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靈師:
大綱:
一位落魄的傷殘失業軍人頹廢地坐在街角喝老酒,曾一度意氣風發的軍
人,因為戰爭的緣故,失去的肢體、財產、地位以及愛情,一位死靈師
看中他的絕望,向他遊說,以靈魂為代價,交換七日的往日風光,以向
拋棄他另結新歡的前妻報復。七日過去,軍人重回舊日貧困,卻已不見
頹廢氣息,死靈師等著向他收取靈魂......
故事正文:
他曾經很幸福。
他曾經是戰場上英勇奮戰,殺敵無數的英勇前鋒。
他曾擁有人人稱羡的軍階、爵位與財產。在他小而別緻的房子旁,種上
了一圃他妻子最喜歡的百合花,那是他送給妻子眾多別出心裁的結婚禮
物之一。
他永遠也忘不了他新婚妻子在百合花田中,向開拔出征的他送行的那一
幕。她手捧一束還滴著淚般露水的白百合,在清晨霧未散時佇立在花田
中央,輕唱流水清澈的遠行歌,祈禱丈夫武運昌隆大捷歸來。
他還記得妻子替他穿上戰袍時,白玉青蔥般的手指微微顫抖的可愛模樣;
他還記得當他走出兩人小窩時,那甜美的臨別一吻;他也記得在戰場上
將敵人趕下河岸,任他們落荒而逃時,自己心中的激昂興奮。
他記得很多很多,都是令他不忍忘去的幸福往事,因為這是他現在賴以
苟延殘喘的支柱。
現在的他,落魄得很。
今天,他剛從酒館摸了一瓶劣酒,在人潮中中夾著戰利品落荒而逃,嘿,
武運昌隆大捷歸來,他自嘲。
雖然味道有點酸臭,但總比沒有好得多。他心中慶幸,偷偷摸摸地蹓回
盤據的暗巷,在兩片木板搭成的「家」裡,自得意滿地拔開瓶蓋,對著
暗巷口熙熙攘攘路過的旅人舉瓶,痛快乾杯。
最近的世道越來越沒人情味了,他缺了整排牙的黑黃爛嘴吐出一串喃喃
自語,抱怨連買酒想賒個帳,酒館伙計連理都不理,就當他不存在似的,
好歹還算老主顧吧?不是說下次乞討到就會一起整付嗎?怎麼換個新伙
計就市儈起來了?好歹情面也得給三分吧?這酒館是懂不懂得做生意呀?
他邊吞酸酒邊吐苦水,腳邊的一窩老鼠不知是聽厭還是聽怕了,一隻隻
全跑光了。
「日安,先生。」一聲問候,打斷他叨叨絮絮的抱怨。他抬起滿是蝨子
的骯髒頭顱,瞇起眼打量站在午後陽光下的訪客。
那位青年彷彿剛從一池白油漆泡出來似的,米白色的軟皮靴,亮白色的
長袍,雪白的腰帶鑲乳白色的玉石,銀白色的細鍊繫緊灰白色的皮草披
肩,蒼白秀氣的臉和毫無血色的手,甚至連頭髮都是白的!
「哇,新來的小伙子,你死幾天了?」吃驚半晌,他勉強說了個連他自
己也笑不出來的笑話。
青年單薄細緻的嘴唇揚起一抹微笑,用手摸摸自己的心臟,和氣地說:
「您老愛說笑了,我的心臟還在跳呢。」
他乾笑幾聲,牽動了肺中的舊疾,咳了一陣才勉力擠出幾個字:「你這
小伙子倒挺會說話的。」
青年關切地彎下身子,纖細的手輕拍他的背,咳嗽竟莫名其妙停了下來,
他驚訝地望著青年。
他訝異的不只是青年手掌蘊含的一股暖意,令他的肺痛消失,還有那青
年輕盈飛舞的手觸摸他的熟悉感,竟讓他想起多年前棄他而去,投入他
人懷抱的妻子。
「這樣舒服多了嗎?」青年問道。
他用只有喝酒喝到一隻活老鼠才堪比擬的驚訝表情呆望青年,癡癡點了
幾個頭當作回應。
「先生,嗯--」青年眨了兩眼,好像想到什麼似的,立刻換了個稱謂:
「爵士,請問您容許我坐下來嗎?」
「請進來坐,請進來坐。」他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善待地主之誼,不過
青年客氣地請主人不必起身,就在屋外閒談便好,就在兩片木板搭出來
的「家門」前坐了下來,絲毫不介意被滿地的烈酒空瓶、垃圾和嘔吐穢
物圍繞。
也還好青年沒真的進「家裡」,這兩片木板合圍之地只夠一個人棲身,
要是真的進來了,那他只好「出門」迎賓了。
「酒?」他顛顛地拿起酒瓶,青年笑笑說身子單薄,不宜喝酒。
幸好青年沒接過酒瓶,要不然他真不知道除了頭上這一大把蝨子,還有
那裡生得出下酒菜。
他端詳青年的樣貌,青年和氣地笑笑,大方地看著他。他還是這麼久第
一次碰到不是眼珠向下看他,也不是眼白向上翻給他看的人。
一陣酸楚湧上,讓他回想起許久之前的他不是這麼狼狽的。他清清喉嚨,
枯手耙直破衣,挺直身子,以貴族的口吻問道:
「閣下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貴幹?」
「來找閣下聊天。」青年有禮地回應。
「聊天?」他大笑一聲,放開貴族的架子,打趣地問:「來找個殘廢聊
天有甚麼有趣的?」
「請閣下不要妄自菲薄。」青年嚴肅的表情還有眼中閃爍的精光,讓他
感受到一股來自靈魂的震攝,讓他心中殘存的戲謔飛出九霄雲外。
「閣下的人生,原本不是這樣子的,」青年的眼神依舊犀利,略為低沉
而又堅定的話語迴盪在他耳邊:
「我來此的目的,是為了還給閣下您被奪去的人生。」
「甚麼?」他眼睛睜得跟牛眼一樣大,不可思議地看著青年。
「閣下的人生,應該是在那邊--」青年舉起手指向北方,那是貴族居住
的區域,之後再指著地上:「--而不是在這裡。」
「你到底是何方神聖?」他喃喃問道。
「在下正職葬儀社老闆。」青年亮出微笑,手拉開披肩,露出別在胸口
的白樺木徽章,上面刻著棺材與骷髏。
「唉!竟然是個賺死人錢的,來找我這個殘廢拐我話尋開心?」他臉上
露出受騙上當的神情,氣得雙目圓睜,作勢要起來打人了。
「請閣下不要以職取人,在下的職業與本人此行的目的沒有任何關係。」
青年耐著性子解釋:「在下除了日常營生之外,還有些不足為人道的小
癖好,例如打聽消息,將最有價值的東西帶給最有需要的人,譬如閣下
您。」
「這是甚麼意思?」他被青年含糊的語氣弄糊塗了,他搔搔頭,說:
「你別打哈哈,要說甚麼就直說。」
「不知閣下是否聽過死靈術?」
他的背脊猛然一震,人往後一縮,害怕地瞪著青年,說:
「你,你到底是何方神聖。我這個老乞丐身邊啥值錢的東西都沒有,要
找人尋開心也不必找個病得要死的窮酸鬼吧?」
「在下一向不向人開玩笑。沒錯,在下便是死靈師。」青年對他頷首,
一頭白髮無風卻自己飄了起來,四周某個看不見的地方似乎有人在冷笑。
他的額頭爆出成串冷汗,死亡的恐懼籠罩在他心頭,他心驚膽戰地說:
「先生,先生似乎找錯人了,我只不過是個--」
「是個又病又窮,滿頭爛瘡的酒鬼?一條賤命一點也不值錢?」青年接
著他的話頭,他聽了忙不迭地直點頭。
「不,閣下的性命一點也不卑微,我此行也無意加害於您,我只是來談
個生意,讓您在最需要的時候得到最適當的支援,拿回原本就該屬於您
的事物。」青年伸出手,握住他的。
他被鐵針戳進指甲般閃電抽回手,發著抖縮進木板最深處,生怕一個不
留意死靈師就把他的魂給拉走。
「先生,相信我。」死靈師堅定地望著他,語氣平和地重複:「我不會
加害您,相反地,我是來幫助您的。」
「先生想幫助我的話,就請您當我不存在就好,拜託拜託。」他哀聲求
饒。
死靈師沒有再多說話,只有伸出手輕按他抖得快散架的雙肩,眼神溫和
地看著他,嘴角微笑。
他心中升起掙脫的念頭,但是在恐懼氣氛下及死靈師溫和的眼光中,他
始終沒有膽扳開死靈師的手。
良久,他的心情在死靈師的安撫下終於平靜,喘了幾口大氣,眼珠慢慢
上移,稍稍接觸死靈師笑意盈盈的眼光。
「在下如果能對您做甚麼傷害,早就做了。相信閣下現在終於能保持平
常心與在下對談了?」
他勉強點頭,豆大的汗混著血膿順著頭頂到臉頰,滴在死靈師的手上。
「在下一向很喜歡雪中送炭,相信您已經聽過在下說很多次了,不知閣
下是否願意一聽在下給您的無法拒絕好忠告嗎?」
「我能不聽嗎?」他一點也不想聽這個見鬼的死靈師說的鬼提議。
「當然不能。」死靈師很客氣地回答:「基本上,這是個無法拒絕的好
忠告。閣下老是回答令在下相當煩惱的答案,也許在這之後我們可以好
好研討研討關於『進退應對的談話禮儀』,但是在此時,在下希望您說
『當然願意』,好、嗎?」死靈師特別加重最後兩字的語氣,胸口的棺
材骷髏章在陽光底下如同白玉般閃耀,似乎暗示著再繼續磨下去,會有
一些「不大愉快」的事發生。
他還能說不嗎?
「所以,我們終於進入正題了。」死靈師輕拍他的肩膀,讓他嚇得跳了
起來,卻突然發現四周一切景物突變。他們不再身處陰暗悽慘的暗巷,
而是一大片百合花田的中央。
「這--」他不可思議地伸手觸摸身旁的百合花,卻發現原本枯槁的手回
復了以往的厚實,他舉起手端詳,張大著嘴摸著自己的臉頰和頭頂,竟
發現臉上的膿瘡消失了,連頭頂的頭蝨和爛疔都不藥而癒,濃密而柔順
的金髮也長了出來,佝僂的身形重回以往的威武與強壯,就連服裝也變
成了壯年時期最愛穿的日常便服,樸素而乾淨。
一隻手拍在他背上,換回他的注意力,他這時才發現死靈師同樣站在花
田中央,展著手說:「看呀,這才是原本的你!」
「是呀,可是--」他驚奇地摸著身上的衣服,想找出幻境之中的破綻。
「閣下不必驚慌,有些事並不如您想像那麼神秘難解,這裡只是在下替
您還原出來的情境,一切都是您腦海中的過往之事,您看--」死靈師伸
手遙指田邊一角。
他看見了一個令他又愛又恨的人。
「先別激動,先生。」死靈師纖細的手壓在他強壯的肩頭上,阻止他往
前衝去。
「你認識她嗎?」死靈師盯著田邊採擷百合花束的女子,明知故問。
「當然認識!」他憤怒地回答。
「喔?她是誰?」
「我妻......不,我前妻。」他眼中燃燒著怒火,死命盯著女子不放。
「喔?這是怎麼一回事?聽起來你心中好像對她有很深的憎惡?」死靈
師的口氣低沉,話語中帶有一股奇妙的吸引力,直想讓他把所有的故事
一口氣說出來。
「好幾年前,」他緩緩前行,步伐穩定地往女子而去,死靈師亦步亦趨,
聽他的故事:「好幾年前,當我還是個受人尊敬的戰場軍官時,我在鄉
村花季認識她--對,就是在這個地方,一模一樣!」
「當時您該不會也是這樣一路踩死百合花直直往她那兒走去吧?」死靈
師輕輕繞過另一束百合,語帶諷刺地問。他才發現在氣頭上時,竟踏扁
了整路的百合,令他十分愧疚,腳步也輕了起來。
他原本也非常喜歡百合花呀!
「真是抱歉,」他看看周遭盛開的百合:「我實在氣瘋了。」
「然後呢?你在這裡認識了她,然後呢?」死靈師的口氣帶了點好奇。
「一年後,我們就在隔壁村子結了婚,唉,好美的日子。」
他們走到女子面前,女子恍若未聞,繼續開心地彎腰採花,將最美麗的
百合花束疊在臂彎裡,哼著他熟悉的採花歌。
「她,她看不見我們嗎?」他又懼又疑地問。
「喔,是你不想讓她看見你的,先生,在這裡,你的心決定了我能創造
出甚麼樣的幻境。」死靈師口手並用地解釋道:「你的心中似乎對她又
愛又怕呀,想要看見她,卻又不想讓她看見你。」
「的確是這樣。」他嘆了一口氣,心緒複雜地看著女子愉悅的表情。
「她是個甚麼樣的人呢?」死靈師饒富興味地打量眼前輕哼小歌的女子。
「她--」他陷入了長考,似乎不知從何啟口。最後,他理清自己的思緒,
緩緩說道:「她曾經是個善體人意的好女孩,在我認識她的那時間,被
她溫柔又安靜的個性吸引了,就像她最喜歡的百合一樣,純潔得令人憐
愛,唉,你可曾聽過如此令人打從心底喜悅的歌聲?」
「我聞得出來,她在你心中如同一朵百合花一樣芳香。」死靈師點頭同
意,又問:「可是如果她有閣下說得這麼好,您怎麼會流落到這裡?」
「我不是說了嗎?她『曾經』是個好女孩。」他語氣蒼涼地回答。
「怎麼說?」
「戰爭呀!戰爭改變了許多人的際遇和性格。」當他準備一傾內心的悲
憤時,彈指間,四周所有景物漸次模糊,一陣暈眩的感覺擊中他,令他
忍不住跪在地上,等到他找回平衡感時,竟發覺自己與死靈師已身處戰
場之中,身上的服裝換成了鎧甲與刀劍。
「這是怎麼回事?」他驚訝地問道。
「這是閣下記憶中的戰場吧?在下只是順著您的心緒重造當日情境,請
不必驚惶。」死靈師閃過射來的流矢,鎮定地回答。
「刀槍會真扎中我們嗎?」他驚惶地問道。
「就看您信不信,通常是--會。」死靈師抓起他的手臂就跑,說:「希
望您心中所想的場景變換時跟在下說一聲,讓在下有充裕的時間做些預
防措施。」
「我們能不能馬上離開這個鬼地方!」他緊張地大吼,躲過另一支飛竄
過去的長矛。
「恐怕不行,場景的變換有一定的法則,如果您想要早點離開,繼續講
述您的往事恐怕是唯一的方法。」
「這邊的故事結束了!」他大叫:「跳過!我跳過這一段!」
「投機取巧無用,親愛的爵士大人。」死靈師將他拉到一片樹林裡,讓
他能夠稍事休息。
「這邊看起來安全多了,我們不妨邊看兩軍對陣邊說往事。」死靈師說
完話便一屁股坐在樹根上,催促背靠樹幹,拔刀防禦的他繼續述說。
喘息一陣,等他調順呼吸之後,才有足夠的思緒繼續挖掘回憶內容。
「就是這場戰爭,敵國翻過邊境守衛薄弱的山嶺地區,向我國奇襲,軍
隊橫掃鄉間,直入侵首都。我就在那時受召,領著一小支軍隊,離別了
妻子,從鄉間趕到首都加入大軍,為抗敵而戰。」他的話語隨著遠方軍
隊的移動而越來越低沉:
「為了將入侵的敵人趕出國境,我們擊敗他們三次,每次逼退他們數十
里,最後我們就在這裡與敵決戰,並且將他們擊成碎片,徹底消滅。」
「那可不是好事一件?」死靈師手指前方戰場的情勢變化,兩軍有如兩
盤交纏在一起的風車扇葉,激烈地交戰。
「對這個國家來說,是;對我來說,不是。」他口氣哀傷地說:「敵軍
戰敗之後四處流竄,一隻小股敗軍像瘟疫一樣橫掃了我的家鄉。」
「很抱歉聽到這種事。」死靈師緩緩站了起來,轉頭看著他。
戰場態勢出現轉變,其中一邊被聲勢浩大的對手壓迫,漸漸撕裂成幾股
片段,在很短的時間內便開始轉身潰逃,其中一隻敗軍繞過對方的陣式
邊緣,在一小股騎兵隊的追殺下往樹林竄逃而來。
「而我,在敵軍戰敗的第一天,就因為好大喜功,帶著軍隊追殺敵軍,
結果在附近的樹林中伏受傷--咦,不剛好就是這裡嗎?」
話還沒說完,一發不知從何而來的飛箭不偏不倚射中他的腰際,他虎吼
一聲,倒了下來。
「怎麼會這樣!」他雙手摀著傷口,對死靈師大喊。
「因為您是這個情境的主角,記憶中的您挨了箭,在這裡就免不了要重
挨一次。」死靈師匆匆忙忙跑過來,手一拔便將箭矢抽了出來。
「我不想死在這個鬼地方!」他哀號。
「那就請您快將故事接下去,在下也不想被莫名其妙的流箭要去小命。」
死靈師熟練地替他止血。
「然後,然後還有甚麼?我的記憶一片混亂!痛死我了!」他咬著牙低
哼。
「想想您的家鄉,想想您家的樣子,想想您的妻子,快一點吧。」死靈
師用一塊白布摀住他的傷口,眼看敗軍越來越靠近,兩個人都急了起來。
「我想想,我想想--嗯,然後負傷的我被送去後線療傷。」
話才剛落,四周的景物已轉到一間陰暗破舊的民房中,他躺在床上,腰
包裹著染血的繃帶,床頭旁的花瓶空空如也。
從窗向外望,外面的花園早已野草蔓生,將近一人高。
死靈師坐在床旁,問:「這裡是?」
「我家。」他鬱鬱地回答。
「好奇怪的味道,」死靈師用力吸了幾口氣,如是評斷:「空氣中瀰漫
著陳年腐麥的酸味,花瓶裡傳來腐沼的惡臭,真是奇怪。」
「我沒有聞到這些味道。」他摸摸自己的鼻子。
「在下的鼻子跟狗一樣靈敏。」死靈師解釋:「而且,在下所聞的不是
物體單純散發的香臭,還有從人心靈魂所發散的味道。」
「哦?」他漠不關心地一哼。
「是的,生與死是用聞的,不是用看的。」死靈師一個勁地猛講,卻突
然停了下來。
「我聞到百合花的香味與醋水的酸臭。」死靈師回頭,剛好看見一名女
子打開房門,領著一名陌生男子進來。
那名女子意味深長地瞄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他,旋即抱住陌生男子,用得
勝的眼光斜視癱瘓在床的他。
「這又是怎麼回事?」死靈師大惑不解地問。
他別過頭,低聲說:「就是你現在看到的。」
兩人激情地擁吻,無視房間其他人的存在。
「她不是您的妻子嗎?」死靈師轉頭問他,卻見他把頭別了過去,哀傷
的神情一覽無遺。
「你還記得我傷的是那一處嗎?」思索良久,他緩緩說道。
「不是腰上嗎?」
「那個傷不只毀了我的腿,也讓我失去給她愛的能力。」他沈痛地說。
死靈師心神領會地點點頭,又搖搖頭:「可是她看起來並不是這種人。」
「戰爭改變了我,但改變她更多。」他轉回頭看了她一眼,又痛苦地別
開視線。
那交纏在一起的兩人動作越來越火熱,激情的程度也不禁讓死靈師臉紅
心跳地別過頭去,慘白的臉上染了一抹紅熱。
「這樣的改變未免差太多了,簡直連靈魂都被換走了。」死靈師百思不
得其解,困惑之情溢於言表。
「自從我因傷榮退後,回到了殘破不堪的家園,才發覺這裡被敵軍摧毀
得多徹底。他們不只摧毀有形的物體,給我們整年的飢荒,他們的復仇
也摧毀這一帶所有居民的自尊和信賴。」他單手掩面,不再說下去。
「當我回到這裡時,百合花田早已被夷平,我將許多得到的賞賜和戰利
品花費在重建故里上,卻渾然不覺我妻的心早就不在我身上。」他沈痛
地說:「她背叛了我,只因我現在只是個殘廢,再也無法保護她。」
「除了微薄的傷俸,我們沒有其他收入,除了依靠別的男人,她沒有辦
法養活自己、免除其他閒人的欺負,只因為她的丈夫已經成了無用的殘
廢,這就是飢荒之年的現實。」
「但是帶到你面前,這--」
「她想要羞辱我,報復我丟下她參戰,讓她遭遇慘事的代價。」
死靈師無法掩飾自己的驚訝,疑惑的眼光不知該擺在他抑鬱的臉上還是
那對男女身上。
「你看窗外那花園,那原先是種著她最心愛的百合,現在卻甚麼也長不
出來了,長不出來--」他掩面啜泣。
房屋四周的百合花田早已因缺乏照顧,枯萎多時。
死靈師思考許久,終於抬頭,一字一字地詢問:
「她真的曾經愛過你嗎?」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次羞辱我了!」他發狂地大叫。
一聲轟然巨響後,兩人再次回到現實之下,他的頭頂依舊是膿包處處,
衣衫襤褸,瘦骨如柴。
他雙手抱頭,呆呆望向前方。他嘴唇蠕動一陣,將雙手頹然放下,大口
呼起氣來。
「所以,最後閣下您會在這裡--」
「是呀,他們最後還是將我趕了出來,佔下了原本是我的一切。」他搶
過死靈師的話,眼中充滿怒火地說:「這就是你的目的,讓我再經歷一
次生不如死的痛苦回憶?」
「不,當然不是。這只是一個過程,讓您記起您原本該有的東西是怎麼
失去的。」死靈師坐下來,一派輕鬆地辯解。
「然後呢?在你這些可笑的小幻術之後,你要告訴我甚麼東西?沒有人
有辦法讓我失去的東西回來!」
「的確,『沒有人』可以讓您失去的東西回來,但若不是『人』呢?」
死靈師的臉猛然靠近他,眼中閃爍著可怕的影像。
「你恨嗎?」
「這--」
「你恨嗎!」死靈師大喊:
「不要想,直接回答我!」
「我,我恨!」一股腦回憶衝進他心殿,令他心中充滿憤怒。
「我恨她!我恨這個世界!我恨這個鬼厄運!我恨這瓶酸臭的爛酒!」
他摔碎手中的劣酒。
「你,願不願意以自己的靈魂,換取復仇的機會!」死靈師雙手捏住他
的雙肩,低聲道:「給我你的靈魂,我將獻給主宰生死的至高之神,但
在此之前,你將重得七日往昔的榮耀,失去的強壯,和復仇的氣魄!」
「你,你--」他彷彿在看一個非人者,眼睛充滿恐懼,渾身戰慄不已。
死靈師兇惡的眼神有若從地獄間隙爬出的厲鬼惡獸:「我就是死靈師,
我是死之意志的遵循者,復仇之魂的資助者!將靈魂交給我,我就讓你
擁有復仇的能力!」
從死靈師背後,漸漸浮出十數、數十、數百的朦朧身影,伸出手呼喚他
的加入。
「七天?七天之後,我會如何?」
「之後,你的靈魂將獻給死亡的最高意志,下判地獄,掉入無盡的地底
深淵,永遠遭受無窮苦難,無限期的奴役!」
「無窮苦難--」他低頭喃喃自語。
「但是,苦難的扺償物便是七日絕對的自由與權能,想想你現在的可憐
模樣,這是你唯一將新仇舊恨一併清償的唯一機會。」
死靈師催促道:「如何?你的靈魂下了決定了嗎?」
他看看手上的破酒瓶,他的內心沒有經過一點掙扎。
「是的。」他的眼神如同未殘廢前堅定,抬頭看著死靈師。
「你恨嗎?」
「是的!」他的佝僂身軀突然獲得了不可思議的能量,再度強壯起來。
「你打算怎麼做?」
「復仇!」他的腳不再萎縮,他霍然站起,大吼:
「復、仇!」
「還不夠憤怒,還不夠瘋狂!」死靈師隨著他站起,一道道模糊身影急
速盤旋兩人之間,如同刮起龍捲風。
「用你的回憶,用你的意志喊出來!你的靈魂還未嘶吼!讓我聽聽從你
靈魂直撲而來的恨意!」
「復--仇--!!」他的靈與肉同時釋放被欺壓已久的憎恨與惡念,強烈
的復仇之怒如同黑色閃電從他身上放出,劈打四周雜物,將暗巷的地面
掀翻過去。
一陣雷霆擊閃後,兩人一同消失。
一日後,他穿著體面地騎馬漫步街上,死靈師嘴角微笑地一旁跟著。
路上行人看到只有貴族才能騎乘的黑鞍駿馬,紛紛識相讓路。
短短一日之內,他回復了以往強健的身體,死靈師不知如何做到,竟從
地底堀出一箱箱黃金,替他購買所有貴族行頭,並且領他到一處華美的
巨廈,讓數十奴僕稱他為主。
隔日清早,死靈師來向他稟報拋棄他的女子現在落腳的地方。驚人的是
那女子數年前碰巧也搬到了同一座城市安居,讓死靈師省了很多功夫。
他命令死靈師前去投帖,他要馬上出發見人。
死靈師的工作效率奇佳無比,天才剛亮,他們就已在路上。
「閣下可有曾想過如何渡過餘下的六日?」死靈師打破沉默。
「當然有,不勞您煩心。」他的手不自覺地順了順這套十幾年沒穿的貴
族便服,問道:「前面就是你說的地方?」
「是的,前方便是尊夫人,嗯,您的前妻與她新歡遷居的住處。」死靈
師伸手遙指遠方一棟單層建築。
那棟平房有著樸實的外表,雖然沒有院子,但是在陽台上也種著幾束含
苞待放的百合﹔南牆上爬滿新綠的豆蔓藤絲,看得出房主人還有在細心
照料。
「不知她過得如何。」他望著居房,心中不知怎的竟有點近鄉情怯的錯
覺。
「希望您看到她的近況時,能夠讓您渴望復仇的心滿足。」死靈師語帶
保留地說。
他在房前下馬,死靈師替他敲門,過了不久,一名看來高壯的青年應聲
開門,一見他和死靈師,並沒有其他表情,只是讓開一條路。
「他是?」
「她的兒子。」
「看起來好像不太想打理我。」他冷哼。
「在下就陪您到這裡了,他會將您領到她那邊兒,希望您能好好把握機
會,體驗復仇的快意。」死靈師微笑道:
「六日後,在下會到老地方收取應得的酬金,希望閣下守信守時。」
「在這期間,也希望您能好好滾出我的視線範圍。」他斜眼看著死靈師。
「這是當然。」
不過,死靈師在房門關上之後並沒有守信遠去,反而投於隔鄰民宿,在
民宿悠悠哉哉過了六天,整日在房間讀書畫雀鳥,然後才穿回白袍白披
肩,滿面笑容地來到當初遇到他的小暗巷。
他非常守時,早已蹲在牆腳,在那兒等得不耐煩了。
「喔?閣下竟然沒有逃走。」死靈師開玩笑地說:「一般人很少像閣下
如此從容地來赴死,有時在下還得辛苦地千里索命。」
「不要把我瞧扁了,我有我的自尊。」他不高興地回答。
「所以,閣下這幾天過得如何?那女子看見您的模樣,不知是什麼表情?
復仇後心情愉快嗎?」說著說著,死靈師注意到他手中竟拿著一朵百合
花。
「她病得快死了,看起來是蛇熱痲吧。」他說。
「是呀,她的美貌也毀了,她的丈夫也嚇得棄她而去,真可惜在下沒能
瞧見她看見您時的悔恨表情,哈--」
「我們相視許久,她只問我一句話。」他不理會死靈師語句中的卑劣,
逕自述說下去。
「『你曾經愛過我嗎?』她這樣問我。」
死靈師突然笑不出來。
「事情有點不如你所望,但我還是深愛著她,我無法憎恨。」他回答。
「即使她又老又醜?」死靈師一臉不解地問。
「呵,我何妨不是又老又醜?你實在太膚淺,死靈師先生,經歷這麼
多,外表不再重要,我愛的是她的靈魂。」
「所以您這六天--」
「我陪著她,替她照顧百合花,為她唱她最喜歡的採花歌,替她--」他
緩緩開口:「替她闔上眼」
「你應許我的報仇呢?你這樣亂玩我怎麼向我老闆交待?其他的呢?在
下為您準備的華廈奴僕和美酒?」死靈師一臉錯愕地問。
「我過了最美好的六天。」他雙手一攤,手中的百合花交給了死靈師。
「如果可以的話,請您替我在她的葬儀上獻上這朵百合,雖然我很想親
自為之。」
死靈師一臉不爽地收下百合,說:「我總覺得閣下將報復的對象搞錯了,
您要報復的對象應該是她不是我。」
「沒辦法,您看起來比較討人厭。」他站起身來,平伸雙臂。
「好吧,該來的結束就來吧,要取走我的生命就來吧。」
「也是時候了,您就安心地去死吧。」死靈師伸出左手,一道如蛇般的
白煙從掌心冒出,圍繞著他的雙腳。
「不知道地獄裡會不會遇到我殺過的敵人。」他哈哈大笑。
「恐怕閣下要失望了,」死靈師的嘴角彎了一下,說:「閣下的靈魂太
溫柔,地獄恐怕不收。」
輕煙捲起他的身子,他帶著微笑緩緩飄起,隨著一陣晨風逸散化逝。
死靈師抬頭仰望良久,然後在清晨第一道微光透雲而出時,拿著還滴著
露水的百合走出暗巷。
才沒走出幾步,一位年輕小伙子跑來,急急忙忙說:「阿馬空先生,您
又跑去哪裡閒晃了,老太太的家屬找您找得快揍人啦!」
「喔,我剛剛渡化了老太太的一個朋友。」
「你跟老太太的家屬講去吧,看他們給不給一陣粗飽。」小伙子看到死
靈師手上的百合,說:「原來您溜出來會妞呀,切,還沒看過這麼悠哉
的殯頭。」
「這是那朋友要給老太太的蓋棺禮,去你個會妞,滿腦子只有女人。」
死靈師笑著反譏一道。
百合花被很小心地端在死靈師手裡,藉著初生的陽光散發出可愛的光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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