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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r S 你一直以為,他可以看著你長大,結婚生子,他會背著你的孩子去看戲, 就像他背著小時候的你一樣,買給你爸媽禁止你吃的糖葫蘆; 你以為,你放假回家,他會坐在樹下乘涼,閉目養神, 在下午陽光漸漸變弱的時候,指揮著你幫他搬運竹子,事後給你他不捨得花的一百塊, 「看要吃甚麼去買。」他說。 你以為,暑假回來的時候,他會吆喝你早起去檳榔園,收割那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果實, 回到家,你和其他兄弟姊妹以及姑姑嬸嬸,一起坐在騎樓下, 將那一顆顆檳榔剪下,阿嬤在一旁督導。 你以為每次回家,都可以看見他,可以叫他一聲「阿公,阮返來啊!」, 他將手背在背後,仰頭帶著微笑看你, 你俯望著他,只瞧見歲月流逝在他頂上留下的白髮蒼蒼。 從不仔細問你何日何時回來老家的爸媽,帶著一些焦慮問著你甚麼時候可以回家, 甚麼時候考試結束,卻不敢告訴你,他已經在醫院裡有些時日,每況愈下, 因為他早已交代,要等孫子放假才能住院,才有人去照顧他。 你看見他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喉嚨開了一個洞,身上插滿管子, 乳白色的替代食物透過管子緩緩的流進他的口腔, 他的嘴跟舌頭都因為化療出現破洞, 血水從胸腔流進管子在透明有著刻度的桶子裡, 那刻度是提醒你這生命的脆弱嗎? 機器偶爾發出嗶嗶聲,你緊張得東張西望; 醫生說他必須使用純氧,他辛苦的配合機器呼吸,仰靠這一切得以規律的心跳著。 你勉強的忍住眼淚,戴上口罩、穿上防護衣, 護士叫你得戴上手套才能接觸病患,你在護士轉身之後脫掉手套, 直接觸碰著他因時間長出的皺紋,那一橫橫都寫著你們之間的故事。 「阿公,是阮,阮返來啊!你要快點好,你最討厭病院跟醫生了,不是嗎? 阿公,你要快點好,阮要帶你去遊覽。」 這一生,也許是你第一次看他沉沉的睡,記憶中他總是精神奕奕的準備要做事情, 他打了鎮靜劑和止痛劑,醫生說這樣才能緩止他的痛苦, 他緊閉的眼皮底下,骨碌碌的眼球試圖轉動,眼皮不停地試圖睜開, 「阿公,阮返來啊!弟弟跟妹妹也都返來啊!阮要等你返來厝跟大家過年 ,擱一禮拜就是二九了,你要卡緊好,跟阮返去搖三六仔,你的孫都在等你。」 你衷心的認為他一定聽得到,一定聽得到, 所以他眼角流下晶瑩的淚珠,嘴巴不時張合張合的,像是要跟你說些甚麼。 你認真的注視,注視著,想要把這此刻此時切確的在你心裡刻畫下來。 才發現他臉的兩側有老人斑,因為化療下巴黑了一邊, 只剩下另外一邊依舊有著生機般長著斑駁白色的鬍子, 翻開被子,記憶中他黝黑健壯的腳因為久臥病床而逐漸失去肌肉, 乾燥的冷氣房使他的皮膚龜裂,你驚訝的問自己,為什麼從未這樣仔細的端看他, 但是他已經閉著眼,無法和你談古說今。 你以為自己夠成熟去面對這樣的場合,早在半年前你知道他得患癌症之後, 就不斷的調適心理,但是這一切對你而言似乎還發生得太快、太措手不及, 在半個小時會客時間過後,你像往常一般告訴他:「阿公,阮會返來,你就等我。」 你卻不像往常一般轉身便離去,你仔細的又將他看了一次, 拉起被子蓋好他的腳掌,他一輩子未待過冷氣房,你怕他著涼; 你為他穿上襪子,就像小時候他常常蹲下幫你穿鞋一般,但你卻是第一次做這件事。 你走出病房,不時回頭張望,直到再也看不見他為止, 埋起臉痛哭,雙腿發軟地坐在椅子上不管旁人眼光, 責備自己為什麼沒有再多陪他一些,再多為他做些甚麼, 但手錶上的分針秒針,滴答滴答的提醒你時間依舊流逝,並不會為了什麼停下。 你回家,看見衰弱的阿嬤,你不敢提起病房裡的一切種種, 你詢問阿嬤有沒有甚麼事情要幫忙,叫她坐下,為她倒一杯茶,捏捏她肩膀,聽她說話, 一直以來你總是沒有耐心聽她說完整件事, 你總認為她也不就是叨念,也不就是反覆地說著一樣的話, 但現在你卻非常耐心地聆聽她說的每字每句, 因為那是你不知道的歷史,你們之間的故事,也是你為什麼會存在這裡的原因。 「你阿公非常辛苦,卡早阮沒錢,為了買田買厝四處籌錢, 你公阿又沒有親戚朋友在這裡,阮就要去跟我哥哥姐姐借錢給他買這些田跟厝。 你阿公就節儉,每天只花二十塊,買豆乳跟稀飯就可以甲飽, 錢都省著給你爸爸、叔叔、姑姑跟我, 阮才能從舊的那間土塊厝翻新這間透天的, 今有厝有田,伊也是天天做,甲到八十歲也是天天搬竹子、做生意, 你就要學著你阿公一樣節儉,毋通亂花。」    你天天來看他,有時候一天兩次,你知道他就在你眼前,卻越來越遠, 但是你不想面對這事實; 你告訴他今天你做了甚麼事、未來打算、阿嬤在家等著你… 你想他再聽你喊一聲「阿公」,但是鎮靜劑跟止痛劑只是隨著時間過逝逐漸加量。 「阿公,你要快好喔!阮要穿新娘衣給你看,再幾天就是過年了, 你毋跟阮返來的話,沒人搖三六仔給阮孫子玩,阿嬤煮長年菜要給你甲捏!」 你盡量不流淚,花了你幾個月籌畫的一切計劃瞬間瓦解, 你不想那華麗的嫁衣、不想那隆重的典禮, 你脆弱的縮在另一半的懷裡抽蓄,終於好像能為他做點甚麼,卻只能付醫藥費。 是時候要說分手嗎?為什麼長大意味著身邊的人逐漸會離開你? 為什麼不能像小時候一樣,賴在地上流著鼻涕,阿公就會來牽你的手, 拍拍頭告訴你「歹哭啊!阿公載你去玩。」 他的心跳脈搏逐漸變弱,逐漸失去和你的聯繫, 你緊握他的手,浮腫而逐漸失去溫度的手,你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做能夠讓他寬心… 「阿公,今天下午竹子阮攏給你搬好了,你不在家阮攏照常有在做事, 阿嬤身體健康,阮會乖乖聽阮爸媽的話,這生最歡喜的就是給你作孫, 你給阮的勇氣跟鼓勵,阮才會乖乖繼續努力,阿嬤阮給照顧得好勢好勢, 阿公,免驚啊!你已經都毋痛啊! 阿公,你就放心的走。阮要帶你回家過年,不用在病院過年, 你最歡喜過年大家作夥熱熱鬧鬧,阿公,你就跟阮回家過年喔!」 你哽咽的說,你湊在他耳邊相信他一定是聽到,他一定聽得到, 所以脈搏血壓都隨著語畢降低,機器嗶嗶作響,他歡喜跟你們回家。 你一路狂飆,怕來不及在救護車送他抵達之前到家, 這一路是這一生最後和他同行的路,你讓收音機裡幽怨的台語歌聲唱著「港都夜雨」。 你看見沒有聲音的救護車停在家門口,你看見家裡已經擺飾簡單素雅的靈堂, 你看見阿嬤脆弱的坐在藤椅上沒有表情, 「阿嬤,毋通傷心,阿公要返來跟阮作夥過年,阮得要歡喜,伊已經脫離病痛啊!」 你不說還好,一說便徹底崩潰,豆大的淚水滴在你牽著的阿嬤的手裡, 你抱住她哭泣,才發現印象中豐滿的她變得如此瘦小, 究竟,還有甚麼隨著你長大而改變?這改變動搖著你印象中的世界。 人們將他裹在金黃色的緞布裡,你注視著人們的一舉一動, 將紅包塞在他冰涼卻依舊柔軟的手, 「阿公,阮後世一定要加倍孝順你,阮會乖乖聽阿嬤的話,不再和伊頂嘴。」 你注視著他,想將他此生此世最後的容貌刻印在腦海裡, 他看起來那麼慈祥可愛,就像沉沉睡去一般, 你便小小聲的哼起他在你小時候睡前會哄你的日本兒歌。 他只是睡去,只是沉睡在很深很深的夢境,你告訴自己。 靈前點燃了香,道士念著經文咒語, 這世間一切痛苦都將隨雲風而去,你要追隨佛祖的路,他會解救你一切苦痛。 你三跪九拜,每次磕頭你都重重敲在地板上, 每次抬頭看見他的相片,你無法克制自己的淚水。 阿公,你就跟著天公走去極樂世界,這人世的痛都已經結束。 他躺在面前,是一具屍體,你卻無法不注視他, 盼望他會轉個身、咳嗽或胸前有著呼吸的起伏; 人們將他上妝,問你們是否給他穿上壽衣。 不,阿嬤說要給他穿的舒服體面,拿出將近三十年前爸媽結婚時才買的西裝, 「伊平常給人家請客也都捨不得穿,說是要等孫子結婚才要穿, 現在卻只能穿來走最後一路…」 你在冰櫃前隔著玻璃,又一次仔細的看他, 他的神情就像平常他打盹在庭院樹下的下午, 你每天早上起來都要去再看看他,用毛巾象徵性的擦擦冰櫃, 「阿公,阮給你擦臉,今日是二九暝啊!」 人們將他移出冰櫃解凍,好在明天將他火化成灰,安放入塔。 那黃色緞布下蓋著你最親愛的阿公,你每天在靈前倒上一杯紹興酒, 才發現這是你第一次為他倒酒。 每天有著四處來撚香的人,朋友、親戚、鄰居、甚至連爸媽都不認識的, 庭院裡放滿了花環、花籃,你每天細心灌溉, 就如同阿公總是幫你照顧花花草草跟偷偷帶回家養的寵物。 你從他手中取了手尾錢,你注視著他凹癟下去的兩頰, 注視著他妝底下的斑,注視著他梳得整整齊齊的銀白雪髮, 這是一張沒有生命的臉,對你而言卻依舊如此親愛。 你要牢牢記住這一刻,他的生命在你眼底消逝。 送他出門,嗩吶聲聲催人,走了一段路上車, 你坐著遊覽車想說這輩子注定漂泊遊蕩,當導遊卻從未帶阿公坐車出門遊覽, 而今這是最後一程,你注視著窗外景色,你不想忘記這一路的風景有多麼淒涼。 「阿公,十點半火化,火到魂走啊!你就跟天公返去天界。」 你望著那一扇銀色大門,上面寫著時辰; 你看著那裝著他的棺木被推入火坑,你再也看不見他的肉身, 但是你知道,他就永遠永遠在你心裡住著,永遠永遠被你愛著。 你夾起一塊屬於他的骨, 「阿公,阮帶你入新厝,你就安安穩穩住著,阮都會來看你。」 你看著事後圓滿燒的最後一張紙錢,被猛烈大火吞沒, 你揪住的心像是鬆了點,又像是被火一起吞沒在那灰燼之中。 --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gladysxaw/ 螢幕兩端觀看及被觀看的彼此,正是我所要的安全距離 架構一個真實與虛幻交雜的空間 埋下希望的種子,埋下記憶的屍首 觸手可及的,卻又缺乏其他瑣碎的真實撰寫,你始終在猜疑 不過,我躲在孤寂的透明堡壘,很安全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38.130.232.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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