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亞亞：
親愛的亞亞，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相信你正面臨你人生中一次重大的考試。如果
我記性不錯的話，你可能會在國三升高中那年的學測前一天收到這封信，如果我記性差一
點的話，你可能就得等到高三那年才會收到了。但無論如何，當你收到這封信時，你的心
情想必相當緊張，說來慚愧，在我寫這封信給你時，我也已經經歷過數個人生中重要的考
試了。我想我的經驗也許可以幫到你。
在我進入秀山國小的第一天，我的導師舉行了一次考試，考試的內容是默背出ㄅㄆㄇ
ㄈ全部的注音符號。那次的考試我考了一百分，應該也是我人生中第一個一百分，但是我
考一百分的秘訣其實一點也不稀奇，不過就是因為我在幼稚園時就把注音符號全背的滾瓜
爛熟罷了。
從那一天開始，我過了一段相當輕鬆的考試歲月，也許是我曾經在上國小前的某一次
睡夢中，用我文靜害羞的個性和惡魔做了一個交易，我得到了在所有國小考試前都不看書
還能考高分的能力，代價是我得變成一個不停在客堂上吵鬧以吸引全班目光的過動兒，期
現是六年。
一直到我上國中前，我都這麼相信著。
上了國中，隨著客業壓力的加重，我慢慢認識到自己身上也許並不具備任何天賦這項
事實，考試前開始花時間準備，也加入了補習的行列，還在補習班裡認識了幾個一生一世
的好朋友。我的成績不再像國小時那麼優異，但也還能讓父母親接受，所以我就順利地渡
過了我的國中生涯。
我第一次體認到自己也許並不真的那麼會考試，還是在上了高中以後。大概是惡魔忽
然發現他借給我的智力合約只有六年，卻白白多借了我三年吧？我從長輩們眼中那個『活
潑好動成績尚可接受』的孩子，變成了『活潑好動成積不堪入目』的問題青年。親愛的亞
亞，你知道嗎？如果一個小孩功課不算太差，那麼即使他有一些小缺點，比如愛在上課時
講話，老師常在聯絡簿上寫紅字，他的父親還是會讚許地摸摸他的頭，笑著說：「我們家
這個孩子，聰明是聰明，就是太愛玩了！簡直和我年輕時一模一樣！哈哈！」但是當『好
成績』被惡魔收回，只留下『活潑好動』一個人孤伶伶地站那裡時，即使全世界的父親都
會對自己的兒子說：「兒子，不管你變的怎樣，爸爸都愛你。」那份愛化為實際行動時，
還是會打個折扣。
我發現你爺爺開始會極沒有創意地模仿著電視上那些威嚴父親的腔口，怪聲怪調地對
我說：「我真不懂，我怎麼會生出你這個兒子？」或是自嘲地說：「老子大學唸中文系，
兒子國文考不及格。」甚至是煽情地跪在我面前，悲重且沉重地對我說：「做爸爸的求你
，好好讀書好嗎？」搞著我也得狗血地一邊跪在地上，一邊對你爺爺說：「爸，不要這樣
。爸，起來吧！」
親愛的亞亞，看到這裡，也許你會想『有這麼嚴重嗎？』，那我只得老實地向你承認
，好吧！你爸爸高中時的功課不只是有點爛而已，事實上呢，我高中時的成績就像一隻參
加打獵比賽的兔子一樣，那不只是因為兔子的體型比較弱小，或是兔子沒有鋒利的虎牙，
也不是因為兔子吃素，而是因為，他是一隻兔子，兔子是不會打獵的！
親愛的亞亞，你知道嗎？兔子雖然很可愛，但當一隻兔子，可是要付出代價的。為了
當一隻兔子，我在下課時成了大忙人，不是忙著去福利社買便當，也不是忙著跟女同學聊
天打鬧，而是忙著在一次又一次的下課時間，到不同的導師辦公室，有的時候是到導師辦
公室罰站兼背課文，有時是到英文老師的辦公室背單字，中午休息時間則要到家政教室去
刷油漆，或是站在教官室前的走廊上，好好欣賞我們高爭校園的美。
人就是這麼奇妙的動物，以前很討厭很生氣的鳥事爛事，在經過了歲月的洗刷，都會
變的像一盤剛切好的蘋果，散發出淡淡的芬芳。唯獨一件事例外。
那是一個平凡無奇的下午，我悠閒地坐在座位上虛耗我的人生，忽然一位同學走到我
的面前，很認真地對我說：「等到很多年以後，我變成了一個上班族，有一天走在台北車
站的路上，看到路旁一個乞丐不停磕頭要錢，那個人會不會是你啊？」
其實有很多細節在許多年後的今天都已被我漸漸遺忘，唯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這件
事在我的心中畫上一個問號：『什麼時候開始，我們變的只會用分數來看一個人？』我發
現那些讓我們被稱之為人的東西，我們的精神；我們的靈魂；我們的熱情；我們的浪漫；
我們的情緒；我們的真誠；我們的信念；我們的行動，那些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但卻不
一定存在的東西，在幾次考試之後，也被我們給忽略掉了。我們似乎變的簡單，變的容易
理解了。因為我們都變成了一個又一個的：
數字。
我回顧我活過的十七年，發現一個早已存在的事實，那就是其實我在我功課不那麼差
時，不也輕率地將分數與班上那些成績差的同學畫上等號嗎？每個大人一個月可以賺多少
錢，他的戶頭裡有多少個零，不也早就是我用來判斷他的社會地位的方式嗎？我在班上，
不也常常用一個人的朋友數目，來衡量他的人格嗎？
親愛的亞亞，當我發現這個事實，我的內心難過不已。我在心裡問自己，那些對我造
成傷害的，讓我厭惡的，其實一直存在在我的身體裡面嗎？原來我在什麼都不了解的以前
，也曾經用這麼輕率的方式，去造成傷人，去讓人厭惡嗎？
一直以來，我這麼努力地恨我的家人、恨我的老師、恨我遇到的一切一切，甚至恨這
個世界，我這麼努力去恨的理由，追根究底，就只是因為，我恨的其實是我自己嗎？
我厭惡透存在在我身上的輕率否定他人之方式。
但我也因此學會用另一種角度，去看我身邊的人。
我試著去分析他們的行為，試著去體會他們的思想，試著去了解他們這麼做背後的動
機；我試著去讀取他們的心思，感受他們的情緒，我想知道為什麼他們喜歡的我不愛，為
什麼我想的他們不懂；我試著去欣賞他們的真誠，唾棄他們的虛偽，突顯他們的裝模作樣
，誘惑他們的真實想法。
我想知道為什麼有的人可以和我如此親密，有的人可以跟我的想法產生共鳴，而有的
人卻始終和我差一步的距離，甚至與我形同陌路，亦或反目成仇。
然後我失敗了，有一次，他們對我說：「楊耀東我真的不懂，你為什麼總是想要跟大
家打成一片，你為什麼總是希望班上每個人的感情都很好？我不懂你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
？你真的每天都這樣開開心心的嗎？你的想法真的這麼天真單純嗎？你的背後到底有什麼
動機？」
他們說：「你都在演戲。」
我發現在選擇朋友時，百分之百的誠實面對自己的內心是有問題的，我發現我可以誠
實的告訴自己，這個人我喜歡我可以跟他做朋友，那個人我討厭我不想跟他有任何往來。
但是事情並不是這麼簡單，有的時候，往往我討厭的人和我喜歡的人可以當朋友，而我卻
不能理解，他不是擁有一些你怎麼樣都無法接受的缺點嗎？你真的能對他人格上致命的缺
陷視而不見嗎？
然而我發現，他們真的可以做朋友，他們真的可以打成一片，他們可以忘記過去的是
非在想歡樂的時候招喚出友誼的氛圍。他們虛偽嗎？不，他們真實地快樂著。
原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真的是那麼貼近嗎？原來要和一個人做朋友，真的那麼容易
嗎？原來認同一個人是那麼輕而易舉嗎？又或者和一個自己反感的人打成一片，其實一點
也不困難嗎？
這些問題與我的想法彼此抗拒，我發現要把一個人放進我左胸前名為『朋友』的口袋
是那麼的困難。然而我真的羨慕他們啊！
親愛的亞亞，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一首歌，歌名叫〈Wind〉，那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
部很有名很有名的卡通《火影忍者》的片尾曲，其中有一段是這樣唱的：
「Don't dry with fakes or fears,because you will hate yourself in the end.
（別試著停止你的虛偽和恐懼，因為最終你會痛恨你自己。）」
原來虛偽的人始終是我。
對了，說到考試，我要告訴你一個我始終都不敢讓你爺爺知道的小秘密。在我高三那
年參加大學學測時，忽然被告知我大陸奶奶（我爺爺的大老婆，關於她和我爺爺的故事，
以後再告訴你）去世了，那時你爸爸說我是家中的長孫，所以有義務要去大陸奔喪。這樣
講好像滿不孝的，但因為我一來很討厭很討厭參加喪禮（大陸的喪禮會以你在喪禮上放聲
大哭的分貝數來判斷你孝不孝順），二來是想到一去了大陸，不知道要多久以後才能和那
個差點變成你媽媽的人見面，心裡就非常難過，所以很不想去大陸。話雖如此，但父命畢
竟不可違，而且大陸奶奶也是我很重要的親人，於情於理我都沒有理由不去，於是我只得
把這個消息告訴那個差點變成你媽媽的女人，希望他在我去大陸前的最後一天，能留一點
時間陪陪我。可是那時那個差點變成你媽媽的女人不知道為了什麼理由和我鬧彆扭，說不
陪就是不陪，我當時心裡委屈極啦，想說我明天都要去大陸了，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再見
面，沒想到妳卻一點都不在乎，結果我一氣之下，就當著那個差點變成你媽媽的女人的面
，把我的准考證給撕個稀爛，自以為性格地離開了考場。
後來這件事被你爺爺知道，你爺爺差點沒氣到昏倒，我隨便掰個理由騙他說我的准考
證被洗衣機洗爛了，這才免去一場大風暴（希望你爺爺要是有一天不小心看到這封信，能
原諒我當時對他說的『善意』的謊言）。至於去大陸的事，因為我沒有准考證，剩下的考
試沒有參加，你爺爺怕去大陸延誤我參加補考，只得把我的機票取消了。
親愛的亞亞，也許你不了解大學學測對當時的我們來說，意義是多麼重大，那幾乎是
一場可以決定我們剩餘人生的考試（至少我們的老師是這樣告訴我們），當我做了那件蠢
事之後，所有的人都覺得我完蛋了。但結果呢？聰明的亞亞，相信答案你已經知道了，所
以囉，別把考試看的太重，也別太緊張，相較於我們那多采多姿卻又多災多難的人生而言
，考試...不過就是一場考試罷了。
當然，如果十幾二十年後的我，又輕率地拿一場考試的成績來判斷你的價值，答應我
，找出這封信，把它攤在我的面前，然後對我做個鬼臉，笑著對我說：「ㄅㄚˇㄅㄚˊ，
你是超級大白癡！」
親愛的亞亞
話雖如此，大考當前，還是要祝你考試順利
最愛你的爸爸 楊耀東 2006/08/07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28.45.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