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家族的燈火
專題報導/丁文玲(本報記者) (2002.03.17)
張愛玲曾在她贈予朱西甯的書上題字,說朱西甯永遠是「沈從文最好的故事裡的小兵」,而當年,這位輟學從軍來台的小兵,背包內少得可憐的隨身物品之一,正是他花費大部分月薪所買的張愛玲短篇小說集《傳奇》,這也是朱西甯從家鄉攜來、僅有的一本寶貝書。基於這股「肚皮能捱餓,好書不可不讀」的文學狂熱,朱西甯終究不能真正地「投筆從戎」,剛到台灣的幾年,他在軍中三十人睡、五個人擠一格的大統舖上,熄燈後猶傍著五燭光燈泡偷寫小說。就這樣寫著寫著,朱西甯成為人們口中的「軍中作家」,由軍旅退役後,他創辦「三三」,也常邀集文壇菁英及文藝青
年聚會,後來也兼營出版,許多文人甚至胡蘭成等受到政治壓迫的作家都受到他的鼓勵與照拂,待女兒朱天文及朱天心繼起成為新一代的重要小說家之後,朱西甯更是被譽為文學巴哈家庭的家長。漫漫數十年一路走來,這位昔日的文學小兵,在溘然長逝前,已被公認為是文壇的老船長與舵手了。 三月下旬朱西甯逝世四週年前夕,他未完成的遺作《華太平家傳》終於由聯合文學出版社付梓問世,朱家成員在緬懷慈愛父親之餘,也為讀者勾勒出一幅朱西甯的文學生命面貌。
「這麼多年來,除夕夜守歲的時間一過,他就要爬上樓去寫,就算只寫一段也好,說是新年的開筆。我記得我們年輕熱戀時,他也沒有鬆懈過自己的寫作。」朱西甯的遺孀劉慕沙回憶著。由於家中早已不像以往對外人開放,這位昔日總是在朱家廚房裡忙碌的「文學革命煮飯婆」,如今優閒地坐在陽光明亮的咖啡廳裡受訪,她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說起往事,劉慕沙是離家出走嫁給朱西甯的,那時她還用日文給父母寫了一封內容很堂皇的信,大意是說她要和朱西甯攜手同奔文學前程,希望能夠成全朱西甯的文學成就。自朱西甯辭世後決定為君不再染髮的劉慕沙滿頭銀絲,氣色紅
潤的臉頰,彷彿仍閃耀著那個年代文藝女青年的意氣風發。「沒想到,結婚後的幾十年,我非但沒有好好看他寫的東西,無論是寫作或生活,反而是我可恥地賴在他身上,強迫他變成我的活字典,只覺得他應該就是要在燈火闌珊處為我這樣娓娓講著。」翻譯日文作品頗豐的劉慕沙滿心懊悔地說,「如果他寫《華太平家傳》時,我多問一些這部小說裡的問題,說不定能激發他更大的創作能量,把作品完成。」
從小讀父親手稿長大的朱天文,邊瀏覽著古老的相片本邊說,「有一段時期放學回家總愛跑上樓翻父親桌上,看他一夜過來又寫了些什麼。」後來也開始寫小說的她眼光變得挑剔,十數年不願看父親的作品,直到父親走了,她翻開《華太平家傳》的手稿,惆悵地對妹妹朱天心承認:「好看也。」朱天文曾經認為,父親好比敦煌壁畫裡持花的供養人,一生的貢獻就只在供養文友以及他認為創作能量已經超過他的兩個女兒。但在朱西甯仙逝後,朱天文卻對朱西甯在文學史上的成績自嘆弗如,「爸爸在我這個年紀時,被譽為經典的作品比我多出許多,我怎麼比得上。」替朱西甯細
分出幾個寫作時期的朱天文說,「為了挪出更多的寫作時間,他不擔心經濟拮据,毅然選擇退役,如果我也像他一樣有好幾個嗷嗷待哺的孩子,恐怕沒有這種為文學犧牲的勇氣。」近年來,朱天文也投注很多心力收集有關父親作品的文學評論與介紹報導,她笑說,「這有點像男人與男人間的友誼」,雖然和朱天文「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父親並無求於她,也無所交託,但她覺得,對一位值得尊敬的同業前輩,理應如此。
曾經以《漫遊者》一書紀念父親的朱天心,深恐她的言詞被外界扭曲以致稍損朱西甯應有的文學地位,睜著圓眼睛,朱天心激動地強調「他的作品就在這裡,不會因為我們的談話,而為他多掙得一點文學史上的位置。」朱西甯晚年的寫作,幾乎都是在兒孫嬉鬧、貓逐狗奔的環境下完成,想起父親邊陪女兒謝海盟玩,邊安靜寫作,朱天心頻頻拭淚說,「我們家每個人就像一匹匹狼,暫居在同一個屋簷下,各行其是。父親就像是荒野裡的老狼帶著小狼,二十年來,他九易這部小說,極其慎重,讓每頭小狼從旁側看著他,也都覺得寫作是動輒要花上一輩子或數十年的生命責任。」
朱家唯一不朝寫作方向前進的女兒朱天衣,回想朱西甯人生最後幾年,吃晚飯後總是在飯桌上逗留一兩個小時,和小輩們談山東老家的事,「他跟每個人說的都不一樣。」朱天衣笑著說。父親過世後,她們把稿子拿來一看,才發現平日口述的情節有些書上根本還沒寫,「當時很懷疑父親是不是要我們一人寫一段湊起來,合力完成這本書。」染著一頭金髮、看起來有些叛逆的朱天衣說,她曾經為自己不寫作而感到與家庭的關係很疏離,「後來才漸漸對爸爸是『公共財』這件事釋懷。」朱天衣說,她看《華太平家傳》時,最常有的念頭是,「糟糕,我怎麼忘了問爸爸這段。」甚
至好奇地懷疑別的姊妹或家人有沒有聽過父親說過,「我們心裡其實都好想,一直聽爸爸就這樣慢慢地講下去,希望故事永遠不要結束。」朱天衣落寞地說。
朱天心之夫唐諾,曾經孩子氣地與詹宏志、盧非易搶著做「吃過朱老師家最多飯的人」,談到他與岳父朱西甯的故事,唐諾又想搶當另一個「朱老師的第一名」:「大家都知道我是朱西甯的讀者、學生和家人,但沒幾個人知道我是他的編輯,而且應該編過最多朱西甯作品。」唐諾說。「編輯是與文字摒搏的,所以他的作品我大都細細地看過。」宜蘭出生的唐諾,認為朱西甯的作品是本土作品,唐諾說,摒除私人情感的因素,他希望讓朱西甯的這部遺著「回到文學領域」,不要擅用意識形態評斷。
在《華太平家傳》中,朱西甯藉主人翁之口說,「眼前這個世代雖則全人類都在抗拒甚至棄絕文字,我可還是堅信文字會比人壽長久。」透過這個文學家庭的記憶,以及這部五十五萬字的未完成鉅著,我們彷彿窺見了這位駐守文學沙場到最後一刻的老將,令人折服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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