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joinjo17 (淵)
看板NCCU_Fantasy
標題[創茶] 艾略特.雷頓年輕的時候
時間Sun Mar 29 16:24:25 2009
艾略特.雷頓年輕的時候
~WhenElliottLaytonisyoung~
在昏黃的燈光下,法蘭西斯可看著手中的信,難掩激動。門外響起淒涼的狗叫,
什麼東西被拖過碎石路,發出了冷漠而殘破的聲響。嘰哩嘰哩,喀啦喀啦,在街道這
個人造洞窟裡堆砌回音。
一種殘破的現實感。
若將人生切成許多碎片,其中一片也不過如此吧?像是古董書裡的裝飾,精緻卻
又孤獨。信上所寫的是真的嗎?對於「聖徒」的存在,他一直只是收藏紀錄,卻不去
思考其真假。這封信上說的,就像點燃了古老傳說的火燄,千年以來那些無語的詩人
都開始吟詠了,一條深邃的道路在他眼前展開,悠遠,卻令人畏懼。
他想起四十多年前,艾略特.雷頓還是個年輕人,自己也是。他們在波隆納主廣
場相遇。艾略特有著一頭紅色捲髮,下巴略尖,眉毛纖細,輪廓圓滑,看起來有些像
東方人。雖然表面上很斯文,吃起東西來很兇狠,吃義大利麵時會吃得麵汁四濺,嘖
嘖有聲;雖然自認是美食家,但做出來的東西幾乎不能吃(數百年後,艾略特才在某
個科學期刊上發現那是英國人先天的基因缺陷),這讓法蘭西斯可驚駭,因為每個亞
平寧半島人都會烹飪。
他們都是波隆納大學的學生。問起艾略特為何會來波納隆唸書,他才知道那不是
艾略特行經的第一所大學,之前,他是在巴黎唸書的。即使在波納隆,他對巴黎還是
有一種憧憬。艾略特之所以會離開英國留學在外,似乎與英國內戰有關;他的家族屬
於保皇派,在克倫威爾取得大勝後便逃亡到巴黎,之後就一直留在歐陸。
幾年後,艾略特大學畢業,便留在波納隆任教職,法蘭西斯可繼承了家業,但他
們還是很常見面。當霍布斯在巴黎出版《利維坦,或教會國家和市民國家的實質、形
式和權力》一書時,艾略特坐在餐廳中,一邊吃著義大利麵一邊激動地讚賞這本書中
的觀念。
「你能相信嗎?人與人之間極有可能產生一種『自然狀態』,就是說,人與人互
相殘殺。為什麼?因為人們總是希望得到自己想要的,而東西卻不總是能分給所有人
。」艾略特說,眼中閃著熱情,汗水自額頭流下。
「我們總是處在與所有人對抗的狀態,而且我們所有人都知道!這就是『自然狀
態』,而『自然狀態』就是『戰爭狀態』,如果這樣下去,我們所有人都會滅亡。」
「但是我們沒有滅亡,這可不是活得好好的?」法蘭西斯可說。其實他不太相信
這套,這種偏激的人在任何時代都有。雖然他承認人彼此會爭鬥,但人又不是老想著
爭鬥,人生還有很多其他值得追求的東西不是嗎?也有很多東西是不能被獨佔的,譬
如說,天空,上帝,還有蔚藍的地中海。不過法蘭西斯可也瞭解這個紅髮的英國人為
何這麼在意。艾略特的國家陷入了混亂,他會這麼激動,就是出於他所面對的現實的
體悟吧?
「確實。」艾略特坐倒在椅子上:「所以霍布斯的看法是這樣的。事實上,我們
都想要過和平的日子,沒有人想永遠地鬥爭下去,因為我們都是利己的,只是我們夠
理性而已。因此我們為了好日子,就產生了所謂的社會契約──我們同意把我們的權
力交給某個人。」
「某個人?」
「君王,或是教會。」艾略特用中指敲了兩下桌子,似乎在沉思:「不過霍布斯
顯然比較支持君王,他在這本書中對教會……不太友善。」
法蘭西斯可有點驚訝。若是如此,為何艾略特這麼欣賞這本書?他以為艾略特是
聖公會的信徒。但他並未追問,艾略特也未在這個議題上打轉。一段時間後,他從艾
略特那裡得知霍布斯逃回英國並向革命政府投降,因為他在書中的立場得罪的信仰天
主教的法國人,並與保皇派決裂。
艾略特對巴黎人感到失望。「我本來以為他們夠開明。」他說。
法蘭西斯可忍不住問:「為何你這麼支持霍布斯?他不是與你們決裂了嗎?」他
說的「你們」是保皇派。艾略特看著他驚訝地說:「那是兩回事,真理與人事無關。」
「但政治就是人事吧?」他說,紅髮青年卻尖酸地回應:「我不在乎政治。沒有
永遠的政體,我敢說。」法蘭西斯可相當驚訝:「我還以為《利維坦》是本政治著作!」
「它是。」艾略特說,他忽然瞭解了:「你以為我認同霍布斯的政治主張?」這
話讓法蘭西斯可困惑不已:「難道不是?」艾略特笑了:「不!」他說,但隨即嚴厲
起來:「我認同的是,霍布斯直指善惡的根源。」
「善惡的根源?」
「我認為,一個人為何為惡,就是像霍布斯說的那樣。因為資源有限,但慾望無
窮。」艾略特插起一根香腸塞入口中:「一切的惡都是如此。為何人要為惡?因為人
有需求,譬如說,人想要活下去,要活下去就要吃東西,那沒錢的人怎麼辦呢?只好
犯罪。他為了他的利益去損害別人的利益。法蘭西斯可,你能想像一個人為惡,卻完
全不是出於利益嗎?」
法蘭西斯可想了半天,搖搖頭。
「沒錯,『惡』必然與利益有關,『惡』是伴隨著利益而生的產物。而利益是怎
麼來的呢?從這個可悲的有限生命來的。你看,我們需要吃,需要睡,需要繁殖,而
且我們會老、會死,你不覺得可悲嗎?為了活下去,我們不得不對彼此充滿敵意,就
算是現在,我也隨時可能為了什麼天大的利益而殺死你。明明我們終會死去,但在死
去前,我們卻不得不彼此傷害。」
艾略特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看起來是這麼認真,這麼正直,讓亞平寧半島人被深
深吸引。
「反過來說,『善』則與利益無關,是獨立於利益之外的。善是滿足別人的利益
?沒這回事,有些對誰都沒好處的事,我們也會認為是善,因為那關係到正確與否。
譬如說一個將軍被敵人抓到了,選擇犧牲而不是投降,但犧牲對任何人都沒好處。對
祖國有好處嗎?有人可能會說,可以提振他們的士氣,確實有可能吧!畢竟我們就是
這樣被法國打敗的,但我才不相信有誰真的能進行這麼功利的計算,他會選擇犧牲的
原因很簡單:他覺得犧牲是對的。在我看來,人們之所以會誤以為善是滿足別人的利
益,只不過是因為我們認為對的事,剛好符合別人的利益而已。」
「所以說,『善』才是人類意志的本質,因為那與人類的肉體、人類的生命無關
。聖奧古斯丁說『惡是善的缺乏』,但是為何人會缺乏善?就是因為人的生命有限、
有需求,產生了種種利益,讓人無法完全地遂行意志。」
「試著想想看一個永生不死,也沒有任何生理需求的人。不需要吃、喝,也不需
要休息,不需要性,因為不會死,所以沒有人能威脅他;因為永生,所以不會害怕死
前有什麼事完成不了。這樣的人,就能完全與利益絕緣,而成為純粹的人類意志的載
體──那些妨礙人類意志的事完全無法干擾他──而他也必然是善的!」
艾略特越講越興奮,讓法蘭西斯可完全入迷了。艾略特講起理想的社會,一個理
想的社會就是不死的社會。柏拉圖的理想國有其困境,因為為了社會,個人自由有必
要被犧牲;摩爾的烏托邦則不可能實現,因為那不顧現實。事實上,最完美的社會就
是沒有社會,因為社會是為了人的需求服務的,不死的人沒有利益、沒有需求,也因
此沒有義務,是絕對自由的,這才是人類社會應有的樣貌。
所有的社會不可能不往這個方向前進,因為人類希望自由,期望正確,喜好善,
只要人想要前往更好的社會,只會往這個方向預設,那正是人類的真面目。艾略特的
熱情讓法蘭西斯可也激動了起來,在腦海中描繪起理想的世界、理想的人格。柏拉圖
說的理型,是指事物的理想型態,人的理型就是這樣嗎?不死之人,沒有缺陷,完美
。他想起古老的詩,在陳舊的書頁裡流傳的祕密;如果不是在那一天、那樣的對話中
,也許他一輩子都不會說。但紅髮青年在油燈下發汗,並因此閃亮發光的側臉震撼著
他的心,因此他說:「這樣聽起來就跟聖徒一樣。」
艾略特停下來,帶著疑惑:「聖徒?」
嗯,聖徒。法蘭西斯可點頭。
亞平寧半島人開始說起故事,不過,不是妖精童話,而是歷史長河中隱晦的低語
。其實他們瓦蘭提諾家,歷代收藏著關於永生不死的聖徒傳說,其繼承人也必須繼續
收集、尋找關於聖徒的事。這實在是一個奇怪的工作。為何他們必須投入這種奇怪的
傳說,並世世代代做下去?但實際做了之後,法蘭西斯可才稍微瞭解到原因。
這是個只有他們家族知道的事。雖然一開始以為只是傳說,但實際接觸之後,卻
慢慢發現有著不同於傳奇故事的真實性。越是在歷史中探查,就越能找到吻合的真人
真事。難道「聖徒」真的存在?他心想。但是要承認世上有永生不死的人,未免荒謬。
在收藏聖徒故事的過程中,法蘭西斯可找到了對歷史的興趣。他也瞭解到為何這
個工作必須繼續。因為,總要有人知道聖徒的事,既然他們知道,就沒道理視而不見
。而且正因為只有他們知道,他們才能在秘密中獲取私密的榮耀。就好像數學上的平
行線,透過瞭解聖徒、並作為唯一知道聖徒的家族,他們彷彿與聖徒一樣獲得了永生
,雖然誰也沒有見過真正的聖徒。
現在聽到艾略特的話,法蘭西斯可懂了。本來,聖徒之所以被稱為「聖徒」,是
因為他們在神學上被赦免了原罪,受到神的愛,甚至說是神的使者。但正如艾略特所
說,他們沒有利益衝突,只是純粹的意志載體,因此,他們必然品格高尚,具備真正
意義上的善。他們不只在神學意義上是聖徒,在人格上,也是毫無疑問真正的聖徒。
因為他們永生不死。
他對艾略特傾囊相授,艾略特卻覺得荒謬可笑。然而,隨著傾洩的秘密越來越多
,艾略特的不屑轉為專注。黑暗包覆了他們,有如甜美的罌粟,而劑量隨時間滴落,
沉入漆黑的故事。從那天起,艾略特就常到法蘭西斯可家,調閱那些古老的書籍、筆
記,他投入了那個世界,靜默而嚴肅。他純粹的像是水晶,精明的如同精緻打磨的放
大鏡,他在昏黃的光線下尋思,意識散為飄浮的塵埃,身影化作書頁的片段。
然後他從法蘭西斯可面前消失,毫無預警,毫無徵兆。
法蘭西斯可握住手上的信,他的手指因年邁而殘破,皺紋一道道有如刀刻,摸上
去像石頭般硬,幾無血色。但艾略特在他的記憶中仍是帶著笑的紅髮青年,而今,艾
略特終於成為聖徒,成為被神所愛的使者,他回到了凡間。
蒼老的亞平寧半島人將信折好,走上樓,平貼地放入傳說之中。他要為艾略特的
到來作好準備。
艾略特.雷頓的造訪是突然的。法蘭西斯可打開門,看到一位戴著眼鏡,滿頭蒼
桑白髮和鬍子,跟自己同年紀的老者站在門外。老者露出笑容,法蘭西斯可還看了好
一陣子才從其中尋找到紅髮青年的影子。天啊,他在心中感慨。艾略特竟也老了,他
的紅髮變成這樣,只有眼睛仍閃著光彩。
「好久不見。」
多麼意味深長的一句話。法蘭西斯可抱住他,他們坐下,聊起這些年來的種種。
跟一直留在波隆納的法蘭西斯可不同,艾略特遊歷了整個歐洲、中亞,甚至遠赴中國
──他去過那個泱泱大國啊,法蘭西斯可心想──最後,艾略特回到英國。
「經過四十年,你終於找到聖徒了。」法蘭西斯可微笑,難掩激動。對他來說,
這是傳說成為現實的瞬間。艾略特笑著揮揮手:「早就找到了,只是一直沒有成為聖
徒而已。」
「為什麼?」
「因為她說,如果我的願望是成為一個完美的人,那我便不需要青春美貌。所以
如果我老了意志還一樣堅定,她才會讓我成為聖徒。」艾略特說。這番話讓法蘭西斯
可羞愧,不可否認,艾略特剛來時他有些失望,因為如果聖徒年輕不再,與常人有何
不同?但他忘了艾略特的願望。艾略特確實是完美的,他心想。
然而,他注意到艾略特用了陰性的她,並帶著崇敬的語氣。他說:「你遇到的聖
徒是個女人?」
「有何不可?」艾略特笑了。
「沒有,」法蘭西斯可說:「你可以告訴我聖徒的一切嗎?」
「當然。」艾略特的笑容透過鬍子傳來,眼睛向下彎起,有如塵封著歲月的下弦
月:「我正是為此而來。」他拿出一瓶紅酒,與法蘭西斯可分享,冉冉道出關於聖徒
的一切。聖徒是不死的,但作為上帝的選民,聖徒有著榮耀上帝的義務;榮耀上帝的
方法很多,持續地永生,或是使用上帝給允的力量,一種聖徒稱作迷索思的力量。
迷索思?我在文獻中看過,卻始終不知那是什麼。
你不知道也是當然,不知是從誰開始這麼稱呼的。迷索思是希臘文,最初是指故
事,或是口傳的內容。亞里斯多德的《詩論》,特別用迷索思來說明「情節」。雖然
迷索思是口傳的,但我無法告訴你,因為無論是口傳或寫下,情節是獨立的,是動態
的,它自己有自己的力量。然而迷索思無所不在,從過去到現在,從現在到未來,它
於分分秒秒以各種型態存在。如果你也是聖徒的話,你會看得到,那是與人類習習相
關的,是人類的一切。
我還是不懂,聖徒的世界離我太遙遠。
沒關係,我會讓你知道。你看,法蘭西斯可,你看。艾略特將右手在空中畫了個
半圓,法蘭西斯可便大吃一驚。他清晰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變了。不,是一切都變得
清晰了。他昏花的近視消失了,累積在他骨頭和肌肉間的歲月被解放了,他的呼吸一
下輕鬆起來。他摸著自己的臉,感受到青春光滑的皮膚,他驚訝地看著眼前的聖徒,
但那個聖徒卻看似羞赧;艾略特傻笑著:「我還是比較習慣這樣的你。」
「我的天啊。」法蘭西斯可說,他的聲音多年輕啊,多悅耳啊。艾略特滿意地看
著,然後舉起雙手,從外面向內畫了半圓,一瞬間,房間光亮了起來,火燄從屋角跳
躍著,鋪滿了整個地板。多神奇啊!法蘭西斯可看著,火燄蛇一般地滑向他,游上他
的身體,他感到灼熱和炙痛。
好燙啊,艾略特。不過,艾略特雖在火中,卻安然靜坐,絲毫不受影響。這又是
迷索思的什麼戲法嗎?年輕的亞平寧半島人心想。
「你知道,在我成為聖徒後,我最想做的是什麼嗎?」艾略特說,臉被火光照成
橘色,但法蘭西斯可當然不知道。艾略特說:「聖徒是完美的,為什麼呢?因為他們
是純粹意志的載體,他們沒有必要的需求,因此不可能為惡。我要證明這一點,這四
十年來,我一直都在等著證明這一點。這是善惡的根源!」
他開始滔滔不絕,眼神有如火炬,正如當年。法蘭西斯可無法思考,他站起來,
試圖撲滅身上的火。艾略特繼續說:「但是,作為純粹意志的載體,他們可不可能單
憑意志為惡?確實,他們沒有為惡的動機,但他們難道不會因為興趣為惡嗎?在成為
聖徒前,這是無法實證的,所以我需要證明。」
「不,光是興趣還無法說明什麼。如果我隨便殺個什麼人,對我來說沒有任何衝
突,這不是好的證明。但法蘭西斯可,你是不同的,你帶我進入聖徒的世界,如果沒
有你,我不會成為聖徒。你是我的恩人,而恩將仇報,足以構成惡。」
「所以我要知道。在將你殺死的這時,我到底在想什麼?我的感受如何?我會有
罪的意識嗎?還是沒有?我只是想知道。」
別說這個了,艾略特,這真的很燙啊!救救我吧,艾略特,我幫過你,救救我吧
!法蘭西斯可的呼吸縮緊,全身因痛苦而扭曲,但他什麼聲音都沒發出來。迷索思籠
罩了這個房間,門外如同另一個世界,既殘破又清晰,世俗的味道佈滿街道。
艾略特站起來。
「我很遺憾沒能跟你多說什麼,法蘭西斯可。再多說下去,我就無法客觀了。我
不會救活你的,因為只有既定事實,才有是非可言。如果我會感到罪惡,那我將背負
這個罪惡一輩子,至於你,要在天堂或地獄怎麼看待我都無所謂。」他的聲音很輕,
很柔,很冷靜。法蘭西斯可焦黑的軀體延伸過來,想要觸碰他,他溫柔地接住了。
艾略特,不要。法蘭西斯可無聲地說。
老者透過眼鏡看著他,看著他曾經擁有的俊美化為焦炭。「我很抱歉,法蘭西斯
可,」他的聲音從鬍子下傳來:「我很抱歉。但是,我並不覺得罪惡。我是對的,這
還是無關利益,我並不像我是人類時那樣恐懼。聖徒是完美的,他們頂多……會去做
一些無關善惡的事。」
那炭化物沒聽完老學者第三人稱的客觀陳述,倒了下來。火燄消失,帶著他的屍
體一同離開,剛剛的一切就像是夢,恍惚而不真切。紅髮青年站在房中,寂靜感湧上
,如深夜憐憫的露珠;他看著自己的手,生命的能量流竄在他體內。
我是,聖徒。
他證成了。幸福感和確信感震撼著他,艾略特流淚,跪下祈禱,帶著感激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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