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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天已大明,二人吃過早點,獨孤求敗道:「阿寶,你怎會到這兒來?」阿寶道 :「我師父到并州去尋慕容龍城,我自是要趕去相助啊。慕容龍城能在明教總壇盜走『 乾坤大挪移心法』而讓杜叔叔他們毫無知覺,定是很了不起的了。」獨孤求敗嗯了一聲 ,道:「不錯,魔教四大法王如今多半回到西域去了,唉,便算還在中原,也幫不了你 師父。」明教四大法王聯手攻他,起初尚是誤會,後來車拓侖為謀易筋經,故意誣陷於 他,以致他險些喪命。此時對四大法王成見已深,推及明教,再也不願把它叫作「明教 」,而是叫做「魔教」了。   阿寶自不知這「魔教」兩字尚有如此考究,道:「四位叔叔武功高強,怎地不能助 我師父,難道他們反去助慕容龍城不成?」獨孤求敗道:「四大法王成了『缺刀、乏劍 、無腳、斷掌』,哪有相助你師父之力?」當下便把遭遇四大法王,四大法王卻被本教 龍虎二侍更改綽號之事說了。   阿寶愈聽愈是氣憤,怒道:「杜叔叔他們平日不是好好的麼,到底是吃錯了哪門子 藥,這般胡來?哼,失了刀劍,斷了手腳,活該,活該!」她一心維護獨孤求敗,更覺 四大法王不是。   獨孤求敗道:「那咱們趕快去并州吧!」阿寶眼珠骨溜溜的一轉,心道:「我師父 武功蓋世,哪怕甚麼慕容龍城、慕容虎城?」說道:「車拓侖騙了你的易筋經,這般卑 鄙下流的事都做得出來,又是甚麼好人?我跟師父說一聲,要師父不幫他們了。哼,這 四個老鬼沒了兵器,斷腳斷手,且看他們如何奪回『乾坤大挪移心法』。既是如此,咱 們跟甚麼慕容龍城也成不了敵人,我師父通情達理,也不會與慕容龍城魯莽相鬥,咱們 沿途玩一玩,慢慢往并州去吧。」她前時關心師父,這時一見心上人,倒是不願即刻見 到師父,只想與情郎多呆得一刻便是一刻。   原來阿寶自在南北丐幫大會上露面之後,又羞又惱,女孩兒家的小性子使開來,一 跺腳跑得遠遠的。後來她又想見到獨孤求敗,偷偷溜到丐幫南陽分舵,聽得丐幫中人說 話,才知獨孤求敗已往北去。她與獨孤求敗並無多少往來,只是全憑心中想像,與這「 心上人」已發展到了何等親密地步。當下擇道北來,又想:「哼,你見我氣苦,也不追 上來安慰安慰,難道我樂意見到你麼?」實則她女孩兒家的心事,獨孤求敗又怎生知曉 ?獨孤求敗知好色而慕少艾,也只是深藏於心,更不敢對這姑娘表白一句半句。   阿寶愈想愈氣,便自北來尋找師父,在她心底,卻是極願見到獨孤求敗。此時此刻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欲見師父的念頭自是捨末從本了。   獨孤求敗道:「玩甚麼,我如今學了射日劍法,可以去報仇了?」阿寶早時聽他言 道「父母被惡人害死」,卻終不知他父母是誰,問道:「報甚麼仇?」獨孤求敗道:「 我爹爹便是段思冰,我媽媽叫獨孤雪。中原武林之中,許多人和我仇深似海。」   阿寶大吃一驚,道:「你,你是段思冰的兒子?」獨孤求敗點了點頭,將八年前中 原武林群雄、群邪箕山聚會,害死了父母的經歷簡略說了,說完嘿嘿笑道:「阿寶,你 師父以為我外公害死了劍聖前輩,因而要找我父母報仇,豈料我爹爹媽媽早死了八年, 她……」想到武林中的恩恩怨怨,一時間竟是感慨難言。   阿寶道:「你外公英雄了得,怎會害死劍聖前輩?我看其中只怕有些誤會,咱們慢 慢查清了,跟師父說了,讓她別跟你外公為難罷。」她先前口口聲聲稱道獨孤我尊是個 「魔頭」,如今聽說他是獨孤求敗外祖父,立時想到:「獨孤求敗是好人,他的外公可 不會是壞人。」這個推理全無道理可言,卻也不去管它了。   獨孤求敗想到外公殺人不眨眼,只怕劍聖是被他害死的也未可知,但又想父親是劍 聖傳人,絕不會助外公害死劍聖,自己與阿寶自也不會敵對了,不禁開懷一笑。他宅心 仁厚,前時阿寶咒罵「段思冰之子早死」云云,早已拋到九霄雲外。   阿寶道:「西去數十里便是伏牛山,求敗,你不是說當年伏牛派掌門也曾去了箕山 麼?他是你的大仇人,咱們自然找上門去,打他個落花流水,將他的頭割了下來,拿去 祭奠你爹爹媽媽。」獨孤求敗心頭一震:「難道真要將這些仇人一個個殺死麼?」含含 糊糊應了一聲。二人收拾行李,便即出店。阿寶望了望那大布娃娃,心想:「我找到了 『他』,自不會再讓『他』離我而去了。你這個『獨孤求敗』,不要也罷。」   二人出了客店,阿寶問道:「你的馬兒呢?」獨孤求敗臉一紅,道:「昨日我見到 你,怕騎馬追來,讓你發現了,因而將馬兒棄在山中了。」阿寶心道:「你我相見,你 丟了大宛良駒,我丟了大布娃娃,均是各有所失。唉,古人云『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而今是『獨孤求敗失馬,得遇阿寶』。」她也不想想這句話後面還有一句「塞翁得馬 ,焉知非禍」,獨孤求敗見了她,到底又有無禍事?說道:「我的白龍駒體格強健,可 以二人共騎,你也不必另買坐騎了。」獨孤求敗拗不過她,只得上了馬,坐在她的身後 。   這二人一人長於鄂北荒谷,一人長於天山絕頂,未受禮法之教,心中光風霽月,更 不覺一男一女共騎而乘有何不妥。獨孤求敗見得胯下駿馬一身雪白,全無一根雜毛,問 道:「它叫白龍駒麼?」阿寶笑道:「當年唐三藏西去天竺取經,乘了一只白龍馬,我 從天山下來,覓到這匹好馬,想到自己乘馬東來,逆著唐三藏的道路,也是來助師父取 『乾坤大挪移心法』,便給馬兒起了名字,叫做『小白龍』。」   獨孤求敗心想當年唐三藏西行,一人歷經千辛萬苦,可不是如民間傳說那般有多少 神道相助。卻聽阿寶又道:「你是誰呢?是了,你是孫悟空那小猴子,護送為師取經去 。」連聲催馬,逕往西去。   那「小白龍」果然腳力奇健,負了兩人,仍是追風逐電般前行。行了三十來里,堪 堪上了伏牛山的山道,忽聽得山間馬蹄聲響,轉眼間竟有三騎奔下山來。   獨孤求敗抬頭望去,不禁吃了一驚。原來三騎疾奔而來,馬上乘客自己竟無一不識 :中間那人白髮蕭蕭,正是伏牛派掌門張文灼;左首那人雖然叫不出名字,卻是當日在 箕山中見過的;右首之人,竟是丐幫馬長老的兒子馬猛。獨孤求敗心下躊躇:「若是我 攔住張文灼,以我此時武功,勝他自是不難,但有那位馬兄弟在此,他與張文灼同行, 勢必出手相助,我豈不是跟謝幫主過不去麼?」他得謝漏一番開導,又有援手之恩,心 下甚是感激。   眼見得三人坐騎與小白龍交錯而去,他心中仍是沒有拿定主意,過了半晌,回頭見 二騎已然無蹤,這才暗罵:「獨孤求敗,張文灼下了伏牛山,你卻往哪兒尋他去?」當 日張文灼出手暗襲於他,他對此人惡感尤深,何況另有血海深仇,豈可罷之不理?叫道 :「阿寶,伏牛派掌門已經下山去了。」   阿寶並不識得伏牛派掌門,回過神來,道:「剛才那個老頭兒便是伏牛派掌門麼? 」她見與張文灼同行二人均只二三十歲,料想八年之前也不會是甚麼掌門人。   獨孤求敗道:「正是。咱們跟上去。」阿寶不知他心中拿不定主意,只道:「玩貓 捉老鼠的遊戲麼?捉了又放,放了又捉,待得他嚇的心臟俱裂,再處死了他。」獨孤求 敗搖了搖頭。阿寶在他身前,又沒回頭,自是看不見他面上表情。二人掉轉馬頭,追下 山去。   小白龍乃是康居大宛萬中挑一的好馬,自非常馬可比,追了小半時辰,張文灼等三 人的身形已在前方三五十丈外。阿寶心想:「求敗要好好戲弄戲弄他們,萬萬不可讓他 們察覺了。」輕勒馬韁,緩了下來,始終與前方三騎相距了四十來丈。   獨孤求敗心下狐疑,暗道:「莫非這伏牛派掌門知道我來尋仇,故意逃避麼?」他 聽得謝漏與葉仙尊者推崇自己內功了得,心知二人乃是當世少有的武學高手,自不會相 騙,明白這時學會了射日劍法,這伏牛派掌門遠遠不是自己敵手。   張文灼等三人馬不停蹄,竟是不食不休,傍晚時分,直奔到權店鎮,才在鎮東一家 客店投宿。獨孤求敗道:「阿寶,咱們跟定他們。」阿寶心中卻想:「求敗不會武功, 又怎能打敗仇人?」二人翻下馬來,待三人進房,招呼店伴,命店伴在他們隔壁也安排 了一間小房。   阿寶湊在板壁上聽了半晌,未聽得有人發話,便道:「求敗……」獨孤求敗惟恐被 隔壁之人聽見,咳嗽一聲,暗示眼色。阿寶知他主意,低聲道:「咱們不說話,他們還 不知這裡住了人。」二人吃過晚飯,候了好一會兒,忽聽隔壁一人道:「馬兄弟,貴幫 如今添了淨衣派,好生興旺啊。」正是伏牛派掌門張文灼。   馬猛心中得意,笑道:「敝幫謝幫主數十年來不理幫務,僅僅靠著四大長老,已得 稱『天下第一大幫』。如今謝幫主他老人家又親自得掌幫中大權,自是更加了得了。」 張文灼道:「貴幫謝幫主老夫雖是緣慳一面,令尊馬長老英雄了得,老當益壯,老夫心 中卻是佩服的。」馬猛道:「張叔父執掌伏牛派,也是一位人傑。」   獨孤求敗心道:「這姓張的又是甚麼『人傑』了?恬不知恥的相互吹捧,又為了甚 麼?」   卻聽張文灼道:「貴幫相邀我們去平定軍,可是為了甚麼要事?」馬猛道:「我也 不大清楚,聽得家父與謝幫主及韓伯伯他們言起,似是為了契丹之事?」張文灼道:「 契丹又要與我大宋交兵麼?」契丹屢為大宋北方之患,武林中人均以抗擊契丹人為緊要 之務,張文灼素知契丹連年南下騷擾,倒也不覺為奇。馬猛道:「正是。契丹狗子殘暴 野蠻,犯我邊關,害我百姓,我武林人恨不得食其肉,枕其骨,他們興兵南犯,自是中 原武林第一大公敵。」   獨孤求敗從未見過契丹人,聽馬猛說得咬牙切齒,暗道:「大夥兒都是人,如何便 把人家說成『狗子』?難道你好生了不起麼?」   卻聽張文灼道:「馬賢侄所言甚是,契丹狗子實乃是我們中原武林第一大公敵。不 過我們江湖中人,力量有窮,契丹南侵,只有依靠朝廷發兵抵擋才是正道。我們雖然相 助,也不必投入軍中。」馬猛道:「這次遼人南來,卻頗有些古怪,謝幫主言道,遼人 除了大軍南侵之外,另外組織了數百契丹武林高手,想要挫挫咱們中原武林的銳氣。」 張文灼冷哼一聲,道:「契丹狗子如此囂張,當我中原無人麼?」   馬猛道:「謝幫主得此訊息,生恐各門各派不知,著了契丹狗子的道兒,因而傳令 本幫,召集天下英雄在平定軍地界西北四十餘里的猩猩灘頭、黑木崖下聚會,共商大計 。」張文灼嗯了一聲,心想:「丐幫以天下蒼生為己任,怪不得能成江湖第一大幫。」   獨孤求敗心頭一喜,暗想:「原來這些江湖中人又要在黑木崖集會,便如八年前在 箕山集會一般。哈哈哈,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想必害死我爹爹媽媽的那 些『英雄豪傑』,十九都要到場,我定可報得父母血海深仇了。」他既已知張文灼也要 趕往黑木崖,倒不想立時對他下手了。   阿寶見他喜笑顏開,知他心中所想,低聲問道:「丐幫幫主傳令,天下英雄十九必 至,你要去報仇麼?」獨孤求敗正要點頭,忽然想起一事,立刻臉色煞白,慘然無聲。   原來他聽得阿寶說到「天下英雄十九必至」,心中想到:「害死爹爹媽媽的江湖中 人,少說也有二百餘人,這二百餘人聚在一起,便算是我武功通天,又能將他們都打敗 麼?何況到黑木崖集會的其他人中,還有他們的親友,自會相助他們。我卻……」冷汗 涔涔而下,轉念又想:「為今之計,只有去尋葉仙尊者。」他對葉仙尊者所知亦是不多 ,但見得他手下兩名隨身侍從,便擊敗了魔教四大法王,給自己的一部劍經,又是武林 絕學,心中覺得此人高深莫測,定有法子助己得報大仇。   他也無心再去聽張馬二人說些甚麼,心中只想:「葉仙尊者說道,他要去相會吐蕃 九德傑,然後大鬧少林寺。少林寺遠在河南,我如趕去,這黑木崖大會只怕早已過了… …」   阿寶見他神色古怪,溫然道:「多想無益,睡吧。」獨孤求敗喃喃道:「多想無益 ,多想無益。」心中定了主意:「我便趕到黑木崖去,便能多殺一個仇家,也可告慰爹 爹媽媽在天之靈,至多讓他們殺了便是。」阿寶吹滅火燭,和衣躺在床上,不多時便已 睡熟。獨孤求敗心想與她同宿一床,終是不便,趴在桌上,迷迷糊糊便睡著了。   次日一早起來,隔壁張文灼等三人早已去了。阿寶問道:「求敗,咱們不跟下去了 麼?」獨孤求敗搖了搖頭,忽道:「阿寶,我要去黑木崖尋這些江湖中人報仇,前途萬 分凶險,你不要跟我去了吧?」阿寶怒道:「怎麼?你不要跟我在一起了麼?」她本愛 使小性子,聽他之語,立時發作起來。   獨孤求敗道:「我此去凶多吉少,你又何必跟著我冒險呢?」他已決意捨了性命, 更無二意。阿寶哼了一聲,道:「報仇,報仇!你便只知道報仇!獨孤求敗,難道你自 己便沒有想過,今生要怎麼快快樂樂的活過去,而只是想著『報仇』麼?報甚麼仇?你 報了仇,你爹爹媽媽又能活轉過來麼?你要自己想死,也不用去尋甚麼仇人來殺你,自 己橫刀抹脖子便是。」   獨孤求敗一怔,怒喝道:「阿寶,你胡說甚麼?」阿寶聽得他念念不忘便是報仇, 想起昨夜張馬二人之言,大聲哭道:「你下了決心自己抹脖子,我來助你,免得你將來 死在敵人手上,慘不堪言。」抽出長劍,一劍刺了過去。   她心昏神迷之下,這一劍竟是使足了力道。獨孤求敗大吃一驚,叫道:「你干甚麼 ?」忽然左腕劇痛,已被長劍刺中。雕翎衫僅及手肘,左腕未能防護,手腕中劍,劃破 一條寸許創口,鮮血流了出來。   阿寶叫道:「不怕死伸腦袋過來。」長劍一轉,唰的一劍向他肩頭削去。   先一劍獨孤求敗全沒提防,他臨敵經驗不豐,更沒料到阿寶會猝施毒手,這才中劍 ,這一劍見得來勢奇疾,回手拔出王小波所贈無名寶劍,便向阿寶長劍格去。這一招乃 是射日劍法中的「小園花飛」,劍出如西風吹園,群花亂飛,凌厲無比。   阿寶吃了一驚,不料他會使出這般高明的劍法來,好在她師門所習「靈鶴六劍」端 的了得,當下長劍變削為刺,取向獨孤求敗心口。獨孤求敗心中一片慌亂,暗道:「阿 寶真的要殺我了。」招變「地崩山摧」,踏步上前,長劍斜削。噹的一聲,兩劍相交。 阿寶但覺虎口劇震,只聽啪的一聲,自己所持長劍上半載劍身竟被獨孤求敗長劍震斷。   獨孤求敗哪裡想到自己內功深厚,阿寶劍朮雖高,這般硬打硬撞大是吃虧?長劍收 勢不及,震斷阿寶長劍後,又向阿寶肩頭削去。阿寶心中更驚,急忙向左跨出三步。但 見秀髮飄飄,已被獨孤求敗削落了數百縷烏絲。   阿寶冷笑道:「果然學了上乘劍法,獨孤大俠,你好生了得啊!」噹的一聲,將手 中斷劍也擲在地上,頓足道:「算我阿寶看錯了你,你去報仇吧!」說到最後,大哭失 聲,轉身奔出門去。   獨孤求敗叫道:「阿寶!阿寶!」欲待伸手相阻,想到二人已是這般情狀,攔阻無 益。眼見阿寶奔出了房門,心中想到:「難道我要去報仇,竟是錯了麼?我爹爹媽媽是 好人,被這些江湖中人害得慘死,我為甚麼不能去報仇?」他昨日得與阿寶相遇,聽她 一番自白,方得片刻歡娛,不料時辰流轉,景物依稀,佳人卻已一怒而去,不禁發起怔 來。   店伴聽得房中大吵大鬧,奔了過來,見獨孤求敗怔怔發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叫道:「公子,公子!」獨孤求敗道:「你要是自己想死,也不用去尋甚麼仇人來殺你 ,自己橫刀抹脖子便是。」店伴吃了一驚,暗道:「老子活得好好的,干麼要尋死?生 意人和氣生財,我更沒有甚麼仇人。橫刀抹脖子,豈不是發瘋了麼?」想到「發瘋」, 叫道:「公子,你是不是腦子裡有些不清不楚,我去給你叫大夫來。」   獨孤求敗喃喃的道:「可是他們害死了我爹爹媽媽,便這般了結,豈不便宜了他們 麼?我總得去找他們問個清楚:為甚麼害死我爹爹媽媽?為甚麼?為甚麼?」店伴心道 :「原來這個公子爺父母叫庸醫誤了性命,發起瘋來了,我也別去叫大夫了,瞧他手提 長劍,也是江湖中人,莫要一個不高興,提劍將我宰了。」陪笑道:「公子爺自己去找 他們,小的可不奉陪了。鎮南有家『回春堂』,坐堂的大夫狗屁不通,上次小的鬧咳嗽 ,本是小病,他開了個藥方,小的照方子服藥,反鬧得上吐下瀉,十幾天才好過來。您 老去找他們吧!」   獨孤求敗道:「這等惡人,縱是不殺也得教他們從此不能害人。」店伴連聲道:「 正是,正是。上次小的一來二去,花了七八錢銀子,確是吃了大虧。哦,公子,提到銀 子,您二位房錢還沒給呢。」想到這少年得了「失心瘋」,多半不會自己掏銀子了,大 著膽子將手伸進獨孤求敗懷中,摸出一小塊碎銀,說道:「在咱們店裡住,每人每夜是 四錢銀子,公子爺是兩人。一四得四,二四得八,共是八錢銀子。這裡不多不少,整好 是八錢了。」忙將銀子揣入懷中,暗自盤算:「嘿嘿,這塊銀子少說也有一兩六七錢, 我可宰了冤大頭了。」心下大是得意。   獨孤求敗提著長劍,大步狂奔,一口氣行出十數里,曠野寂寂,再無一人,這才大 聲叫道:「我要不要報仇?要不要報仇?老天,你告訴我,告訴我!」天際遙迢,更無 回應。他在曠野來回奔走了七八圈,心潮起伏,只是想到:「難道我獨孤求敗今生便是 為報仇而生麼?」   過了半響,卻聽南首馬蹄聲雜沓,十數個江湖漢子縱騎而來,竟都是參與箕山之會 的江湖中人,領頭的便是雲州秦家寨寨主秦川。那十數名漢子見得曠野之外,一個少年 大步來回,甚是猶豫傷悲,只道是農家少年受了悶氣,獨自到野外來發洩,並不放在心 上。   忽聽得北方喧嘩聲起,竟也有十數騎疾奔而來。那十數騎馬上漢子均是剽悍矯捷, 竟也是江湖中人。   獨孤求敗暗想:「這些北上的江湖漢子,自是去參與黑木崖之會了,那些南下的江 湖漢子卻又是為了甚麼?」抬頭望去,南下那十數人卻竟是一個也不識得。   一個大漢縱騎奔至,喝道:「小孩子看甚麼?」呼的一聲抽向獨孤求敗頭頂。獨孤 求敗一怔之下,早已吃了一鞭,只覺頭頂火辣辣的生疼。那大漢見這一鞭抽中,料得這 少年不會武功,哈哈一笑,甚是得意。   獨孤求敗沒來由的吃了一鞭,心頭暗惱:「我並沒招惹你,怎地給了我一鞭?」忽 見南下那十數個江湖漢子突然發一聲喊,四散開來,成扇形將北上十數人圍住。   獨孤求敗不在圈內,心道:「難道這兩伙人要打架麼?」只見秦川勒住馬韁,喝道 :「各位是哪條線上的朋友?在下秦家寨秦川,會同湘水幫幫主南世通、陽山派掌門司 空斬、雲飛寨解石生、戴花山戴花老人、靈羊派掌門馮雙華,攜同門人幫眾路經貴地, 望乞放行。」南世通等五人在湘南湘北江湖道都是響噹噹的人物,雲州秦家寨在武林中 更是大有名氣,料來那十數漢子定非放行不可。   獨孤求敗暗想:「原來這幾個仇人都是甚麼幫主、掌門,我倒不知道他們叫甚麼名 字。」   卻聽南下一個大漢哈哈一笑,道:「兄弟們,甚麼湘水幫幫主南不通、陽山派掌門 司空斷頭、雲飛寨解石滅、戴花山摘花老人、靈羊派大綿羊,你們聽說過沒有?還有甚 麼秦家寨,老子看來不如趕快放一把火燒了來得自在。」他幾句話說出,將五位掌門、 幫主一一更改名號,大是無禮。   其餘眾漢應道:「哈哈,沒聽說過,大哥說得對,不如將這甚麼秦家寨燒了。」一 人叫道:「奶奶的,偏生便有這麼多大言不慚的甚麼掌門、幫主,倒不知有些甚麼本事 。若是沒幾分功夫,想過去不難,從老子胯下鑽過便是。」另一人叫道:「在你胯下鑽 過了,還得乖乖給老子磕上三個響頭。這些龜孫子也有十四五人,每人磕上三個響頭, 爺爺心裡一樂,便放他們過去了。」   雲飛寨寨主解石生性如烈火,反手摘下背後折鐵刀,喝道:「哪來的孤魂野鬼,敢 擋了爺爺的道兒,也不打聽打聽爺爺是幹甚麼的?刀頭上舔血的活兒,爺爺干了三十年 ,還怕你們兒子狗雜種不成?」   敵方一漢子嘿嘿笑道:「你是打家劫舍,老子是劫舍打家,這叫強盜遇上了賊爺爺 。便憑你那一門『雲飛霧騰十九式』,爺爺也不放在眼裡。」   解石生心中一凜,暗想:「我三十年來仗著『雲飛霧騰十九成』稱雄湘鄂,這些狗 雜種竟不放在心上?」靈羊派掌門馮雙華早已瞧出其中大有蹊蹺,尋思若是黑道上的朋 友,自不會攔截己方,低聲道:「解兄不得中計,這些人是有備而來。」解石生人雖剛 烈,卻不魯莽,點了點頭,道:「咱們六個幫派頭腦在此,不會吃虧。」   另一大漢叫道:「馮雙華,你咕些甚麼?嘿嘿,你這溫軟綿綿的羊兒有甚麼厲害了 ?臭羊兒發了悶氣,這麼抬頭用角掀來,老子便是這麼一按,狠狠掐住了它的腦袋。」 他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比劃。   馮雙華一隻羊拐頭分兩叉,宛如羊角,恃之橫行湘東已有十餘載,見得那漢子比劃 ,不由吃了一驚,暗想:「他這一按一掐,正好克制住了我的絕招『登山望火』。」他 自得師門傳授「辟草拐法」以來,自以為這招「登山望火」便足稱雄江湖,惜乎全無機 會,這時見得人家舉手即破,不由嚇得背心冷汗涔涔。   戴花老人見得馮雙華神色立變,知道那大漢並非胡亂比劃,心道:「這些臭賊本事 倒是不小,卻識不破老夫來歷。」說道:「胡說八道,馮掌門內功精強,你這麼一按, 手上勁道抵得住馮掌門羊拐之力麼?若是天下武功都是這般簡單,大夥兒也不用練武了 ,只消每日瞧著從前的大套路想一想,難道想不出破解之招麼?若是老夫出手,內勁奇 大,你們這些賊子也破不了啦。唉,老夫四十年不與人爭鬥了。」   一個大漢冷冷的道:「四十年前,江南東路有個黃華派……」戴花老人心中大驚, 叫道:「你別說了,你別說了。」大是驚惶。   那漢子卻不理他,續道:「黃華派以暗器稱雄江南,獨門絕技,叫做『滿天花雨』 。但這黃華派世代均是女子相傳,並無一個男子。後來黃華派掌門……」忽聞得颼颼數 聲,伸掌一拍馬背,人由空中翻落地上,回頭卻見馬背上已多了十數朵鐵花,深深嵌入 馬體。那馬兒長嘶生聲,口吐白沫,倒地而亡。   眾人看得清清楚楚,那鐵花正是戴花老人發出的暗器,可是他怎樣取暗器,怎樣發 出,眾人卻並不瞭然,心想:「這手暗器功夫好生高明。」   那漢子落到地上,笑道:「如今黃華派除你之外,再無一個門人,倒也必不擔心有 人來報仇啦。」那漢子此言一出,眾人齊刷刷朝戴花老人望去,但見他臉上汗珠滾滾而 下,青筋暴脹,又是憤怒,又是害怕。   原來這戴花老人本是個孤兒,黃華派掌門見他年幼可憐,便打破祖例將他收入門下 。他在師門學了十餘年武功,人極聰慧,已將黃華派暗器功夫練得出神入化。他一邊學 武,一邊卻暗戀本門一個小師妹。當他藝成之後,向那小師妹表白愛慕之情時,竟遭拒 絕。當下惱羞成怒,用鬼計將那小師妹凌辱了。事後又恐師父察覺,必要嚴懲,喪心病 狂之下,竟然殺人滅口。他極力掩飾,此事竟無他人知曉其中真相。   但他作了虧心事,心中終日惶惶,其後竟喪盡天良,在本門飲用水井中下了劇毒, 將黃華派闔派二十餘人盡數毒死。此後匆匆逃到戴花山,從些隱居過活。江湖中人均知 戴花山有個戴花老人,武功深不可測,卻不知他來歷。這時那漢子提起舊事,竟似是瞭 如指掌,他心中藏了數十年的隱私陡然被人揭起,大怒之下,即要殺人滅口。   陽山派掌門司空斬尋思:「這些人對我們的門派來歷,身懷絕技瞭如指掌,自是處 心積慮要對付我們的了。武林之中,又有哪一派有這麼大的勢力,竟想一一鏟除其他門 派,可是想做武林至尊麼?」嘻嘻笑道:「在下司空斷頭,忝為陽山派掌門人,不敢請 教各位來路。待到在下到了陰曹地府,判官老爺問道:『斷頭鬼,你是怎生死的,死於 何人之手?』在下答不出來,不免變成了糊塗鬼,縱是上刀山、下油鍋,也是心有不甘 了。」他料來那些大漢多半不肯說實話,也只是隨便問問。   為首大漢嗯了一聲,道:「司空斷頭還算有點禮貌,這等人物,咱們兄弟敬你三分 ,也不忍心讓你做斷頭糊塗鬼了。巖平,給他說一說。」另一大漢清了清嗓子,說道: 「司空斷頭,你要知道我們叫你斷頭的道理麼?爺爺姓皮,叫皮巖平,你好生記住了。 」   司空斬搖頭道:「在下不知,請皮大俠賜教。」皮巖平罵了一聲「糊塗蟲」,又道 :「你是陽山派掌門,可不是生定了要跟我們作對麼?爺爺老家有座山,叫作『陰山』 ,大名鼎鼎,四海之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你卻是甚麼『陽山派』掌門人,陰陽對 恃,豈不是故意跟爺爺過不去麼?」此言一出,秦川等六人互望一眼,心中一凜,驚道 :「原來是契丹人。」   那陰山在黃河以北,綿亙數百里,乃是一座名山。如今隸屬遼國西京道。此人自言 「老家」,必是契丹人無疑。   獨孤求敗見沒人留意自己,便在一旁聽眾人說話,聽到陰山,耳邊響起外公豪壯的 嗓音:「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窿蓋四野! 」那是昔日觀見蛇雕之爭後,提到捉雕,獨孤我尊有感而唱出的一首古謠。   只聽那陽山派掌門司空斬故作愁眉苦臉的道:「皮大俠有所不知,在下老家有座小 山,藉藉無名,方圓百里之外,絕無一人知曉,名兒卻喚作『陽山』。在下這一派叫『 陽山派』,也是因此而來。遮莫總該叫古時候替那山兒取名『陽山』的前輩另外取個名 兒,也省得針鋒相對,是麼?」   皮巖平嘿嘿笑道:「少給我豬鼻子插大蔥,裝象。爺爺教你一個乖,你投入爺爺陰 山派門下,爺爺叫第九房小妾大舅子的侄孫收你為徒,拐彎抹角算來,也總是爺爺門下 了,從此世上沒了『陽山派』,豈非絕妙好事?」   湘水幫幫主南世通罵道:「放屁。我大宋子民,頭可斷,肢可折,絕不向契丹胡虜 低頭。眾位既是契丹南下的武士,我也不必相瞞,我們此次北去,便是為了對付諸位。 」他心想到此地步,再也不必隱瞞了。   為首契丹武士冷笑道:「我契丹英雄好漢成千上萬,豈懼你們這些宋豬?哈哈哈哈 ,你們要去平定軍黑木崖赴會是不是?爺爺複姓耶律,單名一個『萬』字,只是契丹人 中武功第九千六百三十一萬四千二百五十九名,領著這幾位兄弟來把你們梳弄梳弄,也 叫你們知道我契丹如何了得。」其時契丹人總共不到六千萬,會武者更是少之又少,這 「九千六百三十一萬四千二百五十九名」云云,自是藉故大壯契丹眾武士之威。   南世通心中大驚,暗想:「丐幫謝幫主召令天下英雄共赴黑木崖之會,商議共抗此 次契丹南來武士,豈料敵人竟已聞訊先至,如此而來,咱們不是自投羅網麼?」他自知 契丹所遣南下之人必非尋常武士,定是武林高手,已方六人在武林中也不算一流好手, 則敵方必是另有高人對付其他欲至黑木崖赴會之人,不禁忖道:「莫非我大宋武人,要 盡數亡命於契丹胡虜之手。」他心中自始至終有一個謎團難以解開,那就是:「為甚麼 這些契丹武士識得我們來歷、絕技?」若是遼國出了甚麼武林高人,中原武人必是久仰 其名,而場中這些契丹武士,卻均是無名之輩。   獨孤求敗雖不知武林之事,也瞧得出雙方劍拔弩張,即將動手,心想:「他們要比 拚,必有傷亡,若是這些掌門、幫主死於那十數名契丹武士之手,我也不用報仇了。」   卻聽耶律萬道:「『劍聖琴魔』一死,中原武林,再也沒有甚麼了不得的英雄好漢 了。也是活該大宋氣數已盡,我契丹大遼該當一統天下,臣服萬方。哈哈哈,你們漢人 甚麼屁本事沒有,便只知道勾心鬥角,相互算計,鬧窩裡反,如此之民眾,不做亡國奴 才是不合天理。」   秦川喝道:「胡說八道,我們炎黃子孫,眾志成城,萬眾一心,任是甚麼外族來侵 ,均是不果而歸。上古有西戎,秦漢有匈奴,魏晉有五胡,都算得是你們契丹人的祖先 了,可曾有佔盡我華夏萬千廣闊土地之事麼?小小契丹,力不自量,可笑啊可笑,滑稽 啊滑稽。」此言一出,眾漢人均感正氣凜然。獨孤求敗心中嘆道:「這秦川當年一掌拍 暈我,本是個大惡人,當此時節,又來裝甚麼英雄好漢了?」   耶律萬哈哈笑道:「好一個『萬眾一心』,了不得啊了不得。哈哈哈……」眾契丹 武士跟著大笑不止。   秦川喝道:「笑甚麼?」   耶律萬冷冷的道:「『萬眾一心』?嘿嘿,旁的不說,便說武林中的事吧,當年你 們漢人中有兩個絕世高手,人稱『劍聖』、『琴魔』,也算是漢人之中,出乎其類,拔 乎其萃的人傑了。可那『劍聖』偏偏是被『琴魔』宰了,這叫做『萬眾一心』麼?這數 十年來,你們中原武林你爭我殺,叫做『萬眾一心』麼?為奪一本黃庭劍經,將『琴魔 』女兒女婿一家三口害死,嘿嘿,這大可作是『萬眾一心』的最佳註腳了吧?」他這幾 句話說出,宋朝眾武士不禁黯然。   秦川想到:「八年前點蒼派掌門趙一平傳令,便如今日謝幫主傳令一般,不過今日 大伙是為了對付契丹人,那時卻是為了奪回本派武功祕笈。唉,不料大夥兒所料有誤, 劍聖傳人並無各派武功祕笈,僅有一部黃庭劍經。我們卻害死了那一家三口。那小孩, 那小孩又是這般聰明伶俐,他又有甚麼罪過?我竟然把他打死了。」他當日一掌拍中獨 孤求敗,被崑崙派掌門玉樹道長一招「上蓋玄玄下虎章」削落右手食指、中指、無名指 、小指,轉身便逃,倖免於獨孤我尊之手。數年來常常深自懺悔,自覺一世英雄,卻做 出這等醜事。這時心念大動,抬起右手,見得斷指之處疤痕纍纍,心想:「我當年號稱 『鐵掌斷門』,五十九路『五虎斷門刀』使得出神入化,而今自己不能使刀,這些年來 傳授這門刀法給兒子之時,總是告誡他:『要做好漢,不得濫殺無辜。』可既是江湖漢 子,殺人的事免不了要做,錯了之後,又怎麼悔得過來?」   耶律萬這最後的幾句話,也如一塊塊巨石般撞擊在獨孤求敗心口。他在想:「葉仙 尊者言道,我爹爹是大理人,我媽媽是鮮卑人,那我自然不是漢人了。怪不得這些漢人 千方百計害死了我爹爹媽媽。契丹人要來打他們漢人,葉仙尊者是吐蕃人,也要來打漢 人,為甚麼?為甚麼?我不是漢人,要報仇,當然也要打漢人了。」   耶律萬哈哈一笑,道:「六位大掌門、大幫主,想必都是搶到一兩頁黃庭劍經了。 卻不知那黃庭劍經是甚麼寶貝,引得大夥兒如此興致盎然。這數年下來,各位得了黃庭 劍經,武功自是突飛猛進了。」   他這幾句話諷刺之語話鋒犀利,眾人有愧於心,竟是無一人敢接口。   耶律萬又道:「黃庭劍經在中原也稱得上是絕學了,聽說原來是崑崙掌門相傳的絕 藝,可是與我大遼武學相比,卻是狗屁不值……」   解石生聽他老是在「黃庭劍經」上大做文章,怒道:「他奶奶的,老子告訴你,八 年前老子去箕山,本是想尋回本門『雲飛霧騰』十九式刀譜,不是為了甚麼黃庭劍經。 」   耶律萬搖頭道:「黃庭劍經狗屁不值。『雲飛霧騰十九式』更是不值狗屁。你們宋 人要是厲害,便由你們六個甚麼狗屁幫主、狗屁掌門來跟我們打六場。四勝二負。若是 宋人當真厲害,咱們拍拍屁股走人,從今而後,契丹武士臣服於中原武士。若是你們敗 了,須得率同各位門下弟子,聽我契丹號令。」   解石生罵道:「爺爺哪裡會輸,要打便打。」耶律萬冷笑一聲,道:「博古,把你 那把上南山砍柴也用不著的爛柴刀拿出來,領教領教漢人的『功夫』。」   先前說道不將「雲飛霧騰十九式」放在眼裡的契丹大漢躍下馬來,也由背上摘下一 把折鐵大刀,道:「在下耶律博古,便以本門『雲滅霧散十九式』領教了。」原來遼國 貴姓「耶律」、「蕭」二姓,賤其他姓氏,因而國中每有建功立業之人,便即賜此二姓 ,這習慣倒是學自李唐皇家。因而遼國耶律、蕭氏二姓之人大增,幾占國中人口半數, 這些武士中多姓耶律者,卻非定是皇族。   秦川等人情知今日已不能善罷甘休,紛紛躍下馬來,契丹眾武士一一翻身下馬,仍 是將眾漢人武士圍了。解石生喝道:「『雲飛霧騰十九式』第一式『浮雲一別』。」折 鐵刀疾劈而出,大步奔上前去。那契丹武士耶律博古冷笑一聲,也是揮舞折鐵刀疾攻而 上。眾人見他使刀路子依稀與解石生竟是同門,不由一凜。   解石生自識得此人這招乃是「雲飛霧騰十九式」第七式「青雲直上」,暗想:「這 門『雲飛霧騰十九式』乃是師門祕傳,這契丹武士卻從哪裡學來?」噹的一聲,二刀刀 鋒相撞,火星迸現。解石生疾變一招「霧裡看花」,回刀劈出。耶律博古折鐵刀猛砸猛 砍,勁風呼呼。解石生不敢怠慢,眼見敵人於本門「雲飛霧騰十九式」修為竟不在己之 下,小心招架,惟恐吃虧。   契丹眾武士十分得意,人人嘴角均有笑意。漢人眾武士見二人折鐵大刀你來我往, 噹噹作響,均是暗暗驚心。解石生的小弟子大叫道:「啊喲,不好,師父,他會本門武 功,這招是『殺氣作雲』,嗷,這招是『愁雲慘淡』……」忽然又道:「遼狗,你從哪 裡偷學了本門刀法?」   耶律博古一邊招架解石生,一邊得意的笑道:「哈哈哈,臭小子全無見識,只道這 甚麼『雲飛霧騰十九式』了不得是麼?這本是我契丹的武學,被你們這些宋豬偷到中原 來了,還敢賊喊捉賊,恁地無恥。」解石生見他好整以暇的說話,心道:「我若是拾奪 不下這契丹胡虜,當真也沒臉在江湖中混了。」刀勢一變,挽出十數余刀花,真向敵人 前胸蕩去,正是「雲飛霧騰十九式」中最厲害的殺手絕招「雲生薜帷」。   耶律博古心中大喜,暗道:「便是要你使這招。」眾人見他這時折鐵刀回手已然不 及,前胸便要被劃傷。   解石生的弟子識得這招乃是本門第一殺手絕招「雲生薜帷」,想起昔日師父傳授之 日曾道:「此招刀花宛出,真如雲生薜帷,敵人若要閃避,上方已是空洞,全無著力之 處,若是招架,必陷入薜帷之中,除非功力比你們高上數倍之人,才能抵擋。」叫道: 「師父必……」話音未落,忽見耶律博古折鐵刀倏然由下而上,劃中瞭解石生右腕。這 一招後發先至,全無徵兆。   解石右腕劇痛,大叫一聲,折鐵刀已掉落在地,忽聽蓬的一聲,前胸又中了敵人一 拳,蹬蹬蹬退了五六步,心想自己先前以其他招式與耶律博古交手,兀自不分高下,為 何使出這式絕招,反遭慘敗?驚駭無比的道:「這是甚麼刀法?」   耶律博古道:「這是本門『雲滅霧散十九式』第一式『煙消雲散』,不料你這老兒 不禁打,一招便完了。」解石生的兩名弟子搶上扶起師父,叫道:「師父,是中了暗器 麼?」原來二人武功低微,竟瞧不出師父怎生落敗。解石生搖了搖頭,仔細回想方才情 形,想到敵人那一招正是本門武功剋星,心中不解:「這人怎地既會本門武功,又學到 了這招古怪刀法。」   耶律博古退回人群,不再說話。   秦川踏步三步,說道:「在下秦川,當年有個外號,叫作『鐵掌斷門』,如今右手 四指已斷,『五虎斷門刀』是使不出來了,這便以本門掌法會會契丹高人。」   一個契丹大漢哈哈一笑,道:「咱們先不忙比,爺爺叫你開開眼界。」躍到場中, 刷的一聲,抽出一柄雪亮的單刀,刷刷刷刷連揮四刀,三橫一豎,甚是輕快猛烈。秦川 見他使的正是本門「五虎斷門刀」中的一招「王字四刀」,心下奇道:「我四指已斷, 八年來不使刀法了,這人莫非是在我傳授剛兒的時候偷學了這門絕學麼?」「剛兒」是 他的獨子秦剛,這次自知危險,並未帶出門來。卻見那契丹武士一招招使了下去,刀光 霍霍,身影飄飄。過了半晌,契丹武士使完刀法,忽然收刀而立,笑吟吟的看著秦川。   秦川大吃一驚,心道:「他竟將八八六十四招『五虎斷門刀』都使出來了。」原來 秦家寨本有一本「五虎斷門刀譜」,卻於數十年前失竊,秦川之祖早死,其父僅將「五 虎斷門刀」學會了五十九招,這時見得契丹武士竟將失傳的五招也使了出來,如何不驚 ?   契丹武士笑道:「爺爺使的『五虎斷門刀』,姓秦的可曾見過麼?」秦川心下驚疑 不定,眼見南世通等眾人望著自己,知道眾人意在詢問這契丹武士使的是否正宗「五虎 斷門刀法」,當下點了點頭。   契丹武士道:「爺爺蕭寶叔,除了這門刀法,還會幾招掌法哩。」話音甫落,搶上 去便是兩掌。秦川號稱「鐵掌斷門」,掌上功夫何等了得,心想:「你便是會了掌法, 也不及我功力渾厚。」豈料雙掌相交,登覺勁氣如潮,方知心中所想大謬不然,原來那 蕭寶叔掌力也甚是了得。   秦川家傳掌法全憑功力取勝,絕無機巧可言,不然怎可稱為「鐵掌」?眼見蕭寶叔 一掌掌拍出,確是自家掌法無疑,心中早已多了一層懼意。二人轟轟對了數掌,到得第 六掌上,秦川回掌不及,小腹吃了一掌,立時傷重倒地。   耶律萬嘿嘿冷笑,目光在眾人身上掃過,意思是問:「還比下去麼?」眾人見得解 石生與秦川之敗,早已心中打戰。戴花老人想到這些人既知自己師承來歷,必有克制自 己「滿天花雨」的暗器功夫,他當年一時衝動,鑄下大錯,數十年來每見風吹草動,必 是疑心眾同門陰魂來找自己報仇,早嚇得心膽俱裂,此時更無骨氣可言,忙道:「上國 武士武功高強,老夫看是不用比了。」   司空斬見敵方十數人,無一不是武功好手,己方雖也人數不少,但除了六位幫主、 掌門,其餘弟子武功均是不高,如今戴花老人既已妥協,己方力量更弱,也道:「契丹 武學,果然高人一等。」   馮雙華嘆了口氣,暗想:「本派數十年來已趨式微,若是因此而滅於契丹武士之手 ,馮雙華更成了靈羊派的大罪人了。」搖了搖頭,已不欲與眾契丹武士為敵。   耶律萬笑道:「漢人有句俗話,叫作『識時務者為俊傑』,各位武功高強,在下原 是佩服的,剛才我等話語多有無禮之處,實是為激怒眾位,方便取勝。」他這一句話, 竟是向眾人陪禮道歉。   南世通喝道:「你到底想幹甚麼?」耶律萬道:「宋主無能,不能領著你們中原百 姓過上好日子,反而對江湖中人百般限制,聽說中原武林有個甚麼『龍虎會』,乃是趙 家朝廷所立,會中之人也沒甚麼本事,卻儼然凌駕於各門各派之上,是麼?」南世通道 :「這是我大宋之事,與你們又有何相干?」   耶律萬搖頭道:「不然。我大遼今上在位,賢明無比,古今帝王,莫有堪與匹敵者 。尤其皇上禮賢下士,敬重武林中人……」   解石生等心想:「原來契丹屢次南犯,均被我們江湖中人狠狠拖住,此次遣這些武 士來,竟是要我中原武士投靠契丹,迎接遼人南下,這等賣國求榮之事,我等絕不可為 。」秦川怒吼一聲,道:「不必再說,我等決計不會答應。」   耶律萬道:「中原武人久與我契丹為敵,今上因此特遣武學高手鑽研各派絕藝,若 是各位投我契丹,定可獲得各派精深武學。」南世通心中怦然一動,暗想:「本幫武學 祕笈失蹤,諸多絕學已不復得見,如此一來,必可重新光大本門……」   解石生哈哈一笑,道:「解某並非貪生怕死之徒,更不奢望甚麼武功祕笈。」耶律 博古忽然飛縱而上,折鐵刀劈出,解石生本已受傷,如何是他敵手?堪堪拆了十來招, 耶律博古大叫一聲:「著!」一刀砍在解石生後背。解石生背心血如泉湧,情知無幸, 大叫道:「我雲飛寨之人,絕不投降。」眼見敵人一刀劈來,竟不閃讓,只聽呼的一聲 ,解石生被耶律博古攔腰斬為兩段。   耶律博古撩起衣襟抹去刀身血跡,冷冷的道:「你這老鬼倒有骨氣。」忽然抬頭朝 解石生兩名弟子望去。解石生的小弟子見師父這等武功,也教人家輕易殺了,嚇得撲通 一聲,跪倒在地,道:「不……不要殺我們。」   耶律萬哈哈大笑,望了望解石生的屍身,道:「解老鬼,你不投降,雲飛寨總有人 投降了。」   秦川見南、馮、司、戴四人均有降意,心知自己不降,免不了也是死路一條,長嘆 一聲,道:「契丹人果然處心積慮,可嘆我中原武人不知內情,居然還要拚殺。嘿嘿, 耶律萬,今日我秦川免不了一死,不過我死之後,仍要睜大眼睛好好看著,你契丹鐵騎 能否踏入我中原半步。」耶律萬見此人到些地步,仍是慷慨豪邁,倒不是嘴硬,心中也 有些佩服,冷冷的道:「那也只怨秦寨主命苦,今生作了漢人。你到我大遼去,且看遍 地牛羊,誰沒有好日子過?旁人自也不敢侵辱。」   秦川喃喃的道:「難道真是怨我作了漢人?」忽然右掌抬起,啪的一掌拍在自己腦 門,就此身亡。眾契丹武士見他不願辱於敵手,心道:「宋豬多是懦弱無能,這姓秦的 倒有幾分氣概。」   秦川並未攜帶部屬,此番一死,其餘十餘名宋朝武士盡數降了耶律萬等人。耶律萬 志得意滿,心想:「中原武林門派大小不過千餘,我這番不費一兵一卒,降伏六門,已 是功勞不小了。」便道:「南幫主、馮掌門、司空掌門、戴花山主既是肯歸順,便跟咱 們往北去,且看那些冥頑不靈的宋豬在黑木崖玩些甚麼花樣。」   四人均是宋人,聽他罵到「宋豬」,不禁一皺眉頭,但既已歸降,這等詈罵原也在 意料之中,眾人雖不是甘之如飴,卻也只能聽之任受之,只想:「契丹本來國勢強大, 今番懾伏了中原武林,取華夏江山,易如反掌,今後天下國稱『大遼』,既無趙宋一朝 ,甚麼『宋豬』云云,全無所指。咱們能在遼軍中立下大功,正是前程似錦。」這一番 思忖之後,頗覺自己降得「有理」起來。   耶律萬道:「我契丹國此次遣出武林高手千餘人遠赴中原,歸勸各門各派武林豪傑 棄暗投明,共分一百小隊,在下便是這一隊的首領。」南世通等人吃了一驚,心想:「 原來這耶律萬隻是一個小隊長,那麼契丹千餘高手傾巢而出,自是志在必得,非讓我中 原武林屈服不可了。」   耶律萬又道:「咱們向北走一走,慢慢向黑木崖靠攏,路途之上,若是遇到不識大 體的江湖莽漢,咱們便順手理上一理。大夥兒走吧。」   解石生那兩名弟子本來便在一旁撫著師父屍身痛哭,聽得要走,求乞道:「耶律大 俠稍待片刻,我們終須把師父葬了。」耶律萬眉頭一皺,道:「若將他二人葬在此地, 南來江湖中人見了,必有疑心,各位身上可有甚麼『化屍粉』甚麼的,灑在他們身上也 便是了。」   解石生的大弟子大吃一驚,叫道:「不行,不行。」南世通等知道若是以藥毀屍, 對死者大不恭敬,幾與殺人一般。   一個契丹武士獰笑道:「臭小子,剛剛投了我契丹,此刻便想反悔麼?你師父瞎了 眼睛,要替趙家盡忠,活著便是大錯,死了更是活該。」那名弟子終是念著師恩深重, 亢聲道:「我師父都已死了,請不要再辱及亡人。」那契丹武士哈哈一笑,猱身而上, 雙手疾探而出。   此人出招如電,解石生兩名弟子武功低微,哪能抵擋閃避?登時被他一手一個拿住 頸子。那小弟子心裡害怕,叫道:「饒命,饒命。」那大弟子卻是一言不發。契丹武士 喝道:「你二人若有誠意,便罵一句『解石生這個混帳王八蛋,罪該萬死』。」小弟子 遲疑道:「這……這……」忽覺敵人拍在頸後的手掌加了幾分力道,似乎立時便要拍死 自己,忙道:「解……解石……生……混帳……帳王八……八蛋,罪該……」他囁囁懦 懦,說話之聲本小,說到「罪該」二字,忽然暈了過去。契丹武士將他拋出數丈,朝那 大弟子厲聲喝道:「你說不說?」   那大弟子後頸劇痛,嘶聲道:「你殺了我吧,我決計不說。」契丹武士嘿嘿笑道: 「臭小子,倒有骨氣。」左掌揚起,一掌拍在那大弟子腦後,將他拍暈過去。   南司馮戴四人看得心驚膽戰,心中各有打算。戴花老人慣用暗器,身懷毒藥,忙由 懷中取出一個紙包,道:「耶律大俠,這紙包中的藥粉,乃是老夫從白駝山尋來,見血 生毒,可化去這二人屍身。」   耶律萬笑道:「走三家不如坐定一家。此時二人身上血液尚未凝結,戴花前輩便在 他們身上劈上幾刀,灑上藥粉,如何?」他說的雖似是商量口吻,實是強令無疑。   戴花老人暗想:「這些人心狠手辣,向與我中原武林為敵,我既已投靠,此身已不 屬自己了,何必去管他甚麼大宋大遼、華夷紛爭?」走上前去,彎腰拾起解石生的折鐵 刀,輕輕在解、秦二人身上劃了幾刀,在刀口處灑下了藥粉。過了一會,二人屍身漸漸 化為血水。戴花老人噹的一聲,將折鐵刀拋在地上,回到人群之中。   耶律萬道:「突魯古,解寨主這弟子冥頑不靈,咱們也是無計可施。他既不降,便 算是我們的敵人了,你先退下,馮掌門、司空掌門、南幫主三人剛剛投入我契丹,未立 寸功,這場功勞,你便讓與三位吧。」解石生那弟子武功甚低,何勞馮、司、南三人一 齊出手?他這一招自是要三人敲釘轉角,從此不得反悔。   擒住解石生弟子那契丹武士突魯古應了一聲,伸手解開解石生那弟子腦後「玉枕穴 」。解石生弟子穴道得解,反手便是一拳。突魯古閃了開去,縱向南、馮、司三人立身 之處。解石生弟子自分必死,心想尋得一個敵人陪葬也是好的,竟然追了上來。   南世通忖道:「突魯古的武功比解石生弟子高出十倍,且已將他擒住,殺他自是不 費吹灰之力。耶律萬要我們殺了此人,自是要我三人背了戕害同胞的罪名,從此跟定契 丹了。」他從來想的多,說的少,這一刻更無轉圜餘地,眼見解石生弟子上來,叫道: 「靳磊,你這傻小子,也如你師父一般不識時務麼?」啪的一掌拍出,眼見將要擊在靳 磊胸口,順勢一帶,靳磊登時向司空斬跌去。   司空斬自然明白南世通的心思,心想:「你不想殺人,卻將這燙手的熱山芋遞給我 。」嘻嘻一笑,說道:「咱們三位大幫主、大掌門,殺這麼一個後生小輩,沒的辱沒了 一世英名,逗他玩一玩,他自己多半也就清醒了。」雙手疾伸,扣住靳磊雙腕,將他一 把抓起,呼的一拋,靳磊偌大的身軀便身不由主地向馮雙華飛去。   馮雙華尋思:「咱們被迫無奈,投靠契丹,從此是愧對祖宗了,這司空斬還說甚麼 『一世英名』,嘿嘿,落個遺臭萬年還差不多。」見這青年有些骨氣,不忍心再折辱他 ,羊拐呼的擊出,打向靳磊天靈蓋,便要將他擊斃,靳磊被南世通一帶,司空斬一拋, 早已是昏昏沉沉,哪能閃避?通的一聲,羊拐敲破天靈蓋,登時身亡。   南司二人心中暗嘆,知道解石生這弟子雖是死在馮雙華手下,實與喪命於己手下無 二,暗覺羞愧。   耶律萬察顏觀色,心下冷笑,暗道:「你二人尚是如此,我便教你二人手中沾滿漢 人鮮血。」遊目四顧,忽見一個少年呆呆地站在圈外,雙目失神,不知在想些甚麼。耶 律萬見他右手持著一把明晃晃的長劍,心道:「原來此人也是武林中人,卻不知是那一 派的門人,且不管他,只消是中原漢人,南司二人殺了之後,一則不能反悔投我契丹, 二則可使二人與少年師門派結下怨仇……」愈想愈是得意。   這少年自是獨孤求敗。   他心中矛盾重重,紛亂如麻,見得這些武人你砍我殺,也漸漸明白了這些武人爭鬥 的因由。及至後來見得戴花老人、馮雙華等人投敵之後,立即戕害同胞,對這些武人更 是鄙夷,只想:「倘若說這些人在箕山害死我爹爹媽媽尚屬無心,則今日屈於敵人淫威 ,臨陣投敵,必是故意了。大丈夫該當『威武不能屈』,怎能如此畏怯?」   見得耶律萬令馮雙華等人擊殺靳磊,心中本有相救之意,忽而想到:「解石生當年 也在箕山害死了爹爹媽媽,救了他的弟子,豈非不孝?」因而忍心見死不救。   耶律萬看到獨孤求敗,「咦」了一聲。   眾人面面相覷,絲毫不解他意。眾契丹武士得報秦川六個幫派從此經過,特遣克此 六人的武功好手前來攔截,此時六個首領人物二死四降,眾契丹武士心想也算是大功告 成了,卻不知耶律萬之意。   獨孤求敗見三十餘名胡漢武士順著耶律萬的目光,都朝自己齊刷刷望來,心中一凜 ,暗道:「這夥人做甚麼事,我並未驚擾他們,莫非竟要蠻不講理的不利於我麼?」   耶律萬哈哈大笑,道:「南幫主、司空掌門尚未立功,卻有一場功勞送上來了。」 南世通道:「這少年不屬我們同行,又何必難為他?」耶律萬森然道:「四位棄暗投明 ,本是大大的好事,卻只怕中原武林之中,尚有許多妄人不知我契丹乃是順天應人之師 ,對四位懷有古怪念頭。」他說出此言,南司二人心道:「我們投靠契丹,中原武林群 雄自是要與我們成為死敵了,這有甚麼好說的?」   又聽耶律萬道:「這少年手提長劍,顯是武林中人,若是讓他走了,必到外間大肆 喧嘩,對四位聲名極為不利……」   南世通心道:「說來說去,還是要我們殺幾個漢人。」朗聲道:「小兄弟,你是何 派弟子?還不快向耶律大俠行禮,投入契丹。」他見這少年在發呆,心生憐意,言下大 有保全之意。   獨孤求敗並非蠢才,身陷險地,立時驚醒,冷冷的道:「他算甚麼『大俠』?難道 逼人戕害同胞,數典忘祖,便是大俠的行逕麼?」南世通勃然變色,喝道:「不識抬舉 。」   耶律萬笑道:「小傢伙手裡拿著甚麼?嗯喲,原來是中原劍道高手,失敬,失敬。 」兩聲「失敬」說得陰陽怪氣,全無恭維之意。南世通知他言下之意是說:「原來是中 原劍道高手,才嚇得堂堂湘水幫幫主不敢動彈」,心想:「今日我一時委曲求全,已是 無法可想,契丹處心積慮,趙宋江山能否保得,實是不敢設想。日後我助定契丹,豈能 讓旁人小覷了?」心一橫,抽出一把長劍,道:「我便教訓教訓他。」騰身飛起,刷刷 刷三劍向獨孤求敗攻去。   獨孤求敗早知這些人要出手傷害自己,長劍一振,一招「星河影搖」,迎向敵人。 契丹眾武士武功均是了得,見得南世通出劍,已知他武功比解石生、秦川略勝,忽見那 少年長劍揮出,劍風激盪,武學修為竟似又在南世通之上,不由吃了一驚。   「湘水幫」並非武林中一等一的大幫派,近年中原武林武學衰微,這南世通的武功 ,確已算不上是甚麼一流高手;獨孤求敗身懷百餘年內功修為,射日劍法更是失傳已久 的武林奇技。「星河影搖」使出,便已封住敵人來勢,長劍一絞,搭在敵人劍上。南世 通一招失勢,本已大出自己意料之外,突然二劍相交,只覺敵人內勁奇大,手中長劍嗆 啷一聲,斷為兩截,虎口被震得鮮血長流。好在他武功雖未臻一流高手之境,臨敵經驗 卻是頗豐,立刻後退丈餘,閃向左首。   耶律萬見南世通劍折掌傷,決非故意做作,心想這少年武功奇高,己方除了自己, 旁人武功與南世通等人至多也只在伯仲之間,單打獨鬥,自不是這少年敵手,叫道:「 大夥兒併肩子上啊。」縱身掠了上去。   胡漢眾武士見他身先示卒,齊出兵刃,紛紛朝獨孤求敗攻去。獨孤求敗得葉仙尊相 贈射日劍法,習練已成,前時與阿寶彆扭,情急之下,一劍傷了阿寶,此時見眾人潮水 般攻將上來,平生從未見過這等陣勢,心中不禁慌了,眼見敵人諸般兵刃攻到,間不容 髮,只得以射日劍法一一招架。   胡漢武士人數雖眾,但那射日劍法乃是武林中第一流的劍朮,加之獨孤求敗內功深 厚,眾人兵刃在劍鋒上一觸即斷。眾武士心中多了一層顧忌,更是大減威風。獨孤求敗 還了數劍,心想:「這些武士真是無理,我在此處,又礙著他們甚麼了?怪不得昔日外 公對我說道:『你不殺人,人便殺你。』哼,既是如此,也休怪我手下不容情。」刷刷 數劍,連出狠招,攻向身前的皮巖平、耶律博古二人。   司空斬等人暗自心驚,均想:「這少年僅有十八九歲,怎地內功如此純厚,劍法又 是如此精妙?」他們以一幫一派之尊降於契丹,實是迫不得已,但眾人平日自忖武功精 強,豈料今日三十餘人圍攻這少年,竟是不得勝數。十餘名契丹武士武學修為與司空斬 等人均在伯仲之間,適才比武能夠獲勝,乃是契丹有武學高人,專門精研招朮克制各門 各派絕技,這時以內力、兵刃與獨孤求敗相拼,卻是佔不了上風。   獨孤求敗與眾人鬥了數十招,忽然想到:「若是北冥神功能夠用於兵刃之上,吸取 敵人內力,豈不是即可獲勝?」但此想近於虛妄,在此刻自是於事無補。   耶律萬心中暗暗叫苦,心想:「早知這少年武功如此了得,咱們也不來招惹他了。 唉,中原果是藏龍臥虎之地,這幾個漢人沒用,卻不能說是中原沒了英雄好漢。」   獨孤求敗與眾人游鬥,刷的一劍劃在一個契丹武士胸口。那契丹武士衣襟破裂,露 出一個青鬱鬱的狼頭出來,卻是紋了身的。獨孤求敗見那狼頭獰惡無比,心中一驚,手 上剛緩得一緩,忽覺左肩劇痛鑽心,早吃了南世通一掌。   這一掌力道好生猛烈,打得他殺心頓起,發一聲喊,又是數劍攻出。又聽得兩聲慘 叫,陽山派的兩個弟子中劍身亡。獨孤求敗喝道:「大伙便拚個你死我活。」長劍一蕩 ,又削去了兩個契丹武士頭顱。   胡漢武士見他轉眼殺了四人,心下更驚,各人出手均無前時盡力。獨孤求敗縱身長 笑,叫道:「無恥奸賊,納命來!」忽見眼前一蓬藍光打來,欲待閃避已是不及。但聽 叮叮數聲,那些暗器皆盡打在胸前。   眾武士發喊道:「死了,死了。」見他已中數拳,這一次暗器上身,自是非死不可 。戴花老人這一手「滿天花雨」打出數十枚金針,上淬劇毒,中者心斃,心道:「這小 子終於死了。」忽見獨孤求敗中了毒針,仍是若無其事的揮劍格擋眾人兵刃,不禁驚道 :「別打了,這小子是鬼,不是人。」張皇失措,竟然捨了眾人,轉身逃去。   原來這把毒針打在獨孤求敗胸口,盡被雕翎衫擋了,雕翎衫刀槍不入,堅逾鋼鐵, 這十數枚毒針更不能傷其分毫。眾人見那金針藍汪汪一片,知道淬有劇毒,忽見獨孤求 敗中針不亡,又聽戴花老人大叫幾聲,雖不信鬼神之說,卻也不敢再戰,耶律萬叫道: 「點子厲害,大夥兒扯呼。」胡漢眾武士紛紛散開,各人搶上馬匹,縱騎北去。   獨孤求敗見得數人上了馬,餘人邊戰邊退,冷冷的道:「還要打麼?」那幾人心中 一駭,轉身奔退。各人退得極快,只聽得得馬蹄聲響,頃刻間已散得乾淨淨。   獨孤求敗更不追趕,忽然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來。他身穿雕翎衫,眾武士兵刃 不能傷他,卻被南世通等幾人以剛猛掌力擊中,忽地倒在地上,一下子竟站不起來。   這時天色向晚,殘陽如血,獨孤求敗見得地上死屍枕藉,竟有十數具屍身,心下惻 然,心想除瞭解、秦、靳三人,餘人俱是自己所殺,渾身一震,想起八年前群雄血洗箕 山,被外公獨孤我尊殺得屍橫遍地的情景來。   他大叫一聲,將長劍擲在地上,望著西天殘陽,心想:「這些人都是我殺的麼?我 殺人了,我殺人了。」心中竟說不出究竟是害怕,還是快意。那些死者有契丹武士,也 有南世通等人的六門弟子,每人均給他用劍刺死了。他幼小之時,在箕山中以小鳥小獸 為友,縱是見得鳥獸受傷,也要替鳥獸治癒。後來見得外祖父獨孤我尊在客棧中傷人, 還是一力勸阻。而他雖練成了北冥神功這等奇門武學,始終不曾沾染鮮血,殺傷一人。 此時一氣殺了十數人,心中只覺說不出的恐懼與害怕。   他抬起左掌,只見掌間血跡淋漓,也不知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啪啪啪啪打了自己 四記耳光,叫道:「不能殺人,不能殺人。」他心中想:「生命對於每個人來說,只有 一次,這個生命完全是屬於他自己的,旁人無論如何也不能剝奪他生存的權力。但我卻 殺了人。可是,他們當年為甚麼又害死爹爹媽媽?」   報仇之念,一直在他心中作祟,今日殺了這些武士,半是出於自衛,半也是報仇的 第一步,但他的心中只有懊悔與悲哀,全無報仇之後的快感。   眼見得天色漸晚,他又想:「若是此時來了敵人,豈不是輕易便害死了我?」急忙 運起內功療傷。過了兩個時辰,才能站起身來,他自知受傷甚重,須得速離此地。拾起 長劍,回入鞘中,折下一根樹枝作枴杖,勉力試著走了幾步,心想:「只有找個地方養 好傷再說。」   若是旁的武林中人,無論是何門派,師門傳藝必有「未學打人,先學挨打」一說, 因而各派均有療傷藥物,至少也懂得醫道,可以自行配製藥物。但他自創北冥神功,又 由葉仙尊者手中得到射日劍法劍譜,卻是全無治傷經驗。他想到北有契丹武士擋道,南 有漢人武士前去參與黑木崖之會,唯有向東向西而行,方可免與江湖中人遭遇。   他強撐著向西行了數里,來到一片荒林,此時天已全黑,再也無力支撐,啪的一下 摔在地上,臉鼻都摔得腫了。過了半晌,聽得夜梟鳴叫,眼前一片黑漆漆的林子更不知 有多少寬廣,心想:「我便再行得三百里,又走得出這林子麼?哪裡的天空都是這麼黑 暗,我又能逃到哪兒去?」驀地省道:「天下間的事何嘗不是如此,哪裡又有甚麼公道 了?晚間天黑,想要見到光亮,須得自己點燃火燭,天下間想要公道,也要自己去爭取 。那幾個惡人無緣無故要來殺我,我又有甚麼錯了?殺了這些惡人,他們便不能去害好 人了。我獨孤求敗有甚麼錯?難道惡人害人,便用暴力,好人便怎麼辦?去慢慢跟他們 說大道理,勸他們改邪歸正麼?若是大道理能說通,天下間也沒這許多愁慘之事了。」 在他心目之中,對於善惡之分,實是十分籠統,何況在他成長之時,又無人給他解說, 只置身在荒谷之中,心中對人世的判斷,便來源於孩童之時跟父親所學的一些書本。這 時豁然頓解,也自不再懊悔,只想:「我一定要活下去。阿寶要我做大俠,自是要我懲 奸除惡了,我為甚麼不能做大俠?」   他掙扎著靜坐下,一分一分的蓄積北冥真氣,過了三個時辰,精力一點點恢復過來 ,又過了個把時辰,已能行走了,這才站起身來,暗想:「我力氣回復了些,受了內傷 ,卻終得找些傷藥吃下,將養數日方能痊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