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亞亞：
有時我覺得自己好像個把關者，那種穿著漂亮制服站在金屬探測門前拿著一根掃瞄儀
Bi、Bi、Bi檢查著等候通關的故事們，沒錯，那些我即將對你說的故事們。這個可以說給
你聽，那個不可以被你知道，不行不行你年紀還太小，好吧也許等你長大一點...。
詩人鯨向海在〈有一天，變成了大叔〉中寫到：『電影《麥兜波蘿油王子》裡最感傷
的一句對白就是：「從前從前，有一個小王子……有一天，他變成了大叔。」』
讀著這段文字，我感到一陣驚聳，有一天...你也會變成大叔嗎？這真是讓人難以想
像，你甚至還未出生呢！於是我搖搖頭，試著把時間點再往前面拉一點...也許你已經不
是小王子了，但你也還沒變成大叔。那會是什麼樣的情形呢？
在我很小的時候，有一段時期我很討厭你爺爺，我每天早上看到他，都很像從他的臉
上揍下去。我討厭他的下床氣，我討厭他的大肚子，我討厭他老是客人來家裡了還不穿上
衣，我討厭他為什麼不是劉德華。
有些作家在打算將自己的故事告訴他們的兒子時，才會發現原來自己對自己父親的了
解，也像自己的兒子對自己的了解那般地薄弱。也許是一封信，也許是一張紙，或者是一
張照片？做兒子的憑著父親遺留下來的蛛絲馬跡，慢慢地在自己的腦海中拼出一幅屬於父
親形象的拼圖...然而不管兒子們多麼努力，那拼圖卻永遠也拼不全。即使拼全了，興高
采烈地拿著拼圖到父親的身邊細細比對，這才發現，拼圖裡的父親，和父親完全是兩個不
同的人哪。
你的爺爺很愛打麻將，從我爺爺去世開始，有很長一段時間回到家裡總看到一張麻將
桌，四個人，吵雜地坐在那兒浪費生命。你爺爺的牌搭子有男有女，有些是你爺爺公司裡
的同事，有些是他爬山時認識的朋友，但奇怪的是，我從未在家裡看到你爺爺的同學。無
論是國小、國中、高中，甚至大學，我對你爺爺的學生時期的認識，完全空白。
有一天，你的爺爺不見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就這樣從我的生活中消失。然後
我接到一通電話。那是一個中年男人，聲音十分爽朗，一開頭就對我說：「你爸到底跑去
哪啦？」我說不知道，他又說他是你爺爺高中時的拜把兄弟，叫做石頭，又告訴我有什麼
狀況儘管找他幫忙，並交代我如果有你爺爺的消息一定要告訴他。
親愛的亞亞，你能體會當我掛上電話那一刻的心情嗎？我心想：哇！原來我爸爸也是
有高中同學的！
後來你爺爺終於打電話給我，在電話裡我把石叔叔的事告訴你爺爺，但是你爺爺什麼
都沒說。這個關於你爺爺學生時代的人與故事，也就這樣從我的人生中消逝了。
我不是一個聰明的人，至少不是一個天才，所以在我人生中遇到的許多事我都不很明
白，就像那時的我一直不懂為什麼你爺爺從來不跟高中同學聯絡？一直到後來，我上了大
學，渡過幾個也許快樂也許寂寞的春夏秋冬，我才明白，原來我永遠也沒辦法割除我身上
屬於你爺爺的那一部份，就像我也不再和高中同學聯絡一樣。
在我高中的時候，總是覺得自己的零用錢不夠用，每當我和你爺爺要錢失敗，我就會
問他為什麼不乾脆讓我去打工呢？你爺爺當時聽了生氣極了，他怒斥恭我讀書不是為了讓
我去打工，又說我要是想賺錢現在就可以不用讀書。當時我的心裡不服氣極了，我覺得你
爺爺到底憑什麼瞧不起打工的人？況且又不是所有打工的人都不讀書，不也有很多建中北
一女的人在打工嗎？
後來你爺爺跟我講一個故事。他說在他的學生時代，有一次瞞著我爺爺跑去打工，好
不容易領到人生中第一份薪水，興衝衝地跑到我爺爺面前，將自己生平第一次靠自己的雙
手賺到的錢交給我爺爺，沒想到我爺爺看都沒看，就把你爺爺辛辛苦苦賺來的錢丟在地上
。
然而我不打工的日子沒有過太久，從你爺爺消失的那一天起，同時也開始了我的打工
生涯。
我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是一個與我老實說並不怎麼熟但這麼多年來卻始終保持聯絡的
女孩子介紹的，那是一家聯鎖網路遍布全台灣的便利商店。我們那個年代未經世事的高中
生，總會在便利商店打工有一種曖昧的幻想，大概是因為《7-11之戀》之類的小說看太多
了吧？上班的時候總期待有個漂亮的女客人在結帳的時候偷塞小紙條給我。
但是親愛的亞亞，你知道的，你的爸爸並沒有一張英俊的臉，所以囉，我對在便利商
店打工的美麗幻想很快便結束了。
如今回憶起來，我第一次打工的經驗還堪稱美好，那時的我初入社會，不知天高地厚
，每天上班站在櫃檯，沒客人的時候便對著空曠的賣場高聲唱歌，或是練習如何飛躍跨出
櫃檯，客人來的時候，就用Rap問他要不要加熱，就像每個在便利商店打工的人會發生的
糗事其實都差不多，我也曾經對著買涼麵的客人問他要不要加熱......。
負責訓練我的同事，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相貌不特別突出，每天上班時總是和我
聊著「有沒有女朋友呀？」「昨天又跟哪個女孩子出去玩？」之類無意義的對話填補空白
。
這個工作的時薪不高，只比法律規定的最低勞工薪資高一塊錢，但當時的我心裡想，
要是能在一間公司做到老而不離不棄，那是多有義氣的一件事啊？而且這個工作對第一次
打工的我而言充滿了新鮮感，不但可以觀察會隨著銷售成績上下變動的飲料擺放位置，偶
爾還可以躲在冰庫裡偷講手機（只是有點冷就是了），要是幸運的話，還可以吃到剛過期
的報廢便當呢！
可是天真的幻想很快地花光了，我慢慢發覺一些不合理的事，好比我有一個同事，小
我一兩歲吧？如今我已記不得他的姓名，努力搜尋腦海中的記憶糢糊間只記得他似乎臉白
白戴一副眼鏡。當時他上的是早班，下班時間是中午十二點，而我則接在他的後面，負責
下午的工作。但是奇怪的事發生了，一個小時過去，兩個小時過去，一轉眼我都要下班了
，怎麼他還在店裡忙進忙出搬東搬西？當時老闆給我們的解釋是，我們這家店是採責任制
，自己份內的事沒做完就不能下班。結果，這位年紀比我小的同事終於在我下班的時候下
班了，但更扯的是，老闆居然不付他加班費。
親愛的亞亞，看到這裡也許你會說，他沒在工作時間內把事情做完是他活該，畢竟老
闆一開始就把規則講清楚了，但更扯的事還在後頭呢！
我們這家店有一個規定，如果一天下來的結帳金融有錯誤，那多出來的規老闆，少的
從員工薪水裡扣，另外要是東西被偷了，員工也要負責賠償。為了這個規定，我工作的前
兩個月，幾乎每個月都陪了一千塊，後來我學乖了，不但結帳的時候不敢大意，每次交接
點收店裡的貴重商品時，也都會仔細檢查。
我本來自信滿滿，想說這下應該沒問題了吧？沒想到有一次來上班，老闆忽然對我說
：「你上次上班有掉東西，要從你薪水裡扣哦！」當我聽到老闆這裡說，心裡的第一個反
應是有點難過，難道我真的不適合做這個工作嗎？怎麼每次上班不是少錢就是掉東西呢？
可是我又想到，我明明上班的時候已經特地把結帳發條繃緊，還把頭上的小偷偵測雷達敏
感度調到最大啦！怎麼還會發生這種事呢？
於是我跑到辦公室，像老闆調閱我掉東西那天的發票紀錄，我查啊查的，越查越覺得
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親愛的亞亞，不知道在你的年代裡《名偵探柯南》還流不流行？
那是我們這個年代非常火紅的一部推理漫畫，漫畫的主角是一個吃了『變成小孩藥』的高
中生，他每次靈機一動找到破案的關鍵時，都會有一道細細的閃電從畫面的右方穿過他的
腦袋打到左方。亞亞你知道嗎？當時的我查啊查的，忽然就像那位吃了『變成小孩藥』的
高中生一樣，被一道閃電打過我的腦袋，我馬上跑到辦公室，找出排班班表，亞亞，不知
道聰明的你看到這裡猜出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了沒？我把班表拿出來一看，發現原來老闆
說我掉東西的五月二十九日那天，我根本就沒上班！
後來我就把這個工作給辭了，還把這一次工作的經驗寫成了一首歌，歌名叫《恨之歌
》。親愛的亞亞，如果你覺得自己的音樂欣賞能力和一般人其實並沒有多大差別，那麼就
算我在未來的日子裡，答應要帶你去動物園啦，或是說你只要考第一名就給你買玩具，還
是告訴你一放暑假就帶全家人飛去日本渡假，而最後都食言了，我還是要求你一件事，那
就是請你相信我，千萬不要因為一時好奇而跑出找出這首歌來聽，如果你想要在往後的日
子裡有個健全的心靈的話。
我的第二個工作是在網路上找到的，那是一個很特別的工作，時薪一百二十元（高出
一般的工作許多）。我拉著你廷淵叔叔一起去面試，老闆姓劉，我們都叫他劉老大，他帶
我和你廷淵叔叔到一家咖啡廳，請我們吃了一份一百五十元的商業套餐（那時我們甚至還
沒在他手下做事呢！），並且告訴我第一次的工作時間、地點。
現在的我每每回想起這份工作的內容，都覺得那對現在的我而言簡直艱巨無比。我們
的工作是以小組為單位，一個小組有一個小組長，小組長直接和劉老大聯繫，而身為小組
長的我，則必須去找出剩餘的六到八個組員。
為此，我簡直動員了我所有可以找到的朋友。第一次工作的景象對我而言真是詭異無
比，我的人生不同階段裡的好友（國小、高中、大學），他們彼此陌生，也許工作結束便
再也不會相遇，卻為了這份工作而齊聚一堂。現在回想起來，那種感覺真的是非常的特別
，且再也不會發生了...。
工作的地點是在市民大道旁的交通部某分局，劉老大領著我們穿越大門口的警衛，地
下室的防護門，來到了一間隱藏在地底的，未來感十足的，充滿了科幻氛圍的大型地下室
。那裡就好像我們小時候在《金鋼戰士》之類的人形特戰隊影片裡會看到的，『地球和平
的維護者』的總部。那間地下室從地板到天花板約有兩層樓高，長寬大約四五間教室，在
其中一面牆上，安置了數十台電視，電視們的中間，尚有一巨大的主螢幕。
在那面電視牆上的每台小電視裡，皆拍攝著台北市某一主要道路之交叉口或是高架橋
，而我們的任務呢，就是負責用我們手中的最陽春的計數器（那是一種按一下計數器上的
數字便會跳一下的老舊器材），紀錄著台北市各主要幹道的車流量。
親愛的亞亞，看到這裡你應該會以為這是一個很刺激好玩的工作吧？當時的我們一來
到這間地下室時也是這麼想的，但隨著工作的進行，不到半個小時，我們便無聊到快要趴
在地上睡著了。那是一種機械性的動作，兩眼盯著螢幕，大型車輛經過視線便按一下右邊
的按鈕，一台小客車經過便按一下右邊的按鈕，要是好死不死遇到尖峰時刻忽然擁入大批
車陣，那你就會看到我們手忙腳亂的一下按右邊、一下按左邊、一下按中間。
後來我們又換了很多工作地點，我們紀錄SOGO百貨公司四面大門的人流量（詭異的是
SOGO百貨本身便設有計數器）、北新路與碧潭橋交叉口、大直橋與北安路交叉口......。
慢慢地，我們從車流量紀錄表上發現了一種規律，我們發現不管各地的車流量多不同
，只要你做出了頭一個小時的車流量，你便可以抓出剩下四個小時的車流量。親愛的亞亞
，看到這裡時請你不要用你那可愛的大眼睛露出鄙視的眼神好嗎？我們其實並沒有每次都
在紀錄表填上我們推測出的數字，我們只是『偶爾』會這麼做罷了，真的。
這個工作雖然無聊，不過幸運的是他的工作期很短（我們只負責測因放暑假而與平時
不同的兩個月），而且薪水還不差，所以我最後還是圓滿的做完了所有劉老大指派給我的
紀錄點。
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這個工作結束了之後，有一天晚上接到劉老大的電話，他先
是問我為何最近迷上左派？（當時我的MSN暱稱總放著〈國際歌〉的歌詞）我耐心地向他
解釋我只是喜歡那首歌，不算真的左派，不料沒等我話說完，他忽然在電話裡，唱起了〈
國際歌〉：「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
為真理而鬥爭.....」唱完了之後，還得意地對我說：「嘿！想不到吧？我也是會唱〈國
際歌〉的。」當時我的心裡又是好笑又是疑惑，覺得平日裡看似正經的劉老大今天怎麼這
麼失態呢？我正打算安撫劉老大，他卻忽然在電話那頭哭了起來...
他說對方是一個很成熟很漂亮的女人，他剛認識她時，自己只是個一窮二白的社會新
鮮人，而她則是一位事業有成的女強人。他因為工作的關係認識了她，從此無法自拔的愛
上了她。劉老大告訴我，他為了讓自己與對方之間的距離不要那麼遙遠，很努力的工作，
有一次無意間知道了對方為了車流量工作的事煩心（親愛的亞亞，就像你前面看到的，車
流量這個工作最麻煩的地方就在他在工作期間必然不停地找一批批短期工讀生），便自告
奮勇把車流量的業務承接下來。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一轉眼那個口袋空空的窮小子，變成了有固定收入的『劉老大
』。然而劉老大總在心裡告訴自己，還不行，還不行，現在的我，還配不上她，還沒有能
力扛起一個家庭。劉老大決定默默的守護著對方──那個劉老大心目中的天使，他在工作
時幫她分擔辛勞，下班後則和她開著車看遍大台北所有美麗的夜景。
有一次，劉老大開車載著那個成熟美麗的女人，到文化大學的後山看夜景，女人忽然
問劉老大：「欸！我們到底是什麼關係啊？」劉老大說當時他的心臟跳的好快，快到都要
跳出胸腔了，可是他想起自己定下的目標：他要到有能力撐起他和她一起建立的家庭時，
才會向她告白。於是劉老大若無其事地對她說：「我們不是就像一對乾姊弟一樣嗎？」
後來，劉老大的事業越做越大，原本承接下來的車流量工作，變成只是為了她而做的
副業。有一天，劉老大心想：『是時候像她告白了吧？』然後，劉老大接到了她的喜帖。
那時劉老大的內心世界，就好像忽然被五百枚戰斧式飛彈精準密集地轟炸，一轉眼就
成了一座廢墟，他變的自暴自棄，整天喝酒，連一向是他生活目標的工作也變的可有可無
。
然而，隨著喜帖上印的結婚日期越來越近，一個纏繞在他心中許久的問題，慢慢的浮
出水面，那就是：『她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呢？』他打了通電話，給他心目中的天使的姊
妹淘，對方驚訝地告訴他：「什麼？你以前不是拒絕過她嗎？」
原來，劉老大心目中的天使其實一直深愛著劉老大，可是她總覺得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她以為劉老大只把她當朋友。原來那個成熟美麗的女人早就當著全台北最美麗的夜景的
面前，向劉老大做了告白...
親愛的亞亞，你一定覺得這是個很狗血、很芭樂的三流肥皂劇對吧？其實當時我也這
麼認為，但是隨著時間一步步在我心底留下足跡，我終於明白，原來我們所正在經歷的人
生，有的時候其實也不過是一齣狗血又芭樂的肥皂劇，雖然想起來『真是令人不屑』（容
我借用倪亞達的口頭禪），但是卻百分之百真實。
車流量的工作結束之後，我短暫地休息了一陣子，然後經由你王叔叔的介紹，開始了
我的第三個工作。
那是一家小巧可愛的咖啡廳，有一個可愛的店名（同時也是我們女老闆的英文名字）
，叫『Emmy Cafe』。
我在Emmy Cafe工作時，遇到了好多充滿特色的人，以致於後來我老是懷疑，如果這
個世界真的有上帝的話，祂是不是故意把我一生中會遇見的人裡所有比較具有特色的人，
都在我在Emmy Cafe工作時介紹給我認識了，害得我離開了Emmy之後，老是覺得新認識的
人沒什麼特色。
該怎麼說好呢？我在那裡遇到了：一個愛在員工聚餐時大談人生哲理，身價據說有三
億的老闆、才華洋溢又渾身充滿幹勁的二十一世紀新女性Emmy、不是台灣人但可能比所有
台灣人都了解我的大姊歡妮、美豔動人的女店員Rita、名字被我拿去當雞寶飯的本名的阿
萍、每次來店裡用餐都點一樣的菜，不在店裡用餐時便跑到台北各大公園傳教的青醬蛤蜊
、暗戀Rita一天到晚計劃逃家的成功小子、來台灣學中文卻不小心愛上Rita的日本人、有
一個會拉小提琴的兒子的大學英文女教授......。
雖然我在Emmy工作的日子是那麼的愉快，但就像我們這個年代的年輕人最愛掛在嘴邊
的一句話『這就是人生』，Emmy最後還是結束了營業。在一個很平常的晚上，老闆把所有
的員工都挖來店裡，舉行了最後一次的員工聚餐，然後，所有曾經因Emmy Cafe而相識的
人們，開始了各自的人生。
親愛的亞亞，你知道嗎？關於這我人生中的第三個工作，我可以說的故事實在是太多
太多了，多到都可以寫一本書了！可是親愛的亞亞，我必須求你原諒我，在還沒告訴你那
些精彩的故事，便自私地先替那些故事下了個結尾。我想，也許是因為那些故事太精彩，
我在Emmy的日子現在回憶起來又是那麼快樂，而現在的我過的卻是那麼的不如意，使我實
在沒有辦法在這個時間點把那些快樂的日子拿出來與現在的我做比對吧！所以，在這裡我
要先把那些最精彩的部份保留起來，等到以後我不再年輕，也許生活變的比較安定，可以
說的故事也都說的差不多了，再把那些精彩的故事拿出來。
Emmy的工作結束之後，我同時也面臨了我人生中第一個由自己做出的重大改決定，我
在你余叔叔的鼓勵之下，參加了三間大學的轉學考。
那時的我每天都過著神經極緊繃之生活，一方面要承受與女朋友分手後的痛苦（我在
轉學考最近一個月前下定決心要與一位我喜歡很久的女孩子從此失去聯絡），一方面要擔
心接下來的生活費（我打算給轉學考考完再找新工作），而一向是我生活重心的Emmy
Cafe卻在這個我人生中的重大關卡缺席，從永遠不會再回來了，一位可能是我二十年人生
中最了解我的人離開了台灣回到了她的故鄉，我的心事與煩惱忽然沒有人可以傾訴。
雖然等待的日子非常難熬，但幸好你的叔叔阿姨們在那個時候不斷地為我加油打氣。
我時常向每個關心我的老同學吹噓說我一定會考上，再打電話給你阿鼻阿姨，一邊哭一邊
跟她說：「我好怕我會落榜...我真的很怕自己考不上。」而你的廷淵叔叔、子春叔叔，
和俊凱叔叔則趁著我讀書的空檔，一起窩在我們秀水里老家樓上那又小又舊的客廳裡，用
玩樂的歡笑蓋過時鐘運轉的滴答滴答聲。那時我一直在心裡告訴自己，只要考上，只要考
上一切痛苦就會過去了，我會在新的學校開始新的生活，一切都會好轉的。
八月，轉學考結果放榜了，如你所知道的，我如願考上了我現在就讀的學校，然而一
切真的跟著好轉了嗎？
開學以後，我終於找到了新的工作，那是一個我現在想想都還覺得真的滿爛的工作，
不過我倒也因此遇到了一些好笑的事。
那是另一家咖啡廳，不過不同於充滿特色的Emmy Cafe，那是一家樣式乾癟的連鎖咖
啡廳。
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小孩不笨》這部電影？那是一部由我們這個年代的新加坡裡，
一個我認為非常優秀的創作者所製作出的，雖然用來諷刺新加坡，但擺到台灣卻出奇地合
身的優秀電影。
這部電影裡有一對非常有錢的夫妻，他們生了一個不會讀書的小孩，有一次，那個有
錢的媽媽為了孩子的功課和老公的事業，跑去廟裡請求觀音媽的幫忙，結果廟裡負責溝通
凡人與觀音媽的神職人員，對那個有錢的媽媽說：「觀音媽問妳，妳有多久沒有幫助別人
了？」
我每次跟老闆娘一起上班，看著老闆娘和客人的互動，都會讓我想到《小孩不笨》裡
這經典的一幕。
那雖然是一家咖啡廳，但也兼賣台灣最流行的泡沫紅茶、珍珠奶茶。賣這類飲料經常
會遇到需要『去冰』的客人，可是要是把冰塊拿掉了，原本可以裝到滿的飲料，便只剩下
八分滿，這該如何是好呢？親愛的亞亞，你一定會說：「再把它裝滿不就好了？」我第一
次遇到這個狀況時心裡也是這麼想的，但接著我看到老闆娘竟拿著八分滿的杯子，用封口
機封口之後，竟就這麼交到客人手上，還理所當然的對著滿臉驚訝的客人說：「是你自己
要少冰的啊...少冰份量就會比較少...」
親愛的亞亞，我當時心裡雖然覺得滿誇張的，但畢竟是吃人頭路，也只得照老闆娘吩
咐的做了。可是每當我做飲料給客人時，老闆娘總會放下手邊的工作，兩手抱胸站到我身
邊盯著我看，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開口想詢問老闆娘到底怎麼了呢？沒想到還沒等我開口
老闆娘就說：「你糖加太多啦！」後來，我做紅茶時老闆娘就會叫我糖放少一點，做奶茶
時就叫我奶精放少一點，做咖啡時就叫我咖啡粉放一點...等到客人抱怨怎麼店裡的飲料
味道越來越淡時，再有點害羞地對客人抱怨：「唉...都是我們店裡的工讀生不會做啦...
」
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家，躺在床上正要睡著，忽然接到老闆娘打來的電話，我一接起電
話，老闆娘劈頭就問：「小馬，我們店裡今天結帳少五百塊，你看一下你的褲子口袋有沒
有？」我嚇了一跳，馬上找來上班時穿的那條牛仔褲，仔細檢查確認後，才跟老闆娘說：
「好像沒有欸！」老闆娘也沒說什麼就掛掉了。我當下真是緊張極了，真想馬上換衣服回
店裡找，幸好過沒多久，老闆娘又打電話來說：「小馬，錢找到了。」我當時在心裡真是
鬆了一口氣，可是接下來上班時，只要有客人要結帳，除了老闆娘其他同事沒一個要上去
幫忙，有一次我看老闆娘實在忙不過來，走到櫃檯正要幫客人結帳，老闆娘卻一把把我推
開。後來店裡一個資深的同事把我叫到我一旁，告訴我沒事最好不要碰錢，免得老闆娘下
次少錢又賴到你頭上啦！
那個時候剛轉學到一個新環境，每天坐在班上周遭一個同學也不認識，偏偏工作的環
境又這麼沒意思，每天下班騎著阿噹回家，常常忽然一陣莫名的難過湧上心頭，真的是不
知道自己到底正在過什麼樣的生活。
後來我就跟那個吝嗇到好笑的老闆娘say good bye了。
有一天，我騎著阿噹正要去面試，遇到紅燈停在斑馬線上，旁邊設置了一根給行人看
的紅綠燈，紅綠燈上有一個倒數讀秒器，告訴行人還剩多少時間可以過馬路，在讀秒器的
上頭，有一格小房間，小房間裡住了一個小綠人，不停的跑不停的跑。
我笑著問小綠人：「你這樣一直跑，都不會累嗎？」
小綠人笑著說：「怎麼會累呢？這是我的工作啊！」
我說：「那你要跑去哪裡呢？」
小綠人對我說：「我要去追一個女孩子呀！」
聽了小綠人的答案我有點好奇，「追什麼女孩子呢？」
小綠人對我說，有一天，他跑啊跑的，忽然看到一個女孩子出現在對街，他覺得那個
女孩好眼熟，卻怎樣都想不起來她是誰。
第二天，那個女孩子又出現在他的面前，他終於想起來了！那是他在讀大學時交的女
朋友啊！
小綠人開心極了，他對著那女孩大叫：「嘿！我在這啊！是我！」可是那個女孩就好
像耳嚨了一樣什麼都沒聽到，就這麼頭也不回的走了。
後來小綠人就再也沒有看到他的女朋友了，他對我說：「但是沒關係！我相信只要我
一直跑，有一天我一定會跑到他面前的。」
小綠人話說完，他眼前的玻璃窗就被關上了，我身後傳來催促的喇叭聲，我只得轉動
油門騎著阿噹離開了小綠人。
小綠人雀躍的聲音一直迴繞在我的腦海中，好像再過不久他就要跟他的女朋友重逢了
似的。可是我不曉得他知不知道，他如果不衝破那片玻璃窗，衝出那格小房間，他就永遠
都跑不到他女朋友的身邊呢？
親愛的亞亞，後來我又做了許多不同的工作，認識了許多不同的人，有些人我喜歡，
有些人我討厭。有的時候，我和討厭的同事一起上班，看著他油腔滑調的開著冒犯人的笑
話，我都好想用力把他臉上戴著的面具給扯下來，可是我沒有辦法，因為這是我的工作，
我必須和這些我喜歡的或我不喜歡的同事打交道，交朋友。慢慢的，我發現自己和那些我
討厭的同事其實並沒有兩樣，我們都戴著虛偽的面具。慢慢的，有一天，我忽然發現自己
變成了那個我所討厭的人了......。
我討厭我自己。
親愛的亞亞，我常常開玩笑的說我能預測事情的發生，有的時候事情竟也真的如我所
預料，但大多數時候，站在宛如一團迷霧般的未來之前，我與所有的人一樣，不，甚至比
所有人還要更加地感到恐懼和迷惘。也許在這個時候，你會需要一種力量，一種心靈上的
寄託，幫助你踏出走進迷霧的第一步。但是親愛的亞亞，我不得不告訴你，你也許可以不
認同我，但我希望你把它放在心上，哪怕就是放在那兒，我也希望你能做好心理準備，也
許你順從著那股指引你的力量走，很快的便能衝破這片迷霧，但更多的時候，你只能看著
捧在手掌心的光越來越微弱，卻終究只能在迷霧裡打轉。
親愛的亞亞，如果你知道你用盡全部的力量，你全部的心血，努力地往你的目標衝刺
，最後卻只能擁抱落空的希望，你還會想在一開始就往前衝嗎？我希望你能。也許你很幸
運，最後找到了你努力追求的夢想，又或者你什麼都找不到，就只是拖著疲憊的身軀，繼
續在一片虛無中瞎闖，但我還是希望你能。也許你活著，但是你不知道你為什麼活著，我
還是希望你能！
親愛的亞亞，也許你會問我為什麼，但是如果你能坐在電腦螢幕前，看著這一個個年
輕時的我用鍵盤敲下的文字，又或者是在你房間的床上，就著床頭燈讀著已被列印出來的
紙，那全都只代表一件事，那就是我最終還是活下來了，我走過來了，我遇到了那個天使
變成的你媽媽，我們很幸運地擁有了你。
也許我永遠不會知道你的困難，你的痛苦與悲傷，也許你所遇到的處境將比我遇到的
還要艱難一百倍，但我還是希望現在的我在這裡所說的這些能幫助你，因為我自己也就是
這麼過來的。
祝你 有一天能找到一個自己真正喜歡的工作
最愛你的爸爸 楊耀東 2006/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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