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頭髮如雲霞飄飛,一襲簡麗的洋裝遮掩不住玲瓏有致的身
材,更襯出那在雲霧間舞動的雙腳,如白皙的陶瓷般無暇,配合著
腳步的節奏,雙手如彈奏般地點撥,在霓虹間盪起陣陣漣漪,而那
隱於髮際之下的靈魂,是深闇如夜?還是沉靜似海?
是黑色的?還是藍色的?
1
「那我告辭了。」
「辛苦了。」
接到泰迪熊死訊的隔天,保健室外一早就聚集了五、六個人,
注意看可以發現他們都是學校的老師,靜靜地站成一排等待著,站
在最前頭的老師一看見我走出保健室便接著走了進去。
這些老師不是來看病,因為粲森老師也在保健室外的隊伍中,
保健室內的一張病床拉起了簾幕,透過簾幕只能看見一個坐在床邊
的身影,那個身影不是醫師,也不是病患。
而是警察。
毫不厭倦地詢問每位老師死者生前有無任何異狀、死者的交友
關係、是否有和不明人士接觸…一次又一次地強迫我接受事實─泰
迪熊死了。
而且是分屍。
「大狗老師,你還好嗎?你的臉色不太好。」
致命傷是喉頭的傷口,氣管和頸側的動脈整個被割斷。
「發生了這種事,大家都很難過…」
四肢被鋸斷,雙手失蹤,無法判斷死者是否在活著時即遭截肢。
「但是身為教師,我們有我們應該做的事情…」
失去四肢、仰倒在血泊中的…
「我先回去上課了…」
泰迪熊的屍體。
回到教師辦公室時,第一堂課已經開始了,老師們不是去上課
便是到保健室「幫助調查」,空盪盪的辦公室裡不見半個人影,除
了我和智宏以外…
「唷,笨狗居然會翹課?真不像你會有的行為啊。」
「我只是回來拿個課本…你別坐在那個位子上。」
智宏坐在我位子旁邊的辦公桌上,桌上的資料夾放著許多英文
書籍與課本、考卷,桌子的一角還有一只插了一朵菊花的花瓶,花
是我今天一早插上的,為了弔唁桌子的主人─泰迪熊。
「是是,知道了。」智宏從桌上跳下後,改拉過我的椅子以椅
背朝前的方式坐著。
「我是來告訴你,畫快完成了。」
「我現在沒心情聽你的作品的事。」
上課的課本就在桌上,已經遲到十分鐘了,得快點才行…
「因為泰迪熊的關係?」
「因為已經上課了。」
我一面和智宏閒扯,邊拿起課本離開辦公室。
「那我就放心了。」
「什麼?」
「看起來你不怎麼在乎泰迪熊的死訊。」
開門的手凝結在門把上,所有的血液彷彿一瞬間直衝腦際。
我狠狠地瞪著椅子上的智宏。
「你‧是‧認‧真‧的?」
我第一次有衝過去揍他一拳的衝動。
「不。」
智宏仍是維持一貫的輕笑。
「那你剛…」
「我說啦,是”看起來”的樣子。」
湧起的血氣似乎因迷惑而平緩下來,智宏繼續說道:
「現在看起來好多了,笨狗,你知道自己剛才面無表情的樣子
有多嚇人嗎?」
「我…」
「警方不是希望先壓下消息展開調查嗎?雖然很難相信有什麼
用,而且恐怕瞞不了媒體多久,不過身為老師,你現在該做的就是
告訴學生們泰迪熊『意外身亡』的消息,避免學生們的恐慌,如果
看到你剛才的樣子,誰都猜得到發生什麼事了。」
「知道了…」
「那就快去上課吧,這才是你”應做的事”。」
在智宏的催促下,我離開了辦公室,向第一堂課的教室走去。
避免學生的不安,並以學生的安全考量為優先,這就是我身為
老師”應做的事”。
因為這是”好”的事…嗎。
2
很安靜。
偌大的教室裡,除了翻過書頁的聲音、原子筆劃過紙面的聲音,
便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
不止是這間教室,整棟校舍像是感染了名為「寂靜」的傳染病
般,陷入一片死寂。
這也是因為泰迪熊的關係。為了不讓學生們受到泰迪熊死訊的
影響,每位老師不約而同地舉行臨時測驗,只要忙到沒有時間去思
考,就不會去猜測「意外死亡」背後的可能性。
於是今天全校陷入了考試地獄。
已經是第八堂課了,我看著教室的時鐘再次確認了這件事。
沒有真實感,不管是窗外逐漸西沉的夕陽,還是坐在講台旁的
自己,連今天早上警察的詢問都模模糊糊地,沒有踏實的感覺。
是因為今天一直坐在講台旁看著學生寫考卷,腦袋一直胡思亂
想的關係嗎?
──最初的分屍事件至今已過了二個多月了,被害者五名。
我重新在腦中搜尋相關的記憶。
──採集不到死者以外的指紋,兇手沒有遺留任何物品,連足
跡都清除了。
沒有物證。
──沒有目擊者,當然也沒有生還者。
沒有人證。
身為一個國中老師,我知道的就這麼多了,一直到昨天為止,
這件事和其他新聞一樣,就只是「訊息」而已。
沒有真實感的訊息。
我摸了摸自己的太陽穴,被粉筆打中的地方已經消腫了,泰迪
熊的死訊也是,同樣地缺乏真實感。
「世界充滿了痛苦…」
但是若身為旁觀者就不會那麼難以忍受,因為缺乏真實感,所
以感受不到痛苦。
可是…
為什麼…
為什麼泰迪熊死亡的「訊息」這麼地缺乏真實感,我卻感覺泰
迪熊的「死亡」是這麼真實。
在逃避什麼?
想補償什麼?
噹…噹……
「同學們把考卷交上來,放學後記得不要在外逗留…」
收齊考卷後,我離開教室向美術教室走去。
走廊迴響著缺乏真實感的腳步聲…
3
一進美術教室,便看到家豪、志和、志忠三人,佳芸則是理所
當然般地在教室的一角作畫。
「怎麼不進去準備室?在這裡聊天會打擾到其他人的。」
雖然這麼說,三人的神情看起來就不是來談天的,那麼會來這
裡就只剩一件事了。
三人彼此面面相覷,似乎猶豫著要不要說出口,最後像是下定
決心般,由中間的家豪(可能是吧)開口:「老師…我們有個問題
想問一下…」
「熊老師是因為意外事故而死的。」
原本打算繼續說下去的家豪頓時閉口不語。
「聽說是交通事故,老師也不是很清楚,這樣有回答到你們的
問題嗎?」
「老師,是真的嗎…」右邊的家豪(我不想猜誰是誰了,現在
也沒那個心情)忍不住提出疑問。
「是真的。」
這是個撐不了幾天的謊言,但就算幾天也好…
「所以跟最近的殺人事件沒有關係,你們也不要胡亂猜測,快
點回去吧,學校現在禁止留校活動,再待下去會被罵的。」
總好過得知泰迪熊已經死於昨天當做話題討論的兇手手下。
「知道了。」
和進來時看到的樣子完全不同,三人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離開
了美術教室,是因為從「老師的死是我們說了不該說的話」的罪惡
感中解放的關係嗎?還是因為得知自己只是個旁觀者的緣故?
接下來得跟佳芸解釋學校嚴格禁止留校活動的原因,藉口很簡
單,就是幾天前發現第四位被害人的事情,佳芸毫不懷疑地相信了。
「我知道了,那麼,可以讓我在中午時間來練習嗎?」
「嗯…記得吃過飯再過來就行。」
「謝謝老師,那,我今天先回去了。」佳芸做了一個標準的鞠
躬後才收拾畫具離開,至此我今天身為老師的職則終於結束,佳芸
離開後,我推開器材準備室的門說:
「智宏,學生來這裡你怎麼躲在…」話說到一半便停住了。
因為智宏不在準備室裡。
不算大的準備室裡,一半堆滿了繪畫用具,另一半則擺著老舊
的辦公桌和智宏的私人用品…
在房間的正中央,擺放著一幅接近完成的作品,那是智宏最近
畫的那幅畫。
我明明看過很多次智宏畫著這幅畫…
「喀茲…喀茲…」
一陣噁心隨著夢中的聲音湧現。
「嘔…噁嘔……」
為什麼之前都沒發現?
我在畫前不斷地嘔吐著,吐到喉嚨有如被燒灼般疼痛。
「嘔………」
口中感覺的是胃液的酸味,還是夢中的血腥味?
已經沒東西可吐了?已經吐不出來了嗎?
我再次抬頭看著那幅畫。
那是一幅人物畫,畫的是一個在雲際間舞動的女性:她穿著一
襲簡麗的洋裝,長至腰際的秀髮隨著背後的雲霞飛舞,如白皙陶瓷
般的四肢宛如在雲端舞躍,激起陣陣漣漪…
在她左手臂的腋下,有著紅色的十字。
和泰迪熊一樣的胎記…
畫的正上方貼著一張寫了作品名稱的名片,上面寫著:
「夏娃。」
4
「老師?」
熟悉的聲音。
「老師,晚安。」
威爾蹲坐在三、四樓的樓梯間,和平常一樣打著招呼。
這表示…
我正站在自家的門前。
什麼時候離開準備室的?怎麼回來的?完全沒有印象。
「先進來吧…」口中吐出的沙啞聲音不止我自己,似乎連威爾
也嚇了一跳。
「老師,你的聲音?」
我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打開大門,威爾連書包都沒放下就跑
去廚房倒了兩杯水來。
「謝謝…」冰冷的水流過喉嚨,稍稍減輕了灼痛的感覺,我將
兩杯水一口氣喝完,揮揮手制止威爾再回去倒水。
「老師,你還好嗎?需要去醫院嗎?」
「不用了,老師好多了…威爾,老師今天不是說補習暫時停止
嗎?」
「那、那個……我…」威爾支支吾吾地,似乎和之前一樣有話
想說,就連這種時候,他也是直直地看著我,藍色的眼瞳有如藍寶
石般…不,那顏色更近於海洋的湛藍。
「我…害怕。」彷彿下定決心般,威爾說出了這句話。
「我希望自己能更勇敢一點…可是,還是好怕…」
「一個人看家的時候…看著新聞的報導時…我也…我也希望能
夠勇敢一點…可是熊老師她…」湛藍的大海溢滿了海水,靜靜地流
下臉頰。
「─────」
我忍不住緊緊抱著哭泣著的威爾。
就算再怎麼乖巧、再怎麼聰敏,威爾也只是個十三歲的孩子,
也會有感到孤獨,因為孤獨而害怕、悲傷的時候,對威爾而言,除
了時常在外的父母,或許老師才是他最能依靠,宛如第二個父母般
的存在吧。
但是泰迪熊已經…
抱著威爾的手不由地鬆了開來。
──事情必須結束。
「威爾,你先坐下來。」
威爾默默地拭去眼淚,聽話地坐在平時的位置上。
「威爾,老師說個故事好嗎─是關於老師以前的故事。」
威爾點了點頭,於是,我用那有些沙啞的聲音說著:
「老師之前說過,老師一直做著大家認為”好”的事,好的學
校、好的職業,和好的人生。」
「但是,老師…我也有自己認為”好”的事,也有自己的…夢
想,威爾,如果要在自己與他人的『期望』間選擇,你會怎麼決定
呢?」
威爾歪著頭想了一下後說:
「可以的話,我希望兩者都選,雖然這可能很困難。」
「不捨棄任一邊嗎……但是,想兼顧兩者需要的不在於你付出
多少心力,而是做出那不被眾人『期望』的選擇的勇氣。」
「選擇的勇氣?」
「那是必須承擔一切的勇氣,從最輕微的異樣眼光,到獨自走
在自己所選道路上的孤獨感,以及,被視為背離眾人『期望』的”
叛徒”,這些感覺不會明顯如波濤般襲來,而是在你獨處時,或由
他人目光的最深邃處,像不會倒轉的沙漏,漸漸地,卻確實地滲漏
心中。
我曾試著兼顧兩邊的『期望』,但最後我因為無法承受那蝕
骨般的孤獨和痛苦,被迫捨棄自己所期望的道路…」
因為無法達成,所以才稱為「夢想」。
「之後老師就一直走在大家認為”好”的道路上,這就是故事
的前半段了。」
「前半?」
──我不動聲色地把手伸進外套的內袋中。
「嗯,故事的最後其實有段插曲,雖然老師被迫放棄自己的夢
想,但我依舊對那無法完成的夢想有著眷戀,這種眷戀隨著時間的
流逝越來越強烈,甚至到了渴望的地步。」
──內袋裡有個小瓶子,我用手確認著它的大小、形狀。
「可是…我沒有勇氣,我不敢再次面對那孤獨,那宛如被遺棄
般的痛苦。威爾,你聽過『我們透過自己認識十分之一的世界,其
他都是別人告訴我們的』這句話嗎?」
威爾搖了搖頭,問道:
「這是說我們對大部份的事情都不是親身體驗得來的嗎?」
「沒有錯,不過還有別的解釋:世界充滿了痛苦,但因為不是
親身體驗,才能忍受著痛苦活下去。所以,我想到了一個辦法。」
──大小、形狀都和記憶中…夢中的瓶子契合。
「我把我的夢想、我的『期望』託付給我的摯友,一位有勇氣
承擔這一切的友人。」
讓他背負我長久以來的眷戀、渴望,以及不忿……而我則成為
絕對的旁觀者,捨棄了十分之一的世界,換來夢想的延續。
「雖然我走在大家期望的道路上,但只要能看著他暗地裡實踐
著我的夢想,我便可以繼續走下去…」
那麼…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你背離了我的期望,用更大的痛苦剝奪了我旁觀者的身份…
「老師?」
「是因為忍受不了那孤寂,還是不忿變成了憎恨?現在的他只
是個以夢想為名的…殺人魔。」
威爾的臉瞬間褪去了幾分血色。
「老師……你說的殺人魔是?」
不能再繼續下去…
「威爾。」
「是?」
「你相信老師嗎?」
短暫的沉默,對我卻有如數小時之久,威爾藍色的眼瞳直直地
看著我說:「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老師是個非常溫柔的人。」
我微微一笑,把這當做肯定的答覆。
這是賭注,為了終結化為惡夢的夢想的賭注。
──轉開瓶蓋,裡面裝有一條沾滿了某種藥劑的手帕,只要吸
入少許便會陷入昏迷。
威爾的眼瞳,是有如大海般湛藍的美麗色澤,或許,這是最後
一次看見它了。
我深吸一口氣,說:
「智宏,我選擇『藍色』。」
5
滴…答…滴
「十…九…八…」
…答
「零。」
牆上的時鐘指著十二時十五分。
「終於,到最後了呢。」
我輕輕地把威爾斯‧科內爾扛在肩上,走出位於公寓三樓的住
所。因為殺人魔新聞的關係,一路上空蕩蕩地半個人都沒有,雖然
巡警應該十分鐘前就經過這了,不過我依然小心且快速地向學校跑
去。
威爾斯平穩的呼吸微微拂過我的鼻頭,害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這小子!睡得可真熟。
鑽過後門欄杆的缺口,左轉後直上四樓,即將完成的作品就擺
在準備室的正中央,地上還殘留著嘔吐物的臭味。
我放下威爾斯‧科內爾,從成堆的畫具中找出我要的東西─一
把鋒利的鋸子,不管是鋸木頭或骨頭都沒問題。
「那麼…這是最後一場『祭典』了。」
手中的鋸子反射著照進來的皎潔月光,今晚萬里無雲,是個適
合濺血的日子。
我緩緩地走近躺在地上的威爾斯‧科內爾,慢慢地,慢到不能
再慢地,等待著……
「智宏!」身後傳來的一聲叫喊。
不…應該說是自己口中傳來的叫聲。
我笑著轉身,說:
「笨狗,你終於醒啦?」
6
我正在做夢。
張開眼,卻什麼都看不見,伸出手也摸不到任何東西。
這是個什麼都沒有的夢……
鼻頭一陣搔癢,我不由地打了個噴嚏。
不對!
我的肩膀感受得到重量,手上傳來的是他人的體溫。
是威爾的體溫!
因為不想看所以看不到。
因為不敢承擔而拒絕一切的存在。
這就是我捨棄的十分之一世界的模樣。
一個名為「智宏」的惡夢。
「智宏!」
我在夢中大聲叫喊,空無一物的視界隨著叫喊恢復了它應有的
影像,那是地獄一般的影像。
拿著鋸子,站在威爾身旁的智宏笑著轉身,說:
「笨狗,你終於醒啦?」
7
今晚的月光特別明亮。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我也不知道,那麼久之前的事誰會記得啊?」
皎潔的光輝在準備室裡拉出一道道的闇影。
「為什麼這麼做。」
「你是指那件事?那個模特兒,還是畢業不久的大學生?」
地上有兩道人影,一個是地上的威爾的影子,另一個則是…
「智宏!」
「還是指我殺了泰迪熊這件事。」
我和智宏的影子。
智宏跨過威爾,走到辦公桌上坐著,手上的鋸子光亮的讓人難
以想像智宏曾用它來鋸…
「智宏!」
「我在聽,不用喊那麼多次,笨狗。」
「去自首吧。」
智宏臉上的笑容變成一副錯愕的表情,接著更嗤笑出聲,笑聲
越來越響,最後有如發狂般大笑不止。
「哈…讓我確認一下…你真的睡醒了嗎?笨狗。」
「…我沒有那十分之一世界的記憶,只有你,只有你知道殺人
的詳細過程,和那些”物證”的下落。」
「第一,我不可能去自首。」智宏停止了笑聲,繼續說著:
「第二,沒有物證,所有的證據我都處理掉了。」
「那些遺失的屍體…」
話說到一半便停住了。
智宏的臉上浮現了更加愉悅的笑容。
「看來你還記得嘛,因為我是藝術家啊,比如說畫一顆蘋果…」
「要先感覺它外皮的觸感。」
──手中傳來的體溫。
「果肉的軟硬…」
──鋸開的肌肉的彈性。
「最後連果核都不留地,吃下去!」
──溢滿口中的血腥味!
「住口!」
「先完全體會所繪之物的一切,才能畫出完美的作品,不是嗎?」
坐在桌上的智宏瞇細了眼看著威爾,臉色轉為嚴肅的神情。
「那麼換我發問了,笨狗,為什麼阻止我?」
「為什麼?」
「別跟我說些為了正義的蠢話,你給我的『期望』裡可沒這種
東西。」
智宏慢慢地撫摸著鋸子的鋸齒,那冰冷的感覺同樣地傳到我的
手中。
「只為了藝術,為了完成完美的作品而活,這不就是你創造『
智宏』時,給予我的,唯一的期望不是嗎!」
不對…
「一直以來,我都照著你的期望去做,堅強、忍受被離棄的孤
獨,為什麼在即將完成的時候背棄我!」
不對!我並不想這麼做!
「只要再殺一個人!」
「智宏!為什麼!」
「你知道的,笨狗。」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這是場祭典,為了達成造物主期望的犧牲不是殺
人,是獻祭。」
「這不是我的期望!」
「你必須接受!接受我和你─只為夢想而活,和捨棄夢想而活
的結果!」
智宏跳下桌子,舉起拿著鋸子的手…
──不對…
鋸子在月光下反射著耀目的白光。
──我從惡夢中醒來…是為了…
反射的白光照在威爾的臉上,威爾微微地皺著眉頭。
「老師…」
高舉的鋸子劃下一道弧線。
「智宏啊啊啊!」
我揮下高舉的鋸子。
隨著一彎紅月,眼前的世界變成一片朱紅…
8
三星期後。
下午的校園依然籠罩在死氣沉沉的氛團中,連後門旁的籃球場
上打球的學生都顯得有些懶散,在後門外搬著東西的兩人似乎也感
染了這慵懶的氣息,開始打起哈欠來。
我和粲森正把成堆的書籍和私人用品搬到我的車上。
「不好意思,還麻煩醫生你幫忙搬東西。」
粲森則是毫不在乎地笑著回答:「只是搬些東西不算什麼,醫
生也是要鍛鍊鍛鍊身體的,而且,你的傷才剛好,別搬太重的東西
才是。」
粲森說的是三星期前那個晚上的傷,如今那已成為在我脖子下
數公分處,橫拖了十公分長的傷疤。
「怎麼了,還會痛嗎?」發現我沉默地看著傷疤,粲森有些擔
心的問著。
「不……已經不會了。」
當時為了阻止智宏,我是打算割斷自己的喉嚨的,而智宏卻把
手往下壓了數公分,形成這個深可見骨卻又不至於致命的傷口。
「不過那時如果不是威爾在場,大狗老師你真的會有喪命的危
險。」
「是我不好,那麼晚還帶他去學校,結果遇到這種事…」
救護車究竟過了多久才到呢?我只記得一片朱紅的世界裡,傳
來威爾的哭泣聲。
以及智宏隨著這傷口死去…帶著所有的罪惡逝去,那時他是真
的打算殺了威爾嗎?還是…
「結果媒體隔天就因為大熊老師的事情一窩蜂地湧來學校,那
時你已經在醫院裡也算是萬幸吧,結果消息只封鎖了一、二天嗎…」
此外,因為時間上讓人懷疑,聽說警方曾對沾滿血跡的鋸子進
行檢驗,結果是─只有我的血液,智宏真的沒留下任何的證據。
亞當因為吃了禁果而被逐出伊甸園,後世的人類也因為罪惡而
被下了四十晝夜的大雨淹沒。
最後,我也親手毀滅…殺了我的創造物─智宏。
我們看到了被創造物的罪惡,那麼,造出這些罪惡的施行者的
造物主呢?
你就是想告訴我這一點嗎。
「大狗老師?」
「不…沒事,東西應該就這些了。」
「應該都搬來了…大狗老師,你真的打算辭職嗎?三星期前的
意外…那孩子雖然什麼都不肯講,但是他也說不是你的責任啊。」
我搖了搖頭,說:
「不只是那晚的事…我希望能暫時停下腳步,好好地思考。」
思考這背負了自身的罪惡、創造物的罪惡的生命。
「至少,我不會再逃避了,不管是只為了夢想而傷害他人,或
是捨棄夢想並且捨棄自我的生命都不是正確的,也不是”好”的。」
粲森饒富興味地盯著我看,說:
「我雖然不是很了解,不過你應該想了很多吧,我也不再說什
麼了。如果生病的話還是可以來找我。」
「謝謝。」
「不用這麼客氣,我們是一起進這所學校的老師啊,只是不知
道校醫能不能算是老師就是了。
那,把剩下的東西搬上去吧。」
「好的。」
雖然只待了幾個月,累積起來的物品數量還是很驚人,小小的
車子一下就快塞滿了。
「這是最後一個東西了…這個…」
我看著手上的東西,那是一幅女性的人物畫,在雲際間舞動的
女性幾乎已近完成,只有雙眼依然是空洞的白色。
粲森看向我手上的畫,說道:
「這幅畫畫得相當好呢,是大狗老師的作品嗎?應該快完成了
吧。」
「不是的,這是一個朋友的作品。」
「這樣啊…」
這是智宏最後的作品…空白的眼瞳將永遠保持它的模樣。
不是黑色,也不是藍色。
「那麼,就暫時告別了。」
所有的東西都裝上車後,我伸出手向粲森道別,粲森回握著我
的手,說:
「要注意身體,別太勞累,啊,我怎麼還是在嘮叨,嗯…珍重
再見,智宏老師。」
我微微地笑著。
「還是叫我大頭狗老師吧,我想下次某間學校的開學典禮上,
可能也會出現那一聲叫聲……」
「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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