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寂寂，天空猶似一口漆黑的大鍋倒扣於地。獨孤求敗忽覺眼冒金星，一個踉蹌
，摔倒在地，只覺得五臟六腑似乎已經離位，暗想：「我還道自己這傷勢將養數日便可
痊癒，豈料傷得如此之重，難道，難道我要死了麼？」
想到死亡，心中不覺驚惶，反而坦然，尋思：「我死之後，埋在哪兒，雪兒每年也
如同拜祭我爹爹媽媽去拜祭一番。她會在我的墳前向我傾訴別來之情，會祝福我升上西
天……唉，阿寶呢？阿寶不是要刺死我麼？我如今已快死了，她幹麼不來補上一劍？阿
寶，阿寶，你來補上一劍，也便心滿意足，從此不會抱憾了吧？」
眼前的景物漸漸模糊起來，他心中想：「我一闔上眼，從此便見不到這個世界上一
切了，雖然在這個世界上，惡人多，好人少，但我畢竟還是捨不得。那些惡人害死了我
爹爹媽媽，把雪兒也弄殘了，可我到底恨不恨他們？不，我不恨他們，只恨自己命苦。
」忽見西邊飄來一個白花花的身影，似是足不染塵，落地無聲。獨孤求敗心想：「這是
媽媽從西天下來接我去了。是啊，她從來便是這身白衫……遇難那一天，白衫上濺滿了
火紅的鮮血，更加炫麗，更加璀璨……」他父母逝世時的情形，自己並未親見，醒來之
後，父母又被外公葬了，多年以來，只覺那一幕猶似一枚潛藏在自己心口的鋼針，時時
刺得心上陣陣劇痛，更不願去想像。
他見那白花花地影子漸漸奔近了，自己的眼皮也漸漸沉重起來，似乎眼皮上被墮了
甚麼物事，重量在一分一分的增加，一兩，二兩……他大聲叫道：「媽媽，媽媽……」
叫聲中充滿了歡欣與喜悅，似是慶祝母子久別重逢的歡快，……然而他的眼皮終於闔上
了，想張口大叫，卻再也叫不出聲。
他的腦子開始迷糊了，朦朦朧朧之際，只覺天空明瞭又暗，暗了又明，自始至終，
卻有一個摸不清、看不見的身影依在自己身旁，他只覺得那個影子裡面有一顆自己的心
才能感覺得到的心在跳動……
不知過了多少時光，他覺得精力又一分一分的回到身軀裡了，大聲叫道：「媽媽，
媽媽……」睜開眼睛，卻見自己躺在一張床榻之上，此地是一間小屋，屋中陳設簡陋，
與尋常農家無異。他心中想：「我怎地到這裡來了？」
心念未落，忽見一個白衣老婦奔進屋來，那老婦六十來歲，頭髮花白，臉上已是重
重皺紋，奔來之迅捷，卻似年輕力壯之人一般。老婦喜道：「孩子，你醒來了？」
獨孤求敗立時明白自己未死，正是這老婦救活了自己，便道：「前輩是？」那白衣
老婦坐在床頭，伸手撫了撫他的臉龐，道：「孩子，我是你媽媽啊。」獨孤求敗頗感詫
異，心想我媽媽早死了，你怎會是我媽媽？奇道：「媽媽？」白衣老婦嘆了口氣，道：
「孩子，你昏迷之中，已不知叫了我幾千幾萬遍媽媽了。唉，我要能跟他……孩子也一
定比你大得多了……人生不如意事十居八九，卻又叫人怎麼辦，怎麼辦？」
獨孤求敗見老婦淚光瑩然，知道自己勾起了她的傷心之事，心頭感動，眼淚流了出
來，叫道：「媽媽，媽媽！」這一次卻叫得情真義摯。白衣老婦俯身抱住他的雙肩，道
：「孩子，你好啊。」二人相擁大哭。
獨孤求敗直感心頭一陣暖意，心想：「我爹爹媽媽若然在世，定會這般憐愛我，外
公他老人家也會的。雕兒照顧我，保護我，卻弄不懂我心裡在想些甚麼。雪兒愛我，卻
又不是這種感情……」
過了半晌，白衣老婦道：「孩子，你叫甚麼名字？」獨孤求敗心想：「天下間有這
般奇特的母子麼：母親居然不知道兒子的姓名？」看了看白衣老婦老淚縱橫的臉頰，說
道：「孩兒叫獨孤求敗。」白衣老婦鬆開他的肩膀，盯著他瞧了半晌，道：「孩子，你
怎地給人家打傷了？誰讓你受了這般苦楚？」
獨孤求敗黯然道：「我受的苦楚，也不是這一日、這一事了。他們害死我爹爹媽媽
，又來無緣無故的害我，我，我……」說到「我」字，已然泣不成聲。白衣老婦道：「
他們害死你爹爹媽媽之時，你還很小吧？」獨孤求敗點了點頭。白衣老婦嘆道：「這麼
多年來，你定是一人孤苦零丁的過活了，你肚子餓了，誰又來給你吃？你身上冷了，誰
又來給你穿？你心裡不高興，誰又來憐你愛你？從今以後跟著媽媽，媽媽不會再讓你受
苦了。」
獨孤求敗點了點頭，掙扎著便要起來，白衣老婦道：「孩子，你要幹甚麼？」獨孤
求敗掙下了床，伏在地上，咚咚咚朝著白衣老婦磕了八個響頭，道：「媽媽，從今以後
，你便是我的親媽媽，咱們母子二人相依為命，再也不分開了。」白衣老婦見他跪倒在
地，竟是行了認母大禮，自此自己便成了他的義母，心中也著實歡喜，便道：「孩子，
你身上被人以重手法打了十數掌，仗著內功深厚，強撐了下來，但若不是我以靈藥相救
，必已斃命了。對手都是些甚麼人？」獨孤求敗便將在野外撞見胡漢眾武士如何相搏，
最後十數名大宋武士降伏，三十餘人怎樣向自己出手的事說了。
白衣老婦聽完，嘿嘿冷笑數聲，抬頭望向屋頂，喃喃的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這是漢朝大將衛青的一句名言，其時匈奴人為禍北方，衛青
率領大軍平定，漢帝欲賜親於他，衛青故出此言。
獨孤求敗道：「媽媽，你怎麼了？」白衣老婦吃了一驚，回過神來，忽道：「孩子
，你練得是甚麼內功，好生奇怪，我想運功替你打通經脈，不料手掌剛搭在你身上，內
功便被你化去了。」獨孤求敗道：「這是孩子自創的北冥神功。」
白衣老婦道：「這門功夫好生厲害。怪不得你能一個人便擋得三十多名胡漢武士。
」獨孤求敗這時已知這位「媽媽」實是武林中人，心想：「媽媽是個老婆婆，不老婆婆
也是個老婆婆，不過這二人一人凶狠惡毒，一人慈愛非常，卻大是不同了。」
白衣老婦又道：「媽媽姓南，名叫南葉，你記住了？」邊說邊在空中摹寫。獨孤求
敗聽她名字，心想：「媽媽怎叫甚麼南斜？」待見她摹寫的是個「葉」字，才明白過來
。
南葉道：「也是孩子你命大，媽媽夤夜追趕一人，忽見你倒在樹林中，奔得近時，
聽你叫了聲『媽媽』，便暈了過去。媽媽見你可憐，便將你救到此地，給你服了藥性猛
烈的『回天丸』。你昏迷了五天五夜，終於醒來了，只需再將養兩日，便可恢復如初。
」
獨孤求敗道：「多謝媽媽救命之恩。」南葉笑道：「你是我兒子，又有甚麼恩不恩
的了。」
獨孤求敗得療傷聖藥回天丸，加上本身北冥神功之助，過得兩日，身子果然恢復如
初。這兩日間那白衣老婦南葉忙裡忙外，對他照顧得甚是周到。
這日南葉見他傷勢已癒，才道：「孩子，媽媽為了救你，已耽擱了七天時光，如今
你身子已經好了，咱們娘倆收拾一番，追趕那人去吧。」獨孤求敗初醒之日聽得義母乃
是追趕一人至此，這時又聽她提起，心念一動，問道：「媽媽，那人是誰？是你的仇家
麼？」南葉笑道：「傻孩子，媽媽這把年紀了，縱是與人有甚麼仇怨，又哪有功夫跟人
計較去？唉，活了今日，也不知明日還在不在世上……」獨孤求敗心想，義母才有六十
來歲，何出此頹喪之言？柔聲道：「媽媽，你老人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日子長著呢
。」
南葉長嘆一聲，道：「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言中頗有蕭索之意。
獨孤求敗心中一驚，知道自己觸動了義母心中的傷痛之事，心想：「義母這般待我
，我怎可惹她老人家生氣？」他不知箇中內情，自也不能出言勸慰。一時之間，義母子
二人面對而坐，相顧無言。
過了半晌，南葉搖了搖頭，才道：「孩子，仇恨只是短暫的，你便是有千萬個仇人
，一刀殺卻了，便算是報了仇，對麼？可是在人世間，只有愛才是永恆的，一個人為了
愛，必須用一生去付出，才能真正得到，因為愛是給予，而不是獲得。」獨孤求敗心有
所悟，道：「是啊，媽媽說的不錯。」
南葉看了他一眼，又道：「所以媽媽要去追趕的，並不是仇人，而是媽媽心中所愛
之人。」她雖一把年紀，說到這裡，仍是雙頰脹得通紅。
獨孤求敗心想：「媽媽要追的是所愛之人，我所愛的是外公、雪兒，卻到哪裡找他
們去？還有阿寶，我……我也很愛她，卻把她氣跑了。」
他心中坦然，想到甚麼自覺無愧天地，便也毫不遲疑的去尋覓解決的法子。
南葉道：「那些事兒，說來已經很遙遠很遙遠了……」她的臉上露出一絲歡喜之意
，似乎沉浸在甜蜜之中，開始訴說那舊日情懷。
「那時媽媽還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姑娘。（獨孤求敗心想：「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媽媽跟你太師父在山裡學武功，（獨孤求敗心想：「媽媽跟她師父在山裡學武功
，阿寶也跟她師父在山上學武功。」）從來沒見過外人。可是二十來歲的大姑娘啊，總
不能像十幾歲的小女孩那麼無憂無慮了，眼見春花凋零，秋月虧缺，心中總是悶悶地，
對著花月空嘆。（獨孤求敗心想：「阿寶跟她師父住在天山頂峰，會不會對著蒼茫雲海
，晶瑩雪蓮滿懷愁緒呢？」）女孩子家總是滿腹心事，卻是說也說不清楚。
「有一天，一個小叫化子上山來了。那小叫化子也是二十來歲，一身破破爛爛的，
又是臟得要死，媽媽生性愛潔，當時見到這小叫化子，摀住了鼻子不想理他。（獨孤求
敗心想：「不知這人是誰？」）但是當時師父下山去了，這小叫化子是來找師父的，媽
媽怎能不去招呼人家呢？媽媽便戴了一個面罩，才去見那小叫化子，免得聞到他身上的
餿臭之味。（獨孤求敗心想：「來的是甚麼人都是客人，義母這般去見客，也是頑皮得
很了。」）
「那小叫化子見到媽媽，自報家門，說他叫謝漏，（獨孤求敗心想：「原來是丐幫
幫主謝前輩。」）是丐幫幫主的弟子。（獨孤求敗心想：「是了，當時謝前輩還沒當上
幫主。」）媽媽問他有甚麼事，他說丐幫探得訊息，知道媽媽師父的一個厲害仇家練成
了獨門武功，要來丹霞山找你太師父、媽媽報仇。（獨孤求敗心想：「丹霞山？韓姑娘
與劉姑娘不是丹霞派弟子麼？難道義母也是丹霞派的？」）
「媽媽只盼這臭叫化子快點走，哪有心思去聽他說些甚麼？當下說道：『知道啦，
知道啦，誰愛聽你繞舌？我丹霞派會怕甚麼仇家麼？』（獨孤求敗心想：「義母這兩聲
『知道啦』說得粗聲粗氣，一個大姑娘家這般說話，旁人再不識趣，也知道是人家討厭
他了。謝前輩一定生氣了。啊喲，義母果然是丹霞派的。唉，若是我到天山尋阿寶去了
，也不知她會不會粗聲粗氣的對我說話？」）
「那臭叫化子看了媽媽一眼，冷笑兩聲，不再說話，轉身下山去了。（獨孤求敗心
想：「謝幫主大人有大量，可不來跟媽媽生氣。古人說：『宰相肚裡能撐船』，果是不
假。」）媽媽見他目光中大是輕蔑之意，不禁惱了，大聲喝道：『臭小子，幹麼這麼看
我，要不是念著你好意前來報訊，姑娘真該把你的眼珠剜了出來。』（獨孤求敗心想：
「媽媽年輕時候倒是凶狠得很，跟阿寶差不多。」）可媽媽心中的氣惱，不全是為了他
那不屑一顧的模樣，多半還是為了……為了……（獨孤求敗心想：「為了甚麼？過了這
麼多年，媽媽還是這麼忸忸怩怩的。」）唉，還是為了他瞧著媽媽這麼一個大姑娘，目
光中竟然沒有半分情意。（獨孤求敗心想：「媽媽瞧不起人家，臉兒也用罩子遮住了，
卻又想人家對她……唉，女孩子的心眼兒真多。看媽媽的臉龐身材，年輕時也是個美貌
女郎了。」）
「那臭叫化倒不敢貧嘴，腳步停了下來，細聲細氣道：『南姑娘，對不起，是在下
錯了。」（獨孤求敗心想：「媽媽學著謝前輩的聲調，聽來這謝前輩當時說的很誠懇啊
。」）哼，可是他說這話的時候，卻不回過頭來，只是背對著媽媽，哪有半分誠意？（
獨孤求敗心想：「謝前輩說看媽媽不敢看，不回頭是對的了，幹麼沒半分誠意？他可有
誠意得緊啊。」）臭叫化子就下山去了。
「過了十幾天，媽媽的師父還沒有回山來，師父的仇人卻上山來了。（獨孤求敗心
想：「媽媽年紀青青，武功不會很高，怎麼鬥得過她師父的仇人？這可糟了。」）那仇
人一進門，便叫著媽媽師父的名字，很是粗魯無禮。媽媽一氣之下，提劍便向那仇人刺
去。那仇人輕輕避過，哈哈一笑，道：『姑娘，你師父不在家，可別讓旁人說我欺侮了
你。我用左手跟你過招，若是三招之內擒不下你，便算作你贏，若是擒住了你，你便得
乖乖跟我回去，等你師父來救你。』（獨孤求敗心想：「不知媽媽見這仇人之時，臉上
的罩子摘下來沒有。」）
「媽媽二話沒說，持劍攻了上去。那仇人很是厲害，沒到第三招，便將媽媽的長劍
抓了過去，隨即長劍一橫，架在媽媽脖子上，說道：『姑娘，你輸了！』（獨孤求敗心
想：「媽媽要糟！」）媽媽心頭大惱，喝道：『大魔頭，你殺了我，我也不跟你去。』
脖子一轉，故意朝長劍迎去。（獨孤求敗心想：「媽媽不要命了麼？」）
「那仇人咦的一聲，急忙撤了長劍。但他招式如電，媽媽那一迎又是使盡全力，登
時一個踉蹌，便要撲倒在地。忽然眼前一晃，一人縱上前去，扶住了媽媽，道：『南…
…』（獨孤求敗心想：「這人說話吞吞吐吐的，又會是誰？」）
「那人剛說了一個『南』字，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啪的一聲摔在地上。媽媽
得他一扶，方才沒有跌倒，這才見得這人竟是那……那叫化子。（獨孤求敗心想：「原
來是謝前輩，卻不知媽媽還討不討厭他？」）媽媽見得那臭叫化胸口儘是鮮血，都是他
自己噴出來的，心頭急了，大聲叫道：『臭叫化子，你怎麼了？』（獨孤求敗心想：「
這可奇了，媽媽不是挺討厭謝前輩的麼？這一刻怎地關心起他來？」）
「媽媽心想這人雖然討厭，總之不是敵人，而是朋友……。那臭叫化雙手撐地，掙
扎著爬了起來，道：『南姑娘，我沒事……』他這『我沒事』剛說完，又是咕嗵
一聲，摔在地上，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獨孤求敗心想：「謝前輩被人打傷了，便如我
前幾日被人打傷一般嚴重。」）
「那仇人嘿嘿一笑。媽媽伸手去扶那臭叫化，冷冷的問那仇人：『你笑甚麼，有甚
麼好笑的？』（獨孤求敗心想：「媽媽不嫌謝前輩又臟又臭了。唉，當著敵人，仍是這
麼大的火氣，不是要吃大虧麼？」）那仇人道：『這臭叫化……』媽媽怒道：『放屁，
放屁，甚麼「臭叫化」，也是你叫得的麼？他是丐幫漢幫主的得意弟子。』（獨孤求敗
心想：「媽媽不是叫人家臭叫化麼？她叫得，旁人就叫不得，這是甚麼道理？」）
「那仇人哦了一聲，道：『原來是漢興華的弟子。』頓了一頓，又道：『這少年在
李青店攔住我，要與我比試武功，若是我敗在他掌下，便不能再上丹霞山來找你師父報
仇。嘿嘿，這臭……這少年學的「降龍十八掌」雖是一門蓋世武學，但他有多大的內功
修為，敢來我面前逞強？不過他倒有些韌勁，被我用重手法拍了三掌，居然還是強撐著
上丹霞山來了。』我心中想，這仇人武功何等了得，他連中三掌，豈不是……『啊』的
叫了一聲，道：『甚麼？』說話間不自禁的手一鬆，他啪的一聲，又摔倒在地。（獨孤
求敗心想：「怎地反將他摔在地上？」）
「他的臉摔在地上，仰起頭時，臉上沾滿了鮮血和塵土，那是他自己噴在地上的鮮
血啊！我心裡慌了，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突然大聲叫道：『臭叫化，誰希罕你來救我
了？你丐幫的人這麼了不起，人人都想做大俠士、大英雄麼？我死了也不要你管。』（
獨孤求敗心想：「這當口媽媽還跟謝前輩生氣，也真是太也蠻橫無禮，與阿寶一般。」
）
「他卻不理我，仍是仰天八叉的躺在地上，沉聲道：『以拳腳而論，我是敗在了你
手下，不過，我丐幫還有一套「打狗棒法」，咱們還得比一比兵刃上的功夫。』那仇人
哈哈大笑，道：『臭叫化，你動也動不了，還跟我比甚麼兵刃功夫？想「英雄救美人」
麼？嘖嘖，你這般做作，自是想美人感動之下，以身相許了。這小丫頭挺美的，不過我
瞧她性子不好，你救了她，她也未必願意以身相許，日後你的日子自是苦不堪言。我好
人做到底，一拳將你斃了，讓你做了壯烈犧牲的「大英雄」、「大俠士」，也免了日後
痛苦。嗯，我和這丫頭的師父也沒甚麼深仇大怨，這一掌拍出，恨也就消了，從此不會
再來難為她了。小叫化子，你到底願不願做「大英雄」、「大俠士」？』（獨孤求敗心
想：「這是甚麼大英雄、大俠士，莫非英雄，就只能救美人麼？若是做好事這般別有用
心，當真成了可惡的小人了。」）
「那臭叫化呻吟一聲，道：『我丐幫中人以俠義為懷，何況普天之下，無愧於天地
，敢稱為大英雄、大俠士的人又有幾何？』（獨孤求敗心中一震：「謝前輩要我做大俠
，當真天下的大俠，又有多少？」）那仇人冷笑數聲，道：『那你為了甚麼？我生平最
討厭便是甚麼自稱『俠義為懷』的人，再胡說八道，我當真不饒你了。』
「他嘆了口氣，道：『為了甚麼？嘿嘿，我丐幫中人，大多是受人輕賤的叫化子。
我們窮得沒有地方住，沒有飯吃，沒人瞧得起。所以我們只有團結起來，才能不受別人
的欺侮。我們是天下間最下賤的人，才知道世間的萬般苦楚。我們還願意別人像我們這
般受苦麼？你自己受苦，自己忍得住；看著旁人受苦，對你又有甚麼好處？只有看著別
人快快樂樂，平平安安，心裡也覺得舒坦了、安穩了，縱是自己受苦，心裡也快活，這
才是幸福的人生。旁人受苦，我們能以身相代的，也須以身相代才是。這個道理，你是
永遠不會懂的。』（獨孤求敗心想：「阿寶和謝幫主一直要我做俠士，可是為甚麼要去
做呢？謝前輩當年這番話，說得真有道理啊。」）
「那仇人點了點頭，道：『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釋迦牟尼要渡盡蒼
生成佛之後，才能成佛，與你們俠義道的宗旨也是一般了。哼，你說我不懂，我便是不
懂，便讓你捨生取義、殺身成仁吧。』呼的一掌朝他腦門印去。我嚇得呆了，只覺眼前
一黑，竟然暈了過去。
「當我醒來之時，見他也暈倒在地，伸手探他鼻孔，微微有氣，心想多半是那仇人
一掌拍出，以為他已經死啦，因此下山去了。我將他扶進屋裡，伸手摸他心口，看看是
否有救。（獨孤求敗心想：「謝前輩捨命救了媽媽，媽媽自然不討厭他了。」）他仍有
心跳。我見他雖沒斷氣，但受傷這麼重，怕是治不好了。忽覺他懷中似是有些甚麼物事
，掏出一看，卻是四粒藥丸。我心中想，難道他想到自己要受傷，先備了藥丸麼？搖晃
著他的身子，大聲叫道：『臭叫化，你醒醒，這藥能不能吃？這藥能不能吃？』搖了半
天，他睜開眼，見到藥丸，緩緩點了點頭，又暈了過去。
「我將藥丸塞了一粒在他口中，運功替他療傷。他這一昏厥，直過了五天五夜才醒
來。（獨孤求敗心想：「奇怪，謝前輩是過了五天五夜醒來，我也是過了五天五夜才醒
來，真是那麼巧，難道他受的傷和我一樣重麼？」）孩子，你心裡覺得奇怪是不是？其
實一點都不奇怪，只因他傷後服的藥丸是『回天丸』，你傷後服的也是『回天丸』啊。
（獨孤求敗點了點頭，心想：「原來如此。」）
「他沒醒來的時候，我用毛巾替他擦臉，見他臉上的鮮血與塵土拭去，露出一張英
武的面孔來，心裡驚得呆了。（獨孤求敗心想：「媽媽多半就此喜歡上了謝前輩。」）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我夜裡一直點著蠟燭，守在他的床前，心裡禱告著
。我生怕那蠟燭一滅，他就此斷氣了，因而覺也不敢睡。見得他睜眼醒來，我便問道：
『臭叫化，你不死了麼？』（獨孤求敗心想：「媽媽還在生氣。」）他微微一笑，道：
『只怕死不了啦。』
「我臉罩寒霜，冷冷的道：『你為甚麼救我？可是如那大魔頭說的一般，想，想…
…「英雄……」呸，呸，呸，甚麼英雄，簡直是大狗熊一個。』他正色道：『不是的。
南姑娘，我想著你一個姑娘家，孤零零的在這山上，怕那人來欺侮你，並無甚麼異心，
若是姑娘信不過，一劍將我刺死便是。』（獨孤求敗心想：「阿寶生了氣，要一劍刺死
我，媽媽可別也一劍刺了下去。」）我雖然沒下過山，也知道那魔頭是武林中響噹噹的
一號人物，他卻敢阻攔他上山……唉，別說是他，便是他的師父，我的師父，也沒一個
是這仇人的敵手，他要救我，自是死路一條了。（獨孤求敗心想：「那仇人是誰，卻有
這麼大的聲名。」）
「想到這裡，我的這一劍也刺不下去了，哼了一聲，不再理他。他長嘆了一聲，道
：『江湖中人均道這位……說他以琴作兵刃，功夫極是了得，不料他的拳法也是這般厲
害。』我冷冷的道：『江湖中跟他交過手的人，沒一個不死在他手下。他自己竟想不到
四掌沒打死你，從今而後，你在武林中可是大大的有名了。』（獨孤求敗心想：「武林
中人比武，向來是個勝負而已，能在人家手下逃得性命，又是甚麼光彩之事了？唉喲，
媽媽說這人以琴作兵刃，莫非是……」）
「他長嘆了一聲，道：『「琴魔」獨孤我尊武功蓋世，怎麼打不死我？南姑娘，你
錯了，他若是想打死我，根本不需四掌，只要一掌便即足夠。』（獨孤求敗心想：「果
然是我外公。他們說甚麼江湖上與外公動過手的人無一逃得性命，外公真是厲害得很了
。」）我心中不服氣，想到那仇人年紀跟我們差不多，哪能這般了得？多半是江湖中人
吹捧出來的。（獨孤求敗心想：「那日箕山之會，我醒來之時，見得地上有好多屍身，
都是外公殺的了，這倒不是吹噓。」）
「他見得我的神情，已知我心中所想，笑道：『我說我的性命是他救的，你不相信
麼？』我嗤之以鼻，道：『臭叫化專愛胡說八道，誰又相信你了？』他道：『我在李青
店被他打了三掌，他都是手上留情，只用了五成功力，那日他一掌拍在我腦門，不是害
我，而是將內力輸入我腦門「頭維穴」，救了我的性命。』我心中也有些信了，嘴裡仍
道：『胡說八道。』（獨孤求敗心想：「女孩子家最是口是心非。」）他道：『南姑娘
，我不騙你，你想一想，我服下的藥丸是你的麼？』我那時不知這藥丸叫『回天丸』，
哼了一聲，道：『這幾粒爛藥丸，有甚麼也不起了。』
「他道：『這藥丸乃是療傷聖藥「回天丸」，江湖中只有一人會配製，便是獨孤兄
。這藥丸是他故意留在我懷中給我療傷的啊。』（獨孤求敗心想：「外公心狠手辣，又
怎會這般好心了……啊喲，獨孤求敗，你才真是胡說八道，怎可指責親生外公不是？」
）我望了望放在桌上的其餘三粒藥丸，心想這藥丸一粒便能救活他，真是寶物了，口裡
卻不服氣，只道：『好不要臉，人家不殺你，你便叫人家「獨孤兄」。貪生怕死，無恥
之尤。江湖中人人提起他來，誰不道聲「大魔頭」？』（獨孤求敗心想：「外公好心有
好報，這般給了謝前輩四粒『回天丸』，今日卻救了我的一條性命。」）
「他道：『這位獨孤兄確是殺孽太重，不過他殺的都是些倚仗武藝為非作歹的惡人
，「琴魔」這個名字，便是江湖中的邪魔外道叫出來的。唉，他素愛矯枉過正，遷怒於
人，卻是我俠義道所不取了。』我那時只知道獨孤我尊是江湖第一大魔頭，武功卓絕，
至於他的事兒，卻是所知甚少，也不知他說的對不對，哼了一聲，大聲道：『聽說獨孤
我尊心狠手辣，出手必要殺人，只因他武功太高，死者的親友竟沒一個敢去報仇。你這
臭叫化定是怕他殺了你，沒人給你報仇，故意這般拍馬溜須，哼，還說甚麼「俠義道」
，我看叫作「馬屁道」還差不多。』他咳嗽兩聲，卻不說話。（獨孤求敗心想：「謝前
輩說往東，義母偏說往西，處處跟他唱反調，他心胸寬廣，不想與義母爭吵，所以不說
話了。」）
「過了半晌，他還是不作聲。我見他仰頭向天，望著屋頂，叫道：『你為甚麼不說
了，你為甚麼不說了？』（獨孤求敗心想：「謝前輩說甚麼義母都反對，他自是不想再
說，義母你怎地反而忍不住了？」）他嘆了口氣，道：『南姑娘，就算你甚麼都對，我
甚麼都錯好了。』我哼了一聲，道：『甚麼「就算」不就算的，錯就是錯，對就是對。
』他便道：『你說甚麼都對，我說甚麼都錯。』我心想，你還不能起身，難道養傷這幾
天幾夜，能一句話也不跟我說麼？咱們便賭一賭。
「不料這臭……他真的一句話也不說了。我自己煮了粥，故意不給他吃，自己吧嗒
吧嗒吃了起來，心想，你五天五夜沒吃東西了，自是餓得不得了，難道真的不開口向我
討麼？誰知我吃了三大碗粥，他還是不開口。我啪的將碗往地上一摔，叫道：『臭叫化
，你沒飯吃餓慣了，居然還能撐得住，餓死你，餓死你！餓得你疲骨伶仃，只剩下皮包
骨頭，見風就倒。』可他只是微笑著看著我，仍是一言不發。（獨孤求敗心想：「義母
真的不給謝前輩吃飯了麼？」）
「我真是氣極了，將粥熱得滾燙滾燙的，滿滿盛了一碗，塞在他手中，叫道：『燙
死你，燙死你，燙得你嘴巴爛了，舌頭腫了，喉嚨、腸子焦成一團。』（獨孤求敗心想
：「哈哈哈，義母還是向謝前輩投降了，一碗粥燙得壞謝前輩麼？」）他不聲不響的將
一碗粥吃了。我一把搶過碗來，又道：『一碗粥燙不死你，再來一碗，一定要燙死你。
』又給他盛了一碗，他還是吃完了。（獨孤求敗心想：「義母明明要讓謝前輩吃東西，
又故意……嘿嘿，謝前輩可知義母心中在想些甚麼？」）
「哪知他吃粥時不開口，放下碗卻說話了。他說：『南姑娘，這是誰的房間？』我
抓起梳妝台上的梳子，梳了梳頭髮，怒氣沖沖地道：『不知道，別問我。』（獨孤求敗
心想：「義母口裡不說，卻已告訴人家了。」）他吃了一驚，道：『我是個臭叫化子，
身上骯臟得很，怎能躺在這裡，玷污了姑娘的清白名聲？』媽媽當時傻里傻氣的，見他
說得那麼認真，卻不解他言下之意，只道：『你弄臟了被子床單，過幾天我把它們扔了
便是。』他十分惶急，連聲道：『不是的，不是的！南姑娘，尊師不在山中，咱們二人
孤男寡女……』我大聲斥道：『你嘴巴放乾淨點，甚麼「咱們」你們的，誰跟你是一夥
兒？』（獨孤求敗心想：「義母師父不在又怎麼了？沒甚麼干係啊，謝前輩驚惶甚麼呢
？」）
「他道：『我在你的臥室裡，雖是無愧於心，但是……唉，江湖兒女，本不該拘泥
於世俗禮法，但是，在旁人看來，總是大不像話了。』我心裡一驚，忙道：『是啊，是
啊。』他由床上翻下，踉踉蹌蹌的向屋外走去。我心裡十分焦急，覺得留下他也不是，
不留下也不是。忽聽得咕咚一聲，急忙奔出門去，只見他摔在地上，半天也爬不起來。
我心裡慌了，一剎那間，甚麼也顧不上了，只道：『臭叫化，你別走！』奔上前抱起他
，將他抱回床上，卻見他已暈了過去。（獨孤求敗心想：「糟糕。原來少年男女同處一
室，於人名節甚是不利。那麼……阿寶……阿寶……我到她的臥室裡去，豈不是害了她
麼？大姑娘家面子比命根子更重要，難道我要娶了她作妻子？那麼……那麼雪兒怎麼辦
？我一定要娶雪兒的。獨孤求敗啊獨孤求敗，你答允了要娶雪兒，便不能對別的姑娘用
情。現下你卻怎麼辦？怎麼辦？」）
「他醒來的時候，見我坐在床頭瞪大了眼瞧著他，長嘆一聲，道：『南姑娘，你真
像我的妹子。』我呸了一聲，道：『不要臉，佔我便宜。』他忙道：『不是的，不是的
，我謝漏對天發誓，絕不是占……』我見他舉起右手，情知他不是那種輕薄油滑之徒，
伸手抓住他的手掌，道：『我……我信你了，不成麼？』（獨孤求敗鬆了口氣，心想：
「義母終於不跟謝前輩吵了。」）他這次卻真的耍起無賴來了，將我的手緊緊握住了，
說道：『南姑娘，我爹爹媽媽早就死了，只剩下我和妹子相依為命，討飯為生。妹子常
常跟我賭氣：我說甚麼，她總是說我說的不對，要跟我爭。有一次，一個好心的大爺賞
了我五兩銀子，讓幾個可惡的小叫化撞見了，來搶我手裡的銀子。』我柔聲道：『你就
不會用「降龍十八掌」將他們打得屁滾尿流麼？』（獨孤求敗心想：「義母先前是心裡
關心謝前輩，口裡可不承認，現下口裡也關心起來。」）
「他道：『那時候我才有十三歲，沒遇到恩師，四處流浪，一點武功也不會。』我
道：『那時候我也總該有十三歲了吧？我那時已跟師父學了六七年武功了，你怎地不來
叫我幫你的忙？』他苦笑一聲，道：『我又不是能掐會算的諸葛亮，怎知這山上住著一
個願意幫我的姑娘？再說那時我在巨鹿，與丹霞山隔了好幾千里地，又怎麼趕得過來叫
你呢？我知道你願意幫我，心裡感激，也就是了。』（獨孤求敗心想：「謝前輩也跟著
義母胡說八道起來了。」）
「他又道：『那幾個小叫化仗著人多勢眾，上來強討銀子，我心想妹子好幾天沒吃
東西了，這銀子得留下來買個餅兒、糕兒給妹子吃，當然不肯給他們。那幾個小叫化年
紀跟我差不多，仗著人多勢眾，一齊撲了上來。我心頭惱怒，跟他們打起來了。我妹子
在一旁大哭大叫：「不要打我哥哥，嗚嗚嗚，不要打我哥哥……」我聽著她的哭聲，肩
頭受了一拳，胸口挨了一腳，小腹中了一拳……漸漸只覺全身酸痛，暈了過去。』（獨
孤求敗心想：「我只道謝前輩是個受人景仰的大俠，豈知他幼小之時也曾受過這許多苦
楚。」）我聽得慌了，道：『他們拿「回天丸」救活你了麼？』他道：『傻姑娘，那幾
個小叫化只有些蠻力，難道還會逆天神掌這等蓋世絕學麼？我只是一時暈了過去，也不
是甚麼重傷。』
「我心裡想到一個小叫化讓人打傷了，又沒錢找醫生治，可不是疼得緊麼？便道：
『哪誰又來救你？』他搖了搖頭，道：『我醒來的時候，看見妹子瞪大了眼瞧著我，好
像怕我死去了一般。她那眼神，就跟你現在一模一樣。』我呸了一聲，道：『胡言亂語
，誰怕你死去了？你這種臭叫化，死了活該。』他嘆了一聲，道：『南姑娘不願我活過
來，那我便死了。』（獨孤求敗心想：「謝前輩本是一本正經的人，這時也來開玩笑了
。」）我低聲道：『我不怕你死去，你要死了，我跟你一起死。』（獨孤求敗心中一蕩
：「這麼多年了，義母學著那日口氣說來，仍然滿是柔情蜜意。」）
「他哦了一聲，道：『原來你跟我妹子不一樣，妹子怕我死去，你卻不怕。』我問
：『後來呢？』他道：『你問我：誰又來救我？嘿嘿，咱們窮人的命賤得很，又有誰來
救了？古人作了一句詩，叫作：白骨蔽於野，千里無雞鳴。那些白骨，還不都是窮苦老
百姓麼？你道誰都有好運氣，每逢危難之時，便即遇到高人，逢凶化吉麼？那天下也沒
有甚麼愁苦之事了。我到處流浪，見的事也多了，當下爬了起來，在野外尋幾種治傷的
草兒嚼下，過得十幾天，也就好了。』（獨孤求敗心想：「我每逢危難，必定有人相助
，卻哪裡去想過天地間百姓的維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之幸與不幸，又
何必去怨天尤人？」）
「我道：『你後來學成了絕世武功，沒去找那幾個小叫化報仇麼？』他淡然一笑，
道：『報仇？報甚麼仇？若是大家都有飯吃，有好日子過，他們還會去搶別人的物事麼
？』我又問：『你妹子後來怎麼樣了？』他神色一黯，道：『我妹子死了。』我吃了一
驚，愕然道：『死了？』他道：『那一年後晉皇帝石敬瑭死了，他的兒子石重貴繼了帝
位。當下由大臣馮道、景延廣等人擬表向遼國告哀。草表之時，景延廣力排眾議，自顧
自寫了，上面只對遼國皇上耶律德光稱「孫」而不稱「臣」。這石敬瑭卑鄙得很，能坐
上皇帝的位子，是遼國一手扶植起來的。這一下遼國皇帝大為不快，派了一個客省使官
兒，叫做喬榮的去問，告哀裡稱「孫」而不稱「臣」是怎麼回事。』我心裡奇怪，暗想
這是國家大事，與你妹子的死又有甚麼相干了？但那時媽媽心裡已經有了他了，自不能
不聽，只覺得他無論說甚麼荒誕不經的話來，都是天下間最珍貴的至理之言，便道：『
後來呢？』
「他道：『晉國大臣景延廣生氣地答道：先帝是契丹所立，所以奉表稱臣。現在的
皇帝是我們中國所立，不過為了先帝盟約，卑躬稱為孫子，這已是格外遜順了，有甚麼
稱臣的道理？那遼使喬榮聽了很不服氣，回到契丹，將這事添油加醋地對契丹皇帝說了
，契丹皇帝更火了。再加上契丹政事令、盧龍節度趙延壽從中挑撥，好比火上澆油。契
丹皇帝耶律德光憤不能平，便想興兵問罪，入侵中原。』我道：『那個趙延壽也是中原
人啊，怎地想大興刀兵，來攻打自己的母邦？』
「他道：『趙延壽是中原人，那喬榮也是中原人。喬榮本是河陽牙將，跟著趙延壽
一起降了遼國的，在他們的心目之中，跟晉國皇帝自是有極大仇怨了。那喬榮是客省使
，來晉國是與晉國交換物品的，因為契丹缺少鋼鐵、農具甚麼的，而多牛奶、毛皮，便
拿來與晉國交換。這喬榮又來了晉國。那晉國大臣景延廣喜歡惹事生非，說喬榮為虎作
倀，要晉國皇帝把他抓起來，送到大牢裡去。這晉國的皇帝老兒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能
不能惹得過契丹，就希里糊塗地聽從了。』我搖頭道：『這樣的人也能做皇帝？』
「他道：『景延廣這麼幹，只是想惹禍麼？那你可錯了。他把喬榮關到牢裡之後，
便將喬榮在大梁住宅裡的存貨一古腦兒都拿去了。又命令將晉國境內所有契丹商人，一
律逮捕殺害，貨物沒收充公。』我心裡想，景延廣這樣為所欲為，契丹人很野蠻的，肯
答應麼？
「他又道：『有些晉國大臣怕惹惱了契丹，不好收拾，便對石重貴那皇帝老兒說，
遼有大功於我們，不該忘恩負義。石重貴見大家都這般說，沒法可想，才放了喬榮，送
他一些東西，讓他回去。喬榮來辭過景延廣，景延廣瞪著眼說：回去對你主子說，不要
再相信趙延壽等人的胡說八道，輕侮我們中國。要知道我們中國現在人強馬壯，你們要
來，我們有十萬橫磨的利劍等著你們。他日被我們打敗了，沒的讓天下人恥笑，後悔也
來不及了。』我道：『謝大哥，這景延廣好生大言不慚啊。』他道：『喬榮正擔心貨物
被奪走了，回到契丹不好交待，這時聽了景延廣的話，便乘機說：景大人的話太多了，
我怕自己難免忘了，請寫在紙上，讓我好好記一記。景延廣便讓手下書記官照他說的寫
了一份，交給喬榮。喬榮很高興地走了，回到契丹，便將書紙呈上。契丹皇帝耶律德光
看到紙上的言語，勃然大怒，立即下令把所有在遼國的晉國使臣抓了起來，關在幽州，
一面集兵五萬，指日南侵。』我的心撲撲直跳，問道：『打起來了麼？』
「他苦笑一聲，道：『沒打起來，我那苦命的妹子又怎生送了性命？那一年晉國恰
逢連遭水旱之災，又遇蝗災，國中餓殍載道。晉國朝廷卻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反派了六
十多個官兒到各地去搜括老百姓的糧食。一聽到遼國將要打來，稍稍見過世面的官吏都
是十分擔憂。當時有個侍中官兒，叫桑維翰，向石重貴力請卑辭退了遼兵，免得打起仗
來。』我道：『晉國皇帝可聽了麼？』
「他道：『當時只有景延廣以為沒甚麼害怕的，再三再四阻撓，那皇帝老兒只聽景
延廣的話，還以為他有平遼之策，對他言聽計從。朝裡的大臣頭兒，除了景延廣，便是
桑維翰，桑維翰的話皇帝都不聽，還有誰敢來多嘴？平盧節度使楊光遠，早已對晉朝心
懷鬼胎。從前石敬瑭曾經借了三百匹好馬給他，景延廣又特傳詔命，派人討回。楊光遠
不得已還了，對手下說：這明明是懷疑我。便派人到單州，召他兒子楊承祚回來。楊承
祚本是單州刺史，聽到父命後，假稱老娘生了病，乘夜趕到青州。晉朝朝廷派遣的飛龍
使何超權知道了單州的事，便密報上來。朝廷頒賜了楊光遠金帛和玉帶御馬，用來表示
對他的倚仗。哪知道這個楊光遠生性多疑，把人家的恩情看作了仇怨，這時得到朝廷對
遼的主張，竟然密派心腹到契丹去，報稱晉國皇帝負德背盟，境內飢荒，若是契丹乘此
進攻，一舉便可滅掉晉國。』我哼了一聲，道：『你說這楊光遠把恩情看作了仇怨，可
是諷刺我麼？』
「他哈哈一笑，道：『南姑娘，你忒也多疑了。那契丹皇帝聽了楊光遠的話，躍躍
欲試，又加上趙延壽從旁聳恿，便對趙延壽說：我已召集了山後和盧龍兵五萬，令你為
將，你此去攻打中原，若是得手，便可立你做皇帝。趙延壽聽了，歡喜得了不得，急忙
跪下磕頭謝恩。謝完恩便統兵起程。到了幽州，幽州留守趙思溫的兒子趙延照從祁州來
到。越延壽便讓趙延照作先鋒官，領兵南下，直逼貝州。晉國皇帝石重貴因為繼位有一
年多了，正在大殿上接受群臣參拜祝賀，又逢上元佳節，很是歡喜，忽然接到貝州警報
，說是危急異常。石重貴嚇得從龍椅上跌了下來，忙召大臣們商量。大家都說，貝州是
水防要衝，干係甚大，但先前已給了馬匹糧食，防備得很好，大概可能支持個十來年，
為甚麼一遇到契丹兵，就這麼緊急。石重貴說，想來是貝州知州吳巒長他人志氣，滅自
己威風，等我慢慢地派兵去支援他便是。』我雖沒見過打仗的陣勢，卻也知道救兵如救
火，怎可慢慢來？便道：『這麼一來，貝州可不是完了麼？』
「他道：『貝州升為永清軍，曾由節度使王周管轄。王周調走後，晉朝又改用王令
溫。那時有個軍校邵珂，為非作歹，不守法紀，被王令溫革除軍中，懷恨在心，暗暗跟
契丹軍勾結在了一處。到得王令溫入朝執政了，王令溫便保舉吳巒作了貝州知州。吳巒
才到任，遼兵就來了，城裡的眾官兵與吳巒向來彼此不熟習，吳巒又怎麼派得到得力之
人？好在吳巒為人不壞，一心要守住貝州，眾官兵很為感動，願意拚死守城。這時那個
陰險小人邵珂，又來到吳巒之前，自告奮勇，情願獨當一面。吳巒不知其中有詐，便讓
他率兵把守南門，自己去守東門。趙延壽揮師猛攻，有著吳巒死守，遼兵攻城的雲梯甚
麼的，都被吳巒用火燒得殘缺不全。後來契丹皇帝耶律德光親率大軍，來到貝州城下，
再行進攻。吳巒毫不膽怯，一面向朝廷求援，一面拚死抵抗，不料那邵珂卻大開南門，
迎接遼兵進來，遼兵一來，全城大亂。吳巒這才懊悔不已，卻不投降，仍領著眾官兵與
契丹兵進行巷戰，到得支持不住了，自己跳井死了。貝州城被攻陷了，我妹子也死了。
』
「我見得他虎目含淚，實是傷心到了極至，也不自禁的一陣傷心，道：『你妹子怎
麼死的？』他道：『那時我和妹子在貝州城裡討飯。契丹兵衝進城中，見人就殺，我們
奔到一個巷子裡，我對妹子說道：「妹子，現在城裡不太平了，咱們找個地方躲起來吧
？」妹子見得街上儘是死屍，早嚇得慌了，叫道：「哥哥……」忽然颼的一聲，一枝利
箭飛了過來，正中在她的背心。妹子慘叫一聲，倒在地上。我驚叫道：「妹子……」忽
然得得聲響，幾騎馬奔了過來，馬上都是契丹兵。一個手持狼牙棒的契丹兵衝到我身前
，狼牙棒一揮，拍的一聲打在我的胸口。我哇的噴出一鮮血，暈了過去。可是在暈去那
一剎那，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四五個契丹兵縱馬過來，正在踏賤我那可憐妹子的死屍…
…』他說到這裡，渾身在顫抖，彷彿一個惡人在用鞭子狠狠地抽打著他，神情十分痛苦
。我大叫起來：『你呢，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他淡淡的道：『我醒來的時候，已不是在貝州城裡了。原來丐幫相助吳巒太守守
城，城破之時，幫中兄弟與契丹兵血戰，直至最後不敵，方才率眾退出。他們在各處大
街小巷救了許多倖免於難的傷者，我便是其中之一。唉，貝州城不過數萬人口，那城破
之日，竟被契丹兵殺了一萬多人，契丹胡虜的殘暴，可見一斑了。』（獨孤求敗心想：
「外公號稱『琴魔』，江湖中人惡之欲其死，但他一人之力，決計殺不了一千人，一萬
人。那契丹皇帝一聲令下，三軍驅動，僅此一役便殺了一萬多人。唉，皇帝老兒爭地盤
，又干老百姓甚麼事了？契丹皇帝能殺人，大宋皇帝、大理皇帝便不能麼？嘿嘿，那金
牙仙宣稱他跟外公相比，是『小巫見大巫』，外公跟這些帝王相比，便連『小巫』都算
不上了。」）
「我心中一萬分的歡喜，不住口的道：『謝天謝地，你終於沒死。』他哈哈一笑，
道：『南姑娘，我若是那時死了，如今又能來見到你麼？』（獨孤求敗心想：「義母關
心謝前輩，都關心得亂了。」）我心中忽然產生了個念頭，自己也覺得忸怩，忍不住臉
紅起來。他瞧在眼裡，奇道：『南姑娘，你怎麼了？』我鼓起勇氣，道：『大哥，你…
…妹子死了，這麼多年來，想起這件事，心裡還是不快活……我……你要是樂意，以後
就把我當作你的親生妹子吧。』
「他嗯了一聲，低聲叫道：『妹子。』我應了一聲。過了兩天，他的傷勢痊癒。這
才辭別下山。（獨孤求敗心想：「義母卻怎地不跟謝前輩一起去？」）
「我孤零零的在山上呆了一個多月，師父就回來了。可是打那之後，我不再像從前
那麼專心練武了，我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都在想著他。他睡過的被子，本來很臟
了，我卻不願洗乾淨。因為……因為那上面有他的氣息，我躺在那床上，便能感覺到他
的存在。唉，古人云：『多情女子負心郎。』我對他真是……他也不要忘了我才好。（
獨孤求敗心想：「義母魂牽夢縈的是謝前輩，若是謝前輩負了義母，可當真是他的不是
了。唉，阿寶對我何嘗不是這般？我卻……我卻跟她怎麼了結？」）
「過了一年，又是春天了。有一天師父叫了我去，忽然拿出一張紙來，笑道：『葉
兒，你心裡在想甚麼？』我一見那張紙，登時臊紅了臉，道：『師父，你真壞。』原來
那張紙是我寫在案頭上，被師父撿了起來的，上面是幾句唐詩：『燕草如碧絲，秦桑低
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
「我心想反正也瞞不了住師父了，便將謝漏上山之事對她老人家說了。師父笑道：
『你這小妮子，這麼大的事也不跟師父說，是不是想被「逐出門牆」啊？』我知道師父
這『逐出門牆』，指的不是要將我逐出丹霞派，而是……而是想把我嫁出去。我說：『
師父，我想他想得很，怎麼辦啊？』（獨孤求敗心想：「義母年輕時跟師父無話不說，
連這種兒女私情都不隱瞞，阿寶會不會對她師父說？」）師父道：『咱們丹霞派在武林
中雖然不是甚麼名門大派，卻也並非藉藉無名。謝漏雖是漢幫主的弟子，將來要接任丐
幫幫主之位，但若是你們二人兩情相悅，把你配給他，也不算辱沒了丐幫。為師這便寫
封信函，由你帶到丐幫君山總舵去交給漢幫主。』
「我心裡想，這一次到君山總舵去，多半能見到他了，便道：『師父想的主意不錯
啊，最好寫個三五封，我今天送了一封，後天又送一封……』師父笑斥道：『胡說八道
，你以為師父寫信只為了讓你能見到他麼？師父在信中陳明你們兩人的關系，讓漢幫主
派人到丹霞山來下聘禮，好把你這個賠錢貨送出去啊。』我小聲低咕道：『我要跟在師
父身邊，一輩子不嫁了，省得師父又說我是甚麼「賠錢貨」。』
「師父道：『看你小嘴翹起，都能掛十二把油壺了。女大不中留。那謝小子為人很
好，一定會好好待你。你們小兩口過日子的時候，你這小妮子心頭能想一想丹霞山上，
還住著一個孤零零的老太婆，師父心中也就滿足了。』於是師父揮函一封，讓我拿著下
山去了。（獨孤求敗心想：「謝前輩和義母有情人終成眷屬，定是後來有了甚麼誤會，
鬧了婚變。」）
「豈知人有小九九，天有大算盤，人算一萬年，天算彈指間……唉，我歷經千辛萬
苦，好不容易到了岳州，找了一隻小船，命船家向君山劃去。
「那君山又名洞庭山，是在洞庭湖中的一個小島。山頂有座高台，相傳黃帝於洞庭
湖畔鑄鼎，鼎成後騎龍升天，那台子為紀念此事而成，便叫做『軒轅台』。丐幫每有甚
麼大事需要集會，便到這軒轅台下來。（獨孤求敗心想：「莫非是漢幫主不允謝前輩與
義母的婚事麼？聽得四大長老與謝前輩說來，漢幫主甚是開通明達，不致如此啊。」）
那一日我的小船靠近君山，遠遠卻見軒轅台上停著一具靈柩。我心想，不好，莫非是『
回天丸』治不好他的傷勢，他終於……另外三粒『回天丸』，我卻是帶在身上的。
「我上了島上，兩個叫化過來問我有甚麼事，我說要求見丐幫漢幫主。其中一個叫
化哭道：『姑娘，你來晚一步，敝幫漢幫主他老人家，已於數日前仙逝了。』我心想這
可糟糕了，師父的信卻又送給誰呢？當下便問丐幫眼下是何人執事。那叫化道：『眼下
幫中大事由傳功、執法、掌缽、掌棒四位龍頭長老共同執掌。』我道：『那我求見貴幫
哪一位長老便是。』那叫化道：『依著漢幫主遺命，四位長老到潭州迎接謝漏謝兄弟去
了。』我問漢幫主有何遺命。另一個叫化心下起疑，冷冷的道：『姑娘是甚麼人，與敝
幫有何淵源？』我們丹霞派跟丐幫可沒甚麼要好的交情，只好取出信給二丐看了。
「先前那叫化道：『漢幫主生平只收了一個弟子，便是謝漏謝兄弟，漢幫主遺命，
他老人家百年之後，便由謝兄弟接任幫主之位。』我打聽得四大長老與他兩三天內就可
到君山來了，便跟著群丐在島上苦等。（獨孤求敗心想：「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謝前
輩要當上幫主，義母心裡自是歡喜了。」）過了三天，他終於來了。可是那些大叫化、
小叫化、不大不小的中叫化圍住了他問長問短，我也靠不過去，便想等他接住了幫主之
位再說。
「冊立幫主大典一過，四大長老給了他一個大紅葫蘆，一根棒子，眾叫化便一個個
走上前去，往他身上吐痰，弄得他身上臟兮兮的。待得一兩千個叫化都吐完了，我心想
丐幫哪有這麼多古里古怪的臭規矩，他得把這件衣衫換下來，讓我給他洗乾淨才是。我
走上前去，笑嘻嘻的道：『謝幫主，你老人家好哇。』
「他本來低著頭跪在地上，一聽我說話，站了起來，叫道：『妹子，你怎麼來了？
』我為甚麼來，這話可不大好意思說出口，我索性跟他裝糊塗，取出了師父寫給漢幫主
的信函，說道：『大哥，這是我師父寫給漢前輩的信，漢前輩既已仙逝，只得交給你了
。唉，我見師父很惶急的樣子，也不知是寫了些甚麼事，你先拆開看一看吧。』
「他拆開信看了，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忙將信函揣入懷中，喃喃的道：『這事
以後再說吧。』我心下大惱，故意問道：『大哥，信上寫的是甚麼要事？』他沉吟一會
，望瞭望臺下千餘丐幫弟子，又見四大長老便在身側，猶猶豫豫的不肯說話。我更為生
氣，心想難道我還配不上你這個叫化子頭麼？做了一個討飯的狗屁頭子，又有甚麼了不
起？我可不希罕跟著你做叫化子婆。但我心中……唉，怎麼說呢，我大聲問道：『謝幫
主，這信是家師命我親手呈交貴幫漢幫主的，現在由你代接。我南葉可從來沒偷看過裡
面的一個字，有甚麼話直說好了。』嘿嘿，師父寫信的時候，我的確沒看見，這也不是
說謊話。（獨孤求敗心想：「義母故意讓謝前輩下不了台。」）
「這一下惹得眾叫化都朝這邊望來。他一咬牙，道：『令師在信中說，你我乃是良
配，要家師派人去丹霞山下聘禮，將你迎娶過來。』我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那
你趕快些辦啊。』他搖了搖頭，說道：『妹……南姑娘，家師新喪，謝漏怎可立時致情
於兒女之間？至少須得守孝三年，才能……才能娶你。』我提高了聲音，道：『你是堂
堂丐幫的大幫主，說話可要算話，當著丐幫這麼多弟子的面，你再大聲說一遍。』他道
：『我謝漏無愧於天地，有甚麼話不能說了。三年之後，謝漏自當娶南葉南姑娘為妻。
』（獨孤求敗心想：「義母可是心滿意足了。」）那一剎那，我感到自己是天地間最幸
福的人，我似乎是踩上了五彩祥雲，飄啊飄啊，快活極了。我含情脈脈的望著他，低聲
道：『大哥，我在丹霞山等著你。三年，三年，可是一千零九十五天，啊，不，明年是
閏年，多出了一天，應該是一千零九十六天，你要記住，在這一千零九十六天裡，有個
姑娘，在丹霞山上天天想你，盼著你來。』
「我說完之後，雙頰緋紅，疾忙奔上小船，命船夫趕快劃走。我匆匆忙忙趕到丹霞
山，見了師父。師父問事情辦得怎麼樣了。我便把經過說了。師父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我心裡發慌，想到自己十數年來只知練武，針指活兒也不會，飯菜也做不好，這樣的
媳婦怎能討丈夫喜歡呢？於是我不練武功了，整日便學做些菜餚，學著縫製嫁妝。過了
半年，師父下了山去，帶了一個小女孩子上來，便是她老人家新收的弟子，叫做盧慧茹
。（獨孤求敗心想：「劉姑娘、韓姑娘是盧女俠的弟子，義母便是她們的師伯了。」）
「唉，我日也等，夜也等，三年之期終於等來了。那一天山上來了一個叫化，我滿
心歡喜。那叫化道：『奉謝幫主之命，送來信函一封。』我心想他怎麼古裡古怪的，自
己不來，卻寫了甚麼信，莫不是跟師父學的麼？慌慌張張奪過那叫化手中的信，拆了開
來，一看之下，登時暈了過去。孩子，你道他在上面說些甚麼？（獨孤求敗心想：「謝
前輩終是對義母有情，上面總不會是無禮之言吧。」）他在上面寫了酋勁潦草的八個字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哼，他要做抗擊胡虜的大英雄，卻……卻教我替他守一輩子寡麼？況且他又不是
朝廷欽封的大元帥、大將軍，不過是個叫化子頭兒，又能有甚麼作為了？（獨孤求敗心
想：「丐幫號稱天下第一大幫，聲勢何等了得，義母卻也小覷丐幫了。」）他當著丐幫
千餘弟子說出的話，如今又來翻悔，我怎麼忍得下這口氣？
「師父叫我好好款待送信來的叫化，我也沒作理會，心想：你讓我苦等了三年，還
想賴掉麼？當夜也沒向師父辭別，偷偷下山去了。我想他是丐幫幫主，多半是在君山總
舵，便往荊湖南路趕去。哪知到了隨州，卻見到了丐幫的掌棒龍頭馬長老。我在暗處，
馬長老在明處，他竟是沒見到我。
「我尋思丐幫除了大會之時，幫主多是行蹤無定，我去君山，十九要撲空，不如覷
個機會向馬長老問一問。我跟著馬長老到了隨州丐幫分舵，不敢進去，過了半天，卻聽
得裡面吵嚷起來了。（獨孤求敗心想：「難道是裡面有敵人？」）只聽馬長老說道：『
韓大哥、展二哥、屈三哥，你們三人憑武功、憑威望，都比小弟高明得多了，但這是本
幫千秋百代的大業，卻不能太袒護著他了。』我心想，原來丐幫四大長老都在隨州，那
好得很啊，他們說甚麼『千秋百代』的大業，事關重大，卻又不知是說誰。
「韓長老道：『我丐幫兄弟，當以義氣為重，他又沒做出甚麼有違俠義之道的事，
咱們怎可將他廢了，另立幫主？』我一聽之下，吃了一驚，暗想，莫非他得罪了四大長
老，四大長老要廢了他。卻聽馬長老道：『謝幫主的確沒做出甚麼有違俠義之道的事，
哼，他繼任幫主以來，又做過甚麼事了？幫中大事若不得咱們四大長老硬撐著，丐幫多
半已經散伙了。若是立了這麼一個庸庸碌碌的幫主，咱們倒不如撿個泥菩薩來，一樣可
以做幫主。』
「展長老嗯了一聲，道：『話也不能這麼說。』馬長老道：『怎麼不能這樣說？人
家少林派掌門、住持方丈宣悟大師、華山派祖師陳摶老祖，人人都是英雄有為，德高望
重。咱們丐幫幫主呢？東轉轉，西溜溜，人也不知跑到那裡去了。當年漢幫主在位，一
年必行一次君山大會，現在他繼位已有三年，可開過一次大會？沒的讓人恥笑丐幫無人
。』我聽這馬長老說話，才知他當了幫主以後，似是沒理會丐幫的諸般事務，心想他雄
心抱復，豪情萬丈，斷然不會如此啊，這其中難道有蹊蹺麼？
「馬長老又道：『韓大哥說，「當以義氣為重」，嘿嘿，他當上幫主的第一天，便
向大夥兒宣佈婚事。當了三年幫主，幫中兄弟有見過他的，也總是見他喝得醉醺醺的。
我看啦，謝幫主他老人家八成是以酒色為重，『義氣』二字，早已拋到九霄雲外去嘍。
』他這般說話，雖是隔了數重牆壁，我臉上也是一紅。
「屈長老道：『謝幫主向來獨來獨往，未做幫主之前，咱們與他均是不大熟悉。不
過這三年下來，本幫的聲勢也未必及不上三年之前，我看就隨他去吧。若是廢了他，立
出一個胡作非為的幫主，更是……』這麼一說，其餘三大長老才不說話了。
「我這才知道他當上了幫主，也不怎麼樣，哼，他在四大長老眼中是個『酒色之徒
』，居然還跟我說甚麼『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不過我相信他對我是堅貞不逾的，可
他為甚麼又負了我？我離開隨州後，既已知道他不在君山，便也不去了。我便在江湖上
四處行走，想找到他。
「過了幾年，我聽得他的行蹤在燕雲一帶出現，便趕去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我在析津府時遇到幾個契丹武士。那幾個契丹武士見我一個少年女子孤身在外，又是漢
人裝束，竟想來欺侮我。那時是在一片雪地之中，幾個契丹武士縱騎將我團團圍住。一
人叫道：『小姑娘，陪大爺去吧，有你的樂子了。』我在遼國呆了幾年，也會說契丹胡
話了，當下叫那幾人滾開。（獨孤求敗心想：「義母尋找謝前輩，遇上了惡人。阿寶一
人獨行，可別撞到惡人才是。」）一人道：『下著這麼大的雪，凍也把人凍死了，還是
大夥兒擠在一起暖和一些。啊，小姑娘，要不要大爺幫你「暖和暖和」？』
「我一怒之下，拔出長劍與那幾個契丹武士拚鬥起來。不料那幾個契丹武士為人雖
然下流，武功倒是不弱，我竟然拾奪不下。正自焦急，忽聽一個宏亮的嗓門叫道：『無
恥遼狗，竟敢胡作非為。』我聽得是他的聲音，不由大喜。
「只見一條黑影由西首一株大樹上縱下，震得樹幹上的積雪籟籟而下。他踏步上前
，展開『降龍十八掌』，呼呼兩掌，擊死了兩個契丹武士。我是丹霞派的一個小弟子，
他卻是堂堂丐幫幫主，武功自比我高得多了。那些契丹武士兩個被他打死在雪地之中，
其餘三人竟不奔逃，仍是吶喊著攻上。他長嘯一聲，『飛龍在天』、『臥龍在淵』、『
龍戰於野』，一連三掌，將那三名契丹武士也擊死了。
「眼見得四下再無他人，我冷冷的道：『你終於肯出來見我了。』他嘆了一聲，道
：『那日劉兄弟送信到丹霞山去，我怕你性子剛烈，一時做出甚麼傻事來，便跟了上去
。你看了信，暈倒在地，我也瞧得清清楚楚。』我哼了一聲，道：『你後來見到我沒拔
劍自刎，便心滿意足的下山去了，是麼？你今日若是再走，我……我便做出來給你看…
…』我說到這裡，終於哭了起來。
「他道：『南……妹子，你瞧我謝漏可是無情無義之輩麼？在我心裡，何嘗又不想
有一個同甘苦、共患難的妻子？那一天我醒來，知道自己在你的床上躺了五天五夜，便
知自己今生一定要你為妻了。』我道：『哼，你是說我和你有了瓜田李下之嫌，怕我南
葉一輩子嫁不出去，因而娶我為妻的麼？』他道：『不，不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妹子，我心中真的很愛你，這不是哥哥疼妹子，而是真真切切的男女之愛。可是，我愈
是愛你，愈是不能跟你在一起。』
「我大聲叫道：『你騙我，你騙我，你討厭我，故意逃得這北國來，以酒澆愁。呸
，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他搖了搖頭，道：『我師父死時，我沒在場，但我知他老人
家正當壯年，體魂強健，怎會患病而亡？後來我尋到幾樁他身前所用物品，才知到他是
中了慢性毒藥而死。我既然見到一些端倪，自然不肯甘休，便順籐摸瓜，到北方來了。
』我道：『那你為甚麼不跟韓長老他們說？』
「他道：『兇手竟敢害死天下第一大幫幫主，自是懷有天大的陰謀了，若是傳了出
去，不免要打草驚蛇。』我問：『查出甚麼了麼？』（獨孤求敗心想：「義母剛才還在
哭鬧，現在卻關心起謝前輩來了。」）他道：『談何容易？我剛發現一些蛛絲馬跡，你
便到燕雲來了……』我問：『我來燕雲跟你有甚麼相干？』（獨孤求敗心想：「義母便
是來尋謝前輩，怎地又跟他不相干了？」）他道：『妹子，你一來燕雲，我便偷偷去見
了你。我怕你受了人家欺侮，日日夜夜守護著你，你卻知道麼？這幾年我分心二用，又
要查敵，又要暗護於你，尋探敵蹤之事，自是建功甚微了。』我心裡想，我來這裡找他
，他反而日日夜夜跟在我身旁，心裡頗為感動，縱有千般怨意，也已消得一乾二淨，道
：『你見這幾個契丹胡虜想欺侮我，我又抵擋不了，這才出手，是麼？』
「他嗯了一聲。我又道：『你要尋甚麼仇敵真兇，有我在身旁相助，豈不更好？』
他沉聲道：『不行。』我道：『為甚麼？』他道：『敵人所謀者大，我心中疑竇頗多，
眼下也跟你說不出甚麼來。但是敵人勢力強大，若是稍有察覺，我只怕是性命難保。妹
子，你跟我在一起，萬一不幸遇害？我謝漏可是成了天大罪人了。』
「我道：『你是天下第一大幫幫主，還有甚麼敵人難為得了你。你現在降龍十八掌
已有這般修為，只怕琴魔再與你拼掌也贏不了，天下再厲害的武學好手，又有比劍聖琴
魔還厲害的麼？』他搖了搖頭，道：『武功再高，也只是一個人的力量，個人的力量雖
大，也是有限的。丐幫雖是天下第一大幫，但若是他們真是敵人，咱們丐幫與人家為敵
，卻是雞蛋碰石頭了。』我吃了一驚，道：『誰這麼厲害？』
「他道：『我懷疑是契丹朝廷下的毒手。』我想到契丹武士凶悍野蠻，契丹皇帝手
下有百萬大軍，丐幫自是不能抵敵的了，當下道：『查找害死你師父的真兇，當真這般
重要麼？』他道：『契丹野心勃勃，用意在攻打我大宋江山，這幾年中原武林中發生了
不少怪事，只怕……唉，妹子，我對不住你，你自己另外找個好郎君吧。』（獨孤求敗
心想：「謝前輩也真是的，義母的心早已許給他了，哪裡還會去找旁人？」）
「我一聽大怒，本想一死了之，但想到死後他心中雖然悲痛，卻終究還是不肯陪我
。我道：『想不到你堂堂一個大幫主，竟會失信於一個小女子，今天我留不住你，若是
有朝一日你回來找我，卻又怎麼說？』他頓時啞然。我淒然笑道：『我便是賤女子，任
你由像布娃娃一樣，想要就要，不要便扔麼？哼，你有本事，從今以後，別來找我。』
一氣之下，轉身便走。
「但是我走得很慢，很慢，我知道，只要他說一聲：『妹子，你別走！』我便不會
走，而會轉過身去，撲在他那寬廣的胸懷裡。但是他沒有說話，一個字也沒有說。走得
再慢，也終於是愈走愈遠，路雖然沒有盡頭，山卻會遮擋住身形……我沒有回頭，我只
聽得，冰凍的冷風中，似乎是傳來了一聲長嘆……
「我硬起了心腸，好幾年沒去找他。草木也知愁，韻華竟白頭。過了幾年，我又想
起他來。有一天，我經過一座觀音廟，忽然心有所悟，心想，是他對我無情無義麼？不
是的。只怨那些千刀萬剮的惡人害死了漢幫主，我為甚麼不練好武功，去與他並肩迎敵
？於是我便到一個荒山裡苦練武功，便在那一年上，師父她老人家過世了。
「日子過得真快啊，轉眼間我已不是那個頑皮搗蛋的小姑娘了。我又想趕去契丹找
他。不料這次剛渡過黃河，便聽到他的訊息，原來他已到河南來了。
「天又下雪了，那一天，在石羊鎮，我便要追上他了，可他還是甩開了我。
「唉，若是他不甩開我，也不會被人家打得重傷了。（獨孤求敗心想：「謝前輩怎
地被人打傷了？」）我走了一大段冤枉路，回過頭來，方在石羊鎮外見到他，那時他已
讓人打暈了。我大吃一驚，不顧男女之嫌，將他抱了起來，卻覺得他身上冰涼異常。我
心想，難道他死了麼？當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由懷中掏出一粒『回天丸』，塞在了他口
中。
「我將他抱到一戶農家，給了人家幾兩銀子，住了下來。我又像以前一樣照顧他了
。這一次還是過了五天五夜，他才醒轉過來。（獨孤求敗心想：「外公的『回天丸』當
真有回天之力，竟然兩次救了謝前輩活命。」）他道：他已探得清楚，漢幫主確是契丹
所害。我道：『大哥，契丹自來便是咱們大宋的死敵，害了漢前輩，不過是多負了一條
血債，咱們回到中原，整頓丐幫，將來必能滅了契丹。』他道：『傻妹子，我中原武林
豪傑，念念不忘的便是此事，可是要成此事，卻又談何容易？這其中尚有一個大關竅，
我還不明白。』我問他甚麼關竅，他道：此事遷涉甚廣，如今沒有確鑿証據，說來也是
無益。
「我問他怎麼受了傷。他道：『契丹皇帝沒甚麼本事，契丹皇后蕭燕燕卻是個厲害
角色，這蕭燕燕竟發現我在契丹，而且她是契丹國母，居然也知我是丐幫幫主，因而派
出兩個手下武林高手來追殺我。這二人武功修為極為了得，尤其是其中一人的玄冥神掌
更是江湖奇技。我仗著降龍十八掌功力精純，與他對了五掌。另一人在旁偷襲，我竟被
他拍了三掌。若非獨孤兄的回天丸功效奇佳，我謝漏定已見了閻王。』（獨孤求敗心想
：「原來裴志明與柳花明是契丹朝廷網羅的武林高手，那這二人組建甚麼『中原武林盟
』、『北丐幫』，都是契丹朝廷為了瓦解中原武林作出的花樣了。啊，當日箕山之會，
聽得那些武林中人說話，我年紀幼小，當時並不懂他們說些甚麼……難道，難道我爹爹
媽媽的死竟是……」）
「我救活了他，心想這下他總要我跟他在一起了。豈知……豈知這一次他竟來了個
不辭而別，趁我睡著之時，偷偷走了。我心裡發了狠，心想這輩子一定要追到他。這十
數年來，便一直四處覓他的消息。兩個月前，聽說南北丐幫南陽大會，他已重新回到丐
幫了，我便匆匆趕去南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