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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山下有一座小城,小城的名字叫做「國立政治大學」,小城在半山腰 上的後門有一座銅像。現在我要說的,就是關於銅像的故事。 銅像高百尺,佔地數十畝,無論在何方都看得到它。 喔糟了,怎麼才一開始,我就感覺到一雙雙懷疑的目光向我投來,尤其是 久居小城的居民們:「小城的銅像哪有那麼高大啊?」 唉呀,數據從來就是參考用,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報紙上民調數字 高的候選人不也經常落選嗎?所以,何必計較我要說的這個故事數據正不正確 ,管這座銅像是高一尺、兩尺還是兩千尺,高一點總是比矮一點好,大一點總 是比小一點好,多一點總是比少一點好,不是嗎? 好啦,扯遠了,現在不多說廢話,讓我們來繼續這個故事。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聽到關於這座銅像的故事的時候,是在我初進小城的第 一年。 那天晚上,我來小城為一年一度的合唱擂台賽作準備。練習地點在命案現 場也似的九字頭教室,入口處是一條陰暗的走廊,天花板上裝著幾盞昏黃的 燈光,光線微弱,人一走進去,重重疊疊的黑影映在木板隔間上,令人有一種 身後多跟了一個人的錯覺。一踏上轉角處的樓梯,老舊的木梯板就吱吱嘎嘎地 叫了起來,空氣中飄散著年久失修的廁所異味。 「這裡應該很適合作團隊練習地點,因為團員都會乖乖地待在教室裡,連 廁所都不敢去上。」我想。 不過我忽略了一件事:團員也可能連那道陰森的走廊都不敢過,所以今天 連我總共只來了五名新生。 「很好,看今天能不能來超過十個!」學姊忿忿地把背包一摔,說。 「可能是沒連絡好吧,呵呵…」學長尷尬地笑笑:「哪,改天好了。你們 幾個乖孩子,回去跟其他人說,明天再來。」 「可是,」D訥訥地說:「我們今天沒課,而且我們幾個都沒住宿……」 「哇,那你們今天是特地來學校練唱的囉?」學姊問,我們點點頭。學姊 不禁嘆了口氣:「真感人,要是每個新生都像你們這樣就好了。」 「那你們現在…回家嗎?」學長問。 J說:「那好無聊喔,大老遠來學校耶,帶我們去校園探險好了。」 「喔,那你可要好好負責學弟妹的安全喔。」學姊笑著拍拍學長的肩膀。 學長再度露出尷尬的笑容:「呵呵…不好吧!」 「那,打個折,改講故事好了,有沒有關於政大的鬼故事?」 有人提議,我們也都同聲附和,況且這九字頭教室的氣氛也還蠻適合講鬼 故事的。 「好吧,那我就講關於銅像的故事好了。」學長答應了。 此時學姊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話說後山有一座銅像。」學長開始說了:「你們知道那裡為什麼要立一 座銅像嗎?」 真是的,講故事的人都喜歡「弔胃口」這一套。 「不知道。」 「咳咳,」學長清了清喉嚨:「因為山上藝文中心到後門停車場那一帶風 水不好,陰氣極重,而且據傳曾有將軍曝屍荒野,就在那半山腰上。總之,那 是個鬼王盤據的地方。為了防止邪魔入侵,所以校方在那兒立了一尊蔣公銅像 ,以正氣抵擋邪氣。但是,」學長略為停頓,環顧在場的聽眾們,壓低了聲音 ,眼神集中,彷彿在透露一個深藏的秘密:「我們看到的銅像,是 蔣公騎著馬 ,馬抬起一隻腳準備前進的樣子。請想想銅像要長久維持這樣的姿勢是很累 人的,所以銅像每到午夜十二點,也就是陰氣最重的時刻,就會換一隻腳站立 。有人把『銅像換腳』這件事當成靈異現象,那是不對的,因為銅像會換腳, 才表示銅像真的有在發揮守護的力量。」 我點點頭:「喔,原來那座銅像是門神啊。」 「什麼門神!」學長正色道:「剛才不是說了嗎?那是蔣公銅像!」 「呃,那蔣公是誰啊?」我問。 「天哪,你是怎麼進大學的啊?」整間教室的人都瞪大眼睛看著我,像是 看到了一個火星人。 喔,原來不知道銅像的故事是不能進大學的啊?看來我得好好研究一下這 銅像了。我低下頭:「嗯…我想我可能得了失憶症吧?」 「的確,」學姊關切地說:「而且失憶的情況好像還蠻嚴重的,連 蔣公 都不記得了,可憐的孩子!」 大家開始七嘴八舌地向我介紹 蔣公的生平,試圖填塞我的記憶,而我只 能呆呆坐著聽。 蔣公曾是優秀的五星上將,尉遲恭和秦叔寶也是唐朝有名的將軍; 蔣公 是中華民國的民族英雄,尉遲恭和秦叔寶也是唐朝守邊有功的英雄。像尉遲恭 和秦叔寶那樣優秀的將軍才有資格擔任降妖伏魔的門神, 蔣公是個優秀的 將軍,所以 蔣公有資格擔任降妖伏魔的門神。以上的論證,在邏輯三段論式 上應該是有效的吧? 「不過,話說回來,你真的都不記得啦?那些東西課本上都有寫啊,而且 一般小學不也都會放蔣公銅像嗎?」 「啊?學校裡不是放孔子像喔?」我茫然地問。 「虧你還記得孔子是誰!」 「嗯…放孔子像的學校也有啦,可是好像不多耶,大部分學校都是放蔣公 銅像吧?」 「欸,你到底有沒有童年啊?」 想想好像也是啦,放孔子像幹什麼?每間學校都會鬧鬼,有的在操場,有 的在廁所,有的在舊校舍。像我以前唸的那間小學就是活動中心鬧鬼,還記得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有兩個男生半夜跑去探險,回來後據說因驚嚇過度而請了 兩天假,我一直疑惑他們那晚究竟看到了什麼。總之,像這樣的妖魔鬼怪,孔 子一介文人如何應付?當然要出動像 蔣公這樣優秀的門神來收妖避邪了,尤 有甚者,再在教室裡掛張蔣公像,更收驅魔避邪之效。這大概就是時勢造英雄 的道理吧! 他們仍在七嘴八舌地說著,最後竟自己聊起天來,談笑聲在九字頭教室裡 轟隆隆地響。 但我只能呆坐。我感到眼前這群人的笑聲背後藏了一個龐大的秘密,但又 聽不太出來是什麼。我的記憶有很大一部分流失了,失去了這部分的聯繫,我 也同時失去了和他們共有的情緒。 最後這場九字頭聚會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散了。我們一起走過那吱嘎響的 樓梯,一起通過那陰暗的走廊。九字頭的對面是寬闊的操場,操場外是小城邊 境的護城河,護城河有個美麗的名字叫醉夢溪,溪裡如今亮閃閃是一顆顆沉醉 入夢的星?小城在一片夜色中準備進入沉睡狀態,銅像依舊在山上靜靜地放著 冷光。我緊跟著夥伴們,只為了能聽見人聲,尤其在剛聽完銅像的故事之後。 好久好久的故事,是媽媽告訴我,在好深好深的夜裡,會有虎姑婆…… 後來當我親自走到那座門…喔不,是銅像面前,銅像高大,更顯得我身材 嬌小。早晨的陽光耀眼,自銅像背後射來,在銅像的頭上形成一道光環。背著 光的銅像面目模糊,彷彿可以代換任何神明的面孔。 -- 哈里路亞!我仍活著。 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為生存而生存,為看雲而看雲, 厚著臉皮佔地球的一部份......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9.27.62 > -------------------------------------------------------------------------- < 作者: moskito () 看板: NCCU_SEED 標題: 銅像之城(下) 時間: Tue Jun 1 14:42:51 2004 後來前述的合唱擂台賽還是練成了。到了十二月該走上台的時刻,我們 站在禮堂舞台上,指揮對觀眾敬完禮後轉過身來,舉起雙手,我竟看到指揮身 上發出了和銅像一樣的光。 我感到戰慄而恐懼。 無論如何第一拍總是打下去了,鋼琴伴奏彈著千年不變的指定曲:政大校歌。 「唱校歌也要放感情喔!」學長姐們曾如是提醒。不過,唱校歌應該放什麼 樣的感情呢? 「政治是管理眾人之事,我們就是管理眾人之事的人……」 政治的圖騰是什麼?也許多想像一下凱達格蘭大道上那座雄偉的總統府,以 及那冉冉上升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旗,會有助於投入感情吧? 我們就是管理眾人之事的人,那麼小城外的人呢? 「管理眾人要身正,要意誠,要有服務的精神,要有豐富的智能……」 這就是我們的圖像嗎?我們身正意誠,我們有服務的精神和豐富的智能, 在學校裡背熟一本標準答案,以便將來成為管理眾人之事的人。然而大學聯考 結束,我走出考場,從此就喪失了許多記憶,而那也是和許多人的童年、苦悶 青春息息相關的記憶。 「革命建設為民生,命令貫徹篤信力行,任勞任怨負責任……」 我冒起了冷汗。現在經濟不景氣,學長姐們都在嘆「畢業即失業」,我們 貫徹命令努力工作的目的,似乎只是為了維持明天的生活。「革命建設」真的 和我們有關?我們究竟是與民生妥協,抑或是主動完成? 「實行三民主義為吾黨的使命,建設中華民國是吾黨的責任,完成使命擔 負責任……」 這個「吾黨」是指什麼呢?我不知道我屬於哪一黨哪一派,我不知道我可 以信任誰,又該負什麼樣的責任。事實是:我們在這茫茫世上漂泊不定,我們 的選擇在哪裡?我們的位置又在哪裡? 「先要我全校員生親愛精誠,進而使我全國同胞親愛精誠----」 那天我們練唱練到一半,一個憤世嫉俗的精神病患衝進來對我們大吼:「 親愛精誠個頭啦,你們這些虛偽的大學生!」 我們的位置在哪裡? 「親愛精誠!」 下了台,我放聲大哭。 那一年,明星殞落,股市長黑,我因為錯穿一件小紅外套而被罰站。 「為什麼總統死…喔不,是逝世了,我就不能穿紅衣服呢?」 「因為要舉國哀悼啊,怎麼可以穿著喜慶的顏色到處炫燿呢?」 我放聲大哭。 那殞落的明星,據說就是 蔣公的兒子,他的殞落彷彿也宣告了一個家族 的沒落。我不明白天高皇帝遠的事,我只知道我有好一陣子不敢穿紅衣服,就 像我小學二年級第一次參加升旗典禮被老師訓過後,即使是站在大太陽下,汗 水流進眼睛裡,我也不敢去擦一下一樣。 我放聲大哭。 我現在想起 蔣公是誰了。 我放聲大哭。 回頭一看,身邊的手足同胞們也三三兩兩抱頭痛哭相擁而泣,不知是哭明 星殞落?哭股市長黑?哭小紅外套?哭身體訓誡?還是哭稍後禮堂裡的叫囂? 我們都在環境建構的神話裡沉醉入夢。 某個晴朗的下午,我走到風雩樓,也就是昔日的九字頭教室。推開明亮的 玻璃門,舊日的陰暗走廊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採光良好的交誼廳,可惜沒有吧台 ,否則在這裡坐下喝杯下午茶,欣賞窗外景緻,應該頗有情調吧?我選了個座 位坐下,手托著臉,肘靠著桌子,看著風雩樓裡談笑的人們。 我現在坐的這個位子,是屬於以前九字頭的哪一間教室呢? 轉眼我已是小城的資深公民,最大的證據,就是我還保有九字頭教室的 記憶。有時和學弟妹聊天,我便帶點得意的口吻向他們敘述這塊地方的「九字 頭時代」,彷彿只要有機緣抓住了那麼一點陰暗記憶的尾巴,就足以炫燿,就 像小學六年級時,站在PU跑道上對新生展示的「大沙漠操場」記憶般。 「你們聽過蔣公銅像的故事沒?」 喔,我竟然聽到隔壁桌在談論蔣公銅像啊。我不禁豎起了耳朵。 「聽過啦,不是說什麼蔣公銅像會換腳的嗎?」 「喔…銅像的故事不止於此喔,你們這些後生晚輩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又是個弔胃口的模式。我微微一笑,繼續聽下去。 「其實呢,蔣公銅像背後有個投幣孔,依您投進去的金額數量為您作不同 等級的服務。投十塊錢,蔣公銅像就會換腳;投三十塊錢,蔣公就會脫帽敬禮 ;投五十塊錢,本來『蔣公騎馬』就會變成『馬騎蔣公』喔。」 「呃,這是冷笑話嗎?」 「哈哈,可是我覺得蠻好笑的啊。」 一桌的人邊笑邊鼓掌。 我愣住了。蔣公銅像的故事竟然變了調?我站起身,把整廳的歡笑拋在 身後,走出風雩樓。我坐在圖書館前的墮落街上,看著傍晚血紅的夕陽自商學 院背後射來,看著小城裡的居民來來往往談笑風生。 天色漸漸暗了,墮落街漸漸安靜下來,夜也漸漸深了。現場逐漸陷入一種 肅殺…喔抱歉,是肅穆的氣氛。 我抬頭一看,赫然發現除了小城以外,這整個大城裡也都處處可見銅像, 銅像先是被崇拜,而後在嘲弄中被戳破而現出原形。 我忽然想起在那場合唱擂台賽裡,一個前一年因惡搞校歌而遭到禁賽,復 出後揚言要挑戰十年禁賽底限的比賽隊伍。 銅像高百尺,佔地數十畝,無論在何方都看得到它。 我開始大笑。我不清楚自己在笑什麼,只是莫名地覺得想笑。我一直笑, 笑到笑聲幾乎要改從眼眶中溢出來。 以上就是關於銅像的故事,謹以為記。 我走下階梯,開始動身走上山。 我的位置漸漸逼近那號稱陰氣最重的藝文中心。雖說是學生的課外活動 中心,不過藝文中心除了偶爾放電影的時候人氣多一點以外,大部分時候都鮮 少有人味,在黑暗的夜色下,紅牆勾簷間透著些許黃光,幽幽地溶在夜霧裡, 像一棟豪華的鬼屋。我覺得我像是《聊齋誌異》裡的書生,彷彿往前多走幾步 ,再回頭,這棟豪宅就會化為墳塚。 摸摸口袋,我還有幾塊銅板。我想我現在還趕得及在午夜十二點陰氣最重 的時刻走到銅像面前。 我決定親手試驗一下傳說。 也許,我有機會看到「馬騎蔣公」的奇景呢! -- 哈里路亞!我仍活著。 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為生存而生存,為看雲而看雲, 厚著臉皮佔地球的一部份......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9.27.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