喀喇喇一聲折斷,柯長勝 道:「老夫在西域有個匪號,叫做『鐵掌王』,公子想必曾經聽聞過吧?」   獨孤求敗搖了搖頭,道:「『鐵掌王』柯長勝?沒聽說過,沒聽說過。」柯長勝森 然道:「如此說來,公子只怕連『明教』都沒聽說過了?」獨孤求敗道:「是啊,明教 是甚麼教門?」   柯長勝見他神情真摯,愈是惱怒,心想:「我明教威震天下,若說武林中人沒聽說 過的,自是少之又少,以這少年一身內功之強,自是武林高手,為何如此說法。」暗想 這少年多半不將明教放在眼裡,尋思他神色間尚能如此做作,當真是大奸大惡之輩。朗 聲道:「慕容公子,你萬里迢迢來到西域,本教未盡地主之誼,實是怠慢。姓柯的向你 陪禮了。你把本教的物事交出來吧。」   獨孤求敗奇道:「甚麼物事?」柯長勝冷哼一聲,又道:「慕容公子言下之意,是 要領教領教老夫的掌法了?」他一雙鐵掌敗過無數豪傑,心想這少年武功再高,終究不 及自己。獨孤求敗搖頭道:「在下叫獨孤求敗,不是甚麼慕容公子,前輩定是認錯人了 。」柯長勝道:「敝教僻處西域,卻也聽得中原武林少年英俠,有個慕容家的公子慕容 龍城,你如此藏頭露尾,算甚麼英雄好漢?這河東路除了尊駕之外,老夫也想不到在少 年一輩之中,何人有你如此渾厚內力。」他先前聽得獨孤求敗長笑之聲,因而認定他便 是所尋之人。   獨孤求敗喃喃的道:「慕容龍城又是誰?」柯長勝道:「慕容公子,本教為你一人 ,已出動了教中四大護教法王,你如此輕慢本教,入我總壇盜寶,罪本難赦,若是你將 寶物歸還,老夫當要央請教主,從輕發落。」獨孤求敗聽得如墮五里霧中,更是不解。   柯長勝喝道:「好啊,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且看看我『鐵掌王』的手段。」踏步 而上,運起內力,雙掌劈出。獨孤求敗情知誤會已深,一時又無從辯解,忙使一招「飛 湍瀑流」,伸掌架向敵人雙掌。這招功夫正是「逍遙游」拳法的一招。   「鐵掌王」柯長勝雖然自忖武功極高,功力深厚,卻也知這少年能盜走教中祕寶, 定非無能之輩,這一掌自是出盡全力。獨孤求敗見他來勢洶洶,哪敢怠慢?掌間也使出 了巨力。轟轟兩聲,二人四掌相交,柯長勝聽得喀嚓一聲,雙臂已被敵人掌力震斷,大 驚之下,暗想:「此人內功之渾厚,遠在我想像之上,我柯長勝自忖掌力蓋世,竟然不 是他的對手。」頹然退在一旁,冷冷的道:「慕容家的功夫果然厲害非常,慕容龍城, 任你百般狡辯,老夫終是不信,你殺了我吧。我明教數萬弟子,一日追不回教中祕寶, 一日不善罷甘休。」   獨孤求敗自知多說無益,淡淡的道:「我跟你無冤無仇,殺你作甚?」竟不理柯長 勝,大步下山而去,那駿馬緊隨於後。   柯長勝自分必死,想到威震西域的「鐵掌王」居然斃命於一少年之手,大是惶恐, 忽見這少年折身而去,不由一愕,暗道:「他當真放過我了麼?莫非當真是認錯了人? 」眼見對手身形消逝於山角,忽地省道:「他聽我說本教四大護教法王一起出動,見我 敵不過他,故意放過我,讓我與其他三王聚會,他好來個『一網打盡』。嘿嘿,好惡毒 的心腸,好陰險的計謀,當真是視我明教如無物,卻看到底誰勝誰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