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想起一件很小的事情,它發生在很早以前,以前總覺得是很難理解的一件事.
這個被用了三個"很"來形容的事,無非是讀高一時即將轉職離開的班主任應我們幾個女
生要求在我們的筆記本上留了些祝福的話.這位年輕的女教師很有些<<十六歲的花季>>裡
那女班主任的味道,所以她要走的時候大家都有點傷心.然後她寫給我的句子,前半句記不
太清了,貌似是說我平時一直嬉嬉笑笑之類的,而後半句寫著"但你更要學會品嘗人生中很
多很多的苦".
非常失敬地,當時我看著這句話,隻覺得是她隨便應付,以至於怎麼看怎麼覺得矯情的一
筆.甚至在內心撇著嘴說"還不如留個'願你高考成功'之類的呢".
然後中間過去了很多年.
許多年後,毫無征兆地回憶起那句話時,突然地壓抑地想到-----
[壹]
我相信每個人都比自己想象的要強大,但同時也比自己想象的要普通.
哪怕電視是電視,電影是電影,小說是小說,可自己過的生活很多時候能夠亮出根本不輸
於它們的利劍.電影倘若還有一百分鐘的長度,小說也許還有十幾萬字的容量,可我們的生
活卻能夠以數倍於它們的容量,不斷地逼迫你接受.無法換台,也不能離場.
而就是這樣的生活,你曾經以為那條隻有自己走過的離家之路,曾經以為隻有自己哭過的
被棉被攝取的眼淚,其實早就有無數的人都已經,正在,或即將遭受了.
強大的,卻又普通.每一個人.
其實痛苦什麼的,對於他們來說從來也不缺.關鍵隻在於-----
[貳]
第一件發生在公交電車上的事.
大概在我剛剛讀小學的時候,有一天跟著奶奶去某個地方.上了電車站在窗邊位置,奶奶
在我的一邊,另一邊站著一個婦女.慢慢電車開起來幾站後,我感到腦袋上一直被那個婦女
的手臂壓擋著,沒有辦法隻有弓起肩縮著脖子.
過去幾分鐘後,終於按捺不住的奶奶對那個婦女說"你的手不要這樣放,一直壓著我孫女
的頭".她說話的時候一隻手拉這我的胳膊.
但那女人不承認,隨後開始連續不斷地回擊.最後甚至說到"我剛才明明看見你也壓到前
面人了,現在反而來說我"?
口才或是氣勢什麼的,對於當時年齡六十出頭的奶奶來說,都太難了.我隻記得她越來越
因為氣憤而有些僵硬的臉.
當時奶奶一手拉著我的胳膊,一周捏著她的藍布包握在座位扶手上.
奶奶是個和其他老人一樣,會把錢或者重要票証用塑料袋和布手絹包了一層又一層的人.
[三]
第二件發生在公交電車上的事.
應該依舊是發生在我讀小學時.夏季的某一天坐電車.那會兒還是有前後兩截車廂的老式
電車.車廂裡人擠人,正是上海最以"電車中一平米內有二十五隻腳"而聞名的時候.沒過多
久就開始頭暈,小時候胃不好,很容易幹嘔.被擁擠,燥熱的光,汗味的空氣團團包圍後沒多
久,我感受著最熟悉的反胃.
差不多在堅持的極限時,突然看見前面,在隔了我大約幾米,中間還站著許多人的地方,有
個年邁的老人在沖我招手.
因為當時還沒有流行類似"已故的爺爺在忘川水對岸喊你過去呢"之類的段子,還隻是小
學生的我隻當他認錯了人.不過過了一會兒,從他的視線上確認了,沒錯,他是在喊我.
遲疑了一下,還是慢慢擠過去,走到他近前時,這個完全陌生的清瘦的老人從座位上站起
來對我說:"我下站就到了,你坐這裡吧."
其實到現在回想起來,依然不清楚他這樣做的理由,按說隔了那麼多人也不至於注意到我
.但現在執著於這些也沒有意義了吧.
長命百歲.
[肆]
第三件發生在公交電車上的事.
幾年前的一天,和朋友一起坐電車上她家過夜.挺晚的時刻了,車廂裡光線近乎全暗,但人
依然很多,一個貼一個地擠在車廂裡.我們站在過道附近,前面還有臨窗站的人.
我和朋友一直在聊天,隨後卻逐漸注意到,站在我身前的一個女孩,一次次地回過頭看我.
在我的疑惑就要指向問題核心時,她已經率先行動了一步,擺明了緣由-----
她把背在身後的包取下,看了看拉鏈,然後轉背到了胸前.
這件事到今天我依然帶著猶如仇恨般的情緒牢記於心.
[伍]
有個詞語叫"渾然不覺",有個詞語叫"不以為意",有個詞語叫"一笑了之".
如果無論哪個都和我們沒有關系.
[陸]
曾經羨慕過的人裡,最早是姐姐.小時侯她的家境好過我數倍不止.雖然她並稱不上有資
格,可當時依然覺得姐姐真像個公主啊.後來認定,肯定是那樣的家境培養出了姐姐的個性.
是比別扭的、好哭的、自卑又多心的我平順的多的個性.很自然而然地以為,如果能有一個
富足美好的生活環境,如果能每個禮拜都能穿新衣服,如果早早地吃到高級糕點房裡的新款
奶油,如果能這樣的話,說不定我也能變成內心更開朗,不會斤斤計較的人吧.
確實有過當姐姐過生日,我和爸爸媽媽一起去飯店參加宴會時,一直躲在電梯間外的安全
樓梯大哭的事.
後來羨慕初中時的副班長的好友,到現在也認定如果僅僅從智商角度來說,自己應該不輸
於她甚至有反超的可能,隻不過這個條件並沒有改變當時我們的地位差異.我還是那種除非
認真兩周才能在考試中排上班級前十名的普通生,除了語文好些外其余一律光禿禿."語文
好",真是根救命稻草,讓初中時的我能夠稍微有驕傲一下的理由.
因此也會被語文老師喊去辦公室替她批閱考卷.這絕對是當時讀書生活裡最美好異常的
部分.它意味著不用參加討厭的自休了,可以隨意在辦公室裡聊天,逛出校門去買飲料,更重
要的是,表明你"與眾不同".
有一天語文課結束後,老師在走下講台前喊著我那副班長好友的名字,讓她"下午過來批
考卷".後面並沒有跟我的名字.
整個下課十分鐘,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那麼清晰地閱讀自己逐字逐行的恨.手指捏的發
白抽疼.
十三到十五歲裡的三年,真真正正地發現了原來很早以前注定自己不是什麼尋常善良的
人.如同宣傳片裡讚揚的寬宏大量和我沒有半點關系,隻剩下鑽牛角尖似的盲目,想要從任
何一個地方找到世界是如何輕視、刺傷自己的証據.
証據之一是,它留給了一個又一個,叫我羨慕的人.
[柒]
羨慕是貶義詞,還是褒義詞.
痛苦是貶義詞,還是褒義詞.
說來自己也不相信,如果算離此刻最近一次冒出的眼淚,居然是在看蔡依林<<馬德裡不
思議>>MV的時候.真真難以置信啊.如果說<<天空>>之類的也許還好一點嘛,你說更古老阿
桑的<<葉子>>也更符合大眾審美吧.
但就是看<<馬德裡不思議>>時,像神經搭錯一樣突然覺得難過啦.
MV裡的小蔡同學穿著藍色大蓬蓬的連褲裝,在馬德裡的街頭跳跳蹦蹦,因為看過MV拍攝的
花絮,更會注意到畫面裡那些坐在露天看著她的外國人.從他們的眼神裡可以很清楚地感覺
到他們對於這個突然冒出在街道上,對著攝象機又唱又跳的女生是多麼好奇.
小蔡同學像頑強而鮮活的花那樣不管不顧地招搖.可愛地招搖.
就在她夾緊雙臂調皮地小步跑時,我突然覺得"啊,快要哭了".
歌很歡快,歌手很漂亮,馬德裡的石板路很浪漫-----無論哪個都和痛和苦沒有關系.
[捌]
再一次說"溫暖"或"美好"時,兩個明顯的褒義詞,它們的殺傷力一點也不輸給別人.
甚至我片面地認為,即使在被感動的時候,我們的內心感受到的依然是真實的痛苦.隻不
過它們在帶上了"溫暖"的體溫,"美好"的裝飾後,變成了讓人無法捉摸的如同巨大的棉花球
那樣膨脹堵塞在內心的東西.然後會覺得酸脹,會無法正常呼吸.
而不能好好呼吸這種事,本來就是痛苦的.
會覺得辛苦的父母、一首慢情歌、好心人替你送來寄錯地址的信、很久沒聯系的朋友留
在腦海裡的話、掌聲、長在陽台縫隙裡的一朵花-----會覺得這些正在分門別類地打動你
的時候﹐我們都是在被同情心﹐脆弱﹐軟弱挑選著軟肋擊中了痛處的靶心.
於是你看,無論好或壞,為什麼都能帶上或多或少與痛苦有關的成分呢.像任何生命都在
體內含有的水,等時機一到,便流向一個地方.
[玖]
能像姐姐,做副班長的好友就好了.這裡不再說家境或是成績,盡管這也是一部分.但之前
的我確實曾經希望著在擁有她們的家境和成績的同時,成為她們那樣,不會頻繁感受到生活
中諸多不如意的正常人.
不想看到無力的奶奶.不想再被老師撇在腦後.
隻是不想這些.
[拾]
我一度覺得不如做個搞笑藝人算啦.愛說粗口的搞笑藝人不是也蠻好!我真的很喜歡那些
透著智慧的冷或不冷的笑話呀.冷笑話的代表,那位走在路上腿軟的軟糖,和不冷的笑話的
代表周星星同學都是一生最愛.
以前也說"搞笑是比悲情更需要智商"的,那樣的話,明顯是做搞笑藝人更有前途!
然而,比起<<大話西遊>>裡唐僧那句"打雷啦,下雨啦,大家快收衣服呀",印象最深的是星
星在<<喜劇之王>>裡所說的"我養你啊".那會兒的劇情別談是喜劇,根本連正劇都算不上,
它們在星星被海風吹得噗噗直響的不合適的褲腳裡,大肆地擊潰著心裡的防線,裂出又深又
轟然的巨響.
張柏芝在回去的出租車上哭得渾身都在發抖.
[拾壹]
我說不出是什麼時候開始察覺到,開始改變看法,明明幾個月前還痛恨自己的神經敏感過
頭.
但就像那天毫無征兆地回想起幾年前被贈與的那句話時,突然就釋然了.
哪怕它依然是隨意的、應付的、矯情的句子,可是我卻覺得它應該是對的.
-----"但你更要學會品嘗人生中很多很多的痛苦".
沒錯,它是對的.
[拾貳]
比起千瘡百孔,一無所知才更加不幸.
[拾三]
我寧願放棄"搞笑的智慧",也堅定地選擇保留對各種大傷小痛的體察之心.請讓我繼續它
們在體內的延存.哪怕灰因此有點辛苦.
如果悲傷的慢歌和輕快的舞曲隻能選一個,就算一輩子不聽後者也無所謂.如果富裕閒適
的家境和窘迫流離的日子隻能選一個,說要後面那個的我也絕對不是偽裝.如果無知無覺地
面對老師的忽視和被掐出印記的食指隻能選一個,我會覺得就算留點痛創也沒什麼.如果要
我放開奶奶的手,如果要我忘記那個陌生老人的聲音,如果要我錯過這一個父親節下一個媽
媽的生日-----絕對不要,這些如果.
人生的痛苦什麼的,這類說詞雖然偉岸程式,裝模做樣,但它們依然能夠具體地微小成許
許多多事.選擇隻在你要不要察覺,要不要面臨,要不要遭遇.
具體的微小的,很多很多的痛苦.隻在你承接它們的手心裡,才會長出突然的根苗,飛快地
疾速地一直紮向心臟,不然的話,當它們一旦落到地面,便無非是一顆微不足道的塵埃.
倘若可能的話,把我變成一片森林也無妨.隻要能植下更多更多的根,聽它們在我體內交
握雙足,用力的時候確實會察覺一絲抽疼.
但痛苦是必須的.那麼必須地說明著我們的人生充滿著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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