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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聽「被遺忘的國寶」,透視被壓迫者的歷史與抵抗的痕跡 文/張馨文、黃詠光(青年樂生聯盟) 在「交工樂隊」終於不幸解散,原住民音樂盛行但原住民運動似乎陷入困境的今日,樂生那卡西的「被遺忘的國寶」悄悄的上市了。受壓迫者的音樂不再只是「客家的」或「原住民的」,在黑手那卡西、樂生院民與青年樂生聯盟聯手下,漢生病友唱出他的聲音,而令人驚豔的是,這張音樂不只是「報導」運動,而是直接「屬於」運動,「內在於」運動。 抵抗中變化生成的弱勢文化創造與實踐 對於「被遺忘的國寶」的製作團隊來說,這張專輯的生產感覺像是水到渠成一般,因為在近兩年運動發展的歷程中,專輯製作的素材與條件已經備齊,而音樂這樣的文化形式對於運動帶來的影響也早已發生。 對於從事樂生保存運動近兩年青年樂生聯盟而言,2005年初甫從一波拆除危機下救火隊式的抗爭中驚魂甫定,摸索著協助樂生院民成立屬於弱勢者自己的草根組織。弱勢者的組織文化如何發展,草根民主的集體會議要如何進行,都還在最初探索與嘗試的階段。正值此時,黑手那卡西帶著樂器和音樂服務於社會運動的理念踏入樂生。由〈嫁不對人〉、〈小城故事〉、〈港都夜雨〉改編的〈信不對人〉、〈樂生故事〉、〈港都夜雨〉等歌曲,成為每回聚集中最受歡迎的劇碼,將午後陰雨的樂生七星舍前唱的氣勢澎湃,有院民說道「以前都沒有仔細聽過歌詞,原來這麼符合我們的 心情。」 令青年樂生聯盟印象深刻的是,當時屬於院民自己的草根組織「樂生保留自救會」剛成立,第一次的會議在涼棚下進行。由於長期以來樂生院方對於院民威權式的管理,又掌握著院民所有的生活與醫療資源,如同「教官」的「指導員」是院內人人生畏的對象。當時會議進行到一半,指導員忽然出現,氣氛一時緊張。然而,院民們突然停下來,開始對著指導員唱著〈信不對人〉、〈你甘陪得起〉,院民越唱越high,比手劃腳對著指導員大聲唱著「是你、是你違背我…一時糊塗,被你來騙,政府官員,我要找你」,每個人臉上都漸漸露出奇異的笑容。對院民而言,個人要去調侃 指導員很困難,然而歌曲創造出一個奇特的抵抗場域,也看見集體的音樂對他們的意義。 常站在抗爭現場第一線的院民阿添伯,有一陣子很懷念日文版的樂生院歌,有些刻意的不唱「你甘陪得起」。由於「你甘陪得起」當時創作得很快,而原來「樂生院歌」的調性是比較柔和的,讓院民發生一些不適應,卻是在每次抗爭中越唱越有感覺。 在面對政策始終未見轉變,拆遷的危機,文建會對於樂生院古蹟指定不斷地跳票與推諉,凝聚成了總統府前整整兩天的靜坐抗爭。樂生院民和學生們第一次試圖以肉身突破禁制區,表達對於虛偽的「人權立國」的憤怒,與堅定捍衛家園的意志。這樣的嘗試在面對拒馬、盾牌與警棍齊下的龐大國家暴力時是受挫的,學生組成的人牆被盾牌擊倒在地、院民的代步車被警察攔下,同時受挫的卻也是這場運動中要以肉身阻擋推土機的允諾。毛毛細雨中,吉他聲緩緩平和地彈出了「故鄉」的曲調,許多在場的群眾卻激動落淚了,唱著「故鄉」時,似乎帶著那麼一點敢死隊般的驚人決心 …… 把麥克風交還給弱勢者的試驗 而對黑手那卡西而言,這張專輯的生產,代表的是民眾音樂的社會實踐向前邁進了一步。不同於張釗維所言的「報導音樂」,黑手長期以來堅持並嘗試著民眾音樂集體協同創作的社會實驗。民眾直接參與創作與演出,讓音樂作為一種表達的武器,讓民眾掌握自己的武器,讓民眾擁有麥克風,有表達的權利,大聲喊出來、大聲唱出來,是黑手長期以來的理念與努力方向。 從黑手這幾年的發展與創作脈絡來看,團長陳柏偉自1992年開始,站在當時自主工運正值顛峰的土壤上,開始實踐著透過音樂歌曲作為現實抗爭組織的一部份,在大小抗爭現場透過歌曲演唱以組織抗爭群眾、凝聚維持精神力量。在1996年的關廠抗爭潮中,第一次以「集體創作」的方式創作「福氣個屁」,藉由開放的詞曲架構中,試著使工運組織者與工人成為文化創作的主體。隔年,錄製了台灣第一張工運抗爭歌曲的專輯,是嘗試將音樂與社會運動結合的先鋒。 隨著這些年來自主工運的低迷,每年的秋鬥也隨之越來越低迷,黑手也不斷嘗試嘗試在開拓屬於工人/弱勢者文化鬥爭的戰場。2004年開始,黑手與工殤者及其家屬一起以工作坊的形式集體創作歌曲。當時並進入倉運聯裡面,遇到會作詞作曲的司機,也構想到如何跟他們一起創作。黑手並嘗試搞工人的鼓隊,將樂器技能這項武器,也試著交給工人。然而,操作的技能本身相當不容易。 對黑手而言,「被遺忘國寶」專輯中與院民的集體創作,在這樣的脈絡下並非一個質變的跳躍,而是一個逐步嘗試中累積的觀念與操作方式下的進程。「這張專輯的製作直接和草根互動參與,協同創作,協同進行文化的創作生產,獨立發行,證明我們的理念真的可以做到,而且可以繼續做下去。」黑手團員楊友仁說。 從黑手團員莊育麟的觀點來看,黑手這幾年條件的成熟與發展,是開始更積極進行群眾組織與發展。雖然未必是深入最尖銳的、受壓迫者的物質抗爭第一線,但黑手持續發展在第二線文化鬥爭上的實踐與論述。而正好是在台灣的社會運動如此低迷時,樂生保存運動持續進行尖銳地與國家機器間的鬥爭,並在青年樂生聯盟持續地進行的草根群眾組織的基礎上,撐出這個空間來進行這樣的集體創作。「錄音的時候,錄『你的愛』的時候我就叫他們想像院長在麥克風前面,阿姨一想到,就開始很有力。如何把那個力量催化出來,是我們一直在努力的,如果沒有組織工作者的協同, 這會很困難。」 對黑手來說,跨出既有的範疇,與另外一個運動協同進行民眾音樂文化的創作,並對於運動有所幫助,同時掌握文化的媒介作為溝通的方式,與社會互動,進行運動訴求的傳播,是看見台灣抵抗性的文化實踐的可能。樂生那卡西專輯的製作對黑手來說,是一種跨出,創作過程對院民組織、組織工作者與黑手本身來說都是一種鼓舞,相互賦權的過程。「在樂生那卡西的空間中,其實我並沒有特別的『要求』他們創作,所幸我有黑手的視野而能承接這珍貴的聲音,是他們教會了我直接體認到什麼叫黑手那卡西,什麼叫工人/弱勢者的文化力量」,黑手團員莊育麟說。 抵抗,從「故鄉」出發 樂生院的阿賓伯伯每天起床吃飯睡覺,都會哼唱著一首歌,那是他從小哼到大的日本民謠 --「????」(中音:呼嚕沙多)(中譯:故鄉)。 近日樂生院反迫遷的抗爭傳到日本,許多日本支持者來到樂生院。阿添伯在招待早稻田 大學的同學時,驚訝的發現,他們也會唱「故鄉」,他們說:「這首歌在日本人人會唱 ,特別是漢生病友,他們想家的時候時常哼這首歌」。 〈故鄉〉(中文翻譯) 追兔子玩的那座山 釣魚玩的那條溪 現在還是常常夢見 不能忘記的故鄉 父親母親如何過日子 竹馬之友應該不變 現在過的好嗎? 下雨天強風天都想起故鄉的記憶 希望有一天 功成名就回鄉 我那青山綠水的故鄉 「故鄉」是漢生病友與日本農民抵抗現代性暴力最溫柔堅定進行曲 「故鄉」原為日本國小教材歌曲(「文部省唱歌」),描寫都市人離鄉背井的心情。簡單曲調一再重複,彷彿腦海中揮之不去,對親人與家鄉最深切的思念,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遭受強制隔離,同時過著非人歲月的日本漢生病友,時常哼著這首歌,藉以抒發對家鄉的思念,是日本漢生病人權抗爭最重要的代表音樂之一。2005年5月,樂生院民前往日本請求民間協助時,聽到日本病友落淚合唱「故鄉」,很受感動,因而借用此曲作為樂生抗爭運動的歌曲。 此外,「故鄉」還有另外一個典故:1970年代,日本政府為興建成田機場,大量徵收農地,引發農民、學生與社會各界激烈抗爭。當國家動員數千名警察與數百輛推土機強制執行時,農民與學生將自己的身體綁在自己搭建的堡壘與瞭望台,用肉身與公權力對抗;他們高唱「故鄉」,表達捍衛家園決心。 由於「故鄉」一曲意含如此豐富,樂生那卡西一致通過收錄此曲,不會說日語的團員也開始練習唱日文。 「故鄉」的鄉愁也是國族主義最具感召力的動員令 就在樂生院蓬萊舍進行「故鄉」一曲的錄音時,從金門被強制隔離入院的老兵陳伯伯從旁經過,聽見此調大驚失色的說:「這是日本敢死隊唱的歌」。 從國家手中奪回「故鄉」,「故鄉」之屬於人民展現在抵抗這個層次 「鄉愁」具有兩面性,就如同「文化」與「社區營造」,可以被用來抵抗國家的粗暴,同時也能進行國族動員。 漢生病友強制隔離政策,是日本國家「優越民族」心理作祟,以國族符碼進行排除機制的法西斯主義下釀成的悲劇。台日漢生病友,共享類似的被壓迫經驗,在社會運動與跨海訴訟過程中,產生跨越殖民/被殖民藩籬的抵抗主體(從國族動員中脫身),他們之奪回「故鄉」與吟唱「故鄉」,是對殖民的法西斯主義最嚴厲的控訴.。 在台灣,樂生療養院作為一個「以公共之名」強制隔離漢生病友的集中營,在今日弔詭的成為無家可歸的漢生病友「第二故鄉」,卻又再度被「公共建設」覬覦。台灣政府近年來投入鉅額,以文化保存之名召喚鄉愁建造「新故鄉」。「故鄉」一曲,收錄於「被遺忘的國寶」,展現樂生院民從新故鄉建設的破壞之手中奪回「故鄉」(歷史)的決心。 「你咁賠的起」揭發統治者的邏輯 暫且不提這首歌由日文版「樂生院歌」(描寫樂生院的溫暖,原為一種隔離政策的宣導曲)改編而來,其樂曲挪用與轉化所代表象徵意義,「你咁賠的起」開頭收錄之呂副總統與樂生院民對話,統治者邏輯之完全性的揭露,卻是絕對不能忽略的: 呂秀蓮:「那..我們的病患代表,如果搬到新的醫療大樓,有什麼不方便嗎?」 呂德昌伯伯:「我們不願意搬啊!」 呂秀蓮:「不願意是一回事,這國家重大的建設喔…」 呂德昌伯伯:「不是這樣,這是我們的古蹟啊…這」 呂秀蓮:「我知道!古蹟我們會做古蹟的維護」 呂德昌伯伯:「我希望我們住在這邊阿」 呂秀蓮:「那國家要賠很多的錢,你們願意嗎?你們能賠的起嗎?」 (呂德昌伯伯,自救會副會長,金門人,皮膚黝黑又高又瘦,說話有很重的口音,個性堅韌如同一頭固執的驢子,他每天早上四點起床,整理庭院的花圃,固定尋山監控捷運工程,不准工程逾越雷池一步,是樂生院意志最堅定的鬥士。) 「病患」是他們唯一的名字 疾病原來只是一種狀態,但在統治者的眼中,卻是樂生院民的身份與唯一的「名字」。也因此不擁有他們的居所(家),也無權決定自己的命運,使得他們在捷運機廠選址決策過程完全缺席,連安置方案也由醫院行政人員代行決定。以「病患」稱呼他們的不只是呂秀蓮,而是整個國家機器。 「不願意」是你家的事 終於,他們的反對聲音穿透隔離之牆,被外界聽見,得到的卻是以「不願意是一回事」一句話「擱置」,在所謂的人權鬥士口中,「意願」在「國家重大建設」大旗面前代表nothing。 人與家園(居所、古蹟)硬是被切開 於是,他們開始尋找一種語言翻譯自己的願望,在文化保存的新故鄉國族建構論述中,找到了一個叫做「古蹟」的東西。然而,「古蹟」被提出的瞬間,統治者卻二話不說的將「古蹟」的詮釋權、所有權奪走,留下受到太大的驚嚇樂生院民面面相覷啞口無言。 硬凹的反動論述被富子阿姨溫柔簡約的歌聲瓦解--「每天早上蟬在叫」 在運動的過程中,有許多看似進步實則反動的論述,他們都使用同一種邏輯--「人和房子應該要切開」:一是文建會以新聞稿抨擊「文化資產被工具化」,認為社運團體的目的是讓院民可以續住家園古蹟被利用來阻擋工程,藉以為自己的軟弱找藉口,儘量閃躲避免出面。再來,人權團體批評社運團體「工具化人權」,認為院民被利用來保護古蹟,主張將人與居所分開,議題應重新定位為「安置」。而始終完全理虧的衛生署,則在這爭辯的空隙中得到喘息的空間,大聲疾呼:「我們蓋了一個最好的醫院,提供最現代化的醫療,給他們最進步的照顧!」 來自各種專業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菁英,在抽象層次引用無數理論(就連「在地老化」都被再詮釋成「在同一個區域老化」,不一定要同一棟房子,也就是可以搬到鄰近的醫院老死去)。在人權、文化資產、老人福利、生活照顧的內在意義爭辯眾聲喧嘩口沫橫飛中,一陣略帶顫抖的優美歌聲伴著夏日午後的蟬叫悠悠然溫柔的響起,打斷所有的爭辯。 道理這樣簡單,有什麼好吵的!音樂把弱勢者最原初的心聲原原本本的表達出來,那些艱澀的文字、硬凹的理論,滾回狗屁書本裡吧! 「每天早上蟬在叫 抬頭一望樹在搖 樹頂鳥仔啾啾叫 啾啾叫 親像唱歌好聽的 聽來聽去真好聽 親像輕鬆音樂聲 樹仔大叢好遮蔭 有路寬寬可以走 還有新鮮自然的空氣 風吹帶來又微微 這是對我們幫助的 阮也沒邀求什麼 只要求原地保留的」 阿湯伯「眼淚」的力量—院民與學生互為主體迸發的抵抗 沒有人會懷疑,讓樂生院的議題吵吵鬧鬧這麼久的是一群學生和一群手腳殘缺老人家。但沒有人明白,一群學生何必放棄學業欺騙父母,不計代價的日夜陪伴一群老人家守護家園。於是,樂生院院長和醫護人員推測:「一切都是為了『分紅』!」,傳說抗爭可以獲得一筆鉅額賠償,學生和老人談好比例,一切都是為了「錢」。然而,「阿湯伯的眼淚」駁斥這些無稽之談。 聽到院民的故事是如此的令人鼻酸,一群還未踏出校園的學生,面對社會殘酷的現實,以自己微小的力量,對老人家們做出一個承諾: 「湯阿伯 你免煩惱 我和你站鬥陣 為了我們樂生國寶 繼續來打拚 我想要讓你流著歡喜的眼淚 永遠快樂笑嗨嗨」 並且,轉頭對冷漠無情長期將樂生院民隔絕於社會之外的國家,放了一句狠話:「湯阿伯,是我們的寶貝,我要去看他」。 我要去看我的湯阿伯,如果他受傷了,你會吃不完兜著走!學生的力量,就是「傾聽」、「看顧」與「陪伴」,然而一個藏污納垢的國家,禁不起這種學生對弱勢者堅定的「傾聽」、「看顧」與「陪伴」,樂生院的故事才剛開始。 -- 哈里路亞!我仍活著。 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為生存而生存,為看雲而看雲, 厚著臉皮佔地球的一部份......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8.160.181.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