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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氣中,一直有種氛圍,就像薰了煙也似,難以散去。那吱 吱喳喳的,是文件翻動的聲音,雖然悅耳,卻又太過銳利。不過 ,聽久了,習慣了,就也不在意了。法官宣讀條文的聲音也是, 穩重、莊嚴,聽著真是可靠極了,但絮絮叨叨的又像是和尚唸經 ;一聲聲敲著的木魚好凝重,很快就飄到耳後方去了,只是木魚 敲得整個法院都在震動,好像在施工一樣,很難不讓人在意。   一個男人搓著雙手,看起來怪緊張的。但他似乎是法院中惟 一緊張的人。你看旁邊的女子,多鎮定?不遠的地方,親戚朋友 坐在一邊,雖然肅穆,但也沒有那樣坐立不安。   那男人終於忍不住,他悄悄走下來,問了旁邊的警衛:「請 問還要多久才會好?」警衛看著他,皮笑肉不笑地:「可長哩! 」說著牙齒露了出來,好像就要咬人似的。   那男人唉了幾聲,好像很不耐煩。這樣的急躁,倒讓他看起 來有些好笑了。他是出席法庭,自然要西裝筆挺的,因此他梳了 油頭,戴了禮帽,打了領帶,他甚至還用白手套遮住雙手。總之 ,這是挺紳士的打扮,可他人卻不是這麼回事兒。他的汗糊了他 的臉,為了透氣,領帶早已鬆了一半,坐了這幾天,西裝也皺得 不成樣子了。你看他那樣子,雖然會覺得好笑,但也忍不住會同 情一下:唉,可憐,怎會弄成這個樣子?   其實真正可憐的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怎會弄成這個樣子。 那男人索性白手套一脫,大聲地抱怨給法官聽:「唉,怎麼拖了 這麼久?不過是個離婚罷了,有需要辦這麼久的手續嗎?」   法官停下唸條文的聲音,看著他,眼神透不過鏡片,讓人摸 不著他在想什麼。不過,這安靜是恐怖的,就好像有人說了什麼 褻瀆的話──太失禮了!那法官刻意等了片刻,在用這沉默羞辱 了這男人後才說:「張先生,婚姻是一件很神聖的事,不是你說 離就離的。如果你嫌離婚麻煩,那當初幹什麼要結婚?」   那男人聽了大怒,正想發作,但還是忍住了。他想說的話, 雙親都在場,不便講出來。可是,他心中一直是這樣想:這種事 ,從來都是父母決定的,哪輪得到我們?一個東西被丟到頭上來 ,難道我想要捨棄掉,都不行嗎?他憤憤地走回原位,親朋好友 們來安慰他,勸他不要這麼急躁。他覺得心中一陣溫暖。就算法 律和妻子不站在他這一邊,至少他還有這些親友。不過,他們也 算是罪魁禍首吧?如果不是他們,自己早就離婚了!都是因為對 他們有責任,所以他才會繼續堅持下去。   幸好,現在這一切都可以結束了。不過這不是他妻子的錯─ ─當然不是他的錯,可是他也不覺得這許多年的妻子有什麼不是 。雖然他從不瞭解她,而她也未曾想讓人瞭解過。結婚前,他對 她本是沒什麼期待的,但反而在掀開婚紗的一瞬間,他對她產生 了興趣,當時他甚至猜想這婚姻是好的,即使他根本無權決定。   但事實證明了,像她那樣的一個女人,真的是會把男人的耐 性給磨光的。她是這麼地捉摸不定;她有千百張面孔,卻都生在 同一張臉上,那冷的那熱的,都不會客客氣氣地排隊,反而是爭 先恐後地擁來,以一種不暴力的方式。她的高矮有時在變,胖瘦 也不是很固定,連髮型甚至髮色,也沒一天相同,幸好她總穿同 一套衣服,他才認得出她。有時他問她問題,她也不回應,面孔 深沉地像是千萬年的古潭,在潭底的是宇宙最深沉的成因,讓他 害怕,所以他終於要逃了。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次,他走到她面前,問他可不可以離婚時 ,她妻子臉上露出的,那種不帶喜怒的微笑。他整顆心都涼了, 那微笑意味著平常,意味著沒什麼特別,這個女人不需要他。他 呢?他當然也不需要這女人,他早就想離婚了。他曾想嘗試婚姻 ,他事實上是厭婚的,最後他證實了他想的果然沒錯,他早該離 婚。   他看向妻子,看到那隱約的輪廓好像在變化,又好像沒在變 。他著迷了。其實,也不是不快樂,只是平淡。不是那種妻子好 像不存在的平淡,那就已經是飛昇了。就好像喝水,自然會覺得 冷熱,可是那沒什麼,因為一點味道都沒有。   想到這,他不由地恨起他的父母來了。為什麼當初要作這種 決定呢?為什麼要我跟她結婚?我是絕對沒有決定權的,他們有 ,而且也決定了,但為什麼是我在受?他看向父母,發現父母對 他露出同情又擔憂的眼神,一時間只覺得很諷刺。   罷了!畢竟一切都快結束了。他平靜下來,呆呆地聽著法官 的聲音。單調、呆板,這真令人厭煩。他已經聽了好幾天了,一 直都沒有離開法院,也沒有睡,只有日月從頭頂腳底輪番過去。 大家坐在這裡陪他一起聽,親戚和妻子是一直都在的,雖然朋友 們是輪番上陣。不過他也真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離婚為什 麼要辦這麼久?他說服自己那只是程序,但只要一想到明天、後 天,那些他不知道法官唸完了沒有的日子,他就覺得快要瘋狂。   只要唸完條文、辦完程序他就可以出門了。那個門的背面, 是一個他熟悉卻全然無知的地方。他一直巴望著能過去。但人情 拖住了他,讓他覺得他應該對妻子負責、對家人負責、對朋友負 責。但他一直希望能走過去,透過一切的邊緣、隙縫,無論是主 動,還是出於意外。   時間一刻一刻地過去,終於過了幾個月、幾個年頭,法官看 來是唸不完了。那男人終於又坐不住,站起來重覆說,為什麼離 個婚要辦這麼久?他的妻子仍安靜地等著,親人也是,唯獨天花 板已經被木魚敲出了一個洞,看起來很危險。那男人更焦慮了, 他好想趕快離婚,為什麼法官這麼慢呢?   親友們很守規矩地討論他,他們都帶著點擔憂與同情。不過 ,無關道德。一個朋友沙啞著聲音說:「我早知道他會離婚啦, 我早知啦。當初我看他那樣子,我就知道啦。」他沉默了一會兒 ,張開嘴巴時聲音又很大:「我早就知道啦!」   那男人還在等,至今都是。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離婚,他也不 知道。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17.146.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