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寒見那少年擲出酒壺之時,已然會意。二人劈開窗櫺,躍了出去。易水寒道:
「咱們上馬!」跨上青霜神駒,眼見那少年翻上紫電駒,這才放韁催馬。雙騎疾馳如電
,向東南方行出數里,估摸葉貰等人再也追不上來了,二人才緩了下來。易水寒道:「
獨孤兄弟,那火藥裡當真有毒,豈不是連高姑娘、楊姑娘也毒死了麼?」那少年莞爾一
笑,嘲道:「易兄對那兩位姑娘倒是關心得很啊,若不是我出手相救,恐怕連你的性命
也搭上了。」
易水寒見這少年對高楊二姝並無好感,不敢再提,只道:「在下請教獨孤兄弟大名
。」那少年道:「我單名一個雪字。易兄,你的名字跟我的名字倒有一點緣分啊。水寒
水寒,不是個冰字麼?」
易水寒搖頭道:「我倒從來沒這麼想過。」
雙騎並行在官道上,原野綠意盎然,似無盡頭,彷彿這一去,便是走向天邊。獨孤
雪見易水寒半晌不語,知道他牽掛著高楊二女,便道:「易兄放心好了,那火藥裡只混
了少許檀香粉,並沒有甚麼『七魄離身散』,『七魄離身散』乃是當時第一奇毒,我又
怎麼會有?」易水寒奇道:「火藥中沒毒,那……那……獨孤兄弟,你為何肯冒此奇險
救我出來?」
獨孤雪嗔道:「你不相信我,我也不跟你說了。」過了一會,又道:「姓葉的必是
哪一國的王公顯貴。他一干屬下聽得有毒,哪敢輕舉妄動?如此良機,豈會救不出你來
?你……你只是記掛著那兩位姑娘,難道……難道就從來沒將其它的事……放在心上過
麼?」
易水寒楞楞道:「其他的事?是啊,這兩年中我到處流離浪蕩,眼見天下戰事方夷
,百姓百廢待舉,心中感慨萬千。若是我為當政之人,定要多多為老百姓做些好事。」
獨孤雪氣不打一處來,只道:「去,去,去,誰跟你說這個。」
這時二人已來到官道岔路口,只見前面兩條岔道,一條通往喜洲,一條通往下江咀
。二人只道對方早有打算去向何方,異口同聲地問道:「去哪裡?」問完忽然聽得對方
也在同時問話,尷尬地脹紅了臉。
易水寒沉吟片刻,道:「高楊兩位姑娘是鎮國公、輔國公的千金,咱們逕奔大理,
去報知二公,也比咱們兩人去救人自投羅網的強。」他雖知道獨孤雪之父武功絕頂高強
,卻不願見到他。
獨孤雪笑道:「你想做鎮國公、輔國公的乘龍快婿麼?啊呀呀,可惜是楊家妹妹潑
辣爽快,高家妹妹溫文爾雅,兩個妹妹都是貌美如花,卻叫我怎麼取捨,可當真為難了
咱家。」易水寒暗忖:「這位獨孤兄弟似乎不喜二人。」便道:「獨孤兄弟舌尖嘴利,
我說不過你,將來你娶一個妻子才有得受的,咱們還是過喜洲去大理搬兵吧。」獨孤雪
道:「便依你的話。妻子麼,我是一輩子不會娶的啦。」
奔馬風馳電掣般上了通往大理的道路。官道高低不平,逕入一片森林之中。林木蒼
翠,百鳥歡鳴。獨孤雪道:「若是心無旁騖,漫步此間,卻也是人生一大樂事。」
忽然一粗豪之聲道:「嘿嘿,『心無旁騖,漫步此間』,那也當真只是公子爺們的
雅事了,若是尋常百姓,總得為一日三餐奔波勞碌,來這種地方,也總是大煞風景的。
」話音甫落,又是「喀喇喇」一陣斷裂聲傳來。
卻見西首一株三丈來高的大樹隨著斷裂聲齊腰而斷,逕向紫電、青霜二騎壓了過來
。
易水寒叫道:「獨孤兄弟,小心!」雙足一蹬馬蹬,人已鶴沖而起,撲向大樹,眼
見得大樹近身,雙掌一錯,一招「正氣衝霄」,直搗大樹。這一掌掌力甚是雄厚,那大
樹壓下之力頓消,反向西首倒彈了回去。
易水寒身形尚未落地,先前那粗魯之聲已道:「果然有兩下子,再接幾招。」西首
林中一人迅捷地飛竄而出,雙手化拳,向易水寒劈面打來。易水寒出掌架過,二人便鬥
了起來。
獨孤雪喝道:「喂,尊駕暗施偷襲,以大欺小,也算是英雄好漢所為。」見易水寒
不是那人敵手,便出言分那人心神。
那人也不答話,劈劈啪啪與易水寒拆了五招,忽然收拳而立,說道:「如此資質,
學了『一陽指』,武功便算是可以了。」易水寒見那人出招,已知此人並無惡意,一見
對方收拳,也不發掌,這才看清那人約莫四十上下,神態威猛,頭上梳了個髻,腰間插
著兩把短斧,完全是個伐木樵子打扮。易水寒道:「這點彫蟲小技,居然入得前輩法眼
?」樵子笑道:「武功乃是強身健體、防身克敵之道,若要治國平天下,武功卻又何足
道哉?」
獨孤雪見二人不再拚鬥,便道:「治國平天下,又干易大哥甚麼事了?」樵子微笑
不答,只向易水寒道:「易公子,你可見到朱兩書了麼?」易水寒暗奇道:「這樵子怎
麼知道我會見到朱大哥?」便道:「朱大哥別過在下,逕往西北去了。敢問前輩如何稱
呼?」樵子道:「我叫褚健石。易公子,你……你當初叫朱四弟作『大哥』,只怕是他
尚未認出你吧?你倒應叫他朱四叔才是。」
易水寒道:「叫他朱四叔?為甚麼?褚……」褚健石笑道:「叫我褚三叔。」獨孤
雪在馬上笑道:「初次見面,便想佔人便宜,真不要臉。」褚健石知他是開玩笑,也不
在意,只道:「哪來的店伴?莫不是偷了掌櫃的傢俬,跟小叫化私逃麼?嘿嘿,一對少
年人同行於荒野,豈非更不要臉?」獨孤雪雙頰飛紅,不敢再說。
易水寒未聽出褚健石話中之意,便道:「在下二人身有急事,暫且先與褚三叔別過
。」褚健石道:「我也要去前面找尋兩位朋友,易公子先到大理去吧。」易水寒心下一
動,問道:「褚三叔找尋的可是兩位姑娘,一個姓楊,一個姓高?」褚健石驚道:「易
公子怎麼知道?」易水寒便把與高楊二姝相遇,一路同行,直至二女被捉之事簡略說了
。
褚健石愈聽愈是心驚,聽完之後,額頭上竟有汗珠涔涔而下。易水寒十分詫異,問
道:「褚三叔,你怎麼了?」褚健石望了獨孤雪一眼,神色似乎甚是猶豫。
易水寒道:「獨孤兄弟不是外人。」褚健石道:「易公子,此事有關大理社稷興亡
,若是輕易洩漏了出去,則有萬千蒼生必喪生於兵燹戰火之中。你們別去鎮、輔二國公
的府第,趕快跟我趕到皇宮便是。」易水寒惶然不解,暗道:「高、楊二人縱是金枝玉
葉,也不可能因此而危及大理社稷,褚三叔何出此言?」
獨孤雪聽得二人說話,不由奇道:「去大理皇宮?褚三叔,易大哥與我都是一介草
民,進得了皇宮麼?」褚健石道:「易公子……嘿嘿,他跟大理國可有許多難以一言道
盡的淵源。獨孤……獨孤公子既與他結伴同行,咱們也不可見外了。」與易水寒翻上了
青霜神駒,指點路逕,三人兩騎便往大理趕去。
易水寒心中存著諸多難解之迷,任是絞盡腦汁,也得不到一鱗半爪的線索。尋思間
,恍恍惚惚經過了市集,經過了許多高大建築,忽聽得褚健石大聲道:「到了。」這才
回過神來,只見眼前高牆環拱,身前三丈餘處立著一個高大牌坊,書有「聖道廣慈」四
個鎏金篆字,牌坊後開了一個大門,門匾上書有三個大理文,也不識得是甚麼字。大門
口立了十五六個兵丁,見褚健石三人翻身下馬,忙奔出兩個兵士來,接過馬韁,引著馬
去了。
褚健石道:「這便是皇宮內苑正南的『承天門』。」領著二人走了進去,但見皇宮
大內建築卻不甚奢豪,只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數十隊軍兵穿梭來去,倒顯得氣象森
嚴。
行了柱香時光,來到一座大殿,只見殿中除了兵丁太監之外,卻有一個穿著黃袍,
身材魁梧的大漢負著雙手,面向著北牆而立。那人身旁擺放著一張大椅子,金光燦爛,
上面鐫了一條金龍,金龍雙目,卻是用兩顆夜明珠鑲成。
褚健石向易水寒與獨孤雪道:「快跪下行三拜九叩大禮。」說罷,自行跪倒在地,
朗聲道:「大內侍衛總領褚健石叩見皇上。」易水寒與獨孤雪心中大為震驚,暗道:「
這人便是大理國皇帝?我們居然見到了大理國皇帝?」只覺這一刻奇遇,真是駭人聽聞
,匪夷所思。二人聽的褚健石山呼萬歲,只感到那大理國皇帝威嚴萬分,不由齊低下頭
來。
那黃袍之人便是當今大理國皇帝應道帝段素順。大理國自文德帝段思平開國,至今
已傳了五帝三十六年,這段素順便是聖德帝段思聰之子。段素順轉過身來,緩緩道:「
褚兄弟,可曾尋回楊、高二位愛卿之女麼?」易水寒與獨孤雪偷偷對望了一眼,兩人均
想:「聽這皇帝說話中氣充沛,似乎會武功。不但會武功,而且還是武林高手。堂堂大
理皇帝,又怎會是武林中人了?奇怪,奇怪!」
卻聽褚健石道:「回稟皇上,不出皇上神機妙算,高楊二女果然被人劫走。慶幸的
是,微臣替皇上帶來了思冰太子。」段素順全身一震,說道:「思冰、思冰來了?你們
快快起來。」
三人站了起來。易水寒心道:「褚三叔領了我和獨孤兄弟前來皇宮,並未有第四人
,他說甚麼皇太子,到底是在何處呢?」四下張望,並不見得有人,目光漸漸向北面望
去。驀地裡看清那面南背北,迎著天光站立的大理國皇帝,渾身忽然如遭電擊,似乎全
不相信人間有此奇事,不由瞪大了眼,驚叫出聲。
獨孤雪聽得易水寒驚叫,抬起頭來,看見易水寒望著那大理國皇帝,不禁轉頭也向
那皇帝望去,忽然也是一聲驚叫。
原來那大理皇帝段素順,活脫脫便是易水寒的樣子,不過蓄了鬍髭,顯得比易水寒
年長了許多。
獨孤雪心中恍然大悟,暗暗驚道:「原來易……他便是大理國皇太子。唉,我為了
他偷偷從爹爹身邊逃了出來,又在那酒店中捨身救他。但……但他竟是大理國皇太子!
他身份如此尊崇,將來是要做大理皇帝的,三宮六院,佳麗三千,卻哪裡又會將我這個
苦命女子放在心上了……」念及此處,潸然淚下。
易水寒到此情景,也知自己便是那大理國皇太子了。一剎那間,種種離奇迷團頓解
,喃喃道:「你是我爹爹,你是我爹爹……」段素順饒是鎮力極強,也不禁激動萬分道
:「不錯,我是你爹爹,冰兒,你原名叫做段思冰,爹爹把你送到易家,才換了一個名
字叫易水寒。易水寒,易水寒,不是把冰字換成水寒的意思麼?」易水寒喃喃道:「原
來我叫段思冰,不叫易水寒,我叫段思冰……」
獨孤雪想起在那原野上告知段思冰閨名,說那「水寒」卻是「冰」字,不料一語成
讖,心中情郎果真是叫「思冰」,心中慌亂之極。
段思冰叫道:「爹爹、爹爹!」段素順身為皇帝,激動片刻,旋即寧定,道:「咱
們爺倆可有整整二十二年沒見面了。冰兒,你在襁褓之中,便被送到寧遠府易家,這二
十二年來,你過得可好?」段思冰心下有氣,暗道:「原來養父親大哥而輕我,全是因
為我不是他的親生之子。」當下道:「爹爹看我這一身,可像是十分愜意麼?」段素順
搖了搖頭,道:「你是我的兒子,有朝一日是要做皇帝的。我怕易大哥驕縱了你,當時
便叮囑他對你嚴加管教,到了你二十歲生日,讓你離家做乞丐來到大理,也是為父想叫
你吃吃苦頭,看看民間疾苦,將來做了國君,心頭也惦記著萬千老百姓。」
段思冰聽得父皇良苦用心,心中怨懟之情立消,暗道:「爹爹如此安排,卻都是為
了我好。」忽聽段素順道:「這位姑娘與你怎生相識的?」段思冰抬頭見父親指著獨孤
雪,頓感愕然,暗道:「姑娘?獨孤兄弟是女子麼?」仔細看看獨孤雪,秀眉鳳睛,櫻
桃小口,果然是個女子。
獨孤雪心中一涼,強自忍住,淡淡道:「易……段兄,恭喜你們父子相逢。我……
我要走啦。」扭過了頭,踏步便奔,雙眼中卻終於流下淚來。她奔到大殿門口,兩名侍
衛閃出便要攔阻,褚健石喝道:「你二人速速護送獨孤姑娘出宮。」二人應了一聲,施
展開輕功提縱朮,向獨孤雪身後跟去。
褚健石道:「皇上,高、楊二女的事怎麼辦?」段素順道:「火速飛鴿傳書,將朱
、傅、武三人召回,另派人召雍親王進宮,餘事再作計議。」褚健石應了一聲,出殿去
了。
段素順默默朝著兒子望了良久,忽然長嘆了一聲。段思冰道:「爹爹有何憂慮?」
段素順來回踱著方步,繞著丹墀走了數圈,雙手負背,緩緩道:「方今中原戰亂方
罷,天下五分,北為契丹族所立的大遼國,乃是虎狼之邦,對其他邦國均是虎視眈眈;
南為大宋,宋主趙匡胤蕩平諸國,結束中原自唐亡後五十餘年的戰亂,委實是一代雄主
,但他尚有北漢等國未平,加之他本國之中降人眾多,一時安撫尚且來不及,更無餘力
攻打他國;西部吐蕃,自早便與大唐來往,如今吐蕃四分五裂,不提也罷;西北黨項族
尚未一統,烽火四起,也不知要鬧到甚麼時候;西南部,便是我大理國了……」
段思冰心下狐疑,暗道:「爹爹此言何意?難道是要我去領兵打仗了?我對於戰陣
之事一竅不通,怎能領兵?」又聽得段素順道:「段氏龍興大理,已有三十六年,比大
宋立國,尚早了二十三年。但我段氏,卻是涼州武威郡漢人苗裔。這大理唐朝時叫作『
南詔諸部』,本是蠻荒之地,居民多為擺夷人,共分漢擺夷、水擺夷兩種,按地區來分
,又劃為三十七部。這三十七部在南詔蒙族治下,均是各自為政,互不遂從。因此段氏
雖已立國數十年,卻尚未真正統治大理,想那三十七部若有不從政令,必致兵戎相見…
…」
段思冰驚道:「可是有人鼓動三十七部造反麼?」段素順搖搖頭,道:「朕繼位三
年有餘,夙夜長嘆,憂心此事,經過這麼長時間的深思熟慮,終於得出一計。朕召集眾
漢臣商討之後,果覺可行,便依計行事,宣告三十七部首領,定於今年四月九日相聚大
理城皇宮之中,夷漢結成血盟,從此榮辱與共,福禍同當。這些擺夷人生性雖野蠻,卻
是純樸異常,一諾千金。」段思冰讚道:「爹爹好計!」
段素順左手捋捋髭鬚,又道:「但今日才是三月二十九,恐怕這在十日之內,便要
陡生奇變。」段思冰道:「爹爹算無遺策,又有何奇變?」
段素順嘿嘿笑道:「算無遺策,算無遺策?適才朕提到天下五分,這五國之中,以
大遼國力為最,冰兒你可知曉?當今大遼國皇帝耶律賢,也不是甚麼雄才偉略之人,何
足道哉?但這庸碌無為的耶律賢,卻生了個精明強幹的兒子,叫做耶律隆緒,今年也有
二十來歲了。這耶律隆緒素有大志,一心要做秦皇漢武那般開疆辟國的帝王。嘿嘿,秦
皇漢武窮兵黷武,又有甚麼好了?卻說這耶律隆緒既有此心,此次大理夷漢結盟,抵禦
外辱齊心協力,於他日後大志自是不利。以他之心,必定要百般阻撓。」
段思冰悚然大驚,回想起那葉貰言行,說道:「孩兒在鳳羽郡酒店所遇,擄走高楊
兩位姑娘之人,便是那耶律隆緒不成?」段素順道:「料來定然是他。唉,莫非真是上
天注定此事不成麼?」
段思冰聽得父親言中憂慮重重,大為不解,道:「耶律隆緒帶領幾個屬下隨從來到
大理,咱們只須偵得他落腳何處,開動數千大軍,便可將他剿滅,爹爹何不……」段素
順微微一笑,道:「傻孩子,你想得到的,爹爹豈會想不到。耶律隆緒又會想不到?他
早時深藏不露,此時故意顯示行藏,是想打消朕的銳氣。你可不知,如今咱們已是投鼠
忌器。」
段思冰道:「不錯,我怎麼沒想到兩位姑娘的安危?」段素順道:「若是兩個尋常
女子,哪怕是朕己出的兒女,倒還罷了,奈何卻是……冰兒,我段氏立足天南,卻不是
全憑一己之力。其中有兩大功臣,因是漢人,所以得我段氏重用,官祿世代相襲,權柄
日重。現今這兩大功臣的後人,一個姓高,名克羽,便是高姑娘的父親;另一個叫楊定
存,卻是楊姑娘的父親了。這二人年紀不過四十來歲,卻得封鎮國公、輔國公,小半固
然是仗著祖上餘蔭,多半卻是二人確是大才。這二公對女兒寵愛異常,勝於掌上明珠…
…」
聽到此處,段思冰已然明白,驚得背心冷汗涔涔,喃喃道:「耶律隆緒挾持二女,
不久必將傳訊二公,是時二公若是念於兒女私情,叛我段氏,則三十七部結盟之事不成
。大遼不日興兵,大理國只怕便要,便要……」言及此處,簡直不敢再想下去。
段素順淡然道:「大理國只怕便要葬送在朕手上。若真有那一日,段素順愧對段氏
列祖列宗……冰兒,幸虧你適逢此事,速來稟報。為今之際,朕只有親自出馬,瞞過楊
、高二公,領著四大家臣和你皇叔祖前往探路,在二公未被耶律隆緒要挾之前,救回二
女。」
段思冰雙膝一屈,跪倒在地,說道:「爹爹萬金之軀,不可輕易涉險,孩兒甘願代
替爹爹一行。」段素順笑道:「你哪一點功夫,鬥得了耶律隆緒身邊九番四武士麼?」
右手中指微屈,運起內功,嗤的一聲,中指指尖一股真氣激射而出,沙的一聲輕響,已
將紙窗穿了個圓孔。
段思冰不料父親竟是武學高手,驚訝萬分,口中說不出話來。段素順笑道:「這便
是咱們段家家傳的『一陽指』,日後爹爹自會傳給你。瞧你一身這麼髒,區公公,領冰
兒去洗個澡,然後帶他去見皇后。」丹墀上的老太監尖著嗓子,躬腰道:「老奴謹遵皇
上聖旨。」段思冰喜道:「皇后娘娘?是我母親麼?」跟在區公公身後,出了大殿。
段素順望著兒子的身影消失在門口,雙眉緊蹙,朝樑上道:「姑娘好身手,快下來
吧!」
樑上那人道:「段皇爺好厲害的『一陽指』,原來卻是故意演給我看的。」從樑上
躍落地上,竟是獨孤雪。
段素順道:「姑娘去而復返,對我兒真是一往情深啊!」獨孤雪一撅小嘴,說道:
「堂堂大理國段皇爺,竟也口不擇言地胡說八道。」她生性孤絕,頗有乃父大膽妄為之
風,卻不知此話出口,乃是欺君大罪,論律當斬。
段素順見她雙目紅腫,知她頗為傷心,暗道:「這位姑娘對冰兒當真是一片癡心。
」便道:「姑娘喜歡我兒,也無不可。但不知姑娘姓名如何稱呼?」獨孤雪嗔道:「誰
喜歡他了……」雙頰飛紅,沉吟了片刻,方道:「我叫獨孤雪。」
段素順「啊」的一聲,面色陡變,急道:「你姓獨孤?獨孤我尊是你甚麼人?」獨
孤雪心思細密,若在平時,定已察覺段素順話音有變,但她此時意亂情迷,聽得段素順
並無阻止她與段思冰來往之意,只覺心中甜甜的,對段素順惡感頓消,便道:「獨孤我
尊正是家父。」
段素順早已料中,聞言嘿然無語,心中只道:「冤孽,冤孽!」沉默半晌,由懷中
掏出一塊金牌,道:「獨孤姑娘,這便是朕的『金龍御牌』,大理國上下,見牌如見朕
,你且拿著,日後出入宮闈,無人敢阻你。」右手輕揚,將金龍御牌擲了過去。
獨孤雪伸手一招,抓住金牌,將那金牌攤在掌心,但見那金龍御牌長約三寸,寬盈
寸餘,一面鐫了一條騰空神龍,神龍雙目,都是夜明珠製成。另一面鐫了八個小篆,仔
細辨來,認得是「想相為塵,識情為垢」八字。獨孤雪暗道:「『想相為塵,識情為垢
』,哼!段皇爺這番話卻又勸得了誰?」將金龍御牌收入懷中,謝道:「獨孤雪謝過段
皇爺賞賜,這便告辭。」雙足點地,又由大門縱了出去。
段素順喃喃道:「獨孤雪,獨孤雪……」眼見人已遠去,卻兀自大失常態地念個不
休。
獨孤雪心中不解,暗道:「段皇爺說甚麼『日後出入宮闈』,自是答允易……段郎
和我的事了,唉,段郎啊段郎,不知你心中想的是那位高姑娘呢,還是楊姑娘。」在她
心內深處,卻隱隱藏著一個念頭:「段郎心中,一定是在思念我了。」只覺得和段思冰
這個小冤家分離片刻,心中也是難受之至。
獨孤雪一陣亂闖,逢著有人之處便拿出金龍御牌,喝問皇太子在何處沐浴。那些軍
士護衛、太監丫環,從未聽說冊立皇太子,均感愕然,但見一個店伴模樣的少年拿著金
龍御牌在皇宮之中四處招搖,更是從所未見,紛紛嘖舌不已。見牌如見君,眾人也不敢
多問,所幸皇上未登基之前,沐浴所用的天池殿倒是知道的,便慌忙告知。
獨孤雪疾奔一陣,終於來到天池殿殿外,見得這座殿比段素順適才接見自己的殿宇
小了許多,站在門外,卻聽那老太監區公公道:「殿下,老奴去叫幾個宮女來侍候殿下
。」段思冰急道:「不用、不用!男女有別,千萬不可。區公公,這裡已灌滿了熱水,
你先出去,我洗完澡立即叫你。」區公公道:「老奴遵命。」嘎然一聲打開殿門,閃了
出來。
獨孤雪心下大惱,暗道:「這太監男不男女不女的,果然不是好東西。段郎要洗澡
,他卻要去叫幾個宮女來侍候段郎……真是羞死人了。」猝然上前,右手一探,封住了
區公公左肋「章門穴」。
區公公不會武功,更不料有此巨變,只覺肋下一麻,已自動彈不得,忽然竟背人家
托起,隨手扔落。區公公心道:「我命休矣!」孰料身落之處鬆軟異常,卻是落在草坪
上。
獨孤雪輕敲殿門,低聲道:「段郎!段郎!」段思冰正要寬衣解帶,入盆沐浴,忽
聽一人叫道「段郎、段郎」,暗自琢磨,心下奇道:「誰會叫我『段郎』,這『郎』字
,可不是郎情妾意麼?」尋思開來,竟忘了答話。
獨孤雪心下有氣,暗道:「你做了大理國皇太子,端的更了不得了。」大聲叫道:
「段思冰,你是不是在洗澡?」段思冰恍然大悟:「原來是獨孤姑娘,怪不得恁地耳熟
。啊喲,她叫我『段郎』,可是……唉,獨孤姑娘的心意,我又怎會不知道。」竟在此
時此刻回想起與獨孤雪相處的情境來,心中只覺得甜絲絲柔膩膩的,想道:「我雖不知
她是女兒身,心中卻早已對她產生了情感。」
段思冰正自回味,卻聽得獨孤雪大怒道:「段思冰,你給我裝聾作啞,卻不想救高
、楊兩位……」段思冰聞言,悔道:「我怎麼不趕快開門?倒怪不得獨孤姑娘誤會了。
」不待獨孤雪說完,急忙過去拉開殿門。忽然颼的一聲,一件物事衝了進來,與他撞了
個滿懷,卻是獨孤雪。
原來獨孤雪聽得段思冰和區公公的對話,知道他尚未除衣,叫了幾聲,不見答應,
心下著惱。那大門虛掩著尚未關上,便闖了進去。不料段思冰正來開門招呼,這二人一
人開門,一人撞門,無巧無不巧便撞在一處。
段思冰大驚,急忙鬆開獨孤雪,說道:「獨孤……姑娘,對不住?」獨孤雪低下頭
來,偷偷瞥了段思冰一眼,但見他滿臉負疚之色,情知錯怪了他,嗔道:「你還叫我獨
孤姑娘,可是,可是……不喜歡我麼?」聲音愈說愈低,最後「麼」字出口,竟如同蟻
鳴般渺不可聞。
段思冰縱然不聞一字,也早已明白,剎那間只覺猶如吃了人參果一般,渾身上下十
萬八千個毛孔,沒一個不舒暢,當下喜道:「喜歡的,獨孤姑娘……雪兒,我喜歡你,
就算你要我的頭,我也可以給你。」獨孤雪連呸了三聲,道:「我要你的頭幹甚麼?我
只要每天跟你在一起便是了。」
段思冰欣喜萬分,低低叫了聲「雪兒」。獨孤雪也叫了聲「段郎」,二人重新四臂
相抱,面頰緊貼。獨孤雪道:「段郎,我做不來皇后娘娘的,你答應我,你也不做皇帝
,好麼?」段思冰道:「我答應你,我永遠不做皇帝。」心道:「皇帝做不做又有甚麼
稀罕了?雪兒不願做皇后……」驀地裡想起一事,說道:「雪兒,我們去見我媽媽吧?
」
獨孤雪含羞道:「我這般打扮,怎能去見你媽媽?待我們立了大功……」段思冰奇
道:「立了甚麼大功?」獨孤雪道:「你鬆開我,我便跟你說。」
段思冰心中不捨,卻不忍拂了可人兒之意,二人分了開來。獨孤雪道:「咱們去救
人。」段思冰道:「對,咱們去救高姑娘和楊姑娘。」獨孤雪故作生氣的樣子,道:「
哼,陪你去救兩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真是氣死人了。」
段思冰溫然道:「雪兒,從今以後,我心中除了你,還會有別的女子麼?但是能否
救出高楊兩位姑娘,事關大理氣運,委實不可等閑置之。」獨孤雪點頭道:「正是如此
。」心中卻想:「段郎是段皇爺的愛子,段皇爺怎會輕易放棄他?除非我這次救出高、
楊二女,段皇爺才有可能答應不逼段郎做皇帝。」
段思冰忽然想起耶律隆緒手下個個武功高強,自己和獨孤雪合力絕非其敵,便道:
「雪兒,咱們倆人可鬥不過耶律隆緒。」獨孤雪笑道:「傻哥哥!若論我們的武功,兩
人合起來也敵不住你爹爹的『一陽指』,更何況你爹爹有四大家臣、雍王相助。你且想
想,我有甚麼法子。」
段思冰心中早已想到,卻不願提及,所以緘口不語。獨孤雪玉雪冰明,哪能不知,
當下怒道:「你便是瞧不起我爹爹。是了,你爹爹是大理國皇爺,有道明君,我爹爹卻
是江湖中人聞風喪膽的大魔頭。」這一次卻是真的發怒了。段思冰道:「我和你再也分
不開了,你爹爹在我心中也如我親生父親一樣,我對他老人家哪能說甚麼?不過,不過
你爹行事,唉……」
獨孤雪道:「西門無淚給了你一本《黃庭劍經》和一把紫薇軟劍,你便這般被他收
買了?黃庭劍法我也會使,你要學更不要需要甚麼劍經,我傳你便是。」段思冰搖頭道
:「不是這個原因。」
獨孤雪見他不與自己爭辯,心知這個情郎是永遠不會負心了,心中餘怒早消,只是
淡淡道:「段郎,其實我爹爹也不是很壞的人。」眼見段思冰在明淨的石階坐下,也跟
過去靠在段思冰身旁坐了,偎依在段思冰懷中,道:「我很小很小,根本不會記事的時
候就沒有了媽媽。那時,我爹爹領著我住在大山裡,一年四季便自己播種耕種,還養了
一些小雞小豬。到得小雞小豬長大了,便捉到集市上去換一些衣服甚麼的日用之物。」
段思冰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奇道:「你爹爹,『琴魔』獨孤我尊,居然是自己務農為
生?」獨孤雪白了他一眼,淡淡道:「這有甚麼稀奇了。」又覺得段思冰之問理所當然
,微感內疚,道:「段郎,你別打岔,我慢慢說給你聽。」續道:「長大的小豬小雞賣
了一批又一批,我也漸漸懂事了。爹爹整天陪著我玩耍,既不教我學文,也不教我習武
。但是到了晚上,他便會拿出他的琴來彈奏一支短曲,彈了一遍又一遍,整天翻來覆去
的都是在彈那支小曲。」
段思冰道:「是那張鐵琴麼?」獨孤雪道:「我叫你別打岔,你就是不聽。」段思
冰伸了伸舌頭,道:「好,我再也不打岔了。」獨孤雪道:「那琴其實是張木琴,不過
那木料是海外異物,其堅如石,撞擊時能作金鐵交鳴之聲,所以江湖上的人都以為是張
鐵琴。
「每年的五月五日端陽節晚上,爹爹彈完小曲,總會捧出一張牌位,痛哭一場。到
後來,我有七八歲之時,他竟是每隔兩三天便要彈奏琴曲,彈罷便即低泣不止。有一天
晚上,我又看見爹爹在痛哭,便道:『爹爹,你不要哭,雪兒怕。你一彈琴便要流淚,
咱們把這琴扔了,從此不要彈它,也不哭了,好麼?』爹爹拭了拭眼,撫摸著我的腦袋
,道:『傻孩子,你不懂的。』我說:『總之是這張琴壞,惹得爹爹哭了,雪兒要爹爹
把它扔得遠遠的,從此不再看到它。』爹爹長嘆了一聲,道:『沒了琴,爹爹就不能彈
那首小曲了。那首小曲,叫做《相見歡》,是有詞兒的。當年你媽媽最愛聽爹爹彈奏這
首曲兒。月光之下,花草叢中,彈著彈著,你媽媽便開始在花叢中翩翩起舞,舒袖揚眉
,曼聲唱道:「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
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唱到「人生長恨水長東」,爹爹便鼓掌稱讚。』那首《相
見歡》本是首淒婉的曲子,爹爹學著媽媽唱來,音腔雖正,但那粗豪之聲唱出來卻甚是
彆扭。我大聲叫道:『好難聽,好難聽,雪兒不要聽了。』
「爹爹怔了一怔,又道:『是啊,爹爹唱的難聽,原也只有你媽媽那種天仙化人般
的人物,才配唱這曲子。』我感到十分奇怪,問道:『爹爹,這兒從來只有我們兩人住
在這裡,哪裡有甚麼媽媽了?媽媽又是甚麼人?』爹爹道:『媽媽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
。爹爹以前跟你媽媽並不住在這裡的。』我十分好奇,又問道:『那麼爹爹以前住在哪
裡?』爹爹點頭道:『好吧,爹爹便把從前和你媽媽的故事講說給你聽聽。』我很高興
地搬了小木凳坐在院子裡,便聽爹爹講他們的故事。
「爹爹望了望圓圓的月亮,道:『爹爹很小很小的時候,跟爹爹的爹爹和爹爹的媽
媽住在一個很多很多人住的地方。那裡的人都很野蠻,整天拿著刀和劍,不是你來殺我
,就是我來殺你。』我問道:『爹爹真壞,雪兒聽話乖乖,你為甚麼要殺雪兒?』爹爹
笑著說道:『傻孩子,我是說哪些人很壞,知道了麼?』見我點頭,他又道:『一天晚
上,有人放了一把火,燒著了一個住了很多人的地方。後來有很多陌生人衝到了我們住
的那個地方,說是甚麼「大晉皇帝大赦天下,李唐餘黨皆盡伏誅,天下從此太平了。」
唉,就在「天下從此太平了」的第二天晚上,一夥人闖到我們屋子裡來了。』我望望四
周,道:『人在哪裡,雪兒怎麼從來沒看見過?』
「爹爹道:『那時候還沒有雪兒呢。』嘆了口氣,又道:『那夥人要爹爹的爹爹和
爹爹的媽媽殺雞宰豬,爹爹的爹爹說沒有豬和雞,就被那夥人一刀殺了。』我急忙叫道
:『爹爹別說了,雪兒怕!』爹爹道:『雪兒不用怕,就是來了千軍萬馬,爹爹也會叫
他死無葬身之地。那天爹爹的爹爹死後,爹爹的媽媽急了,忙將爹爹塞到床底下,叫爹
爹不要出聲。那夥人跑到裡邊來,要撕爹爹的媽媽的衣服。』
「我又覺得十分奇怪了,問道:『撕衣服幹甚麼?他們餓急了,要撕衣服來吃麼?
』爹爹道:『你不懂的,長大了就懂了。』我心中暗暗納罕,為甚麼長大了就懂了,這
時又聽爹爹說道:『爹爹的媽媽一生氣,自己在牆頭上撞死了。爹爹嚇的不敢動,一直
到了第二天天亮了,才從床底下爬起來。從那以後,爹爹的爹爹和爹爹的媽媽都沒有了
。爹爹那時跟你現在一般大,沒了爹爹和媽媽,一個人出了門,只見到處牆破了,房坍
了,有的地方還有火。地上到處擺滿了死人。』我問道:『為甚麼會死呢?餓死的嗎?
他們幹麼不自己種莊稼,養小豬小雞?』
「爹爹搖搖頭,道:『有人種,有人不種;有人養,有人不養。不種不養的人,到
了餓的時候就去搶別人的,別人不肯給,他就把人殺了。』我很是氣惱,大聲道;『那
種人真壞。』
爹爹道:『那時候,爹爹也不能種地啊,太小了。爹爹到處走,有時候能討一點東
西吃,有時候討不到,只有吃樹葉,吃泥土。』我問爹爹:『樹葉和泥土能吃麼?』爹
爹道:『不能吃也只有吃啊,不然就餓死了。好幾次,爹爹都暈了過去。後來爹爹走過
很多地方,看見有的地方連樹葉都吃光了,那裡的活人竟把死人煮來吃了……』我『呀
』的一聲大叫,雙手摀住臉,心裡只想:『死人不能吃的,死人不能吃的……』
「爹爹卻沒注意到我,他只是接著說下去:『後來爹爹就明白了一個道理:就算要
種地,也要有讓別人搶不走糧食的本事。可是天下那麼多想搶人的人,得有多大本事才
能讓他們搶不走啊?有一次,爹爹又餓暈了。醒來才知道,是一個老和尚救了我。』
「我問道:『甚麼是老和尚?是個長得像玉米一樣的東西給你吃了麼?』爹爹笑道
:『老和尚是剃了光頭的人,不是大玉米棒子。這老和尚說他叫智和,是秀州禪符院的
,問我願不願意跟他去。爹爹心想,只要有飯吃,去哪裡都行。老和尚聽爹爹答應了,
抱起爹爹,一溜煙跑開來。到了晚上,來到一座大屋。』我十分擔心,道:『老和尚沒
有吃的,要把爹爹煮來吃了麼?吃了沒有?』爹爹道:『煮活人來吃也是有的。但老和
尚是個好人,他給爹爹吃的,穿的,又把一身學了去種地,誰也搶不走的本事傳給了爹
爹。後來爹爹長大現在這般高大,卻沒有鬍子的時候,老和尚生了病,對爹爹說他要死
了,一身本事都傳給了爹爹,還有一張琴,也給爹爹吧。拿出了琴,閉眼睛死了。爹爹
一看,那琴上有幾個字,上面說:「南溟夷島,產木名伽陀羅,文如銀屑,其堅如石,
遂用作此。」爹爹很高興,爹爹很厲害,沒有人再敢來欺負爹爹了。』
「我問爹爹:『別人不敢來欺負你,你卻又去欺負別人麼?』爹爹道:『爹爹也不
去欺負別人。爹爹只揀那些欺負別人的人,不留情的一個一個殺了。』我拍掌叫道:『
好爹爹,好爹爹。』爹爹又道:『但是很多壞人連在一起,反而說爹爹是壞人,他們給
爹爹起了個綽號,叫做「琴魔」。爹爹也不怕他們。到處找他們,找到一個就殺一個。
後來爹爹遇到兩個人,說爹爹幹得好。爹爹一時被他們唬住了,跟他們在一起喝酒、吃
肉。那時候爹爹早就遇到了你媽媽。你媽媽說爹爹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好漢子。兩個人
就好上了,才有了你。』
「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到他們好上了跟我有什麼干係,便問道:『爹爹你和媽媽好
上了跟我有甚麼干係?』爹爹笑而不答,繼續道:『誰知先前和爹爹一起喝酒吃肉的那
兩個人卻是狼心狗肺,竟在你媽媽生下你之後,把你媽媽害死啦。』我心中一片慌亂,
雖不知道媽媽是甚麼人,卻覺得這人一定對我很好,忙問道:『為甚麼把我媽媽害死了
?為甚麼把我媽媽害死了?』爹爹慘然一笑,說道:『為甚麼?天知道為甚麼!爹爹這
才明白了天下沒有一個好人。』我問道:『雪兒不是好人麼?爹爹不是好人麼?』爹爹
說道:『不錯,除了爹爹和雪兒,再也沒有第三個好人了。』」獨孤雪說道「再也沒有
第三個好人了」,含情脈脈地望著段思冰,溫柔的眼神似乎在說:「這不正是第三個好
人麼!」
段思冰忽然沒聽她再說,便問道:「後來呢?」獨孤雪道:「後來爹爹說道:『世
間最壞的人,不是哪些搶別人糧食的人,也不是哪些殺人的人,而是哪些好話說盡,壞
事做絕的人。雪兒,你媽媽死後,爹爹立即帶著雪兒來到這裡,已有七年了。因為那時
候那兩個人合起來,本事比爹爹厲害,所以爹爹沒有輕易去報仇。這些年來,爹爹每天
自己練本事,再過幾年,就鬥得過他們了。』我站了起來,抱著爹爹的大腿,道:『爹
爹答應雪兒,不要去報仇,不要去報仇!』爹爹搖頭不語。我邊搖著他的大腿邊哭,終
於睡著了。此後,爹爹不再向我提過這些事。」
段思冰喟然長嘆道:「雪兒,想不到你身世如此淒苦,以後我一定會好好疼你。」
獨孤雪笑道:「我爹爹說,世間最壞的人便是好話說盡,壞事做絕之人,你這般甜言蜜
語,難道是說你麼?」段思冰笑道:「不敢不敢,你爹爹最恨這種人,我若是這種人,
豈不給他老人家殺了?我段思冰是那種好話說盡,好事做絕的人。」忽然想到獨孤我尊
提到報仇,便道:「你爹爹報了仇沒有?」
獨孤雪搖頭道:「不知道。到了我十三歲那一年的三月月底,爹爹忽然獨自出去了
。這時我已懂事了許多,心裡尋思道:『爹爹不會丟下我一個人的,他一定是替媽媽報
仇去了。』過了五六天,爹爹果然回來了。他對我道:『雪兒,不成了,我們得趕快搬
家!』我早已明白他在武林中殺孽太重,結了很多仇家,便問爹爹是不是有人要來尋仇
。
「他臉上現出痛楚神色,道:『憑我獨孤我尊的武功,誰敢上門來尋仇,真是活膩
了。』我再三追問,才知道他這次去報仇,又中了人家的計。他一時心腸軟,被那人哄
住,吃了一粒毒藥,叫做『十全大毒丹』。這『十全大毒丹』其實也毒不死人,卻在一
天十個時辰之中,總讓人五臟六腑,五官四肢疼痛不堪。若是中毒之人會得內功,便須
到一個十分古怪的地方靜下心來,以內功克制毒氣,全身才會不痛。那仇家並不想害死
我爹爹,只想讓他在這十年之中反躬自省,因此約定十年之後再會。」
段思冰已然明白,插口道:「那仇家便是『劍聖』西門前輩。」獨孤雪點頭道:「
正是。我們搬到河朔一帶,尋了半月才找到那個古怪之地。這半月之中,見得爹爹疼痛
時的慘狀,我內心中也怨那下毒之人忒也心狠手辣。後來我們隱居在那裡,爹爹說道:
『雪兒,此人武功不低,若是在這十年之中爹爹每日運功抗毒,只怕十年之後的決戰是
鬥不過他了。除非你學了他的獨門武功,讓爹爹每日毒性尚未發作的兩個時辰之中與你
拆招,或能想到克敵制勝之策。』他與那仇家交好之時,彼此武功曾經傾囊相授,不過
二人各恃絕技,誰也不想真的去學對方武功。但功夫怎麼練,他卻是知道的。因此這十
年之中,爹爹便教我學西門無淚的黃庭劍法。在他自己心中,卻充滿了懊悔之意。」
段思冰奇道:「他終於想通,沒去報仇了麼?」獨孤雪嘆道:「若真的沒去報仇,
西門無淚又怎會死在藍竹林?」她下面本有一句:「你我又怎會相識?」終於忍住沒有
說,只是續道:「到了我十七歲那年的端午節晚上,他在我媽媽的靈位之前懺悔,無意
中被我聽到了。原來他不讓我學文,也不讓我習武,是不想讓我捲入人世武林的是非恩
怨,反正我是他的女兒,天下也沒人敢來欺負我。但是自中毒後,不得已傳了我黃庭劍
法,違背了昔日在我媽媽靈位之前立下的誓言。唉,要是我一生生活在他羽翼之下,縱
然每日無憂無慮,卻又有甚麼意思?他那天又在母親靈位之前說,若要我終身不受人欺
負,他必須成為武功天下第一。只有武功天下第一,才有權力向人發號施令,才沒有人
敢違背他。當時我真想走過去對他說一句:『爹爹,我不要你成為武功天下第一,我只
要你過得快活。』但我知道他向來固執,也不敢去勸他。」
段思冰聽完,唏噓連連,道:「武林中盛傳兩大絕世高手『劍聖琴魔』,而今『劍
聖』已死,你爹爹便是武功天下第一了。」
一人說得出神,一人聽得投入,不知不覺間周圍漸暗,變得一片朦朧。
獨孤雪道:「我爹爹武功,確是天下第一了。咱們這便去求他,救出高楊兩位姑娘
。」
段思冰思忖獨孤我尊行事,知道他並非生性邪惡之輩,便道:「求他也未嘗不可,
但他肯答允麼?」獨孤雪嫣然笑道:「只要我求他,他無有不允。」段思冰道:「我們
又到哪裡去找那耶律隆緒?」
獨孤雪站起身來,道:「耶律隆緒既想要挾鎮國公、輔國公,勢必不敢遠離大理。
他們想打消段氏的士氣,不大大鬧一番是不會走的。今日點蒼派那姓趙的約他明日到點
蒼山玉局峰比武,他定是非去赴約不可。點蒼乃是大理赫赫有名的武林門派之一,耶律
隆緒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但依他穩沉的性子來說,今晚他一定會派人前去玉局峰勘察
地形。我們今晚趕快趕上玉局峰,躡蹤追去,一定能找到高姑娘和楊姑娘。」
二人這一聊已聊了一個多時辰,段思冰也沒洗澡,他趕了一天路,本已又困又乏,
這時聽得事情緊迫,急忙振作精神,說道:「我們馬上趕去點蒼玉局峰。」
獨孤雪小嘴一撇,道:「你不見你媽了麼?」段思冰道:「見我媽倒是不忙,咱們
先找到你爹爹把人救出來再說。」二人拉開大門,但見園中黑沉沉的,甚麼也瞧不見。
獨孤雪道:「咱們從北門出宮,找回坐騎。」二人施展開輕功提縱朮,由牆頭上掠
了過去。那大理國君生活甚是簡樸,整座皇宮佔地也不甚廣,二人不刻便越過了。來到
承天門門口,二人飛落地上,守在門口的幾個兵丁瞧見了,大聲嚷道:「甚麼人?」獨
孤雪迎了上去,朦朧中瞧不清楚哪一個是領頭軍官,掏出金龍御牌,道:「誰是你們的
長官。」
一人走了過來,接過金龍御牌,看得不甚清除,仔細摸了摸,辨出是甚麼物事,駭
然驚道:「屬下該死,屬下該死!」忙將金龍御牌塞回獨孤雪手中。獨孤雪道:「下午
我們與武總領進宮之時,將兩匹健馬交給了守門兵卒,快快牽來!」那軍官連連應了,
回頭叫道:「勾堯、程超,還不快去將上使的寶馬牽來。」
過了一會,兩名兵丁牽來紫電青霜,段思冰與獨孤雪上了馬,獨孤雪道:「段郎,
我爹爹還在鳳羽郡,咱們逕往西北而去便是。」二人高喝催馬,一路北去。
青霜紫電神行極速,轉瞬已出了大理城,正疾行間,北邊忽然傳來「得得得」的馬
蹄落地聲。段思冰大感詫異,心中暗道:「這無星無月之夜,又還有誰這麼急著趕往大
理呢?」
獨孤雪道:「段郎,咱們勒住馬韁瞧一瞧。」二人勒住馬韁,過了一會,馬蹄聲愈
來愈響,漸漸向這邊靠攏了。二人正猜疑間,一匹馬馱著一個朦朧的人影疾奔過來,由
青霜紫電二馬之間穿了過去。
光線昏暗,彼此間看得不甚清楚,但見那人身材魁偉,似乎是個雄赳赳的武夫。那
人本自離去段思冰二人已有數丈,忽然「哦」了一聲,心中省道:「原來是這兩人。」
掉轉馬頭,高聲喝道:「姓易的小朋友,有種就別逃走。」
段思冰聽那人說的漢語語音含混,登時想起,對獨孤雪道:「雪兒,這人是那耶律
隆緒的下屬。」獨孤雪壓低了聲音,道:「此人孤身在此,絕不是我們二人敵手,你且
假裝害怕,不要讓他逃了。」段思冰「哎喲」一聲驚叫,從馬鞍上摔了下來,急叫道:
「雪兒,咱們趕快逃命吧!」獨孤雪見他做作逼真,忍俊不禁,險些笑出聲來。
那漢子正是耶律隆緒此次帶來大理的金箭武士之一。他在黑暗中隱約辨得前方有人
,本不知是誰,但段思冰一身乞兒打扮,獨孤雪又做了店伴裝束,二人服飾都是大異於
常人,那人依稀看得二人衣袂影子,便即認出。那漢子及見一語出口,對方竟被嚇得從
馬鞍上摔了下來,不由暗罵道:「這人如此窩囊透頂,王爺卻如何盯著他不放,定說他
是個可用之人?」
獨孤雪躍下馬來,扶住段思冰,卻朝那漢子道:「尊駕是哪位?」
那漢子聽得獨孤雪語音發顫,似乎是強自定住心神,內心的驚恐卻無法掩飾,心下
更加得意,朗聲道:「我叫耶律榮。易朋友,我家公子你青眼有加,你為何俟機逃遁?
趕快跟我去見我家公子,我也替你說幾句好話。」翻下馬來,迫向段、獨孤二人。
段思冰冷笑道:「嘿嘿,貴公子不是對我青眼有加,而是解不了『七魄離身散』之
毒,想找我姓段的拿解藥吧。」耶律榮連呸了兩聲,喝道:「不識抬舉的傢伙!甚麼解
藥,根本沒有的事,『七魄離身散』乃當世第一奇毒,你這夥伴怎能弄到?」
獨孤雪「哦」了一聲,道:「尊駕這般說法,可真是洞若觀火,聰明絕頂啊。」她
知道以這耶律榮之智,決計推斷不出火藥之中無毒,故意譏刺了一句。
耶律榮臉一紅,好在黑暗中也無人瞧見。他雙手箕張,朗聲道:「兩個小娃兒一齊
上,不要讓江湖中人笑話我耶律榮欺負小娃兒。」獨孤雪冷笑道:「大言不慚!」一招
「此非枝葉實是根」,長劍抖動,虛綰了一個劍花。
耶律榮喝道:「原來是崑崙派玉樹道長門下。」徒手來撥長劍。長劍一轉,陡然變
成實招,劍鋒便向他右手五指削落。耶律榮吃了一驚,急忙撤手,由腰間抽出九節鞭,
揚手向長劍捲去。二人交手第一回合,均感對方武功之高出己意料,不敢怠慢,劍來鞭
往,戰在一處。
段思冰候在一旁,心中盤算,只消獨孤雪落了下風,立時拔劍而上。眼見二人拆了
數十招,均無落敗跡象,按捺不住,正要拔劍相助獨孤雪,忽聽得又是「得得」一陣馬
蹄聲由西北傳來。
段思冰心中一凜,暗道:「來人定是耶律榮的幫手了。」大叫「糟糕」,他知耶律
隆緒南來共帶爪牙一十三人,以九番武功為最,四武士武功次之,而四武士中,又是武
帥第一,其餘三人約在伯仲之間。他心中忖道:「來人無論是番人還是武士,武功都較
我為高,此際雪兒抽身不得,我神駒雖快,卻不忍棄她而逃。罷了,罷了,生死由命,
我偷偷躲在馬後偷襲此人,倘能得手,也有一半勝數。」伏身馬後,只待來騎到達。
來人的坐騎也是奇快,眨眼之間,已奔到眼前。段思冰依稀見得那騎客並非大理人
裝束,暗道:「耶律隆緒裝神弄鬼,又讓手下換了甚麼服飾?」潛運內功,雙足點地,
兩隻手掌悄沒聲息地向那騎客背心印去。
那騎客忽覺一股勁風襲來,略覺一驚,旋即便察覺此人功力不高,右手輕回,向背
後帶了一圈。段思冰掌力忽然沒了去處,正驚疑間,那騎客方向卻有一股內功指向自己
胸口。段思冰登時受那股力道一震,喉嚨一甜,已噴出一口鮮血,心中吃驚更甚,暗道
:「莫非此人是神道妖魅?」
那騎客輕勒馬韁,喝道:「不成器的傢伙,竟施暗算偷襲。」段思冰叫道:「看劍
!」一招「內外提爐」,長劍出鞘,左蕩右震,刺向敵手。那騎客伸指一彈,嗡的一聲
,正彈在劍脊上,段思冰的長劍竟被彈了回來,刺向自身。段思冰心下大駭,暗道:「
這是甚麼武功?這是甚麼武功?」招變「倒捲珠簾」,紫薇軟劍向騎客下顎刺去。騎客
仍是右手屈指一彈,便將段思冰長劍蕩向段思冰的下顎。段思冰驚叫出聲,道:「這是
甚麼功夫?」
那騎客詫道:「咦,這是寧遠府易家傳男不傳女的『易家劍法』,也不是甚麼厲害
的武功,但易黃素有氣節,怎的讓子侄輩做了番邦的走狗?」段思冰聽那人說出養父名
字,心中驚疑,聽那人說完,已知是場誤會,便收回紫薇軟劍,說道:「在下大理段思
冰,不知尊駕是哪位高人。」
那騎客朗聲笑道:「小朋友,我這手功夫也算是威震武林的絕技了,你認不出來麼
?」段思冰道:「威震武林的絕技可就多了去啦,諸如丐幫的『打狗棒法』、『降龍十
八掌』,段家的『一陽指』,『劍聖』西門無淚的《黃庭劍法》,在下怎能一一列陳出
來,更不曾有機遇一一見識。」
獨孤雪一劍逼開耶律榮,高聲道:「這是慕容家的『參合指』絕技。」
段思冰驚道:「『參合指』,這位是……」
那騎客笑道:「小丫頭還算有點眼力。老夫慕容延釗,正是慕容氏傳人。小丫頭,
你認出老夫,老夫總也得給一點見面禮。你閃開吧!」說話聲中,雙足運力,早已飛縱
下來,有如一隻大鷹般撲向耶律榮。
獨孤雪閃到段思冰身邊,喜道:「慕容前輩到來,這賊子還討得了好去?」向段思
冰道:「段郎,你可傷的重麼?」段思冰見她關心自己,十分痛楚也早已消了八九分,
何況並未受重傷?當下搖了搖頭,說道:「咱們看慕容前輩擒住番狗。」
耶律榮也聽過「參合指」大名,心道:「聽說慕容延釗乃大宋名將,又是趙匡胤的
總角之交,不料竟是威震武林的慕容氏傳人。」慕容氏是數百年來江湖中聲名顯赫的武
林世家,「參合指」正是慕容氏的絕藝。
耶律榮武功本也不低,但內心多了一層恐懼,手上便少了一分威勢,甫交數招,戰
局立現勝負徵兆。耶律榮九節鞭一招「懶龍滾地」,捲向敵手雙足足脛,甫料九節鞭方
才出手,勁道方向突變,竟然繞了回來,反而纏住了自己足脛。慕容延釗左手疾伸,已
封住他的「期門穴」。耶律榮穴道被封,動彈不得,鞭勢未消,卻將他帶倒在地,直挺
挺地滾了一圈,方才穩住。
慕容延釗將耶律榮擊敗之後,身形卻禁不住晃了兩下。段思冰和獨孤雪雙雙奔過,
扶住了他。段思冰道:「前輩可是被這賊子傷了?」慕容延釗搖搖頭,說道:「憑這番
狗功夫,怎生傷得了我?我是被那些番人所傷。」段思冰心想慕容延釗如此身手,尚且
為耶律隆緒手下打傷,若是自己二人尋不到獨孤我尊,前去救人,豈不是飛蛾撲火?
慕容延釗道:「這番狗身上有兩封書信,趕快搜了出來。」段思冰奔過去,果然在
耶律榮懷中掏出兩封書信來,獨孤雪打亮火摺,只見兩封書信信封上分別寫道:「字呈
大理國輔國公楊公定存謹啟。」「字呈大理國鎮國公高公克羽謹啟。」下款卻均是落著
「契丹耶律隆緒頓首百拜」十字。
獨孤雪望了段思冰一眼,道:「段郎,這耶律隆緒做事倒也真是雷厲風行啊。」二
人不需折信便即知道,信中定是要挾高、楊二人的言詞。
慕容延釗嘆道:「皇上所料,果然不差分毫。」段思冰奇道:「慕容前輩見到我爹
爹了麼?」他聽慕容延釗所言,只道慕容延釗已見到父親。
慕容延釗在黑暗中離段思冰雖然較近,卻也看不清他面目,當下問道:「小朋友是
哪位?」
獨孤雪道:「段郎乃當今大理皇上段素順長子。」慕容延釗頓時明白段思冰誤解自
己語意,便解釋道:「老夫所指,乃是我大宋天子趙匡胤。」
此言一出,不獨段、獨孤二人震驚,被封住穴道的耶律榮心中也是頗感詫異,暗想
:「大宋天子也派了人來大理麼?」慕容延釗知二人心中所想,便道:「大理段氏與擺
夷三十七部結盟之事,早有祕探回報東京。皇上得知,立即召集一干重臣聚首商討。皇
上道:『大理段氏治國,政通人和,與我大宋相處甚好。此次結盟,遼國定會派人百般
阻撓。大遼野心勃勃,有朝一日滅了大理,我大宋唇亡齒寒,也是危在旦夕了。』因此
派老夫前來大理,讓老夫設法玉成段氏與擺夷三十七部結盟之美。老夫馬不停蹄趕到大
理,尚未面見大理段皇爺,已在鳳羽郡得知耶律隆緒擄走高楊二女之事,當即尋到蛛絲
馬跡,想救下二女。孰料耶律隆緒下屬武功高強,我跟那三個番人拚了數招,兩敗俱傷
,情知救不了人,覷個機會,退了下來。老夫潛伏在耶律隆緒等人落腳之處,聽得耶律
隆緒吩咐這個耶律榮夤夜趕來大理投書,心恐事情有變,不顧傷勢,快馬加鞭追了上來
。」
獨孤雪問道:「耶律隆緒等人落腳何處?」慕容延釗道:「在點蒼山玉局峰下。」
段思冰看了獨孤雪一眼,道:「雪兒所料不差,咱們趕快趕去!」慕容延釗運功調息,
喘了口氣,道:「以兩位小友……小友的功夫,還是不去的好。」獨孤雪傲然道:「有
家父相助,再厲害的敵人也抵擋得住。」慕容延釗大為不解,問道:「令尊是哪位武林
英雄?」獨孤雪道:「家父獨孤我尊。」慕容延釗聞言哼了一聲,怫然不悅,冷冷道:
「獨孤我尊倒生得一個好女兒。」
獨孤雪見他神態立變,心下有氣,向段思冰道:「段郎,我們走!」段思冰朝慕容
延釗抱拳道:「謝過前輩相助之恩,在下等告辭了。」二人翻身上了紫電青霜二駒,絕
塵而去。
二人更不停留,疾馳了兩個時辰,來到鳳羽郡。獨孤雪指著東街一家客棧道:「我
爹爹便在這裡。」飛身縱上屋簷,順勢翻上二樓,旋即掠了下來,詫道:「奇怪,他到
哪兒去了?」
段思冰問道:「不在此處麼?」獨孤雪點點頭。
段思冰見她神情沮喪,安慰道:「不要緊的,雪兒,你瞧那耶律榮被慕容前輩捉住
了,耶律隆緒一時不知,還在等他的回音。如此一來,今夜不會有變,到得明日,耶律
隆緒在玉局峰赴約時,我爹爹自也領著人趕到了。強龍不壓地頭蛇,耶律隆緒也討不了
好去。」
獨孤雪心道:「傻段郎,我擔心甚麼?這是你們大理段家的事,反倒安慰起我來了
。」轉念想到郎君如此體貼入微,心頭卻又美滋滋的。
此時已過三更,二人進客棧分房宿了。待得一覺醒來,已是天色大明,窗紙泛著白
光,雞也啼叫起來。段思冰本是和衣而睡,立即下了床,敲敲西邊板壁,輕聲喚道:「
雪兒,雪兒!」叫了兩聲,無有人應,暗道:「雪兒真是貪睡。」
正尋思間,忽然獨孤雪推門走了進來,手中拿著五六個燒餅,笑道:「段郎真是貪
睡啊!」
段思冰見她原來起得更早,訕訕一笑,道:「我這樣的一個懶郎君,也非得有你這
樣勤快的夫人才是。」獨孤雪呸了一聲,道:「誰答應嫁給你了。」二人匆匆吃完燒餅
。段思冰道:「耶律隆緒城府極深,一定會在玉局峰布下甚麼陷阱,咱們趕快上山去。
」獨孤雪笑道:「段郎倒成了『段寨主』手下踩盤子的小賊了。」段思冰知道獨孤雪生
怕自己過分憂慮,才一味戲謔,分散自己注意力,便道:「哪來的囉哩囉嗦的『賊婆子
』,還不快快收拾起來跟『小賊』一起走。」
昨夜二人悄然入店,將紫電青霜二駒繫在了門口,那二馬一夜不吃草料,精神也有
些萎靡不振了。段思冰拍拍馬背,說道:「馬兒馬兒,咱們去救你的主人,辛苦你了。
」
鳳羽郡便在點蒼山東麓之下。那點蒼山一名靈騖,在大理龍首龍尾兩關之間,綿亙
百餘里,宛若一道天然屏風。山上共有十九峰環列內向,峰間各一澗,懸瀑而下,散入
市廛村墅,東注於洱海。此山陰崖積雪,經夏不消,故亦名雪山。山腰時有白雲橫亙如
帶,五月峰頂積雪皓然,而山下山花爛漫,那白雲卻如連接天上人間的一道寬闊天梯。
點蒼山高千餘仞,前襯榆江,碧瀾萬頃,背環漾水,連絡為帶。十九峰自南而北,玉局
峰乃是第六座。
獨孤雪和段思冰由南而上,移至峰頂,但見一河橫瀉,周回萬步,疊嵫承流,水色
瑩澈。二人尋一座小木橋過了河,獨孤雪忽道:「段郎,你有先見之明,知道要上點蒼
山,便改了一個名字麼?」段思冰搖頭晃腦道:「然也。」
獨孤雪伸手在河水中蕩了幾下,道:「你原來的名字叫易水寒,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返。平日運氣好,今天可注定要倒大霉了。」段思冰凝視著她,已自明
白,笑道:「不錯,不錯!這條河叫作馮河,《論語》『述而篇』說:『暴虎馮河,死
而無悔者……』易水寒馮河,只怕也是『無悔而死者』了。」獨孤雪作個鬼臉,說道:
「『吾不與也』。」段思冰故意跟她歪纏,問道:「你是不贊成呢,還是因此不嫁給我
了?」獨孤雪叫道:「你這個壞小子,才不理你呢。」起身來追段思冰。段思冰驅馬疾
馳,早已逃得遠了。
二人行至峰頂,卻見積雪皚皚,更無一人。獨孤雪叫道:「糟了,咱們跑上峰頂幹
甚麼?點蒼派約人比武,定是在玉局之北離山下約二里處的祭天台。」
好在紫電青霜委實神駿,疾奔下山峰,沿著山勢從西南繞過,循著山道,向北行去
。
行不多時,前面閃出一條小溪,溪中石子粼粼,青碧璀璨。那小溪對岸,卻有一個
四十餘歲的中年漢子,身披蓑衣,手持釣桿,正在垂釣。
獨孤雪情知有異,朗聲道:「『水至清則無魚』,尊駕選的忒也不是地方了吧?」
那漁夫兀不理她,自顧吟哦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
,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
日邊。行路難,行路難。多岐路,今安在……唉,行路難……」
獨孤雪低聲道:「段郎,這漁夫有些古怪,先別理他,咱們逕自行過。」驅馬涉水
,便向對岸走去。段思冰驅騎緊跟在後。
那漁夫忽道:「這兒便是青碧溪,行路難矣!兩位小友,還是知難而退吧!」段思
冰料想此人或是耶律隆緒手下未露過面的下屬,便道:「三月天暖,尊駕卻披著一身蓑
衣在此,到底是釣魚還是另有所圖?」
那漁夫長嘆一聲,道:「大人物釣天下,小人物只釣魚。公子身具異相,必是大富
大貴之人,何必因一條小魚而孤身涉險?」段思冰聽得「大人物釣天下」之語,心中更
不懷疑,喝道:「原來是遼國番狗。」一招「蒼龍探海」,彎下腰來,長劍直刺漁夫頭
頸。漁夫暗道:「來得好!」抽起釣桿,架了開來。「鏗鏘」一聲,劍桿相交,原來那
釣桿竟是精鋼鑄成。漁夫道:「來而不往非禮也!」釣桿探出,掃向段思冰胸口。段思
冰回劍架過釣桿,那桿末的線鉤卻蕩了開來,直刺段思冰面門。段思冰心下大駭,暗道
:「好古怪的兵器。」在馬上彎下腰來,堪堪避過釣鉤。那漁夫道:「再接一招!」段
思冰心中警惕,看他釣桿從何處襲來。那漁夫卻屈起中指,激射出一股真力。段思冰「
啊喲」叫了一聲,雙胯一夾,紫電駒電射而行,飛足踏到岸上。
那漁夫笑道:「太子果然好身手。」段思冰怒道:「你我初次相逢,為何下此毒手
。」那漁夫道:「『一陽指』倘使不能收發自如,還敢稱得上是武林絕學麼?」
獨孤雪暗自奇怪,瞧了那漁夫一眼,問道:「尊駕是段家哪位前輩?」那漁夫搖頭
道:「我叫武維揚,得蒙先皇傳了這手『一陽指』的功夫,貽笑方家了。」獨孤雪道:
「武大叔麼,你既認出段郎是太子,還敢出手?」武維揚笑而不答。
原來大理國自文德帝段思平開國,外仗精兵良將克敵,內倚仁德之心待人。那段思
平武功極高,乃是武林中少有的高手,加之他為人仁厚,未作帝王之前,便有許多武林
中人前來投奔。中有四人,武林人稱「江湖四友」,分別是漁、耕、樵、讀四種身份,
因與段思平投緣,便一心一意輔佐段思平開國立業,在段思平軍中立下了赫赫戰功。這
四人的後人,便也世代投身於大理王室,或作大將,或作護衛,但無論職位尊卑,段氏
都待他等如兄弟一般。這等仁善之心,也是段氏以漢人苗裔而得治大理擺夷地界三百餘
年的主要原因。前日那朱兩書、褚健石二人,便是「江湖四友」中讀、耕二友的後人。
「江湖四友」後人在武林中不便以官位自居,便索性也沿用了祖先漁、耕、樵、讀的名
號。這武維揚,便是漁友的後人。
段思冰不知武維揚身份,卻也猜出此人定與段氏有些淵源,便道:「武大叔請放行
吧,事情緊迫在眉睫,再也耽擱不得。」武維揚笑道:「皇爺已領著雍王爺與耕、樵、
讀三位,又請了天龍寺高僧去了,皇爺吩咐道:他自有計謀,定能救得二女,若是太子
經過,卻務必要擋駕。」
段思冰奇道:「為甚麼?」武維揚道:「敵眾我寡,前方不啻龍潭虎穴,皇爺不願
讓太子涉險。」獨孤雪急道:「既知敵眾我寡,段皇爺又怎能去涉險?武大叔,你快讓
我們過去相助段皇爺。」
武維揚道:「皇爺之命,我不敢不遵。」話音甫落,南邊數丈外一人冷冷道:「段
素順的話跟狗屁差不多,有甚麼遵不遵的?」武維揚勃然變色,尋聲望去,小溪對岸不
知何時已多了一個手抱古琴的四旬男子。
獨孤雪叫道:「爹爹,你上點蒼山來了。」獨孤我尊點了點頭,頗有些惱怒,沉聲
道:「雪兒,為了這個臭小子,你連爹爹也不要了麼?」獨孤雪道:「雪兒偶然出去,
看見……段郎在那小酒店中遇險,形格勢緊,只好先將他救了下來……」獨孤我尊哼了
一聲,冷冷道:「要救人,你便不會來找爹爹麼?你是怕爹爹一氣之下,將他殺了?我
獨孤我尊要殺的人,又甚麼時候殺不了?」獨孤雪見父親怒氣沖天,再也不敢說話,只
裝作一副要哭的樣子。
那日在蘭州小鎮上,獨孤雪以「彈指神通」出手相救段思冰,心中就對這個乞丐模
樣的少年有了好感。當夜琴劍決戰之前,「琴魔」獨孤我尊以一曲「七弦斷魂之曲」,
震死了上山的二十來位武林人物。段思冰上得山來,誤會獨孤雪是兇手,二人交手數招
,獨孤雪對這個俠肝義膽、至情至性的少年更是動情了。後來她與獨孤我尊來到鳳羽郡
,心中牽掛段思冰,奔了回去。段思冰和高、楊二女將至鳳羽郡時,便被她撞上了。她
是琴魔的女兒,一向我行我素,見三人同行,心中酸楚,暗道:「你對我沒有半分留意
,我便只悄悄跟著你。」也不知自己要作些甚麼,更不敢走上前去,當面表白心中情愫
。段思冰三人在飯店遇險,她才捉住店伴施計救出段思冰。她沒有去叫父親救人,卻是
擔心父親不忍女兒受那單相思折磨之痛,一個不高興,殺了段思冰,是時必悔之晚矣!
獨孤我尊朝段思冰道:「姓易的小子,你過來!」段思冰尚未答話,武維揚已道:
「太子快走!此人心狠手辣,甚麼惡毒的事都做得出來。」又朝獨孤我尊道:「獨孤我
尊,你出言侮辱段皇爺,膽子不小。」
獨孤我尊仰天長笑,說道:「獨孤我尊的膽子若然小過,還敢用『惟我獨尊』這四
個字來作名字麼?姓武的,你說甚麼,這小子是大理國皇太子?」武維揚心中一凜,驀
地想起舊事,不敢作答,背心冷汗涔涔而下。
段思冰亢聲道:「前輩,在下正是大理段氏子孫。」獨孤我尊冷冷道:「好、好、
好……」三個「好」字出口,雙足點地,凌空向段思冰飛撲過去。武維揚叫道:「太子
小心!」將釣桿調轉過來,插向獨孤我尊。
獨孤我尊右手一撥,「噗」的一聲,武維揚但覺右臂一震,釣桿已憑空斷為兩截,
上半截尺餘斷桿勁道未消,刺入了他的右膝。武維揚右膝中桿,左腿一屈,單跪在地上
。
獨孤我尊落到地上,笑道:「哈哈,段素順不成器的奴才居然向我下跪了。好,念
在你卑顏屈膝的份上,我饒你不死。」右掌舉起,便欲劈向段思冰。
獨孤雪在馬上大聲叫道:「爹爹,只要你殺了段郎,我……雪兒從此不再跟你見面
了。」獨孤我尊喝道:「為甚麼?」獨孤雪深情地望了段思冰一眼,淒然道:「段郎死
了,我也不會獨活。」獨孤我尊面色黯了下來,端詳了女兒半晌,終於放下手掌,冷冷
道:「果然是獨孤我尊的好女兒。」話聲中淒涼之意,溢於言表。他長嘆一聲,踏步向
北邊林中走去。
獨孤雪連連叫道:「爹爹,爹爹!」眼見得獨孤我尊身形消逝,卻不再應一聲。
段思冰見獨孤雪泫然淚下,安慰道:「雪兒,不必傷心,獨孤前輩只是一時氣惱而
已。」獨孤雪搖頭道:「爹爹不是這樣的人,只怕,只怕他從此真的不再理我了。」
武維揚拔出釣桿,掏出金創藥包紮了,一瘸一瘸地試著走了兩步,但覺每一邁步,
中桿處立時痛不堪言。武維揚咬了咬牙,忽道:「不妙,獨孤……」掃了獨孤雪一眼,
終覺不便再直呼獨孤我尊的名字:「他……他往北而去,定是找皇爺去了。」
段思冰問道:「獨孤前輩跟我們段家有甚麼仇怨?」武維揚嘆道:「一言難盡。太
子,你趕快跟獨孤姑娘前去相助皇爺。唉,這獨……『琴魔』一來,遠比耶律隆緒一干
屬下厲害多了。不然的話,太子又怎會被……」終於不再說下去。
段思冰尋思武維揚右膝受傷,乘馬步行皆是不便,便道:「武大叔,我和雪兒先行
一步了。」
獨孤我尊輕功倒也當真高強,那二駒在山地行走也不如平川狂奔疾速,追了個把時
辰,一路上竟再也不見獨孤我尊蹤影。獨孤雪急道:「我爹爹向來一意孤行,這時只怕
已跟你爹爹動上手了。」段思冰不敢妄作揣測,默然不語,心中卻也甚是焦急。
轉過兩個山坳,只見玉局北麓離山腳二里處的一個石鋪廣場上已立了數十人。那廣
場長寬各數十丈,名祭天台,昔日諸葛武侯曾在此立有卦石,尚且屹立如初。
奔得近時,只聽一人道:「葉公子,我點蒼派從來是武林正派,休要在此胡言亂語
!」那耶律隆緒道:「大理時局動盪,不刻便要易主,各位為何不以大局為重。」先前
那人直斥道:「胡說八道,胡說八道。」另一人輕輕咳嗽數聲,說道:「葉公子言重了
,點蒼派乃是江湖草莽之流,管他甚麼天下是姓趙錢孫李,還是姓周吳鄭王。老夫忝為
點蒼派掌門,今日只要想向葉公子討個公道:尊駕下屬與本門弟子項朝無怨無仇,為何
輕易出手殺人?」這人說話不卑不亢,卻將耶律隆緒狠狠擠兌了一下。
段思冰聽那點蒼派掌門說話中氣不足,似乎是個久病未癒的病夫,便朝獨孤雪道:
「雪兒,這點蒼掌門可有些蹊蹺。」獨孤雪點點頭,說道:「段郎,眼見點蒼派立時便
要與耶律隆緒動手,可惜你爹爹還未到達,不然合點蒼派之力共抗耶律隆緒,勝負之數
也未可知。」
段思冰一路上不見父親等人蹤影,心中也正自奇怪,問道:「雪兒,咱們上不上去
?」獨孤雪道:「點蒼派決計鬥不過耶律隆緒,咱們先別上去,看看局面再說。」
卻又聽耶律隆緒道:「這位可是點蒼派田一坤田掌門麼?」那點蒼掌門道:「正是
田某。」
耶律隆緒道:「在下侍從蕭然誤傷貴派弟子,陪個禮,本來也無不可……但是,在
下這次隨行尚有九位吐蕃本教『德傑』大師。九位大師聽說大理點蒼派絕技驚人,早想
東來拜會。」
點蒼派中一人冷笑數聲,道:「原來葉公子早想伸量伸量點蒼派,點蒼派雖然力量
單薄,卻也從來不懼人。在下程一鳴,請哪位大師指教一二?」
段思冰道:「雪兒,點蒼派和耶律隆緒定有一場惡戰。耶律隆緒上得山來,必不致
帶著高、楊兩位姑娘以作累贅,咱們找人……」
忽然背心「靈台穴」一麻,一個蒼老的聲音乾笑了幾聲,說道:「倒下吧!」便暈
了過去。
段思冰醒來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我們中了暗算,雪兒怎麼樣了?」張開雙眼,大
聲叫道:「雪兒,雪兒。」叫了數聲,無有人應,心中驚懼交加,暗想:「此人行事卑
鄙下流,只怕……只怕雪兒已遭不測……」翻起身來,方見自己躺在一塊丈長石板上,
仔細打量週遭,卻是在一個依著天然山洞順勢鑿成的石室之中。
落日餘輝由洞口照射進來,洞中光線昏黃,伴著陣陣鴉鳴,委實添了幾分神祕難測
的氣氛。
段思冰見石室中除了兩塊丈長石板,更無異物,空空蕩蕩,竟只有自己一人。
他心中掛念獨孤雪,不知對方安危,伸手拔劍,孰料卻拔了個空,低頭一看,西門
無淚的軟劍、劍鞘俱已沒了。當下不由大駭道:「啊喲,這可如何是好?」
段思冰奔出洞口,只見山洞前方一片密林環繞,正對著洞口,卻是一片三五丈寬的
草坪。他舉步欲行,忽聽得「颼」的一聲,似乎是甚麼利器斫在了木頭之上,旋即聞得
一人哈哈大笑。那人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了,方止住笑聲,說道:「老四,三哥我真是
天才啊,我從沒練過劍朮,誰知長劍上手,這劍朮片刻便學會了。」另一蒼老之聲道:
「不要臉皮,大吹法螺。你學會個屁,書上說是『散化五形變萬神』,你這一劍斫下去
,好比用菜刀切豆腐一般,全憑著一股子勁力,『五形』倒也湊合著有了,那『萬神』
卻又在哪兒?」
段思冰心中一凜,聽出這「老四」便是出手偷襲自己之人,暗自尋思:「這兩人似
乎均已年紀不小,抓了我來,到底有甚麼圖謀?」
又聽那老三道:「甚麼『萬神』,老四你笨到姥姥家了,這『萬神』是說劍招一出
,萬神前來相助。變甚麼『萬神』,變你這個神經病倒是真的。」那老四大怒道:「早
叫你不准說我笨了,你又忘記了麼?你這個沒記性的傻子。」那老三也怒道:「你又幹
麼叫我傻子?」那老四呸道:「誰讓你先說我笨?」那老三卻道:「我說你『笨到姥姥
家了』,又有甚麼不好?姥姥不好麼?你小時候流著鼻涕,屁顛屁顛地跟著我去姥姥家
,姥姥給你吃大西瓜,你倒忘了麼?」那老四本要辨駁,忽然「噓」了一聲,低聲道:
「老三,別說話,我聽到有人在呼吸。」老三罵道:「屁話,你跟我不在呼吸,不是死
了麼?」那老四卻不理他,似乎在寧神聆聽。
段思冰眼見天色已晚,尋思道:「這兩人說話亂七八糟,渾沒半點心計,此事定是
另有主使之人。」轉念正想迅速離開此地,忽然「呼」的一聲,西首那兩人說話之處一
道白影如離弦之箭般射了過來。
段思冰看清那白影乃是一個老者,情知不是老三,必是老四,左掌一揚,朝那老者
擊去。
那老者身在半空,見得段思冰出手,心中喜道:「跟我比武麼?」呼的拍出雙掌,
向段思冰擊來。
二人手掌相交,段思冰已覺老者內功渾厚,暗道:「不好。」心念甫落,已然中掌
,啪的一下倒在草地上,噴出幾口鮮血,朗聲道:「在下與前輩無冤無仇,前輩為何向
在下狠下辣手?」
那老者身形一翻,早已落地,瞧見段思冰面如金紙,大聲驚道:「老三不好,這臭
小子不經打,快要死啦。」
林中一個老者蹦蹦跳跳走了出來,左手拿著一本書,右手拿著一柄劍,嚷道:「誰
叫你不小心了。」將劍遞給弟弟,伸手探探了段思冰鼻息,道:「死不了,還沒死。」
段思冰見二老年逾古稀,均是一身白衣,鶴髮童顏,那老三手中拿的,似乎便是《
黃庭劍經》,遞給老四的,卻是紫薇軟劍。便道:「兩位前輩武學深湛……德高望重,
豈能佔在下的便宜。」
那老三不理他,只道:「老四你瞧,我說死不了就是死不了,他不是正說話麼?死
人會說話嗎?」那老四怒道:「我自己有耳朵,他說話我又不是聽不見,你說他死不了
,我便再給他一掌,看他死得了死不了。」作勢便欲出手。
段思冰見這二人像孩童一般說幹便幹,若是出手,只怕自己立時便沒了性命,大聲
道:「你再打我便死了,你有本事,打一打旁邊這位前輩一掌,看看他死得了死不了。
」
那老四道:「甚麼狗屁前輩,我叫老四,他叫老三,小娃兒,你記住了麼?我跟他
打了幾十年了,也從來沒打死過他。」
老三插口道:「老四,別中了這小子的離……離間之計,我不是教過你麼:『煮豆
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天下人誰都可以殺得,就是親生兄
弟是萬萬殺不得的。」他忽然掉頭向段思冰問道:「小子,你叫甚麼名字?」
段思冰道:「在……我叫……啊喲……」他受了重傷,強撐了多時,卻終於忍不住
了。
老三緊皺眉頭,說道:「老四,咱們在這裡安心練武,這小子叫著委實讓人心煩,
你再補上一掌把他打死了吧。」
段思冰雖然痛楚難堪,耳中卻是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暗道不妙,心念電轉,忽
然大叫道:「老四,你忘了老三的話了,竟敢向我下毒手。」
老四愕然道:「甚麼話?」
段思冰見此計得售,知這二老心機單純,便道:「我是老五啊,你竟然出手加害親
生兄弟,老三,我死之後,你要替我報仇啊。」老四陡然見到冒出一個「親生兄弟」來
,心中不解,搔了搔頭,向老三道:「老三,咱們真的有個老五麼?」
那老三數十年間,也從沒聽說過有個兄弟,但一時難決,也道:「不知道,不知道
,奇怪,我怎麼從來沒想到咱們有個老五呢?」
段思冰放聲大哭,邊哭邊道:「我好慘啊!」
註:
‧大理本是南方小國,在歷史上並無重大影響,但因金庸先生情有獨鍾,於《射鵰
英雄傳》、《天龍八部》二書中極力渲染,使得大理在當今世人心目中大為改觀。本書
係《天龍八部》前傳,敘及大理國之事,大多遵循金說,或有與歷史相矛盾處,即捨「
金」從史。
‧段氏本是漢人後裔,但成為大理帝王之後,卻漸漸夷化了。古時漢人名號,多有
避諱,一般來說,祖宗名號之字眼,子孫便不復用;而大理段氏的命名卻非常奇怪,兒
子(甚至孫子)竟然沿用父親字輩。如金庸先生《天龍八部》中的段譽(應為段和譽)
,又名段正嚴,「正」字與其父段正淳之「正」合一。段素順的父親、子侄一輩字輩都
是「素」字,但為小說興味起見,故將其長子取名「思冰」。
‧遼聖宗耶律隆緒是遼國最有作為的皇帝,捨此之外,遼國諸帝,或則荒淫無度,
或則凶殘好狠,俱無可觀。遼聖宗繼帝位於宋太平興國八年(公元 983年),其時年當
沖齡。本書故事起於公元 972年前後,耶律隆緒尚未出生,為情節需要,將遼聖宗出生
之日前調了二十餘年,純係小說家言。其母蕭燕燕(即歷史上赫赫有名,與「楊家將」
為敵的「契丹蕭太后」)年歲因子故也提前二十年。
‧「林花謝了春紅」,調寄《相見歡》,作者是南唐後主李煜。李煜及其父李景詞
作委婉哀怨,於兩宋著名詞派「婉約派」的形成大有影響。獨孤我尊與其妻共娛之時,
此詞並未出世,此係牽強引用,以抒獨孤氏嘆世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