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頭髮如雲霞飄飛,一襲簡麗的洋裝遮掩不住玲瓏有致的身
材,更襯出那在雲霧間舞動的雙腳,如白皙的陶瓷般無暇…
1
深秋的陽光總是特別溫暖。
夕陽的光輝在教室拖出長長的影子,從層層疊疊的影子裡可以
觀察學生們上課的各種形態,有兩手支著頭的,也有仰靠著椅子,
或是幾乎和桌子的影子融為一體─而且大都微微地點著頭。
其實這也不能怪學生,上了整天的課(還包括了上一堂的體育
課),加上雖然已進入深秋,氣候仍帶著些許暖意,使得整間教室
籠罩在一片昏昏欲睡的氣息中,就連講台上的我也不例外…
「老師?」
「大、大家唸一遍課文。」
剛剛沒有閉眼吧?從早上起一連站了八堂課,我的雙腳已經有
點痲了,而且一再地教授同樣的內容,配合學生們慵懶的朗誦聲…
「老師,唸完了。」
「這麼快?」
我看了看手上的課本,國中國文第五課─歸園田居,失算了,
一時忘了今天教的是古詩,還剩下七、八分鐘,正是要教新課嫌太
短,要下課又嫌太早的尷尬時間。
「咳,那大家唸一次注釋。」
台下的聲音也彷彿很有默契地配合,一字一句都不著痕跡地拖
長,終於在唸完作者簡介後,期待已久的下課鐘聲響起,死氣沉沉
的教室也瞬間恢復了喧鬧。
「放學了!」
「老師再見。」
「大頭狗老師再見!」
「值日生記得留下來喔。」
最後一堂教的是自己擔任導師的班級,因此我還要留下來督導
一下值日生的工作。
坐在前排的一位男學生笑著比了比黑板。
「?」
佈滿了剛才上課內容的黑板右側角落,寫著今天的日期和值日
生,而在值日生的位置,寫著「大頭狗」三個字。
「我?」
不到五分鐘,整間教室的學生便有如浪濤般消退,之前上課時
表現的疲態彷彿是騙人的一般,而我仍然站在講台上,不同的是,
手上的粉筆變成了板擦和抹布…
「到底是誰提議值日生連老師都要算一份的啊…」
「那個…我記得是老師開學時在班會上說的。」
「我也記得是這樣…威爾,你還沒回去嗎?」
「嗯,我也是值日。」
這樣就只要做一半的工作就好了…不對!我在想什麼啊。
在一旁同樣拿著板擦的是我班上的學生,全名是威爾斯‧科內
爾,從名字就知道他有外國血統,而他也的確遺傳了美國父親的金
色頭髮和有如藍寶石般的雙瞳,還記得第一次在班上看到他的時候
可著實讓我嚇了一跳─我的英文程度可不比我教的學生好多少。
幸好當初的驚嚇只到自我介紹時為止,因為自小在台灣長大的
關係,威爾在中文溝通上完全沒有問題,不過連英文交談也應答如
流這點,就真的讓我這位老師自愧不如了。
「反正英文交給泰迪熊就好了…」我不禁小聲地碎碎唸著。
「那個…老師。」
威爾的聲音引起了我的注意
「有什麼事…」嗯?威爾的目光並不是看著我,而是落在我身
後的教室的前門…
不會吧!
咚!
伴隨著一聲清響,我的眼前出現了一秒的空白。
隨之而來的是太陽穴傳來的劇痛,和落下的半截粉筆。
很痛耶!雖然想這麼說,但我沒有說出來,反倒是威爾先對門
口的兇手行了個禮。
「熊老師好。」
站在前門,穿著一襲輕便的米色套裝的女老師,就是威爾口中
的熊怡君老師,學生們為她取了個綽號叫「泰迪熊」,不過沒人敢
在她面前用這綽號稱呼她(下場會跟我剛才一樣),雖然是和我同
時期進來的新任老師,但她教授的科目是…
「Hi, Wells, are you happy at your school? 」
「Yes, everything is OK.」
英文…
「If you have any problems don't hesitate to call me,
I worry that the Idiotic Dog who only can speak
Chinese may trouble you. 」
「Yes, I will call you, but, there is nothing to worry
about as he looks after me quite well. 」
兩個人的對話太快了聽不太清楚,不過聽得出來是在揶揄我。
「嗯咳,在我的班上麻煩用中文交談好嗎。」
「唷,我跟威爾斯只是做些簡單的對話,大頭狗老師不會聽不
懂吧。」
「沒錯,我又不負責教授英文,不懂也沒關係。」
「這樣啊,我自認自己的聽力還不錯,剛才在門口時好像聽到
老師說了什麼…」
「妳聽錯了!」
「真的嗎~」
「是的!我什麼都沒說!」
在妳放下手上的粉筆前,我絕不會再說出「泰迪熊」這三個字。
「好吧,不說這個了,我找你是因為有別的事情。」
「別的事情?」
泰迪熊的表情立刻變得嚴肅起來,不過看得出來是裝出來的…
「其實呢,我從學生那聽到了關於你不好的傳聞。」
「有,有這回事嗎?」
如果有所謂「不好的傳聞」,一定是指那件事吧,如果被她抓
到把柄,最後的結果一定是…
「所以,請我吃飯吧。」
「妳的跳躍性思考也太快了吧!」
「大頭狗,你很不乾脆喔。」
看起來就是一副已經決定好了的樣子。
「這和那是兩回事,月底我的生活費也是很拮据的。」
「老師…」
「喔,威爾,什麼事嗎?」
「那個,值日的工作已經做完了。」
就在我和泰迪熊爭論時,威爾已經把擦黑板、關窗的工作都完
成了,而且連我這半邊的黑板也擦完了。
「嗯,做的很好,你可以先回去了。」
「See you next week. Wells. 」
「Bye, Bye, Ms. Shyong.」
然後,威爾又轉向我行了個禮,說:
「老師,晚上再見。」
那一瞬間,我彷彿聽見了荷包破碎的聲音。
不需轉頭也可以感覺到某人眼中的勝利的光芒,啊啊,威爾,
雖然老師們一直諄諄告誡大家做人要誠實,但這時候說「下星期再
見」也沒關係啊。
泰迪熊的手輕輕地搭在我的肩上。
「大頭狗老師,在校外幫學生補習是不被允許的喔。」
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熊老師的笑容在夕陽餘輝下顯得特別地
絢麗。
「所以,請我吃飯吧。」
2
「一張,兩張…」
不管怎麼數,都只能用這兩張千元大鈔度過接下來的一個星期,
而且今晚補習後還得請泰迪熊吃飯。
「算了,不管怎麼數錢也不會變多。」
要想辦法墊墊今晚的肚皮,離補習也還有好一段時間,於是我
決定回家前先去美術教室一趟。
美術教室位在學校最高層的五樓,在台北市內這所以升學為最
高宗旨的綜合中學(指同時設有國、高中的學校),美術課無一倖
免地被其他課挪用,因此美術教室一向少有人造訪,除了極少數以
藝術大學為目標的學生,就只剩下「那傢伙」了。
美術教室的燈依然亮著,這應該代表那傢伙還沒走吧,我打開
前門,偌大的美術教室裡只有一位女學生正在教室的一角作畫,注
意到我的出現,女學生微微地點頭行禮,便又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
石膏像上,而我則走進了一旁的器材準備室。
「唷,笨狗!」
「…只有你沒資格這麼叫我。」
一派悠閒地坐在準備室裡唯一一張辦公桌上,還留著一小撮山
羊鬍的傢伙,就是本校今年新聘的三位老師中的最後一人,也是學
校裡唯一的美術老師兼美術社顧問─林智宏老師,而且,還是我就
讀男子高中時的死黨。
「怎麼這麼說呢,你的事蹟可是傳遍全校喔,從創校以來大概
沒有人比你更快出名了。」
「在全校師生面前自我介紹時學狗叫算出名嗎…」
那就是大頭狗這綽號的源由,開學時新進教師必須在全校師生
面前自我介紹,因為頭一次面對這麼多人,就算事先已有了心理準
備,輪到自己時還是會不知所措,然而就在我的腦袋陷入一片混亂、
拼命想著如何起頭之際,一旁的智宏在我耳邊喊了一聲,而我想也
沒想就對著麥克風喊了出來…
「汪!」
當時的笑聲讓學校被開了一張噪音污染的罰單。
「你這個元兇現在倒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啊。」
「噯,那麼久以前的事就別記在心上啦。」
「那張噪音污染的罰單可是記在我的帳上耶。」
「好啦,別那麼娘娘腔的記恨,我請你喝杯咖啡就是了。」
像是要躲避我譴責的目光,智宏從桌上跳下,走到一旁的熱水
瓶泡起咖啡。
這間準備室同時也是美術教師的辦公室,不算大的房間裡一半
堆滿了畫架、畫板等繪畫用具,另一半則擺著智宏從工友那要來的
老舊辦公桌和一些私人用具,當然也有一些他的畫作,其中一個畫
架用白布蓋著,似乎是還沒完成的作品。
「智宏,你還有在畫嗎。」
「當然啦,雖然現在只是個小小的美術老師,不過我總有一天
會揚名立萬的,所以要我的簽名就要趁現在。」
「去你的。」
那是他不知說了幾百遍的口頭禪,都已經聽到能倒背如流了,
不過就算智宏真的成了名畫家,他的簽名能不能賣錢也很難說,還
是趁現在多喝一些他的咖啡比較實際,雖然只是便宜的即溶咖啡,
總比簽名要能拿來墊肚皮。
「哪,拿去。」
「謝啦,你還是不喝嗎?」
「我討厭苦的東西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些咖啡是用來招待來這
裡的客人的。」
「加糖不就好了。」
「不苦就不叫咖啡了。」
「真是個怪人。」
「呵,彼此彼此。」
我一邊喝著咖啡邊打量著四周,和上次來時一樣,沒什麼改變,
倒是桌上的一本書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本和我的辭典一般厚的書,略暗的紅色封皮上有著燙金的
兩個大字:聖經。
「你什麼時候開始信教了?」
「那個啊,只是看看而已,我可沒打算當神父。」
如智宏所說,只有前幾頁有著翻過的痕跡,我啜飲著咖啡,邊
翻看那幾頁內容,講述的是上帝創造世界的過程,要有光,於是出
現了光,要有日月,於是有了日月,我跟智宏都是無神論者,所以
也只是當做打發時間翻翻,在翻到亞當夏娃被逐出伊甸園的一頁時,
準備室的門響起了敲門聲。
叩叩。
「喔,請進。」
隨著敲門聲進來的是在外面作畫的女學生,記得智宏說過她的
名字叫劉佳芸,是高三生裡唯一打算報考藝術大學的學生。
「佳芸,怎麼啦?」
「是的,有件事想請老師幫忙。」
但是佳芸面對的不是坐在辦公桌上的智宏,而是在一旁的椅凳
上的我。
「我嗎?」
佳芸點了點頭,說:
「是這樣的,下週日有一場繪畫比賽,我希望能在這之前利用
放學後的時間留下練習,但是學校現在禁止晚自習的關係。」
「所以需要老師陪同,對吧?」
佳芸又點了點頭。
「不知道老師是否方便…」
我說啊…這件事理應找智宏那傢伙才對吧,而這時最應該自告
奮勇的人卻給我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但換個角度想…任何人看到他那總把辦公桌當椅子坐,蓄著一
撮不加修整的山羊鬍,時常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應該也不敢把自
己的女兒託付給他吧。
所以說變成我嗎?
「…我知道了,下星期我放學後都會到這裡來,但是只能到七
點,也就是兩個小時,可以嗎?」
「好的,謝謝老師。」
說了聲我先走了後,佳芸便離開了準備室,這裡又剩下我和害
我得加班的元兇兩人。
「再來杯咖啡嗎。」
「……」
3
「太慢了!」
泰迪熊不滿地抱怨。
雖然盡量在補習後趕到常去的小吃店,不過泰迪熊面前的桌子
已經擺著三只空的啤酒罐,這代表她已經來了半小時了。
「因為補習還沒結束…」
「那只到九點半不是嗎?」
妳連這個都查清楚啦…
我在泰迪熊對面的位子坐下,看了看寫得滿滿的點菜單(可怕
的是她真的吃得完),為了荷包著想,只能嘆口氣加點一碗白飯和
蛋花湯。
「那,為什麼遲到?」
「因為等家長來接學生回家,這可不是騙人的。」
泰迪熊沉吟了半響,似乎在想著什麼…
「是威爾斯那孩子吧?」
「我說啊…妳的直覺會不會太準了點。」
「我只是比較關心那孩子,你啊,身為他的導師不會不知道威
爾斯家裡的情況吧。」
「妳是指威爾的父親是貿易商還是母親也在工作的事?我聽說
因為他父親常因工作的關係出國,都是母親在照顧威爾的生活,不
過他母親也常常工作到很晚…」
「只說對了一半。」
泰迪熊嘆了口氣又開了第四罐啤酒,喝了一口繼續說:
「威爾斯的母親有時候也需要和丈夫一同出國,這時威爾斯的
生活全部需要自己一個人處理。」
這我真的不知道…
「嘛,也不用那麼沮喪啦,有時候不說出來是因為不希望對方
擔心,那孩子可是很喜歡你的,這我可以保證喔。」是發覺了我的
想法吧,泰迪熊難得用這麼溫柔的口氣說話。
「我知道了,明天補習時我會多加注意的。」
「週末也還要補習?」
「望子成龍的家長們只肯讓我星期天放假啊。」
我無奈地聳了聳肩。
「不過因為最近那件事的關係,其實來補習的人只剩下三、四
個人了。」
泰迪熊的臉色忽然沉了下來。
「吃飯時別提那種事,會影響胃口的。」
「嗯,抱歉。」
然而,彷彿是一個惡意的玩笑,小吃店裡的電視在這時插入了
”那件事”的新聞快報:
『驚報!再發現慘遭分屍屍體!剛才在桃園縣警方…』
『自兩個月前起第四件!死者遺體多處不全,疑遭野狗啃食。」
『兇手手法兇殘,據警方表示…」
灑落一地的軀體。
「…」
消失的屍骸…
「……」
「喂,大頭狗!」
「啊,抱歉,妳剛說什麼?」
「你聽好了,明天補習時多照顧一下威爾斯,最近一直發生殺
人事件,他如果一個人在家一定會很害怕的。」
「知道了,嗯…乾脆妳明天也過來一趟如何?」
「明天不行,我得回台南的老家一趟。」
泰迪熊的表情明顯地透露著不滿。
「我記得這禮拜不是連續假期或什麼節日吧?」
「相親,相親啊,我媽硬逼我回去的,說什麼再過幾年就嫁不
出去了,女孩子就該做個賢妻良母…那些過時的觀念…」
冷不防地,泰迪熊的雙手抓住了我的臉頰。
「你也這麼想嗎?笨狗。」
臉頰好痛!這是第一個感想。
我這時才發現泰迪熊身上穿的不是在學校看到的米色套裝,而
是件白色的無袖T恤配上淺藍色牛仔褲,老實說,這樣的衣著比較
適合她。
「難道我沒有魅力嗎?」
痛痛痛!我想不是那種問題,而是要娶妳的人一定需要很大的
勇氣,這我當然不會說出來,可是我的臉啊!嗯?
「泰迪熊,妳手臂內側的那個是?」
因為泰迪熊穿著無袖T恤的關係,可以看到在她左手臂靠近腋
下的地方有個紅色的十字記號…嗯?我剛才好像說了什麼…
「這個啊,是我出生時就有的胎記…你說誰是泰迪熊!」
咚!
為什麼妳這時候也帶著粉筆…
最後相親的話題也就不了了之,雖然因為分屍的新聞沒了胃口,
泰迪熊最後還是喝了七罐啤酒。
「好累…」回到家時,牆上的鐘已經過了午夜了,本想就這麼
倒頭大睡,不巧電話錄音的燈號卻正一閃一閃地亮著。
「唷,笨狗,沒想到你這麼晚了還出門去啊。」
是智宏那傢伙的留言。
「你看新聞了嗎?這是第四具屍體了,看來下星期的晚自習還
是會停止,所以放學後別忘了過來啊。」
「對了,你的車明早借我一下,備用鑰匙放信箱裡我自己拿,
還有,我跟你提過死者的屍體都不齊全的事吧,這次不見的是”雙
腳”…」
我掛斷電話,噗通一聲倒在床上。
「怎樣都好,只要事情能快點結束就好了…」
一邊喃喃地抱怨著,我很快地墜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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