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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獨孤求敗行下山來,尋思:「這位前輩被我一掌震斷雙臂,卻始終當我是甚麼『慕 容公子』,難道世上當真沒我獨孤求敗這一號人麼?丐幫要我做甚麼幫主,自也是托庇 於丐幫的威名了。獨孤求敗,獨孤求敗,外公替你取這名字,又是怎生一般含義,你當 真不想一想麼?」當日獨孤我尊替他取名之時,曾經言道:「爺爺要讓你成為天下第一 ,永世不敗!」因此世間有了「獨孤求敗」這個名字。但想到自成北冥神功出山以來, 一舉一動,多是拖泥帶水,心下暗道:「無情未必真豪傑,我想怎麼便怎麼做,又何必 去理會旁人怎麼說?哼,甚麼『明教』要來惹我,我也不必一再退讓,讓他們以為我怕 了他們。」   奔到一個小鎮,尋了一家酒店,要了五斤酒,一碗牛肉,獨自吃喝起來。他喝了兩 碗酒,又想:「如今我會得北冥神功,並不畏懼何人;何況我一身內功之深厚,也是武 林中難得。謝幫主讓我自學了『逍遙游』拳法,王叔叔又傳了我黃庭劍法,便憑著這身 武功,難道不能在武林中揚眉吐氣、揚名立萬麼?」   忽見一人奔進店中,那人四十上下,身穿青袍,大聲叫道:「店家,來五斤酒,一 碗牛肉。」獨孤求敗聽得那人嗓門宏亮,要的酒菜又是與自己相同,心中暗奇,不由得 抬頭望去。   那青袍客也正向他打量。二人目光相碰,心中俱各一凜。獨孤求敗心想:「此人多 半不懷好意,且看他想怎麼樣。」那青袍人得了酒菜,呼嚕呼嚕吃了起來,竟是毫不理 會旁人。獨孤求敗暗想,這人尋己而來,多半也是明教中人。他聽那鐵掌王柯長勝一說 ,早明白是江湖中有個叫慕容龍城的人,上明教總壇偷了甚麼奇珍異寶,明教因而遣高 手東來追索。   獨孤求敗心下冷笑,酒也不再喝,肉也不再吃,叫過店伴付了銀子,暗想:「我初 出江湖,穿了龍虎會弟子服飾,讓人誤認成龍虎會弟子。後來屈長老又當我是丐幫弟子 ,現今換上了一身裝束,這些人卻當我是甚麼慕容公子,當真是好笑。」搖了搖頭,便 要起身出門。   青袍客忽道:「尊駕便這麼走了?」獨孤求敗早料得不能如此輕易脫身,便道:「 尊駕莫非要留難在下麼?」青袍客道:「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在下蘇錚,乃是明教四大 護教法王之一的銅腳王。公子打傷柯四弟,在下裡找公子算帳來了。」他一邊說話,一 邊站起身來,走了數步。   獨孤求敗見他行過之地均已凹下半尺,暗道:「此人號稱『銅腳王』,腳下功夫果 然了得。」他被這人一激,胸中起了爭強鬥勝之意,心道:「我腳下沒這般奇門絕技, 自是不能跟他比了。」心念一動,潛運內功,一掌拍在桌上,說道:「『銅腳功』果然 厲害,在下去了。」疾忙轉身奔走。   蘇錚大步奔上,呼的一腳飛起,便向獨孤求敗後背踢去。獨孤求敗暗道:「只消你 踢中了我,便叫你『鐵腳王』變成『軟腳王』。」他心下惱怒,欲用北冥神功吸去此人 內力,聽得背後勁風,料知敵人落腳位置,故意將背心「至陽穴」迎了上去。蘇錚一腳 踢去,卻見敵人不閃不避,暗自驚道:「慕容龍城竟敢生受我一腳不成?」生恐其中有 詐,疾收五成力道,只聽啪的一聲,獨孤求敗背心「至陽穴」受了一腳。蘇錚只道得手 ,忽覺內力由足下「然谷穴」瀉出,大吃了一驚,疾忙收足,匆匆退開五六步。   獨孤求敗早便知道敵人內功不及自己深厚,自是傷不得自身,不料那蘇錚這一腳果 然勁力奇大,不自禁向前一撲,右掌搭在木桌之上。那木桌先前已被他一掌拍出之力震 得粉碎,只是他運力得當,旁人看去,木桌依舊如故。此時手掌搭在桌上,只聽喀喇喇 一聲響,木桌登時碎裂。   蘇錚見得木桌震碎,不知獨孤求敗內功已這般渾厚,只道其中另有古怪,驀地省道 :「不錯,原來此人已將那功夫練成了。   獨孤求敗立定身形,笑道:「銅腳王,你撞上我,這銅腳功是半分沒用了,還想留 住在下麼?」蘇錚亢聲道:「以你資質,確是武林中不世出的奇才,我的武功與你天差 地遠。不過本教勢力遍佈天下,總有法子制得住你。」獨孤求敗道:「尊駕請自便!」 蘇錚一拂袖,出門而去。   獨孤求敗牽著馬兒望北而行,心想這柯、蘇二人聲稱明教派出「四大護教法王」追 趕盜寶之人,蘇、柯二人僅是「銅腳王」、「鐵掌王」,心中自道:「這二人無功而返 ,那另外兩個護教法王自會在前攔截。我也不必多說,天下間的事,又是說得明白的麼 ?想當年,爹爹媽媽因為一部黃庭劍法而遭殘害,他們又犯了甚麼過錯?世間從來便是 弱肉強食,又有甚麼道理可講了?若是那兩個護教法王找上來,我也打他們個落花流水 。」   行了一陣,前面來到一個村落。卻見村中到處是斷牆殘垣,久無人居。獨孤求敗心 道:「我一路北來,怎地愈至北地,景物愈是蕭索淒涼?」忽聽得「叮叮」數聲,似是 金鐵鳴響,卻又極富韻律,長短交錯,宛如在彈奏琴瑟琵琶一般,只聽一人隨著那節律 唱道: 「西山白雪三城戌,南浦清江萬里橋。  海內風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  惟將遲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聖朝。  跨馬出郊時極目,不堪人事日蕭條。」   獨孤求敗知道此人唱的是前朝大詩人杜甫的一首《野望》,心下嘆道:「杜甫寫的 是西蜀,但詩句移到這裡來,卻又何嘗不可?」杜甫一生作「野望」詩有五,此詩作於 寶應元年,其詩序曰:「送韓十四江東省覲,王侍御掄許攜酒至草堂,陪李司馬皂江上 觀造竹橋。野望。」   那人唱罷,調子倏然一變,另唱一詩,卻是杜甫的《貧交行》: 〖HTF〗   「翻手作雲覆手雨,紛紛輕薄何須數。   君不見管鮑貧時交,此道今人棄如土!」   獨孤求敗又行數丈,只見西首殘牆上一人蜷腿而坐,身前橫了一物,竟是一把六尺 來長的寬背金刀。那人五十歲不到,頭上戴個方巾,三綹長鬚,甚是溫文儒雅,左手食 指屈起,正一下一下的彈在金刀上,叮叮之聲大作。那人長嘆一聲,又復唱道:「君不 見管鮑貧時交,此道今人棄如土!」唱罷長嘆一聲。   獨孤求敗見這人是個文士,身前卻又橫了一把金刀,暗自驚詫不已,聽那人唱得真 摯,不由嘆道:「尊兄當真未曾交上一個知己好友麼?」他不通人情世故,問得甚是突 兀,那文士卻也不以為異,只道:「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知己難得。人生得一知己足 矣!不知卻何時方得此一人?小兄弟,在下見你駐足聽歌,與在下大是投緣,何不共飲 一杯?」說罷伸手由背後一抓,待得手復伸出時,手中早多了一只酒壺。   獨孤求敗自與謝漏、明白聚飲以來,時常以酒佐興,早已大得個中三昧,心想這人 不似歹人,好意想邀,何必拒絕?說道:「如此叨擾。」奔上前去,忽見那文士將酒壺 扔了過來,急忙伸手接住,喝了一口。那文士道:「小兄弟卻信得過在下?難道不怕在 下在酒中下毒麼?」獨孤求敗知曉此人乃是江湖異人,朗聲笑道:「尊兄不似那等陰毒 之輩。」將酒壺擲了過去。   那文士隨手接下,忽然臉色一變,正色道:「錯之極矣,這酒中下了鶴頂紅,其毒 無比,飲後半個時辰必死無疑。」獨孤求敗見他不似相欺,心中一驚,問道:「甚麼? 」那文士卻不答話,只將壺中毒酒一口喝乾,啪的一聲,將酒壺扔在地上,方道:「慕 容公子,在下念你果然是個豪爽之人,與你共飲此酒,不敢相欺,此酒確是劇毒無比, 若是公子交出本教聖物,在下立時取出解藥給公子服食。若是公子執意不肯,咱們二人 便同登鬼域、黃泉路上作伴而行罷。」   獨孤求敗心道:「這人向我下毒,卻是君子行逕,不相欺瞞。」但他既非甚麼慕容 公子,自無甚麼明教聖物,便道:「尊兄何人?在下獨孤求敗,並非慕容公子。」那文 士怒道:「在下剛才瞧你情真義摯,才陪你飲下毒酒,怎地卻連自己身份都想掩而不露 ?慕容公子,你也未免太瞧不起我『金刀王』杜廣通了吧?」   獨孤求敗聽他自報「金刀王」杜廣通,料知也是明教四大護教法王之一,便道:「 原來是杜兄。卻不知杜兄是否明教四大護教法王中人。」杜廣通心想明教四大護法威震 武林,這少年佯作不知,卻也喬裝太過,說道:「本教四大護法,喚作『金刀銀劍、銅 腳鐵掌』。在下忝為四大護法之首,詩聖杜子美,便是在下先祖。」「杜子美」乃是杜 甫的表字。   獨孤求敗原本不知甚麼「明教」,不料今日一日之間,竟然遍會了教中三大護法, 另一個必然也在旁側,俟機而出,暗自皺眉,心道:「明教中人誤會我是甚麼慕容公子 ,我卻怎麼向他們說清楚?」忽覺腹痛如絞,暗道:「酒中果然有毒。」   杜廣通道:「慕容公子,那物事於你無補,你還是交出來吧。」獨孤求敗見他臉上 汗珠滾滾而下,竟也是毒發徵兆,暗想:「這人喝下半壺毒酒,也當真是個君子了。」 急運內功,鎮住毒氣,一時竟是無法可想。   杜廣通道:「慕容公子,你又何苦送了自己性命?」話音甫落,牆後傳來腳步聲, 只聽一人朗聲道:「杜大哥,此人盜走本教寶物,又打傷柯四弟,何必跟他講甚麼仁義 道德?」杜廣通搖頭道:「此人信我如誠,無論是敵是友,咱們都不可無禮了。」   獨孤求敗見牆後轉出的三人,當先一人是個高鼻深目的西域人,後面二人卻是與自 己交過手的「銅腳王」蘇錚、「鐵掌王」柯長勝。那西域人右手持著一把亮閃閃的銀劍 ,便是「明教」四大法王之中的「銀劍王」車拓侖。獨孤求敗暗道:「原來『鐵掌王』 、『銅腳王』敗在我手下之後,明教四大護法自知一一對敵不是我的對手,因而用此毒 計來引我上當。」   柯長勝雙臂折斷,奮怒之極,喝道:「慕容龍城,你如今身中劇毒,還枉想逃出我 們四大護法之手?」獨孤求敗道:「在下身上並無貴教甚麼寶物,各位盡可搜身。」蘇 錚道:「尊駕已經將那門神功練成了,怎可狡辯?我來搜!」奔上前來,要將獨孤求敗 渾身搜個遍。   獨孤求敗自孫映雪被不老婆婆擄去之後,每日欲生欲死,實已不知懷中還剩些甚麼 物事,但自己被人冤枉,相信總會真相大白,便也不擔心蘇錚會從身上搜出甚麼物事來 。蘇錚見他全然不懼,心中打了個突,轉念想到:「他明明是用那門神功與我拚鬥,更 無疑意。」伸手探入獨孤求敗懷中,忽覺觸手似是一本書冊子,心中大喜,叫道:「贓 物便在此處。」   杜廣通渾身一顫,暗道:「此人這副忠厚之相,莫非儘是假裝不成?」卻見蘇錚右 手疾收,手裡抓著一本紙頁泛黃的小冊子。忙道:「蘇三弟,拿來我看一看。」蘇錚忙 將小冊子遞過。杜廣通身上劇毒發作,強自忍住,接過小冊,只見那小冊封頁上,寫著 五個彎彎曲曲的奇形文字,平生從所未見,翻開書頁,裡面的文字也是一個不識。   柯長勝奔前瞧見書封,叫道:「『乾坤大挪移』!是了,定是本教聖寶。」   獨孤求敗見蘇錚由自己懷中取出一本書來,大感驚奇,立時認得是明白和尚的易筋 經,心想那封頁上必是「易筋經神功」或「達摩易筋經」字樣,這鐵掌王不識梵文,認 成了甚麼「乾坤大挪移」,心頭暗奇:「這易筋經明明是明白的物事,怎地跑到我身上 來了?」尋思易筋經當然不會自己長腳,多半是謝漏所為。   明教四大護法也未見過教中至寶,不知真偽。那銀劍王車拓侖忽道:「大哥,我識 得書上文字,拿過來。」杜廣通將書擲了過去。   獨孤求敗心道:「原來這位銀劍法王識得天竺梵文,他定會認出這易筋經不是他們 教中失竊的寶物了。」   車拓侖回劍入鞘,接過易筋經,兩眼一瞥書封,登時喜上眉梢,翻開內文讀了幾頁 ,忽然又愁眉不展。三大法王見他神情,均是暗自驚奇。蘇錚道:「二哥,這本書若是 本教至寶,依照本教教規,非教主不得翻閱,你不可多看了。」獨孤求敗心下冷笑:「 這西域人明明識得這是少林寺的易筋經,哪裡又是甚麼『本教至寶』了。」卻見那車拓 侖合上書頁,將書揣入懷中,大聲道:「不錯,這正是本教聖物,『乾坤大挪移心法』 。」   獨孤求敗聽他忽出此言,氣得瞪大了眼,叫道:「你……你到底識不識天竺梵文? 」柯長勝哼了一聲,道:「我二哥九歲口譯『百喻經』,怎會不識梵文?慕容公子,如 今人贓俱在,任你百般抵賴,終是無用。」   杜廣通嘆道:「慕容公子,在下見你知我心聲,因而以你為友,陪你飲下毒酒,不 料你竟是如此小人……哼,我明教被江湖中人稱為甚麼『魔教』,做事卻比那些所謂名 門正派光明正大。這是鶴頂紅的解藥,你趕快服下解了劇毒,咱們明教四大護法決意憑 武功與你拚個你死我活。」由懷中掏出兩粒碧綠小丸,將其中一粒扔給獨孤求敗,見他 服下,這才服了。   獨孤求敗此際腹如刀絞,服下藥丸,疼痛漸漸減輕,心知這杜廣通以誠待人,給的 的確是真品,站起身來,朗聲道:「貴教與在下誤會甚深,在下也不必辯解,請杜前輩 賜還在下經書。」杜廣通沉聲道:「慕容公子,你盜走本教至寶,尚未將你治罪,為何 還出此無恥之言?」獨孤求敗冷冷的道:「難道貴教從來便只擅長倚多為勝、恃強凌弱 之事麼?我那經書……」   那銀劍王車拓侖不待他說完,已自截口道:「廢話少說,在下銀劍王車拓侖,見尊 駕腰攜長劍,必也是此道高手,咱們便拿出傢伙,見個真章。」話音未落,銀劍一招「 天秋月滿」,劃個圓弧,削向獨孤求敗頭頸。獨孤求敗暗道:「難道我便示弱了麼?」 他早已領教過銅腳王蘇錚、鐵掌王柯長勝武功,料知這銀劍王武學造詣比銅鐵二王決計 高不了多少,抽出長劍,一招「靈台郁靄望黃野」,長劍向敵劍架去。錚的一聲,二人 長劍相交,車拓侖只覺虎口劇震,暗道:「此人內力如此深厚,多半是那本書的奇功了 。」銀劍倏回,變作輕靈矯捷的路子,施展開絕技「迎風劍法」纏住獨孤求敗。獨孤求 敗只會一路黃庭劍法,急忙見招拆招,奮力招架敵人。獨孤求敗拆了十數合,暗道:「 這銀劍王劍法怎地如此了得,武功比銅腳、鐵掌二人卻是高明多了。」   其實以武功而論,明教四大護教法王「金刀、銀劍、銅腳、鐵掌」,實是各擅勝場 ,難分軒輊。不過前時銅腳王、鐵掌王與獨孤求敗相鬥之時,過於輕敵,以己之短,攻 敵之長與他以硬碰硬。獨孤求敗內功深厚,二人自是不敵,鐵掌王甚至雙臂齊折,吃了 大虧。銀劍王車拓侖武學造詣極高,與獨孤求敗拆了兩招,立知這少年內功深厚,卻不 會上乘武學,因而出招之際,避其朝銳,擊其暮歸,反能搶了上風。獨孤求敗所習黃庭 劍法,乃是王小波輾轉相傳,其中精要所得有限,用來對付不老婆婆弟子尚可支持制勝 ,以之與銀劍王這等武學高手比拚,卻是大大不足了。   獨孤求敗愈鬥愈是惱怒,心道:「這銀劍王識得天竺梵文,明知那是少林派的達摩 易筋經,卻故意欺瞞同伴,實在是可惡之至。」長劍斜引,一招「役使萬氣朝三元」, 刺向敵人「上脘」、「中脘」、「下脘」三大要穴。車拓侖銀劍橫削,格開敵劍,道: 「慕容公子,你還是束手就擒吧,到得明尊座下問罪,本教也不會就此殺了你。」獨孤 求敗怒道:「你這廝忒也惡毒,我先宰了你。」心中一橫,索性不避敵人來劍,只是一 味出劍搶攻。   他劍朮造詣雖然不甚精深,但如此使將出來,內功渾厚,立時劍風嗤嗤,大增威勢 。車拓侖吃了一驚,暗道:「我便是再練上二十年,出劍亦無劍風,這少年內功端的了 得。」眼見敵人攻勢凌厲,不得不收起小覷之心。又拆了數招,嗤的一聲,車拓侖左腿 竟被獨孤求敗帶上一劍,鮮血長流。   車拓侖見他勢若瘋虎,心頭不由微生懼意,情知這少年被己冤枉,此時連性命也不 顧了,大叫道:「大哥,大哥!這小子當真了得,我擋不住了。」杜廣通眼見他不敵, 以自己身份,自不能與他圍攻一個少年,但想到此人盜走本教至寶,實是非比尋常,右 手抓起金刀,說道:「慕容公子,小心了。」一招「秋來著花」,金刀揮動,劈將過去 。   獨孤求敗疾忙閃開,心道:「初時見這姓杜的斯文有禮,還道他是個正人群子,不 料此人先以毒藥脅迫於我,現在又與銀劍王前後夾攻,欲置我於死地,難道天底下,當 真沒道理可講了麼?罷了,你們故意冤枉我,我獨孤求敗又有何懼?」暴喝一聲,長劍 猛削猛刺,只求殺傷敵人,自身安危反而不顧了。   須知明教實是江湖中一等一的大教門,只因受了歷代帝王封禁,因而隱形變態,轉 入民間,繼續蔓延發展,這金刀王、銀劍王能成為教中大護法,在武技上大有過人之長 。近年來明教衰微,只得雌伏西域,但教中四大護法武功,實不亞於中原一流武學好手 。金刀銀劍二人從來與人單斗獨鬥,罕逢敵手,初時哪將獨孤求敗放在眼裡?不料獨孤 求敗不顧自身,施展出黃庭劍法來,這門奇絕劍朮自成一體,敵人竟是無隙可尋。   金刀銀劍二王愈鬥愈是心驚,但見敵人愈鬥愈顯精力充沛,自身與敵相持時久,自 會不支倒地。杜廣通暗想:「這是甚麼劍法?這少年練的又是甚麼內家功法?怎的本教 數十年來遠離中土,初次返回,便遇到這等勁敵。難道中原武人,當真如此了得?」   那銀劍王車拓侖其實早便認出獨孤求敗懷中之物乃是易筋經,他生平雖然從未履步 中土,卻也久聞少林派威名,聽到過少林寺達魔易筋經為少林武學總綱一說。他與杜廣 通得鐵掌王、銅腳王報訊發現敵蹤,又見得鐵掌王雙臂折斷,本想敵人自是武功奇高, 哪知見得對方竟是個二十歲不到的少年,當下也不以為意。後來蘇錚由獨孤求敗身上搜 出易筋經,他便知純係誤會。轉念想到,達摩易筋經乃是少林第一絕學,若是習練,武 功定然大有進境,因而故意陷害獨孤求敗,本欲將易筋經據為己有,偷練這不世奇功。 不料此時又見獨孤求敗武功高強,自身必是性命難保,心下暗悔,便想罷鬥,但自知說 明其中誤會,其餘三大護法定不會輕饒自己,當下將錯就錯,極力招架。   蘇錚見金刀銀劍聯手,仍是個不勝不敗的僵局,大喝一聲,撲了上去,展開「旋風 無影無蹤腳」,一腳向獨孤求敗踢去。獨孤求敗情知招架不了,也不管你敵人來了三個 還是四個,仍是一招招將黃庭劍法連綿不斷的舞了下去。   柯長勝雙臂已折,掌上功夫施展不出,自是不能上前相助,他心中暗想:「我明教 三大護教法王聯手攻擊一個少年,此事傳將出去,本教必是威風掃地。今日若不將這少 年殺了,必貽日後之羞。」   獨孤求敗獨鬥明教三大護教法王,仗著黃庭劍法自衛精妙,自身內功深厚,勉力支 持,但在三大護教法王夾擊之下,已是左支右絀。他邊鬥邊想:「我獨孤求敗絲毫沒招 惹你們,你們卻定要與我拚個你死我活,不教你們三人之中有人血濺五步,獨孤求敗誓 不為人。」   柯長勝見本教三大法王久戰不勝,忽然想到:「我為何不發暗器相助?」忽聽身後 有人長聲笑道:「魔教三大護教法王聯手圍攻一個無名少年,沒的讓人恥笑了。」柯長 勝心中一凜,暗道:「此人好高明的輕功,怎地我全然未覺。」回過頭去,只見道上多 了三人,卻是兩個四十來歲的漢子與一個七旬上下的老者,那兩個漢子立在老者左右, 顯是老者的侍者。柯長勝見那兩個漢子精壯剽悍,料是外家高手,喝道:「尊駕何人? 」   左首漢子嘿嘿笑道:「你便是『斷臂鐵掌王八蛋』柯長敗麼?瞧你雙臂已斷,我也 不來跟你為難,快滾吧!」柯長勝聽得此人明知自己身份地位,卻又如此出言相侮,心 下大惱。他初入中原,便被一個少年震斷雙臂,又遭如此詈罵,不禁怒道:「老子便是 不用手掌,也要收拾你這狂妄之徒。」   那老者忽道:「阿虎,這些魔崽子不聽話,將他們的綽號給我改一改。」左首漢子 應道:「是。」   柯長勝聽那老者說話,只覺背心升起一陣森然涼氣,仔細打量老者,卻見他瘦削矮 小,面色黑裡透紅,似怒似喜,奇道:「尊駕是誰?」阿虎哈哈一笑,道:「柯長敗, 你們魔教教主古龍雲那糟老頭還在世上吧?二十年前,他被我家尊主擊敗,曾經答允: 從此以後,凡是魔教弟子,兩百年內不得履中土半步。怎地才過了二十來年,你們這些 魔崽子便耐不住腳下癢癢,想來中原轉悠轉悠了?」   柯長勝大驚道:「尊主可是葉仙尊者?」不待那阿虎回答,渾身已是不住發顫。他 本是西域土著,二十年前尚未加入明教,後來明教總壇西遷,得遇教中高手,聽聞明教 教義,只覺與自己生平學武之願相符,大有相見恨之感,因而入了明教,十數年中,積 功升為護教法王。他在明教日久,才知道了明教總壇由中原遷到西域的原因:原來當年 明教教主古龍雲與吐蕃武林中一個名叫葉仙尊者的高手比武決勝,敗者從此率領部眾遠 離中土,兩百年內不得返回。二人只為將對方逐出中原,「二百年」云云,不過是說有 生之年不願再見對方而已,倒也並非實數。那一戰明教教主古龍雲敗在葉仙尊者手下, 從此武功全失,依約率領明教數萬教眾撤出中原,在西域昆岡山中擇一山峰設立總壇, 並將那座山峰易名大光明頂。此次明教至寶被盜,教中四大護法追蹤東來,最為擔心的 便是撞上此人,被責違約。   那老者拂袖道:「阿虎,不必多說。阿龍,出手助那少年。」阿龍、阿虎齊應了一 聲,踏步上前,胸口一挺,早成了兩個龍精虎猛的漢子,哪裡還有半分低聲下氣的侍者 模樣?   明教三大護教法王一邊與獨孤求敗相鬥,一邊卻早已聽清柯長勝與那阿虎的對話。 杜、車、蘇三人俱各吃了一驚,暗道:「怎會適逢其會,撞上此人?」三人心意相通, 各自收手退開。杜廣通打量了老者一眼,暗道:「我教第一大對頭,原來卻是這番模樣 。」朗聲道:「這位可是本教教主葉仙尊者老前輩。」阿龍道:「既知是我家尊主,怎 地還不下跪?」   其時天下五分,西為吐蕃國。本教乃是吐蕃第一大教派,此時佛教尚未正式傳入吐 蕃,吐蕃各部族數百年來,便只信仰本教。這老者葉仙尊者,即是當今本教教主,武功 精強,在吐蕃頗有權勢。明教教主古龍雲二十年前敗於葉仙尊者掌下,此次四大法王東 來中原追盜,料想葉仙尊者年事已高,必已逝世,豈知恰於正要擒獲「盜賊」之時,突 然出現。   四大護法雖未見過葉仙尊者,卻知此人既能擊敗教主,武功之高,自是深不可測。 蘇錚道:「你們想怎麼樣?」阿龍冷冷的道:「二十年前我家尊主以蓋世神功懾伏貴教 上下數萬教眾,貴教教主古老兒曾道:兩百年內,明教弟子若是在中原現身,便任由本 教處置。老子本想宰了你們這四個魔崽子,但我家尊者慈悲為懷,吩咐只須將你們四個 魔崽子的名號改一改也就是了。」   阿虎道:「不錯,魔教這些魔崽子大言不慚,叫甚麼『金刀銀劍,銅腳鐵掌』,老 子早就聽不順耳了。」   獨孤求敗立在一旁,見得到來三人與明教四大護法勢成水火,竟是要相助自己,暗 想這四大法王武功不弱,怎會對這阿龍等三人如此畏懼?   杜廣通道:「敝教重寶失竊,我等才來中原追回物事,如此也算違約麼?」葉仙尊 者道:「古老兒是愈來愈沒能耐了,居然連自己的物事都看管不住,還有甚麼臉來追回 ?阿龍、阿虎,古老兒管不住這幾個魔崽子,你們便替他伸伸手。」   蘇錚心頭火起,怒道:「當年你這老兒也不知道用甚麼陰謀鬼計騙過我教教主,難 道我們明教便怕了你不成?」   阿龍仰天一個哈哈,朝阿虎使個眼色,二人雙雙撲上,赤手空腳向明教四大護教法 王攻去。明教四大護法對那葉仙尊者尚還頗有懼意,見是這兩個侍者出手,心道:「難 不成本教四大護教法王還鬥不過這兩個侍者?」四人展開絕藝,攻了出去。一時金刀霍 霍,銀劍閃閃,銅腳連踢。鐵掌王雙臂已折,只得以腿法攻敵。   獨孤求敗見那葉仙尊者面目間神情淡漠,對龍虎二侍的生死存亡竟是毫不關心。他 與四大法王增多交過手,自知四大法王武功高強,自己若非內功深厚,必連其中一人也 難抵敵,適才之所以能受金刀、銀劍、銅腳三王圍攻,實是仗著自舞黃庭劍法,劍招渾 成一體,少有破綻,才得勉力招架。若是過得久了,內力不濟,必會敗於三王之手。   這時看那龍虎二侍攻擊四王,卻僅在短短數招內即佔了上風。獨孤求敗聽得掌風呼 呼,忽而想到那日自己相助丐幫四大長老擊敗吐蕃九德傑之後,展長老在丐幫鄧州分舵 敘說身受重傷經歷,暗道:「原來展長老是敗在這阿虎掌下,後來虧得明白救下了他。 展長老說看不出明白是否會武功,卻是明白修習少林達摩易筋經,返樸歸真,不露外征 之故。這位葉仙尊者那日與明白交手,卻不知是勝了還是敗了。」   葉仙尊者看得場中斗了數十招,似乎甚感無味,忽然縱到獨孤求敗身前,笑道:「 小兄弟,你膽子倒不小,竟敢一人跑到魔教總壇盜走『乾坤大挪移心法』,又在此地獨 鬥魔教四大護教法王。我看中原的少年英豪,多半沒人能有你這般雄威了吧?」   獨孤求敗想到此人與丐幫作對,多半不是好人,但見得此人年逾七旬,自是長輩, 不答亦是不恭,當下道:「在下獨孤求敗,與明教四大護教法王乃是誤會一場。明教之 名,求敗今日首次聽聞。」   葉仙尊者嘿嘿笑道:「魔教愈來愈是不成氣候了,若是摩尼地下有知,只怕更要氣 得暴跳如雷。」獨孤求敗心想自己既要報仇,於江湖武林的淵源卻也要知曉一些才是, 忙道:「摩尼又是誰?」葉仙尊者道:「阿龍阿虎收拾得了這四個魔崽子,咱們先走一 步。」縱身朝前飄去。   獨孤求敗運起內功,疾步追趕。大宛良駒緊跟在後。二人行出里許,轉過一山,早 已聽不見龍虎二侍與明教四大護教法王的喝叱打鬥之聲,方才緩下步子。   葉仙尊者道:「獨孤兄弟,瞧來你內功深厚,卻不知是何門何派?」獨孤求敗黯然 道:「中原許多門派與我仇深似海,我甚麼門派也不是。」葉仙尊者令龍虎二侍救他, 便是另有所圖,心道:「這少年內功深厚,只消得我指點一二,立時便可成為武林中一 等一的大高手,嘿嘿,只要為我所用,何愁大事不成?」問道:「獨孤兄弟,這話卻又 從何說起?」獨孤求敗便將八年之前,眾多武林人物血洗箕山,害死雙親之事說了。   葉仙尊者微微一愕,道:「令外祖便是琴魔獨孤大俠麼?老夫遠在吐蕃,久曾聽聞 中原武林有『劍聖琴魔,並世無敵』之說,此番東來,欲尋中原英雄爭個高下,不料劍 聖西門大俠久已亡故,琴魔獨孤大俠又是不知所蹤……唉,英雄安在?英雄安在?」言 下竟是唏噓連連,感慨萬千。   獨孤求敗道:「若論中原英雄,仍是大有其人,譬如丐幫謝幫主,武功深湛,才智 過人……」葉仙尊者搖頭道:「久聞丐幫幫主耽於酒色,不理幫務,未必是甚麼英雄豪 傑。」獨孤求敗道:「若是只論武功,在下見過一個明白和尚,端的了得。」他心中存 疑,故意提到明白,且看這個葉仙尊者如何反應。   卻見葉仙尊者又搖了搖頭,道:「那明白老夫也曾會過,空有一身內功,混混沌沌 ,蠢如牛馬。唉,老天真是無眼,竟會讓這等人練成了達摩易筋經……」獨孤求敗奇道 :「前輩怎知他練的是達摩易筋經?」葉仙尊者哈哈一笑,道:「此人內力確是比我深 厚,但又有何用?中原少林所謂七十二絕藝云云,都是無用之物,唯有這門易筋經神功 可與老夫對抗。其餘甚麼武功……嘿嘿,中原武林中人捧為至寶,在老夫看來,卻是狗 屁不值。」   獨孤求敗心中一凜,料想天下武人成千上萬,這葉仙尊者言下卻頗有所向無敵,蕭 索寂寥之意,不禁一呆,暗道:「獨孤求敗,獨孤求敗?難道做了天下第一,當真寂寞 孤獨得緊麼?」   忽聽葉仙尊者道:「獨孤兄弟,你們漢人三國之時,一代豪雄曹操曹孟德與劉備劉 玄德在青梅樓上煮酒論英雄,曹操曾道: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現今武林中的英雄, 也就是你和我罷了。哈哈哈,中原武林再無人傑了。」   獨孤求敗見他雖然年逾七旬,說出這番話來,卻是狂性大作,悚然一驚,道:「在 下武功低微,怎敢妄稱『英雄』?」葉仙尊者道:「獨孤兄弟一身內功修為,早已不下 常人百年所習,較之明白和尚的易筋經神功,亦是不相上下。若得老夫傳授上乘武學, 試問天下,更有何人能敵?獨孤求敗,獨孤求敗,到時這個名字自然當得。」   獨孤求敗道:「前輩可是要收在下作弟子?」葉仙尊者知他傲氣,笑道:「老夫癡 長了幾歲,又怎敢收你作弟子?不過在武功上指點一二,卻又有何不可?」獨孤求敗聰 慧過人,早知這葉仙尊者既令手下救助自己,必是另有所圖,便道:「前輩有甚麼話便 請直說。」   葉仙尊者道:「獨孤兄弟果然與眾不同,竟敢直言相質老夫,老夫便直說了。當今 中原之世,再無英雄,老夫便要乘勢而起,壓得中原武林從此抬不起頭來。哼,這些漢 人總以為他們是天下正宗,說我們是番人、蠻夷。老夫倒要瞧一瞧,中原人究竟有甚麼 不了起。到時候甚麼少林派、丐幫、華山派,都要順從臣服於老夫。」   獨孤求敗道:「天下門派眾多,要成為武林至尊,卻大是為難。」葉仙尊者道:「 老夫便是要成為武林至尊。」獨孤求敗想起江湖中人的凶殘,暗道:「這葉仙尊者若想 成為武林至尊,卻不知要殺多少人,流多少血。」朗聲道:「前輩相救之恩,在下銘感 五內,若是前輩要在下助你成為武林至尊,我獨孤求敗卻是絕不相從。」他心中雪亮, 立時毫不掩飾的說了出來。   葉仙尊者心道:「這少年端的不同凡響,竟然拒絕老夫。」突然冷笑數聲,卻不說 話。   獨孤求敗道:「你笑甚麼?」葉仙尊者不答,只道:「好沒良心,好沒良心!」獨 孤求敗怒道:「你說誰沒良心?」葉仙尊者冷冷的道:「中原武林,正道邪派聯手,在 箕山之中害死你爹爹媽媽,你卻不思報仇,當真是枉為人子,好沒良心!」   獨孤求敗聽他提起亡故的父母,眼圈一紅,喃喃的道:「枉為人子,好沒良心?」 忽然大聲道:「不是的,不是的!我這七八年來,每時每刻都在想著要替爹爹媽媽報仇 ,殺死那些惡人。」他說得激動,七八年來的仇毒怨意都流瀉了出來,眼前似乎閃現出 一個個人影,雖然看不清面目,心中卻知道,這些人都是自己的仇人,他們一個個心狠 手辣,為奪一本黃庭劍經,害死了爹爹媽媽……   獨孤求敗大吼一聲,雙目赤紅,暴喝道:「我要報仇!我要報仇!」揚起手掌,胡 亂朝山石劈去,但聽轟轟數聲,石裂土崩,塵土飛揚。他心中的復仇之念本就深藏,此 時被這葉仙尊者言語勾起,一身種種不幸,盡數浮現眼前,心中卻想:「這都是那些惡 人所為。哈哈,不錯,他們害死了我爹爹媽媽,心中不甘,還要來害我。那個姓柳的發 出飛刀,想打死我。不老婆婆又擄了雪兒去,百般摧殘。世上從來沒有好人,他們只想 來害我,害我所親愛的人,讓我在這世上受苦。我要報仇!我要報仇!他們既是不讓我 好過,我又為甚麼要讓他們好過?」   葉仙尊者見他狂性大發,忽然仰天一個哈哈,說道:「口口聲聲要報仇,你武功不 高,出手便讓人殺了,又能報甚麼仇?你有兒子沒有?你爹爹媽媽死了,指望你來報仇 。你若死了,有沒有人來替你報仇?」   獨孤求敗道:「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葉仙尊者冷冷的道:「你明明沒偷魔 教的物事,他們卻冤枉到你頭上,他們不聽你辯解,便出手圍攻。若非得我相救,你早 就死在金刀銀劍銅腳合擊之下。若要報仇,須得你我齊心協力。」獨孤求敗道:「如何 齊心協力?」葉仙尊者道:「我指點一些上乘武學之後,中原武人,再無一人能敵你三 招兩式。你只要助我成為武林至尊,我便當助你報得父母血海深仇。」   獨孤求敗道:「縱是武功天下第一,也未必便能成為武林至尊。以德服人者恆,以 威服人者瞬。我縱是盡力助你,你也未必能成為武林至尊。你便是助我,我也未必能報 得父母深仇。」葉仙尊者嘿嘿笑道:「獨孤兄弟,你不過孑然一人,歷事不多,只懂得 些紙上談兵。老夫乃是一教之主,手下另有萬千門徒,怎地不能助你報仇?你也將老夫 瞧得忒小了。」   獨孤求敗奇道:「你是一教之主?」葉仙尊者道:「不錯,老夫正是吐蕃本教神聖 武德大教主。」獨孤求敗哦了一聲,知這葉仙尊者不致欺騙自己,忽然想起一事,又道 :「我初會丐幫四大長老之時,那個柳花明領了九名德傑大師與四大長老為難,聽姓柳 的奸賊說那九位德傑似乎也是貴教之人。」葉仙尊者點了點頭,道:「那是我那九個不 成器弟子,你不知用甚麼功夫吸去了他們九人小半內力,老夫早便瞧出來了。」獨孤求 敗心想:「這葉仙尊者當真了得,他借重於我,只是相互利用,卻是答不答允?」   原來吐番人遠離中土,居於高原,乃是源於古時三苗一族。《尚書·舜典》記載: 「竄三苗於三厄。」三厄即唐宋時之吐蕃,在漢、魏時稱為「西羌」。中原商、周兩朝 前後,高原上進入父系氏族社會,存在著許多小邦。到了中原戰國中葉,高原形成三個 較大的邦族部落,即是象雄、吐蕃、蘇毗。中原隋末之時,高原上建立了吐蕃王朝,征 服、兼併了白蘭、黨項、附國、吐谷渾等部落,統一了高原各部。當時的漢文史籍把高 原王朝稱為「蕃」或「吐蕃」。「蕃」古讀作「博」,即是與高原各族人信奉吐蕃宗教 本教有關。古藏文中,「蕃」、「本」二字寫法可以互通。   本教是吐蕃原始巫教。佛教正式傳入吐蕃之前,高原各族各部都信仰本教。本教創 始人名叫雪拉巴,乃是上古時人。此教經過千餘年發展,教中每多各種異人,在吐蕃聲 勢頗大。這葉仙尊者即是當今教主,他生性好武,因而率領徒眾來到中原,想做中原的 武林至尊。   葉仙尊者武功智謀,在武林中均是上上之才,雖已年逾七旬,卻是老而不邁,見得 獨孤求敗猶豫不決,便道:「你若不能報得父母大仇,活在這世上,又有何樂趣?人生 一世,匆匆而過,還有甚麼好猶豫的?」   獨孤求敗漸漸冷靜下來,心中兩個念頭衝突來去,心想:「謝幫主和阿寶要我做大 俠,這位葉仙尊者教主卻要我去報仇。我究竟是要做大俠,還是要去報仇?」想著想著 ,不自禁的念了出來。葉仙尊者道:「那些武林中人若非窮凶極惡,又怎會去害死你爹 爹媽媽?你殺了他們,正是鋤惡揚善,大有功德之事。」   獨孤求敗想了一會,道:「我相助丐幫四大長老,與你的九個弟子有些仇怨……」 葉仙尊者哈哈大笑,道:「你我既然聯手,他們自也不會找你。哼,中原武林各派,不 堪一擊,必是望風披靡。獨孤兄弟不出數年,定能殺盡仇家。」獨孤求敗道:「我連明 教的一個護教法王都鬥不過,又有甚麼本事?」葉仙尊者道:「你內力之高,早已遠勝 四大法王,不過是武學修為不到而已。嘿嘿,魔教又有甚麼了不起了?二十年前,魔教 教主還不是給老夫打得落花流水。」   獨孤求敗道:「前輩武功深湛,自是能打敗魔教教主了。」葉仙尊者道:「明教乃 是中原第一大教,我要成為武林至尊,他們自是一個大大的阻礙,於是老夫二十年前與 明教教主比拚一場,令明教中人兩百年內不得返回中原。」獨孤求敗奇道:「明教是中 原第一大教?不見得吧。」   葉仙尊者道:「明教原名摩尼教,乃是波斯薩珊王朝一代奇人摩尼所創。當時波斯 國教原是瑣羅亞斯德教。但摩尼遠遊天下之後,得悟妙諦,說服了新國王沙普爾,得立 他所創的摩尼教為國教。」他雖僻處吐蕃,卻是飽學之士,於江湖中各派源流,竟是爛 熟於胸。   獨孤求敗道:「明教又怎地傳到了中土?」葉仙尊者道:「沙普爾死後,新王瓦赫 蘭反對摩尼教,將摩尼追捕入獄,最後將其釘死在十字架上。摩尼教教徒為躲避追殺, 紛紛攜經書逃到國外。中土大唐高宗之時,已有摩尼教慕鮏來到中國。延載元年,波斯 人密烏沒斯拂多誕來唐朝覲見,攜來摩尼教經書《二宗經》。但後來唐武宗滅佛之時, 也對摩尼教下了毒手。是以摩尼教轉入民間,成為江湖第一大教派。這摩尼教在中原叫 做明教,只因教徒行事不端,古里古怪,江湖中人又叫他們『魔教』。嘿嘿,明教在中 土,如今已傳了十二代教主。二十年前,明教第十二代教主古龍雲敗在老夫掌下,從此 將總壇遷到了西域昆岡山。」   獨孤求敗這才知曉明教來龍去脈,暗想:「吐蕃本教倒是沒有聽說過,但這葉仙尊 者能擊敗天下第一大教教主,武功必是十分了得。」說道:「尊者武功雖高,但要懾伏 中原武林,不知又要造多少殺孽,這些中原武人雖是惡人多,善人少,但且念在上天有 好生之德,卻也不可盡數殺了。」   葉仙尊者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又有甚麼殺不得了?」獨孤求敗尋思:「你 乃外族之人,我只為報父母之仇,卻去助外人殺戮自己同胞,將來只怕會天人共棄,不 得好報。」葉仙尊者瞧他臉色,已知端的,冷冷的道:「中原人於你有甚麼恩德?獨孤 兄弟,令尊段思冰乃是大理人,令堂複姓獨孤,原也是鮮卑姓氏,漢人與你全無半點瓜 葛。」獨孤求敗幼時跟隨父母,父親段思冰雖教他誦讀詩書,卻也未告之胡漢之別,身 世之源,後來跟從神雕,於此更是朦朦朧朧,忽聽此言,奇道:「我爹爹是大理人,不 是漢人麼?」   葉仙尊者自知大理段氏實是涼州武威郡段氏南遷,但他既要使得獨孤求敗死心踏地 ,又如何肯說出實話?心想:「原來這傻小子空有一身內功,除此之外於世事一竅不通 ,如此正合我用。」說道:「大理古為滇國,乃是楚國大將莊蹺遠征不得東歸,西入其 境開國。隋時為東昆、爨明、昆明、西爨、濮部等部族,唐時皮閣羅一統為南詔國,現 今段氏為政,國名大理,從前便是滇地土著夷人所居,哪裡又是漢人?」   二人正說之際,忽聽身後有人道:「尊主,那四個魔崽子已經料理了。」獨孤求敗 回過頭去,卻見正是阿龍、阿虎二人追了上來。二人兩手各執物事,砰砰扔在地上,說 道:「獨孤少俠,這四個魔崽子得罪了你,咱們將他四人懲治了一番。」獨孤求敗見得 地上之物竟是杜廣通所使的金刀、車拓侖所使的銀劍,另有一對血淋淋手掌和兩隻連脛 折下的血足,驚道:「你們……」   阿龍似笑非笑的說道:「我家尊主要將這四人綽號改一改,我和阿虎費了這點力, 總算叫這『金刀、銀劍、銅腳、鐵掌』魔教四大護法變成了『缺刀、乏劍、無腳、斷掌 』。」   獨孤求敗向葉仙尊者望去,見他面色如常,並無不豫之色,心道:「這龍虎二侍如 此心狠手辣,自是葉仙尊者調教出來的了。唉,我為報父母大仇,竟與此人聯手,也不 知是福是禍。」心念一動,說道:「尊者可知我家在大理還有無前輩?」葉仙尊者搖頭 道:「老夫也非能盡知天下事。」   獨孤求敗心中存疑頗多,但想來這葉仙尊者不過為利用自己,自不會以實相告,便 也不再問起,只道:「尊者此番意欲何往?」葉仙尊者道:「中原武林,向以明教、丐 幫、少林派居首,明教二十年前已被我逐到西域。此次四大護教法王偷入中原,又是鎩 羽而歸,他教中教主被我神功擊中,二十年來定不能痊癒,至此已無足輕重。丐幫數十 萬弟子,老夫難以一舉而殲,聽說最近又重立遼境丐幫分舵,設立淨衣、污衣兩派…… 唉,我教雖然在吐蕃境內勢大,卻也不便大舉進入中原,丐幫只好先行放下。眼下若有 機會,老夫自會去尋少林寺的晦氣。」   獨孤求敗心道:「葉仙尊者訊息好生靈通,竟然連丐幫設立污衣派、淨衣派的事也 知道了。」說道:「少林寺那明白和尚練成了易筋經神功,卻是厲害非常。」葉仙尊者 笑道:「哈哈哈,那和尚蠢如牛馬,未必會幫少林寺,縱是少林寺多了他一人,老夫又 有何懼?老夫數十年前便欲壓倒少林寺,惜乎神功未成,這才遲了二十年,才來尋他們 的晦氣。如今老夫這門『龍象般若功』已練到第九層,中原武林,再無抗手。少林寺號 稱天下武學總源,中原武人向來以此為主心骨。只消少林一倒,各門各派豈不望風披靡 ?從此中華之地,須得奉我本教武學為第一正宗,甚麼達摩開創少林,摩尼創立明教, 皆不如我葉仙功勞之大;甚麼老子在道家,孔子在儒家,皆不如我葉仙影響之深。」   獨孤求敗也不知「龍象般若功」是甚麼功夫,只想:「中原武林紛紛擾擾,卻不知 強敵環伺,危機四伏。葉仙尊者處心積慮要成為武林至尊,已非一日,中原武林中卻從 來無人聽說過此人名頭。」想到此人心機之深沉,暗想:「我雖答應與他聯手,可別讓 他暗算了。」   葉仙尊者道:「獨孤兄弟,昔日中原武林兩大高手『劍聖琴魔』與你均是大有淵源 ,老夫見你施展黃庭劍法與那四個魔崽子相鬥,其中多處,似是尚未融會貫通,可是甚 麼原因?」獨孤求敗黯然道:「昔日武林群邪集會箕山,害死我爹爹媽媽。爹爹臨死之 際,將那本黃庭劍經拆成散頁,各門各派均搶到了。我只是從王叔叔那裡輾轉學來,王 叔叔於劍法領悟不多,許多招數,早已難復原式。」葉仙尊者嘆了一聲,說道:「可惜 ,可惜。天下絕學,又失一種。從今而後,無人再能使得一套完整的黃庭劍法了。」他 由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來,又道:「老夫所學駁雜,不敢妄攀獨孤兄弟長輩,現下老夫 將這劍朮祕笈給你,不過是朋友之間相贈禮品一般,絕非授徒傳功。你收下吧!」   獨孤求敗自知憑著所習殘缺不全的黃庭劍法難以報仇,也不推辭,順手接過那本小 冊,只見封皮上書:「射日劍法。」他於天下武學所知甚少,這門「射日劍法」,更是 初次聽聞。   葉仙尊者道:「這門劍朮乃是唐代奇人公孫子虛所創。公孫子虛乃是劍器名家公孫 大娘的侄孫。杜甫見得公孫大娘弟子李十二娘舞劍器,作了一首《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 器行》,中有兩句:『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 凝清光。』劍器本是武舞,乃用女妓男妝,空手而舞。這位子虛先生卻突發奇想,依照 公孫大娘劍器舞意創出了這門『射日劍法』,當真了得。」   獨孤求敗道:「子虛先生創出劍法自是了得,尊者博古通今,更是一代奇才。」他 本是直言稱讚葉仙尊者,並無譏刺之意,葉仙尊者卻哼了一聲,道:「劍聖西門無淚能 憑著一門黃庭劍法成為中原武林絕頂高手,不過是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何足道哉 ?這『射日劍法』未必便及不上『黃庭劍法』,但在中原久已失傳,武林中人皆是不知 甚名罷了。獨孤兄弟內功已是天下無敵,習練這門劍法,高手之名,指日可待。」   獨孤求敗聽得王小波轉敘父親獲黃庭劍法劍經經過,已知父親實是「劍聖」西門無 淚傳人,聽這葉仙尊者言下對「劍聖」甚是無禮,不禁怒道:「『劍聖』前輩臨終傳經 與家父,二人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家母習練這門劍法,也是我外公由劍聖前 輩處聽來。劍聖前輩,實可算得是在下太師父,尊者若是再出無禮之言,這本射日劍法 之譜,立時奉還尊者。」   葉仙尊者一愕,隨即哈哈一笑,道:「是老夫的不是了。此地無人來擾,獨孤兄弟 大可在此習練射日劍法,老夫先行南去,會一會那幾個劣徒。」向龍虎二侍一拂袖,三 人展開輕功往南而去。   獨孤求敗初次與會葉仙尊者,既蒙他救命之恩,又得授以劍譜,心想這人雖是另有 所圖,對己終是很好,深思良久,暗道:「在這葉仙尊者眼中,我似是比甚麼少林寺住 持方丈、丐幫幫主厲害,難道少林寺住持方丈、丐幫幫主能做得到的事,我卻做不到麼 ?」當下決意練成射日劍法,在武林中大顯身手,成就威名。   他翻開射日劍譜,見其首頁所載劍法編創由來,確如葉仙尊者所說,心想:「這劍 譜是公孫子虛所傳,子虛先生是公孫大娘侄孫,自是中原人了。葉仙尊者卻又從哪裡得 到這本劍譜?」也無心多想,自此便在荒山之中習練那射日劍法。他與神雕住得慣了, 絲毫不覺為苦,餓時便擊打鳥獸烤炙為食。   射日劍法共有八十一招,合九九之數。《淮南子·本經訓》記載:「堯之時,十日 並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堯乃使羿……上射十日。」高誘註:「十日並 出,羿射去九。」公孫子虛因此典而創出這八十一招劍法,神氣揚揚,揮灑自如,當真 是「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也只有杜甫歌詠李十二娘舞動劍器的千古佳 句,方足形容這劍法之神妙。獨孤求敗見這劍法與黃庭劍法創意雖不盡相同,卻也是另 闢蹊徑,博大精深。其招大開大闔,果有倚天射日之功。   他一邊習練,一邊將黃庭劍法與之印証,時而又想到:「『逍遙游』拳法靈動活躍 ,也大可將其化入這門劍法之中。」他胸中全無門戶之見,只憑自己之意,將劍招另行 篡改。他武學見識雖是不高,但與神雕撲擊日久,也甚得閃避之法,將那劍招任意改了 ,倒也不是一塌糊塗。以他內功之深,只將劍招記了,使出劍法來已是威不可擋。   轉眼過了十數日。這日九九八十一招射日劍法學完了,他心中想:「這門劍法當真 不下於黃庭劍法,若是見到雪兒,便須將這劍法傳給她。」葉仙尊者識見高人一等,故 意擇了這一冊射日劍譜讓他習練,自是深知他內功渾厚,練這門劍法方能揚長避短,迅 速成為高手。孫映雪內功修為較他何啻天淵之別,練了也是無用,他卻不知道了。   他練成劍法之後,尋思葉仙尊者南去挑戰少林派、丐幫,都是些響噹噹的武林大派 ,葉仙尊既是有恃而去,多半不須自己幫忙了,難得來到這河朔之地,倒不如四處走走 ,見識一番晉趙風物。他又想道:「外公年老無依,我的第一目的,自是要先找到他老 人家了。不過江湖中人對他噤若寒蟬,我卻到哪裡打探他的訊息去?」   這日淒淒惶惶到了威勝軍地界,負著長劍,任由胯下大宛良駒胡亂奔走。忽聽得希 聿聿一聲長嘶,馬兒向東馳去,獨孤求敗大感奇怪,卻也不控韁,只想:「馬兒為何向 那邊疾奔?」待到黃馬轉過山坳,才見前面山中立著一乘健騎。獨孤求敗認得是阿寶坐 騎,心中一驚,暗道:「難道阿寶便在左近?」這才明白胯下黃馬因是遭逢故友,方自 疾奔過來。   獨孤求敗心想:「阿寶姑娘不願見我,對我恨之入骨,當日當著大夥兒,提劍便要 殺我。我卻怎地一見是她的坐騎,便是這般激動?」伸手一摸自己臉頰,但覺雙頰發燙 ,自想道:「阿寶和雪兒一般,都是貌美如花的妙齡少女,雪兒是一心一意要嫁給我的 ,阿寶卻不願見我。但在我心中,為何又是念著阿寶的時候多,想著雪兒的時候少?是 啊,雪兒嬌小玲瓏,我從來是把她當作親妹子一般。不過她這麼深愛我,我也只有娶她 為妻了。」   忽聽一人粗聲叫道:「小姑娘,我跟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又何必逼我出手。」 獨孤求敗聽得這人話音甚是耳熟,疾忙翻下馬來,伏在一塊大石之後,想要探個究竟。   只見山後轉出二人,一人韶華春光,嬌面可人,自是獨孤求敗千思萬想的阿寶姑娘 ,另一人胸繪骷髏,陰森恐怖,卻是昔日曾參與箕山之會的金牙仙。   獨孤求敗見七八年過去,那金牙仙也不顯蒼老,心想:「那日厄運將至之時,我在 箕山上見到的第一個江湖人物,便是這金牙仙了。這人想收我為徒,雖是武林魔頭,比 那甚麼口是心非、詭計多端的柳花明等人卻是好上百倍。」心中隱隱覺得,若將那日參 與箕山之會的武林人物盡數殺卻之舉大是不對,哪裡不對,卻不說不上來。   只見阿寶秀眉一揚,長劍出鞘,冷冷的道:「金牙仙,八年之前,你也曾參與箕山 之會,搶到了幾頁黃庭劍經,還不敢快交出來。」金牙仙皺眉道:「老子既不學劍,早 將那幾張破紙扔得遠遠的了,如今卻到哪裡去找?」阿寶冷笑道:「既是丟了,你便納 命來吧。」金牙仙心中一凜,喝道:「你這臭丫頭偷偷跟了我百餘里地,便是為這幾張 廢紙麼?我知道了,你定是段思冰的女兒,要來為父報仇,是不是?咦,奇怪,段思冰 有個兒子,我倒是見過的,這小子落在那長髮瘋子手上,也不知死了沒有,卻又哪裡鑽 出個女兒來了?」阿寶喝道:「胡說八道,段思冰的兒子定是屍骨都已爛透了,我不是 他的女兒。」   獨孤求敗聽得「屍骨都已爛透了」,心中一涼,暗道:「阿寶姑娘確是恨我太甚, 當著別人尚還這麼損我,唉,女人心,海底針,她對我一忽兒好,一忽兒壞,當真難以 捉摸得很。」   金牙仙心道:「原來這丫頭跟段氏夫婦倒沒甚麼瓜葛。」嘆道:「八年前之事,我 也瞧得甚是蹊蹺,多半是有人跟段氏夫婦為難,蓄意陷害的吧。姑娘,我金牙仙在江湖 上雖落了個吃人惡魔的名頭,卻不貪花好色,你小丫頭快走吧。瞧你身形步履,必是名 門弟子,我也不來難為你了。」   阿寶呸的一聲,道:「劍聖琴魔的名頭在中原武林響了數年,後來卻杳如黃鶴,有 人說那段思冰是劍聖的傳人,到底是不是?」金牙仙頗為油滑,察顏觀色,甚是納罕, 搖頭道:「劍聖琴魔享譽江湖,聽說劍聖早已死於琴魔之手,也不知是真是假,那段思 冰夫婦倒是有一部黃庭劍經,至於是否是劍聖傳人,我一概不知。姑娘所說的琴魔,便 是段思冰的岳父,那日在箕山出現,一雙鐵掌斃人無數,當真是魔星再世。我金牙仙在 江湖中也被人叫做『魔頭』,與這老魔比起來,才叫做小巫見大巫。」   阿寶奇道:「琴魔這等絕世武功,為何不將你們盡數擒殺,替女兒、女婿報仇?」   獨孤求敗心想:「我外公要我親手報仇,你卻哪裡知曉?」   金牙仙抬頭望天,眼前似乎又閃出那日琴魔獨孤我尊在箕山中大肆屠戮的情景,喃 喃的道:「此人武功絕世,若是要將我們這百餘江湖人物盡數擒殺,又有何難?料得他 心狠手辣,覺得殺了我們太過寬容,另有毒辣手段來對付我們。這八年來,別人我金牙 仙自是不知,我卻是夜夜噩夢,夢見這琴魔不知對我下了多少毒刑,將我整治得死去活 來。」其實琴魔獨孤我尊武功固是深湛,卻也並非神道鬼怪,以他一人之功,如何鬥得 過數百江湖豪傑?不過那日眾人見他出手狠辣,聲先奪人,各人見得段思冰夫婦之死, 已是心神震盪,陡見有人前來報仇,自是心驚膽戰,全無鬥志,因此四散奔逃,未曾抵 敵。但琴魔殺人之景,委實慘烈無比,是以金牙仙數年來,仍是無法忘記那一幕。   獨孤求敗暗想:「金牙仙這種以人為食的魔頭,見到外公也是驚駭無比,這八年來 每夜夢中的苦頭,也夠他吃的了。人生到了這一步,卻又有何意味?」忽然一呆:「他 尚且苦受這等折磨,別人呢?難道這些武林中人害死了我爹爹媽媽,便是這麼心安理得 麼?難道他們便不像這金牙仙一般擔心外公去報仇,將他們殺了?他們便不會做噩夢, 苦受折磨麼?」一時隱隱覺得當初欲將敵人一殺而後快的念頭似是轉錯了,「但是,我 便這麼饒了他們麼?若是不饒,又怎生處置他們?」搖了搖頭,心中又思念起外公來, 「外公名震武林,號稱天下武功第一,卻又女兒、女婿慘死,他自己更不知受了多少創 傷。江湖中人提到他,都只道他武功當世無敵,為人邪惡毒辣,誰又知道他心裡的苦楚 ?嘿嘿,『琴魔』、『琴魔』,魔頭又有甚麼不好?天下只怕更有許多魔頭,便是讓惡 人逼出來的。」   忽聽阿寶冷笑數聲,說道:「琴魔這等兇惡,他的女兒自也不是甚麼好貨色……」 獨孤求敗聽到這裡,氣往上衝:「阿寶姑娘,我獨孤求敗得罪你,我媽媽可沒得罪你, 好啊,你竟是故意損死人的名頭來著。」想到母親的慈愛,忍不住流下淚來:「這等女 子……這等女子,我為甚麼要想著她,念著她?」   卻聽阿寶又道:「若是段思冰當真是劍聖前輩的傳人,自不會去娶琴魔的女兒為妻 。多半是段思冰心朮不正,勾結琴魔父女害死了劍聖前輩,奪走了紫薇軟劍、黃庭劍經 。琴魔既是稱之為『魔』,自是人品卑下,無恥之尤了,又有甚麼卑鄙下流的事做不出 來?」   獨孤求敗心想:「我爹爹是正人君子,哪來甚麼『心朮不正』?嘿嘿,這姑娘對我 外公下了『人品卑下、無恥之尤』的八字評語,便是瞧在他的那個『魔』字之上。因而 也看低了我爹爹媽媽。我外公武功當世無敵,何等英雄了得?背地裡卻讓這小丫頭胡亂 謾罵……」猛然胸口猶似被一柄千斤大錘撞了一下:「然則我獨孤求敗在人家心目之中 ,又是甚麼地位?」   金牙仙插口道:「姑娘此言差矣!你初出江湖,自不知江湖中事。那琴魔前輩所以 得號稱『魔』字,只因他殺孽太重,狠辣無情。但我聽得江湖中人均道,此人傲氣橫生 ,並非卑鄙小人。」   獨孤求敗心中暗暗感激:「想不到這金牙仙雖是畏懼外公,心中卻很是佩服他老人 家。」他本已決意要殺金牙仙,這時卻起了饒他性命之意。   阿寶哼了一聲,道:「不管怎麼說,劍聖前輩終是被琴魔害死,琴魔的女兒女婿便 輪不到你們來殺。你們既已做下如此十惡不赦之事,納命來吧。」金牙仙一愕,心想你 既不是為段氏夫婦報仇,為何又來與我為難?這是甚麼道理?冷笑道:「小姑娘,我不 過是見你生得這般我見猶憐的俊俏模樣,哪裡還跟你說這些?若依著我金牙仙的規矩, 便是十個小丫頭都已殺了,你還是快些走吧。」   阿寶臉上一紅,罵道:「胡說八道。」長劍微動,宛如一條長虹似的疾刺而出。獨 孤求敗見她不使「靈鶴六劍」,心中本已一驚,認得這招劍法竟是黃庭劍法中的一招「 常存玉房神明達」,更是驚奇萬分,心道:「阿寶從哪裡偷學了黃庭劍法?我爹爹媽媽 早死,這劍法只有王叔叔、我、雪兒三人會使,莫非是她從王叔叔那裡偷學去的?」   金牙仙曾與段思冰交過手,見眼前這少女使的劍法,依稀便是黃庭劍法的路子,也 是大感驚奇,雙腳互換方位,身形移前兩尺,讓開敵劍。阿寶微微一哂,左足跨出,長 劍點向金牙仙雙目。獨孤求敗心道:「好一招『高奔日月吾上道』!」不禁暗自為阿寶 喝起彩來。   金牙仙武功識見何等超卓?當下腦袋一甩,避過敵招,心想:「這丫頭年紀青青, 劍朮造詣竟不在昔日段思冰夫婦之下。」當日群邪在箕山圍攻段思冰夫婦,本只道劍聖 琴魔傳人武功了得,因而聯手而上,豈知甫一交手,金牙仙等便知僅憑自己之力,便可 獨敗段氏夫婦中任何一人。這其中原因,不是因為劍聖琴魔武功不高,而是其時段思冰 學得黃庭劍法不過十年,而獨孤雪學武之意,也不是為技壓群雄,二人武功便與其師其 父相去不可以道里計。   獨孤求敗在大石後見得阿寶與金牙仙拆了十數合,愈看愈是驚訝,只見阿寶一招招 黃庭劍法連綿不絕的施展開來,宛如飛虹萬道,亂石穿空,心道:「阿寶所學黃庭劍法 ,似是比王叔叔所學齊全一些。」暗暗將阿寶所使招朮與王小波所傳相互印証,果覺阿 覺劍招高明了數倍。   金牙仙輕功高明,東閃西避,也不將阿寶放在心上,嘻嘻笑道:「當日大夥兒只道 箕山之中有中原各門各派的武學祕笈,才千里迢迢、萬里迢迢地趕去,豈知害死了段思 冰夫婦,每人不過只是撿到了幾頁破破爛爛的黃庭劍經。若是知道姑娘會得這門劍朮, 咱們也不必去箕山,只向姑娘討教便是。」   他一提到箕山,獨孤求敗心生怒意,暗道:「阿寶勝不了你,我卻不助她勝過你麼 ?」輕輕拾起一粒石子,拈在右手食中二指之間,忽見阿寶一招「久久行之飛太霞」, 直刺敵人右肩。金牙仙左手一探,便要去抓敵人右腕,控住長劍去勢,不料手剛伸出, 但聽噗的一聲響,後勁「天容穴」突被一物擊中,登時左臂酸麻難忍,再也使不出半分 力道。阿寶劍出如電,卻是毫不遲疑,只聽嗤的一聲,長劍貫透金牙仙右肩肩胛,鮮血 涔涔而下。金牙仙一聲慘叫,疾退數步,情知遭人暗算,大聲叫道:「是誰,是誰?」 叫了兩聲,雙足跺地,匆匆朝西飛奔而去。   阿寶見這一劍輕易得手,也是一呆,竟然任由金牙仙逃遁而不追趕,料想金牙仙中 此一劍,右臂已廢,此後武功大打折扣,暗自奇道:「這金牙仙武功明明較我為高,怎 地伸手來撥我手中之劍,剛到一半,卻又遲疑不前?莫非他存心讓著我麼?」   阿寶出劍之時,金牙仙背對獨孤求敗,將他身形皆盡遮住,彈石擊穴,阿寶竟是半 分沒有看出來。獨孤求敗一石彈出,急忙伏低身子,暗想:「阿寶自是勝了,不知她會 不會殺了金牙仙。」卻聽阿寶任由金牙仙逃去,心道:「阿寶只是恨我,恨我爹爹媽媽 ,恨我外公,她只想一劍殺了我,哪會真的對旁人狠心了?」   阿寶百思不解,一個唿哨招來馬兒,牽著馬逕往北去。獨孤求敗待她行出數 十丈,這才直起身來,又想:「我幹甚麼去呢?簡直沒有半分頭緒,不如跟著她去,瞧 一瞧她幹甚麼?」他回頭見得自己的馬兒在山間奔走,心道:「我騎馬跟上去,她定會 發現了,還是捨了這馬兒吧。」索性不理駿馬,輕輕跟了上去。   他始終與阿寶相距數十丈,阿寶往北,他便往北,阿寶打尖吃飯,他也打尖吃飯。 所幸阿寶竟似不知身後有人跟蹤,牽了馬北行,卻不騎馬,若是騎馬疾馳,他便跟不上 了。   阿寶行了三五十里地,在前面一個小店投宿。他見阿寶進了客店,也上前去投宿。 這時遲日已暮,不多時便掌燈了。獨孤求敗吃過晚飯,練了個把時辰的北冥神功,心想 :「阿寶不知在做甚麼,她可別自己偷偷溜走了。」實則他心中固然知道阿寶絕不會悄 然而去,只是想見見她罷了,何況是他跟蹤人家,人家便算走了,也是光明正大,絕非 甚麼「偷偷溜走了」。   獨孤求敗心癢難搔,暗道:「我偷偷看看她,別讓她知曉便是。」主意打定,躡手 躡腳來到阿寶房外。他見阿寶房中燈火已滅,想道:「她已經睡了,人家是大姑娘,我 可不能偷窺。」便想折身而回,忽聽房中有人叫道:「獨孤求敗,討厭鬼,我一劍扎死 你。」緊接著吱吱喳喳數聲,也不知是甚麼物事在作響。   獨孤求敗聽得阿寶發話,又想:「原來她還沒睡,卻怎地這般恨我?」右手食指濡 了唾沫,輕輕捅開窗紙,便向房中瞧去。只見房中光線黯淡,阿寶手持長劍,一劍一劍 向床上一物刺去。獨孤求敗目力奇佳,辨得床上之物乃是一個大布娃娃,心想阿寶當真 有趣,找不到我,竟然買了一個布娃娃來扎劍,以此渲洩胸中恨意。心中悵然,竟說不 出是恨是喜,是怨是歡。   那大布娃娃內塞棉花,外罩粗布,約有兩尺來長,五官不缺,四肢俱全,胸腹之處 被阿寶紮了數劍,棉花已綻了出來。阿寶忽然狠狠將長劍擲在地上,叫道:「你就是不 聽我的話,我不理你了。」轉過了身去,背對著布娃娃站了半晌。   這時她面對著獨孤求敗,面目神情被獨孤求敗瞧得清清楚楚。獨孤求敗見她臉上淚 花瑩然,小嘴撅起,一副又是惱怒,又是傷心的樣子,心念一動,只覺渾身發熱。   阿寶幽幽的嘆了一聲,轉過身子,緩緩走到床前,抱起了大布娃娃,說道:「我刺 疼你,你生氣了麼?」獨孤求敗心中怦然一動,一個聲音在大叫:「我不生氣,阿寶, 我歡喜得很。」   只見阿寶由床頭取出針錢來,又道:「我把你刺傷了,又治好你,你便乖乖的跟我 在身邊,聽我的話。你若是不聽話,我再刺你幾劍。」一針一針縫補起大布娃娃被利劍 劃破的口子來。獨孤求敗見得那大布娃娃各處凹凸不平,顯是刺了又縫,線團齊集所成 ,心想:「阿寶恨我,自是想刺死我而甘心了,怎地又要替我療傷。」忽然想到那布娃 娃可不是自己,心頭一樂:「我可是那布娃娃麼?她刺的不過是布娃娃罷了。」眼見阿 寶坐在床頭,將布娃娃抱在懷中縫補,又想:「若是我真的躺在她的懷中,讓她替我治 傷,卻又怎樣?」臉上一紅,大覺邪念已生,暗自責罵自己:「獨孤求敗,你已答允娶 雪兒為妻,別的女子縱是比雪兒好上千萬倍,你也不能喜新厭舊,移情別戀,做個無情 無義的負心人。」   阿寶補完大布娃娃,將針線扔回床頭,雙手抱緊了布娃娃,說道:「明教丟了他們 教中的至寶『乾坤大挪移心法』……」獨孤求敗心中一凜:「又是『乾坤大挪移心法』 ,和明教大有干係。」阿寶又道:「他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團團打轉。可是他 們的大教主被人打傷,已有二十年了,沒法子領他們來中原找回『心法』。況且他們的 教主昔日曾向人家立誓,兩百年內不得返回中原,若是回來,便任由人家處置。但那偷 走明教『乾坤大挪移心法』的賊子也真是大膽,竟在他們的大光明頂總壇留下了『盜書 者并州慕容龍城也』十個大字。這并州就是太原府,正是中原要地,豈不是大叫明教為 難麼?」   獨孤求敗心想:「為難甚麼?明教四大護教法王還不是來到中原了。他們把我當成 甚麼慕容公子,以致在龍虎二侍手下慘敗……」想到「金刀銀劍,銅腳鐵掌」四人受傷 後慘狀,心下惻然。   阿寶道:「明教是從波斯傳來的,但現在已和波斯總教沒有甚麼干係了。不過現下 明教最厲害的武功,仍是波斯總教傳來的功夫,便是這門『乾坤大挪移心法』。據說創 出這套武功的波斯人叫做霍山,人稱『山中老人』,他養了許多青年,給他們吃肉、喝 酒,大享清福。可是到他們長大了,卻又用迷藥麻倒他們,扔到冰涼無比的荒野之中。 這時霍山便對他們說:『你們從前住的地方是天堂,現在落到地獄裡來了,若是你們想 繼續享福,就必須回到天堂裡去。』因此霍山派這些人去殺人之時,這些人想到死後可 以升入天堂,人人都不怕死,便為霍山殺了不少人。這『山中老人』霍山在當時很有名 ,西到拂藺,北到岐藍國,東到吐火羅,南到設國,都知道霍山的厲害,人人都不敢惹 他。」   獨孤求敗心想:「霍山此人這般陰毒,比葉仙尊者可厲害多了。」   阿寶道:「霍山創出的『乾坤大挪移心法』流落波斯總教,後來隨著明教傳到中土 來,中土歷代明教教主憑著這一門功夫打遍江湖,終於使明教成為中原第一大教門。但 這門功夫這般厲害,明教除了教主誰都不可以練,又怎能讓它流傳到教外去呢?」   「明教教主重病在身,失去『乾坤大挪移心法』之後,只道此事不可聲張。明教教 中的四大護法卻偷偷瞞著教主,跑到中原來尋找『乾坤大挪移心法』,唉,他們總壇有 成千上萬的教徒,尚且教人家偷走了東西,他們四人來到中原,又能找回麼?」   獨孤求敗聽得阿寶說得分毫不差,心中奇道:「阿寶並非明教中人,怎地會知曉這 些事情?」   阿寶又道:「明教四大護法也知人家厲害,沒有貿然趕到中原來,卻去天山找了我 師父。他們知道我師父武功深湛,定能幫他們奪回『乾坤大挪移心法』,想到昔日與師 父也有一點交情,便來找我師父了。」   獨孤求敗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想是阿寶的師父念在昔日舊情上,答允幫助明教 四大護法了。」   阿寶續道:「金刀王杜叔叔待我很好,來天山時帶了幾件禮物給我。師父卻不想讓 我知道這件事。我偷偷躲在屋後聽師父和四位護法說話,才知道了其中經過。這時師父 說道:若是要她前來中原,助他們奪回『乾坤大挪移心法』,四位法王也得幫她一件事 。杜叔叔他們很感到奇怪,便問師父有甚麼事。師父臉上一紅,道:『我來天山已經四 十多年了,這四十多年來,他從來沒到天山來看過我……我…我從前只道他忒也絕情, 已將我忘得乾乾淨淨了。哪知……哪知半年前撞到幾個江湖舊友,才知道原來……原來 早在二十年前,他便被「琴魔」害死了……』師父說到這裡,垂下淚來,似乎傷心到了 極至。我從來沒聽她提起過這些事,心中詫異,也不知那個『他』到底是誰。正在這時 候,杜叔叔說道:『西門兄與琴魔齊名,武功不在琴魔之下,怎會被琴魔……』」   獨孤求敗暗想,原來阿寶之師與「劍聖」西門無淚有一段舊情,這個「他」字,指 的便是劍聖西門無淚了。卻聽阿寶又道:「師父道:『「琴魔」不知所蹤,他本有女兒 、女婿。卻被一些武林人物害死了。哼,父債女還,琴魔的女兒便只能由我一人來殺, 這些武林人物竟敢如此胡作非為,我打算去中原找找他們……』杜叔叔聽得師父言下之 意是請他們相助,便道:『只要能奪回「乾坤大挪移心法」,一切都好說。』他這便算 是答允了。   「他們商量甚麼,我也不想多聽,便跑到後堂練武去了。後來師父叫了我去,吩咐 道:她要下天山,讓我在山上練武,不可亂跑。我知道她要來找人家報仇,是很危險的 ,但她老人家從來說一不二,說過讓我留在山上,自是不會帶我下山了。我假裝答允了 ,卻在她下山之後,偷偷跟著下來。到了西州回鶻,見到那兩個五台山清涼寺俗家弟子 的惡行,我便一路逗著他們來到中原。」   獨孤求敗心中嘆道:「我與葉仙尊者聯手,是為了報得父母大仇,阿寶的師父與明 教四大法王聯手,也是為了報仇,難道人世之間,報仇之事卻是這麼重要麼?」他聽得 阿寶吐露心聲,這才明白阿寶來到中原的因由,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若是那個慕 容公子不去明教總壇盜走『乾坤大挪移心法』,阿寶不來中原,我豈不是見不到她了? 」   忽聽阿寶又道:「我終於見到你了。獨孤求敗,我心中很是歡喜,你知道麼?」獨 孤求敗心中一驚,以為阿寶看見了自己,卻見她坐在床上怔怔出神,才知她是在回憶那 日相見情形:「你跟我說,你很小的時候,爹爹媽媽便被許多惡人害死了。我從小也沒 爹爹媽媽,你知道麼?我心裡想:我們都沒有爹爹媽媽,我不來憐你愛你,誰又來憐你 愛你呢?」   獨孤求敗心中一震,便想大叫:「真的麼?阿寶,你不討厭我麼?」急忙克制住自 己,才沒有發出聲來。卻見阿寶搖了搖頭,道:「我跟師父住在天山上,從來沒見過像 你這般的男子。我師父從來不跟我提關於男子的事,只讓我練武,練武,更不讓外人見 到我。我見到你那般逞強的模樣,好像要將我吃了。我的心兒啊,便在撲通撲通的跳個 不停,可我不是怕你,而是覺得喜歡……   「你見我殺了那兩個清涼寺俗家弟子,來跟我生氣,我心中好生歡喜。我向你問路 的時候,還當你是個小叫化子,可是在那剎那間,你整個兒的填在我的心裡了……   「我領你去風雲客棧,那裡是明教在中原的分舵,掌櫃的是銅腳王蘇叔叔的弟子, 曾經見過我的,我便向他打探師父的下落,才知道師父到隆德府來了。我本是一心一意 要找師父的,可是一見到了你呀,我倒不願立刻見到師父了……我只想一個人靜悄悄的 跟你呆在一起,甚麼人也不管,甚麼事也不問。但我見你不會武功,又怕你受人欺侮, 想找到師父,讓她傳你厲害的武功,唉,也不知她老人家肯不肯收你作弟子,若是不肯 ,我便跪在她面前,永遠不起來了。   「我們追趕那幾個北丐幫的假叫化子,你學了幾招擒拿手,打敗了北丐幫幫主裴志 明,我心裡可歡喜了。可是後來你見到那老叫化,卻說出那般沒志氣的話來。哼,你還 跟我吵嘴,瞧我理不理你?我愈是顯得喜歡你,你愈是看輕我,還不如假裝不理你,看 你怎麼辦。   「但我想見到你啊,我知道你是丐幫的冒牌幫主,一定要去參加南陽大會,便趕到 南陽去了……那個姓柳的用飛刀射你,你卻裝死,他是卑鄙無恥的小人,你也是卑鄙無 恥的小人。哼,我當真以為你死了,縱到土台上去跟他拚命……   「誰知你是故意騙我的。我當時看見台下這麼多人看著我和你,心裡發慌,只想先 把你刺死了,然後再刺死自己,大夥兒乾乾淨淨,誰也別再騙誰。我也不知道為甚麼自 己要這樣做,我只知道,若是那姓柳的飛刀打在我身上,我總要好受一些……」   獨孤求敗聽得她言下之意,竟欲代己而死,不禁癡了,心道:「阿寶找了一個大布 娃娃當我來刺,暗地裡卻是這般對我好。我獨孤求敗何德何能,竟得這般紅顏知己?」   阿寶嘆道:「唉,你總是那麼傲氣,總要跟我賭氣……」獨孤求敗到此境地,哪裡 還耐得住?喃喃的道:「阿寶,我喜歡你的,我再也不跟你賭氣了。」阿寶對著大布娃 娃說話,本與喃喃自語一般無二,哪料得隔牆有耳?忽聽得有人答話,心中一驚,手中 的大布娃娃啪的掉在地上,顫聲道:「是誰?」   獨孤求敗道:「是我。」便是這麼平平淡淡的兩個字,在阿寶聽來卻不啻晴天霹靂 、雷霆萬鈞。阿寶提劍在手,將信將疑,喝道:「哪裡來的淫賊,敢在這裡胡言亂語? 」獨孤求敗道:「我是獨孤求敗,不是淫賊。」   阿寶左手拉開大門,突見門前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便是心上之人,臉上一紅,大 聲道:「你這小賊偷聽本姑娘說話,姑娘將你一劍刺穿。」獨孤求敗見她揮劍刺來,淡 淡的道:「阿寶,你要是不高興,便刺個十劍八劍也不打緊。」阿寶一愕,忽然扔了長 劍,轉身撲到床上,嗚嗚大哭起來,邊哭邊道:「獨孤求敗,你欺侮我,你欺侮我。」   二人兩情相悅,早將對方在心目之中想了千百遍,雖是三次相見,聽得對方互白心 聲,一切生分早已消除。獨孤求敗道:「阿寶,我不是故意偷聽。」阿寶哭道:「你不 是故意偷聽,三更半夜的,伏在我的門外,可是想幹甚麼?你欺侮我,我不活了……嗚 嗚嗚……」   獨孤求敗手足無措,哪料得這大姑娘剛才還說想見自己,見到自己之後,卻又萬分 不喜,心道:「罷罷罷,阿寶還是不願真的見到我。」說道:「阿寶,你不願見我,我 便去了,你自己保重。」轉身便欲出門。   阿寶聽得腳步之聲,知他當真要走,翻起身來,大叫道:「獨孤求敗,你……你… …你別走!」她愈說愈小聲,直叫了三個「你」字,才說了下去。獨孤求敗停下步子, 還沒回過神來,卻見身形一晃,阿寶已撲在他懷中,連連叫道:「你別走,你別走,你 走了我可再也見不到你了。」   獨孤求敗見得東方天光漸明,映得阿寶一張俏臉猶似梨花一枝春雨一般,心念一動 ,輕輕在她左頰吻了一下。阿寶怒道:「你幹甚麼?」獨孤求敗將她抱得緊緊的,道: 「阿寶,我也想你得緊,咱們永遠不要分開了。」阿寶輕掙兩下,不能掙脫,終了長嘆 了一聲,道:「你又來找我作甚?」獨孤求敗見她面容較上次見面瘦削了不少,也不知 是何緣故,說道:「你瘦了。」   阿寶懶洋洋的伏在他懷中,只覺舒暢萬分,便由他緊緊的抱著,聽到這句「你瘦了 」,心想獨孤求敗對己果是牽掛於心,不禁似怒似嗔的呸了一聲,道:「都是你害的。 求敗哥哥……」   這個「求敗哥哥」剛叫出口,獨孤求敗渾身一震,心道:「我只能娶雪兒做我的妻 子,怎地將她忘了個一乾二淨。」急忙鬆開阿寶,叫道:「不行,不行……」阿寶奇道 :「甚麼不行?」獨孤求敗心想此事不能明言,便道:「你別叫我求敗哥哥,我未必比 你大。」阿寶嗯了一聲,道:「我不叫你求敗哥哥,你也別叫我阿寶妹妹,我叫你求敗 ,你便叫我阿寶吧。」說出這番話來,大有溫柔纏綿之意。   獨孤求敗嗯了一聲,腦中只覺昏昏沉沉的,只是在想:「雪兒和我相識在前,阿寶 和我相識在後,她們兩人都願意嫁給我做妻子,我卻又娶誰?娶雪兒麼,阿寶要不高興 的;娶阿寶麼,雪兒一定不願再活下去了。」他第一次考慮到這個難題,不禁一時難決 。他見父母恩愛,孫映雪父母又是癡情,心中儘是用情專一之念,竟沒去想:「若是兩 個都娶了,卻又怎樣?」   阿寶忽然大奇道:「你怎麼還不走?」獨孤求敗笑道:「不是你叫我別走麼?」阿 寶嘻嘻一笑,指著地上的布娃娃道:「我是叫這個『獨孤求敗』別走,哪裡叫你了?好 沒羞的。」獨孤求敗收拾起那個大布娃娃,見那布娃娃做的甚是精巧,嘿嘿笑道:「這 個布娃娃會走路麼?他會陪你說話聊天麼?」   阿寶道:「當真會了,如若不然,怎會引得你也出來了?」二人哈哈大笑,胸懷一 暢,前時的陰霾怨憤都一掃而空。獨孤求敗道:「一個姑娘家,買一個大布娃娃帶在身 上,也不怕人家笑話麼?」阿寶道:「這個布娃娃是我自己縫的,我在天山,沒人陪我 玩,便縫了布娃娃來跟自己玩。一來二去,布娃娃縫的也很好了。」   註:   ‧葉仙是本教中最高的神,信道者唯有向德傑祈禱,通過德傑才能與葉仙心靈共通 。「尊者」系佛教中神銜,地位約在菩薩之下,羅漢之上。佛祖之弟阿難即稱此銜。「 葉仙尊者」用來暗示葉仙地位之高,本教教義並無此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