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我面前。
她右手肘撐在桌子上,手裡拿著電話緊緊的貼在耳朵。有幾根淡金褐色的頭髮黏在臉頰。
細肩帶針織背心肩口露出一條透明的胸罩肩帶。
左手大拇指跟食指輕微的捏著吸管機械式的來回攪拌著杯子裡面的冰塊。
她完美的曲線讓我聯想到在露天咖啡吧享受悠閒午後的都會女子。
白皙的手臂跟漂亮的頸子散發一股與生俱來的嬌氣。
今晚的她,身上沒有太多的裝飾。
項鍊、戒指、耳環、手環對她來說一向是加分的東西。
即使我在心裡認為她根本不太需要那些多餘的裝飾。
但女孩子嘛!就算要到潛地心去,也要找到最搭配自己的飾品。
她會微微前後移動調整舒服的姿勢,講話的聲音剛好在我面前斷掉。
一開始我沒有仔細觀察她的模樣,只是死板的吃著我的晚餐。
皮膚與空氣的接觸代替了眼睛的功能在周圍飄移著。
這店家的空間雖然有點略嫌狹窄,但裝潢簡單有力。
後面三分之一半段就是廚房,有兩位店員在放竹筷跟調味料的紅色架子旁邊聊天。
櫃檯的小姐則是發呆似的望著門外來往的人群。
我照規則順序的將眼前的食物放進我的嘴巴,一口飯一點酸菜咬一小口排骨,第四次之後
在喝一口柴魚湯。
腦子脫離對動作的指揮,自行把今天的行程轉了一遍。
前一陣子我意外的有了想買衣服的念頭,所以趁有空檔的星期六,找了死黨跟她一起到屏
東市區逛街。
高速公路半個小時的路程之後。
我們把車停在小學學校的圍牆旁邊。
走了十分鐘的路程。
到了我們以前都說「那裡」的地方。
屏東不像台北,有豪華集中的大型夜市。
而且在每個夜市都賦予固定性的名字。
我們只是在商家比較密集、人群到達一定量的地方,籠統的簡稱為火車站附近的「那裡」
。
我們在「那裡」逛了好幾家店。
我在一家賣褲子的路邊攤,看中一條便宜的深色七分褲。還在體育用品店選了一件灰底橘
色橫紋的休閒服。
還沒逛滿一個小時,我的東西就都買齊了。
我站在一家賣銀飾的店家門口打哈欠。
死黨提議要不要去吃晚餐,我看了看手機的時間。
已經八點多了。
於是我們在街邊選了一家快餐店。
一走進快餐店,就帶給我一種好像隨時都快打烊的感覺。
客人只看到一個。店員比客人再多一點。
不會超過五個的員工在店裡面產生了超乎常理的和諧氣息。
我們一踏進去,幾乎破壞了那光景的柔和。
店員的表情看起來像是「你們其實在增加我們的麻煩」。
我拿起掛在櫃檯邊邊的菜單,只有一面的字加圖片,我瀏覽了一下,完全沒有任何胃口。
我猶豫的點了一份排骨飯,死黨點了鰻魚定食,而她只叫了一杯可樂而已。
我們找了靠近櫃檯的位置坐下。
我跟死黨坐一起,而她自己坐在對面。
我把放衣服的袋子擺在她右邊的空位上。
坐下來之後我們都沒有任何突破性的開場。
沒人想開口,也沒人準備等著接話。
只是純粹的等待而已。
在等待的時間裡,語言幾乎喪失了原本存在的意義。
死黨等的悶,就跑去拿了兩本雜誌回來。
我拿起其中一本,是有關於明星的八卦。
我翻到第四頁就闔起來了。
她的可樂很快就送到她面前。
她快速俐落的吸了一口,接著拿起手機低著頭按了號碼。
那連續的動作是一氣合成,絲毫沒有挑剔的地方。
我則恍惚的繼續等著餐點送來。
剛剛看菜單的時候原本就沒有什麼胃口。
餐點一推到我的桌子上,
身體是猛然被抽走飢餓感的狀態。
我停了一下才撕開竹筷的塑膠套。
然後學著星際大戰電影裡的迎賓機器人,僵硬的吃著排骨飯。
在吃飯的時候,有一男一女進來,點了雞腿飯跟梅花扣肉。
還有一位穿著素色POLO衫的中年人跟著進來點了牛肉湯麵。
我盡量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好忘掉我在吃排骨飯的事實。在我的注意力已經檢查到店員是
穿幾號的鞋子時,
她呼吸的氣息逐漸混亂了起來,左手往臉頰移動的次數越來越頻繁。
她的動靜我疑惑了一下。
我在隧道般的回憶中摸索著她那熟悉的舉動。
她的實體被我分解掉,放在我的記憶深處一塊一塊的重新拼湊起來。
等全部的細節都組合好了。
我才發現原來是她哭了的這一件事情。
我楞了一下。
她沒有像現在流行的本土電視劇情「我一定要把遺產搶過來」式的歇斯底里大哭。
是一種更優雅,更配合呼吸起伏的哭。
我沒有直接凝視著她,
她身上現實性的線條開始變淡,眼睛收集到的影像在重播倒退著…
我對她有所謂的印象是從國中開始。
她的身材瘦小,給人感覺是掃個地都會受傷的那種柔弱。
有張瓜子臉,卻長著異常大的水靈眼睛。
嘴唇厚實,是我最喜歡的形狀。
當時因為某種傳統的家族親戚關係,她跟我變成了表兄妹。
我那時覺得莫名其妙。
雖然對人生來說不會有什麼致命的影響。
但又不是在接受贈品!
好像有天接起電話會恭喜你抽中一個表妹之類的怪事。
我們偶爾會相聚在一起,但時間都不長。
這幾年來,大家過著屬於自己的人生,見面的時間也變得更少。
每次我一看到她,整體的造型、味道、語言表達方面都有著漣漪隨著風吹過湖面微微向前
的改變。
但若有似無的改變又讓我覺得像是四季循環般的自然。
她的成長過程其實我並不清楚。
我大約知道她是生長在一個備受呵護家庭裡面。
家境環境富裕。
越跟她接觸,都在心底一筆一筆的加深對她的印象。
她身上印有獨特標籤的任性,精確的將撒嬌控制在水平線以下。
偶爾她的要求會離奇到讓我忘了要生氣這回事。
她的直接有個性。很均勻、不過分。
上了大學之後,
她大概接觸了更廣泛的圈子,學習要去認識更多類型的人。
她越加注重自己的打扮。
雖然有時候她懶惰的方式總覺得是不是周遭的人都把她寵壞了。
但她的健忘、對於特定事情的敏感度、頭腦跟身體瞬間就可以達成協議,讓我覺得是別人
沒辦法做到的風格。
嚴格來說。
她的身上某些吸引人特質並未改變。
而另外一些特質,我想,我這一輩子都不會有機會去發現的。
每次從北部回來見到她。
清新的氣質。充滿精力的笑容。舉手投足之間替換著優美跟淘氣。本小姐正在煩惱的表情
。
都原封不動…
我右手端起柴魚湯,左手拍拍死黨的大腿。
全身都在狀況外的死黨正在看著雜誌,
他轉頭看著我喝了一口湯,等到他把視線往前偏了一點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從牛仔褲的後面口袋拿出面紙遞給她,
她默默的接過去,和緩高雅的擦起眼淚來。
我跟死黨在這段時間都沒說話,感覺好像沒也什麼重要的事情!
或許也可能是大家都找不到開口的時機。
就這樣我們三個人把時間的沙漏倒轉,讓沉默再流過。
等到我們吃的差不多了,我跟死黨互相看了一下,
點點頭對她表示要離開了。
她低聲的跟電話說了幾句話就把電話收起來了。
我跟死黨走在前面,她很安靜地跟在我們後面。
我們一出店門口我就轉頭問還要不要去哪裡。
我是覺得時間差不多了。
她是童話現實版的灰姑娘,12點以前的以前得回家。
死黨沒意見。
她說還想去附近逛一下。
「那裡」的人群已經快散的差不多了。
很多店家也都關門了。
我們陪她去附近買了一條木製的手工項鍊就離開市區了。
回家的路上她率先打破車裡的沉寂。問我們這條項鍊看起來怎樣?
很有味道。我說。
於是我們開始聊起有關於這方面的事情。
還進而說到演藝圈的八卦。
她推薦我去看東京灣戀人。
我沒趣的跟她說我有時間會看的。
剛剛哭的事情像是死掉了一樣。
就這樣我們說說笑笑的,又跟我們去的時候差不多。
快到家的時候,她說她肚子餓了。
我們繞去永和豆漿店買宵夜之後才送她回去。
在她家門口。
她拎著宵夜把頭伸到我跟死黨中間說晚安。
我們看著她下車,走進去家門口。
一直到她拉下鐵門。
我們才離開。
她拉下鐵門的畫面在我眼睛裡停格。
我彷彿看到了一座在九世紀湮沒的馬雅古城。
在石碑埋沒於地下、樹幹穿土而出、被茂密的叢林荊棘包圍的古城宮殿裡,
有一座高貴典雅的女體偶像靜靜的等待人們的發覺。
我接著送死黨回家。
我回到房間時已經10點02分了。
整理了一番之後躺在床上。
我怎麼想都覺得有什麼事沒做。
我拿起放在床頭旁邊的手機,開始打簡訊。
我傳簡訊給她,問她沒事了吧。
沒過多久之,她就回傳了。
她簡潔的回答。沒事。
我又在傳過去。妳一哭,我們都會難過的。
她又回傳。哼!何止你們,整個世界都會為我難過。
我笑了。
我沒有在傳什麼。
我關掉手機。
閉起眼睛,讓意識走到我找不到的地方。
意識在漆黑不見五指的森林裡繞啊繞。
過了無法測量的時間,在黑暗之中破出一道曙光。
然後,意識站在高高的懸崖上,往睡眠的區域跳。
我漂亮的進入睡著的狀態。
沒做什麼夢。
幾天後,
海棠颱風橫掃台灣,南台灣災情慘重。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
確切日期是94年7月19號。
在我還在睡夢當中的時候,大量夾雜污泥的河水衝破堤防。
深黃色的河水竄進防坡堤的裂口兇猛而來,帶著一股非把整個鄉都吞掉的氣勢。
才一兩個小時,整個鄉就徹底淪陷。
傍晚我跟老媽站在門口外,雙腳浸泡在冰冷、噁心的河水裡面,腳底踩到的是軟軟滑滑的
爛泥土。
街道上的房子門口都站滿了在水中的人。
鄰居在七嘴八舌的談論這次的災情。
這條街的房子一樓都被犧牲了。
如果坐飛機往下看,
應該錯亂的以為是印尼奈因島的居民都把房子建立在水上。
在我們討論防坡堤應該是被盜採砂石的人破壞的時候。
有位老爺爺非常吃力的推著一輛破破爛爛的腳踏車從我們面前的經過。
他把褲管捲到膝蓋,身上穿著其實可以丟掉的衣服。乾乾的手指頭跟充滿皺紋的臉龐。
老媽開口對那位老爺爺聊起天來。
中間說著,要去哪裡或者是很危險之類的話。
「你在鄉裡住那麼久了,有發生潰堤嗎?」老媽問。
老爺爺看著我們,視線落在我們後面很遙遠的地方。
似乎要在空氣之中找尋以前的回憶一樣。
他突然抓到什麼東西似地說道:「喔!有!有!第二次了啦!有一次是在我小時後…不過
這次慘太多了!」
「喔!」我跟老媽同時說。
我媽像是被雷劈中了靈感的對老爺爺問:「那你今年幾歲啊?」
「我今年75歲了。」老爺爺以很苦澀的聲音笑著說。
我跟老媽互相看了一下。
換句話說林邊鄉已經安然無恙地過了一段平穩的時代。
老爺爺繼續推著腳踏車慢慢地向前移動。
我看著老爺爺搖晃的身影,平靜的劃過了鄉的第二段歷史。
這次的災情已經遠遠的超過鄉民們能夠負荷的程度。
到了晚上。
整個鄉停水,停電。
大家都過著冰河時代的生活。
我在悶熱的房間裡點了三支蠟燭。
躺在床上呆呆的望著窗戶外的被抽走生命的夜晚。
白天跟世界末日一樣的場面在我腦海大概這輩子都忘不掉。
我憶起幾天前她落淚的情景。
好深刻,好有回憶的價值!
我嘆了一口氣。
公主啊!
整個世界有沒有為妳難過我不知道。
但是這小小的鄉,確實的為妳了流半個世紀的眼淚。
我祈禱不要在有類似的狀況發生。
--
有些事情不是因為看到了才去相信
而是因為相信所以存在
這才叫做人生.......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9.86.165.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