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是這個世界上的瘡疤，我想這世界上找不到第二個適用這個名詞作
為代稱的人。
他的名字是馮‧伍德蒙。
作為一個已經追捕他超過十年，卻無法逼近他幾尺距離（或者該說是追蹤到
他的身影）的殺手，只要能夠獲得任何有關他的隻字片語，都令人欣喜若狂。
過去，殺手曾追蹤他到骯髒的地下道，在滿是穢物的水中與他發生槍戰；也
曾經在霓虹燈閃爍的夜空下追蹤他的身影，在都市叢林中追隨他的腳步；或者埋
伏在陰暗的巷道中等待他的出現。
每一次的暗殺都失敗了，絲毫沒有可以辯解的餘地，他的身手完美的令人無
法挑剔。
頂著黑色禮帽的殺手沉鬱的想著，叼在嘴角的菸燃到了盡頭。他深棕色的眼
睛看著五光十色的遊樂園景致，藍色黃色白色的強力光束射向夜空，絢爛的光芒
使星星隱藏在黑幕之後，燈光照射下的黑色天空就像是一個人造、無機質的背景
，沒有任何生命存在。
殺手坐在一垣矮牆邊，斜照下的燈光無法穿透磚牆，濃重陰影夾雜著沉膩的
空氣籠罩著他。根據線報，馮‧伍德蒙即將來到這裡。
壓抑住內心的顫動，殺手緩緩的打開隨身攜帶的皮箱。黑色的槍枝無聲地躺
在夾層中間，黯淡的光澤虛弱地反映出殺手的眼神─那是一雙機械般的眼眸。皺
了皺眉頭，殺手開始擦拭槍枝。他想著。今晚將是一切的終結。
馮‧伍德蒙的存在是不可原諒的。他是惡魔的化身，一個正常的社會不該有
像他一般的畸形兒，因此，他必須要親手將他解決。那是他誕生的原因。
殺手回想起了白袍，那是非常久的記憶了。他記得那周圍長滿鬍渣的嘴巴，
輕聲在他耳畔說著。他不記得當時是怎麼樣的感覺了，只覺得在一切朦朧中，只
有那張嘴巴是真實的，是一個有生命、溫暖的物體。對殺手來說，白袍的存在就
像父親一樣。
因此，當馮‧伍德蒙把槍口對準白袍的時候，他震驚地說不出話來。他無法
想像怎麼會有人想奪取白袍的生命，這是多麼可笑、多麼卑劣的行為！鮮血在半
空劃出一道圓弧，殺手知道他從來沒有看過這麼美麗的曲線，紅色的顏料就灑在
白袍身後的自己身上，白袍的背上開了一大朵燦爛的紅花，很美很美……是世界
上獨一無二最嬌艷的花朵。那朵花有著鐵的味道，他相信，這是白袍指示他走上
鐵的道路的指標。
馮‧伍德蒙殺了白袍。
記憶中的伍德蒙沒有臉孔。很奇怪，他就是記不住這個仇人的臉。但是只要
他出現，殺手就會知道。這是因為鐵的味道指引他前進。殺手這麼深信著。
「你的存在是不被允許的。」
不！你的存在才是不被允許的！
「乖乖接受一死，對你來說才是幸福的。」
你才是那個必須死亡的人！
「我可以幫你解脫。」
馮‧伍德蒙─在過去必須讓自己抬頭仰望的男人─逐步靠近自己，他的手臂
好像慢動作播放一般的舉起，黑黑的圓洞裡面有著兇器。殺手沒有反抗能力，他
抱著白袍，只能眼睜睜的看自己步向死亡的深淵。
片刻之後，馮‧伍德蒙卻停下動作。
「想殺我就來吧！你會為此付出代價。」
然後他轉身，離開了。
殺手不記得這十年的日子他是怎麼過的，他追著馮‧伍德蒙的身影，好像一
場賽跑，追上了，馮‧伍德蒙卻用更快的速度潛逃。好幾次他都與死神擦肩而過
，馮‧伍德蒙的技巧很高超，但是殺手的身手也在這段期間不斷地磨練，足以幫
助他逃過死亡的魔爪。
一天一天，殺手知道他已經追上馮‧伍德蒙的腳步了。
殺手想起上一次他和馮‧伍德蒙的對話。
「你似乎越來越厲害了。」馮‧伍德蒙臉上似乎有著苦笑。
原來這個惡魔也有人性化的一面。殺手想著。
「可惜！還是差我一截！」
馮‧伍德蒙擊出一槍，殺手回擊。金黃色的火花在空中爆裂，伴隨巨大的轟
擊聲。
馮‧伍德蒙似乎感到困惑，他的動作有些凝滯，但很快又舉槍打破這樣的狀
態。殺手知道他快要勝過馮‧伍德蒙了。狂喜的感覺攫住腹部，從那裏不斷湧現
出力量，他的步調也跟著加快。他能夠閃過馮‧伍德蒙射出的子彈，並且在他的
臉頰上留下一條條紅線。
啊！那是印象中的紅色顏料！鐵的道路出現了！
殺手興奮地笑著，他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馮‧伍德蒙狼狽的四處竄逃，他
回頭看著殺手的眼神很複雜，裡面有著驚訝、困惑，還有一些像是後悔的感情。
馮‧伍德蒙是後悔沒有早點殺了自己吧！殺手如此相信著。這樣的想法成為
興奮劑，持續地為殺手注入力量。他很快就可以為白袍復仇了！
「太天真了。」
？！
馮‧伍德蒙不再逃了，反而轉過身。這次換殺手困惑了。
他的眼神跟著伍德蒙手指的方向看去。原來他不知不覺地跟著伍德蒙來到一
處工地。工地的三面高高地堆起水泥塊、機具、或是廢棄物，這是一座只有入口
、沒有出口的舞台。
殺手用鼻子哼了口氣，露出一副「那又如何？」的驕傲神情。
伍德蒙聳聳肩，一陣槍枝撞擊的聲音突然從四面八方傳來，穿著黑色西裝的
人一個個從障礙物後面站了起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約莫二十來個
黑衣男子正拿著槍對準自己。
沒有留給殺手反應的時間。
馮‧伍德蒙一揮手。
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
殺手失去了意識。
上一次，他幾乎就要殺了馮‧伍德蒙了。
殺手咬著下嘴唇，身體的每個細胞都蘊釀著憤怒，他這次不會再重蹈覆轍，
不會再掉入馮‧伍德蒙這個卑鄙小人所設的陷阱。殺手用極輕柔的動作將槍枝組
裝好，他的手握著槍柄，感受著身體的顫動，他讓戰慄的感覺佈滿全身上下。
馮‧伍德蒙來了。
殺手看向前方，深棕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彷彿射出銳利的光芒，是一種刺目而
詭異的眼神。馮‧伍德蒙應該沒有發現他。殺手悄悄的跟了過去。
伍德蒙完全沒有回頭，兀自走著，他的步調看起來似乎有一種閒適的感覺。
遊樂園在絢麗的燈光照射下閃爍著光芒，人造的光線投射出一種無機質的感
覺，是虛幻、不真實。
殺手發現原來自己很喜歡這樣的光線。一般的自然光太亮、太刺、太耀眼，
不適合照耀在像他這種只能生活在暗處的人身上。在光線的籠罩下，殺手稍稍放
鬆自己緊繃的筋骨。
他發現馮‧伍德蒙走進一棟建築物。
建築物有著破爛的屋頂、漆黑的外牆，長滿青苔的柱子上掛著一塊潮濕的木
板，上面寫的字磨損到看不出寫了什麼。傾倒的垃圾桶裡滾出一堆垃圾，腐爛的
果皮跟食物、飲料以及一些黃黃白白的水漬混合出的味道非常刺鼻。這座建築物
旁邊沒有任何遊樂設施，取而代之的是沒有人整理的雜草叢，與周圍五光十色的
背景相較之下，更襯托出它的黑暗、荒蕪。殺手有點訝異為什麼一座興盛的遊樂
園裡會有這種廢棄的屋子，他在屋子周圍繞了幾圈，這棟房子甚至沒有窗戶，是
一個完全封閉的空間。
看來是馮‧伍德蒙的計策吧！他果然發現自己被跟蹤了。
殺手嘖了一聲，搖搖頭，走進建築物裡。
他的計策不重要，我不會再上當了。不管馮‧伍德蒙選擇哪裡，那裡就是他
的葬身之處。
建築物裡面非常昏暗，但是對早就適應黑暗的殺手來說，根本不是問題。踏
在地板上的聲音意外地非常響亮。殺手警覺地看向四周，光滑的鏡子鋪滿了所有
牆壁，甚至連地板也是。四面八方都反射出殺手的影子，他內心突然湧出恐懼。
鏡子映照出身穿黑西裝的殺手，鏡子裡面還有鏡子，無數個殺手正冷冷的看著自
己，四面八方！沒有一處躲得過「殺手」的眼睛。恍惚間，殺手總覺得無數個馮
‧伍德蒙也在看著自己，冷眼嘲笑著。
憤怒的感覺突然湧上心頭。殺手舉起槍托，用力摔向身旁的牆壁。
鏘！鏡子應聲破裂，稜稜角角的碎片朝四方飛散，一個殺手分裂成數十個殺
手，幾百雙、幾千雙眼睛同時看著殺手，彷彿惡魔再生一般，他們更用力的嘲笑
殺手。
「馮！給我出來！」殺手大叫著。他拿著兇器朝每一面鏡子打去，好像每一
面鏡子都是馮‧伍德蒙的化身一樣。
狹窄的屋子迴盪著殺手的聲音，馮‧伍德蒙沒有回應。
殺手朝著建築物的內部深入，屋子只有一個出口，他確定馮‧伍德蒙仍在建
築物裡面。
除了一般的鏡子之外，建築物裡面還有很多奇奇怪怪的鏡子。靠近之後身體
變大、腳卻縮小的鏡子；或是整個人放大；不然就是整個人縮小的鏡子；還有上
下顛倒的鏡子；反射不出任何東西的鏡子；更有一些奇怪的鏡子，你只能夠看到
你的背面，當你前進時，鏡中的人也跟著遠離你。當然，所有的鏡子都被殺手打
破。
殺手感到奇怪的是，馮‧伍德蒙竟然不見蹤影。他身上的所有細胞都告訴他
馮‧伍德蒙也在這間屋子，但殺手自認走過所有通道─鏡子全都被砸碎了─卻仍
然不見馮‧伍德蒙的蹤影。
被耍了嗎？殺手停止動作，瞇起深棕色的雙眼。
令他意外的是，他停下動作的同時，屋子的某個角落竟然傳出了砸碎鏡子的
聲音。
「哼哼哼哼呵呵哈哈哈哈哈！！！」
原來馮‧伍德蒙耍的是這種花招！他在他砸鏡子的同時，也砸碎了某個角落
的鏡子，因此當自己走到由他砸碎鏡子的地方時，才會誤以為自己已經來過此處。
「太天真了！」殺手大笑，朝著聲音發出的來源前進。
他踏入了一個充滿鏡子的房間。
毫無疑問地，這裡就是終點了。
馮‧伍德蒙背對著自己，彷彿正在沉思。
「你也該認命了。」殺手冷笑，舉起手中的槍。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是什麼人？」馮‧伍德蒙說著，音調中竟有些遺憾。
「我是專門獵殺你的存在。」
「你看過自己的模樣嗎？」
「廢話。」殺手呿了一聲，聲音透露出對伍德蒙的不屑。
「你記得我是什麼樣子嗎？」
「搞什麼鬼？死到臨頭你才想弄清楚自己的生存意義嗎！」
「搞不清楚的是你。」
「胡說八道！」
殺手將準心瞄準伍德蒙的頭部。
「真是太遺憾了。」馮‧伍德蒙說。
碰！殺手擊出子彈。
伴隨而來的是鏡子碎裂的聲音，以及朝自己飛過來的是馮‧伍德蒙發射的子
彈。殺手被擊倒在地，紅黑色的濃濃的血液從額頭湧出，覆蓋了殺手的整張臉。
他瞪著天花板，還有走過來俯視著他的馮‧伍德蒙。
馮‧伍德蒙戴著一頂黑色禮帽，嘴角叼著沒有煙的菸蒂，他的眼睛是深棕色
的，跟殺手一模一樣。不！不只有這些特徵，殺手和馮‧伍德蒙確實長得一模一
樣，不管是眉毛的深淺粗細、突出的顴骨、偏紫黑色的嘴唇，一切都和馮‧伍德
蒙一樣，猶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一般。
「為什麼……」殺手瞪著伍德蒙。「你、是……誰？」
「如同你所知道的，我是馮‧伍德蒙。」馮‧伍德蒙取下嘴邊的菸蒂，放在
殺手的嘴唇上。「而你……」伍德蒙把手放在殺手額頭上的洞口，將手指伸進去
用力的挖弄，紅色的血液噗哧哧的流出。殺手睜著眼，似乎感覺不到疼痛，直到
馮‧伍德蒙的手指抓到了一個硬塊。
「好好睡吧！我們之間也該有個結束了。」馮‧伍德蒙仔細看著手中的硬塊
，然後念出上面的字：「人造人T432」
「Good night.」他將晶片隨手丟在T432的旁邊，拿出口袋中的菸盒，點煙，
離去。
「T432，聽好了。你終生的任務就是殺了組織的叛徒─馮‧伍德蒙。」周圍
長滿鬍渣的嘴巴這麼說著。「你有絕對的優勢，要好好善用你的外貌。」
「如果我完成了，你是不是會一直和我在一起？」
那張嘴巴似乎有些遲疑，不過最後他笑了。
「那當然了，因為T432你是我唯一的、最完美的作品，是我的摯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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