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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昭文
前一陣子在幾個部落格談公平貿易的話題,引起我一段回憶。和公平貿易主題不相關,
但又不是完全無關。寫下來做一點記錄,怕再老一點時忘得更多。
大學時代幾乎課餘時間都花在長青團契(長老教會大專青年團契)。長青團契除了像一般
基督徒團體一樣,努力營造一群基督徒聚集在一起的溫暖情感之外,跟隨當時長老教會
參與政治運動和社會關懷的趨勢,對社會公義、人權、民主政治等議題也頗多關注。
有一次機會,參加一個十幾人的小型營會,營會的目的是什麼已記不清,可能是中部大
專聯合團契的幹部訓練之類的,我算是外人(我在北部學校就讀,屬台北大專聯合團契)
,也不知道為何受邀,反正愛玩,就跟著去了。大學四年裡參加了許多長青團契的活動
,但這趟東部之旅,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
這次營會,課室內的上課很少,大部分時間是去做訪視,分成兩三組跟著花東社區發展
中心的工作者到處去,了解他們正在做的工作,最後一天大家再一起分享所看到的、所
認知的種種現象和問題,算是一種社會觀察訓練吧。
花東社區發展中心當時在推的是合作社運動。一位北美來的宣教師史邁克希望藉著引進
合作社的觀念和組織,協助原住民改善經濟生活、減少被中間商剝削的情況。有三個方
案在進行:蘭嶼的熱帶魚產銷合作社、卓溪鄉的梅子產銷合作社、初鹿的羊乳產銷合作
社。蘭嶼因為交通不便而沒有去,另一方面也因為那裡的合作社經營不大成功,當時幾
乎停擺了。
我記得在一處名叫「舞鶴」的地方等上山的公車,史邁克帶我們去吃午餐。那裡只有一
家麵店,賣的麵只有一種──台灣傳統的雜菜麵。史邁克說:「你們要吃什麼自己點。
實際上只有兩個選擇,就是吃或不吃。」那碗雜菜麵是我吃過最美味的麵,至今腦海裡
還浮現麵湯裡豐富的配料:一個小小的蛤蚌、很多的豆芽菜、切得很粗的肉絲、彩色的
魚板(我小時後最厭惡的東西,在這裡竟然覺得美味)。史邁克似乎對此地的生活相當喜
歡,和麵店的老闆娘交上了朋友,聊個不停。
上山後,因為不是青梅採收的季節,合作社辦公室內空空蕩蕩。我們去拜訪一位年輕有
為的原住民牧師,想問他合作社對這個社區是否真有幫助。他的回答有點官式,先表達
對史邁克牧師的感激,強調教會會友大部分都有加入這個合作社,但又說有些人(他說
:「不是我們的會友」)覺得別的商人給的價格比較好,所以雖然有參加合作社,還是
把梅子賣給別人。他期望合作社能從國外爭取更多補助,提高梅子收購價。談著談著
,話題就離了梅子,轉向不久之後要舉行的選舉(省議員?縣議員?記不清了),年輕有
為的原住民牧師眼睛露出光,興奮地談著有一位候選人勇敢地打出無黨籍的旗號,要
和國民黨推派的人選一拼高下。「原住民要是可以選出真正代表原住民民意的人,那
就太好了。」「原住民要出頭天,還是要靠政治上的覺醒。」這位牧師這麼說。
卓溪鄉的梅子種在坡度極大的山坡上,我驚訝地問,在這種地方連站都很難站穩,怎
麼能夠種果樹、收果子?「我們原住民都是超人!」牧師自嘲也嘲笑我們這些「笨白
浪」、「吃飯鍋中央」不知民生疾苦的都市孩子。我在此第一次聽說有山坡地斜度超過
28度就不能開墾,但顯然如果徹底執行,很多人就會失去生計。原住民繼續以特技般的
身手開墾著果園,相關單位有時出來恐嚇威脅一下,但也不曾認真取締。
回程路上,史邁克告訴我們,合作社計劃幾年來從國外教會團體所得的補助款已經告一
段落,若無法靠自己做起來,就必須結束掉了。
我們聽起來這產銷合作社的構想是很好的,低息或無息貸出生產資本,以合理價格收購
產品。如果做得起來,可以由生產者來決定產品價格,而不是任由收購的商人喊價,可
以確保整年辛勞不至血本無歸。但是合作社仍需要經營管理。理想上,合作社的經營管
理者應該是本地人,能夠深入瞭解生產者的情況,時時訪視合作社員的生產狀況,必要
時提供協助,還要能夠和大盤、中盤商在市場上鬥智、討價。但弔詭的是,當地人就是
缺乏這方面人才,才會任人宰割。因此合作社計劃要先訓練人才,但一方面也必須開始
經營看看,所以只好採用平地人當工作者。這些平地人有較高的學歷,很熱心,但是有
時不免擺出指導者的姿態,對原住民照顧果樹不夠認真、不會將產品分級等情況多有微
詞,雙方在溝通上有了摩擦。原住民青年出外讀了書,也接受了訓練,慢慢可以接手,
但依部落的生活文化,年輕人怎能指導老人?還是一大堆問題。當時是解嚴時代初期,
國家對基層社會的掌控仍透過恩威並施和意識形態,合作社的理想必須很小心宣傳,以
免被指為是共產主義。雖然由基督教機構來主導,應該免於被懷疑是共產黨的作為,但
是長老教會在當局眼中實在太「黑」,所以來自政治的干擾還是在所難免,一些自認為
良民者就不大敢加入。
最大問題在於合作社賺不太到錢,靠合作社的人也不滿足於所賺。例如,訂收購價就是
一件困難的工作。合作社的管理者都不是在行的老經驗商人,在和中盤商談判時常吃虧
,而一些商人為了打擊合作社,特別找加入合作社的人單點擊破,施予小惠,用各種方
式來說服他們不要照合作社的規定來做。反正,做了幾年,合作社在當地所得到的認同
和影響面還是相當低,能繼續做下去靠的是國外的補助款。這樣一來,一個幫助社區民
眾在經濟上更為自立的計劃,變成比較像傳統式的補貼、救濟。
初鹿的羊乳產銷合作社,是一個為社區居民創造副業收入的計劃。從國外引進好品種的
乳羊,一改山羊放養的方式,必須建有一點高架、離地面三、五十公分的羊廄。這個合
作社的經營相當不錯,參加的家庭都增加了收入,所出產的羊乳也已建立口碑。那位管
理者(中年平地人,十分勤奮,在各方面都顯得極為能幹)也親身飼養十幾頭羊,這些羊
當中包括特別用來育種的公羊和母羊。我們都去學怎樣用手擠羊奶、照顧小羊。把還未
滿月的小羊抱在懷裡,真是神奇的感受!小羊身上都是奶香,柔弱的眼神和軟軟的毛,
讓人不忍放下。但是公羊發出可怕的氣味,讓人作嘔,我花很多時間才適應。新鮮羊
奶差不多完全沒有氣味,但很會吸收氣味。據說羊奶有羊騷味,都是放在公羊旁邊給
染上的。
羊乳合作社的管理者說羊乳的產銷情況不錯,但是這種養羊的方式必須每天花很多時
間照顧、打掃,一天不擠奶也不行,原住民不習慣這麼繁複的工作,所以有些家庭養
一養就把羊歸還合作社放棄了。「很多平地人朋友也想養,但是這個計劃是只限原住
民,我想如果交給平地人一定產量更穩定、更多,合作社絕對賺錢,也不用依靠外國
補助了。」
我在心裡衡量著聽來的種種說法。原住民青年牧師不願承認原住民處境不如人,有很
強的自尊心,接受外界所提供的協助,但並不想進一步了解除了眼前的利益之外、可
能帶來什麼樣的改變,卻寄望著政治上的變革可帶來全面的改變。羊乳合作社管理者
及其他類似立場的工作者,盡心盡力提供技術上的教導和協助,並儘可能讓這個計劃
可以收支平衡繼續運作,但不經意間流露對原住民的輕視,有意無意間不肯放手讓原
住民自己來做,使得合作社社員和管理者之間形成某種鴻溝,也失去了「自立、合作
」的意義。至於史邁克,他引進了這套看起來很理想的制度,但是太急著推動,就我
們所聽來的判斷,他的工作人員不見得理解合作社和其他公司的不同,也不把教育社
員當成最主要的工作。
史邁克牧師花很多時間、很多心血在推合作社計劃,但他也深知在當時的各種條件下
,很難做成功。我覺得很震撼。因為大部分機構都會努力自我宣傳、掩飾缺點,機構
負責人或運動的推動者,更常把種種成果說成自己的成就。但是我們到此卻是不斷看
到這個機構不避諱談自身所遇到的問題,而且史邁克一直引導我們去看問題。我問史
邁克牧師,合作社如果必須結束掉,他會不會感到難過?會不會想盡辦法讓它可以繼
續?史邁克的回答有點令我意外。他說,這個計劃本來就是要協助當地社區自己站起
來,不成功,表示當地人並不認為這是一個好方法,他自己認為它再好都沒有用,硬
撐下去也沒有用,還是要當地人真正了解它的好處、可以自己去運作、大家能夠認同
,才有意義。他承認這個計劃不算成功,他自己檢討是因為對原住民社會的瞭解不夠
,所以如果要繼續推,必須要先更進一步了解原住民社會的特性,找出他們能夠接受
的方式。
史邁克牧師對自己投注好幾年心血的工作,並無太多不甘,也無一絲責怪外在環境,反
而回來檢討自己疏忽之處,讓我留下好深刻好深刻的印象。多年後,我遇到很多一腔熱
血投身某種運動的朋友,經常被自己所要教育、要幫助的對象搞得灰頭土臉滿身是傷,
大家總是慨歎不已,對曾經親如家人的夥伴的變臉感到氣憤不已。這時,我有時會想到
史邁克。從他身上,我看到一個組織工作者如何清明地介入又退出,不標榜自己的功勞
,不帶一絲火氣。很難,所以很特別。我知道自己也做不到。
史邁克當時的說他覺得應該進一步了解原住民,並非說說而已。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
他的消息,後來輾轉聽說他去讀人類學,脫離宣教師的身分,但仍時常與原住民在一起
,默默協助原住民運動的發展。他好像也沒有成為那種宣稱某族是他專屬田野的人類學
家。倒是聽過幾個關於他的小故事,都是原住民對他的敬愛。
可能是在那次訪視之後,中部大專團契開始有「原住民教育體驗營」的設計。
多年後的記憶可能已有落差,在此寫下的只是自己殘留的一些印象。有機會再找資料補
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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