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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paleshelter (連城訣) 看板: NTPUyouthCOM
標題: 轉貼 【台灣好女人】後記
時間: Sun Feb 6 00:56:59 2005
【台灣好女人】後記／藍博洲
從世界史的宏觀來看，台灣的五0年代白色恐怖是在國共內戰
與國際冷戰的雙戰結構下產生的歷史悲劇。據保守的估計，
在長達五年（一九四九至一九五四）的恐怖期間，至少有三
千名以上不分族群、省籍與性別的「共匪」、愛國主義知識
分子、文化人、工人和農民遇害，並有八千人以上的民眾被
投入十年以上到無期徒刑的牢獄之中。對這些五０年代的政
治受難者來說，由於這場恐怖的政治風暴所具有的「雙戰構
造」的性質，因此，他們也就飽嚐了民族的和階級的雙重悲
劇所帶來的無比痛苦和悲哀。
那麼，對那些女性政治受難者（包括女性良心犯與政治受難
者的母親、妻女、姐妹‥‥等等）而言，在一個男女還沒有
真正平等的社會下，她們除了共同的民族的和階級的雙重悲
劇所帶來的無比痛苦和悲哀之外，應該還有一般男性政治受
難者所嚐受不到的痛苦和悲哀吧！
在白色恐怖政策下，政治犯的逮捕與審判完全是秘密進行的
；再加上辦案機關包括警察、憲兵、特務等不同機構；在官
方的檔案沒有完全公開以前，當年恐怖政治的具體情況，也
就不可能有一個準確的估計。在這樣的客觀限制下，想要通
過具體的數字來理解女性在五０年代白色恐怖期間的受害情
況，因此就是更不可能的事了。然而，在一些講演、報告的
場合，我還是經常要面對人們這樣的提問：在五０年代白色
恐怖期間究竟有多少女性良心犯被捕？多少人被處決？她們
所遭遇的迫害又是如何？‥‥等等。
我想，一個時代的苦難豈是數字可以具體測量的！兩百個或
兩千個女性被捕，在我來看，它給女性帶來的痛苦和悲哀，
在本質上是沒有什麼不同的。因此，面對這樣的提問，我的
回答總是這樣。
然而，數字的統計也不是全然沒有意義的！至少它可以讓人
們比較量化地去體會：究竟恐怖政治的恐怖有多麼恐怖吧！
我想。因此，藉著《台灣好女人》出版的機會，根據多年田
野調查與部分公開的官方檔案，把女性在五０年代自色恐怖
期間的受難情況，作一點具體的統計，也許也有其一定的意
義吧！
首先談談女性被捕的人數。
據了解，五０年代期間，拘禁在綠島新生訓導營的男女政治
犯，都是只有番號，沒有名字的一群「人」；因此，根據女
性政治犯的番號只排到第九十九號的事實，我們可以粗估：
曾經拘禁在綠島集中營的女性政治犯，至少就有九十九名以
上。另外，還有許許多多女性政治犯在不同時期，分別拘禁
在保密局、軍法處看守所、台北監獄，以及生教所；那麼，
根據當年那此曾經在這幾所不同的監獄待過的女性政治犯的
推算，再扣掉一些重複的名字之後，一般認為，最保守的估
計也應該有一百名以上。
因此，總的來說，在五０年代白色恐怖期間，至少就有兩百
名以上不分省籍的女性被捕。儘管如此，我還是認為，實際
人數應該遠比兩百名還要更多。
其次，綜合可見的官方資料與一般女性受難人說得出來的名
字，在這兩百名被捕的女性政治犯當中，遭到槍決的至少就
有十三位以上；其中本省籍的五位是：高草、傅如芝、張豔
梅、丁窈窕、施水環等人；她們的社會身分分別是中學生、
老師或郵電職工，年紀一般都是正當青春的二十歲上下。至
於外省籍的女性死難者則包括本書提到的計梅真、錢靜芝、
季澐、張奕明、鍾國圓，以及本書沒有提到的朱諶之、蕭明
華‥‥等等。
然而，我相信，實際的人數同樣遠遠不是這十三位而已！
除了判決死刑的十三人之外，其他的女性政治犯也和男性政
治犯一樣，分別被判處無期徒刑（兩名），或是十五年、十
年、七年、五年或感訓等刑期不等的有期徒刑。她們被指控
的罪名包括：匪諜或蒐集情報（死刑）、顛覆政府著手實行
（死刑）、參加叛亂組織（死刑或有期徒刑）、知情不報（
有期徒刑）、資匪（有期徒刑）、為匪宣傳（有期徒刑或感
訓），以及其他各種欲加之罪。其中，以「知情不報」罪而
被捕的女性，通常都是受到父親、先生或兄弟的牽連而被捕
的；換句話說，她們之所以被捕，就是因為她們不能「大義
滅親」。
眾所周知，在五０年代白色恐怖期間，各情治機構在逮捕所
謂「匪嫌」的時候，不但沒有管轄範圍的限制，而且完全可
以不顧「法定手續」規定地出示逮捕令就隨意逮捕人；逮捕
以後的偵訊不但沒有時間限制，也不必通知家屬；而且，從
被捕以後，被捕者即開始遭到一般人難以想像的肉體與精神
的傷害。許多被捕者因為忍受不了非人的酷刑，於是就承認
施暴者要他承認的事情，不但因此遭到刑死的厄運，甚至擴
大牽連受害者的範圍。因為這樣，在同樣受難者之間甚至造
成長期的「被出賣」的埋怨心結。
就女性政治犯來說，一般受到的非法酷刑以疲勞審問最為普
遍；當然，也有不少的女性政治犯除了疲勞審問之外，還要
忍受各式各樣令人聽了都會毛骨悚然的酷刑；如本書所報導
的許月里歐巴桑與計梅真女士即為其中的實例。
另外，對那些女性家屬而言，她們（母親、妻子或姐妹）從
自己的親人被秘密逮捕以後，首先就要為了探聽親人的下落
而飽受精神與物質的傷害；因為這樣，許多人因此受到特務
的訛騙，儘管花費了大量的金錢，仍然無法探知被捕親人的
下落；有些受難者的妻女甚至因此受到特務的感情欺騙，而
發生改嫁特務的悲劇。
當然，在整個陷於恐共心態的台灣社會中，沒有比「共匪家
族」更為可怕的帽子了。一個家庭一旦被戴上這頂帽子，這
就意味著她（他）們將被迫與正常社會徹底隔離。對被扣上
「匪諜」帽子的受難者家屬而言，最大的傷害莫過於她（他
）們所遭到的社會歧視與排斥；以及這種社會歧視所造成的
精神上的傷害吧！也就在這種社會歧視與恐懼的氣氛下，許
多受難者與受難者家族的婚姻也遭到一定程度的阻力，因此
，她（他）們通常只能在同樣受難者之間通婚；這也形成了
台灣社會有許多「政治犯家庭」的特色！
最後，由於戶籍資料上的記載，不管是出獄以後的政治受難
者，或是受難者的家屬，她（他）們在求學、工作、或是申
請出國時，都要受制於安全資料的檢察，而遭到一定程度的
歧視與限制。因此，對大部分的政治受難者及其家族而言，
監獄與社會其實不過只是「小牢」與「大牢」之差而已！
我們不難想像：在這樣的歷史階段，一般所謂「匪諜」家屬
的處境是如何的艱難。
我永遠記得一個父親被捕的所謂「匪諜的女兒」告訴過我的
親身經歷。她說，父親被捕時，她正在上小學；每天早上，
她都要穿越滿街滿牆舉目可見的反共標語，來到圍牆上也塗
寫著共標語的學校；進了牆壁上也寫滿反共標語的教室後，
她接著又要跟著其他學童一邊唱著：「打倒俄共，反共產！
反共產！消滅朱毛，殺漢奸！殺漢奸！‥‥」的反共進行曲
，前往操場升旗。
「就在報上公布父親被槍決的當天早上，」說到這裡，這個
已經年過半百的所謂「匪諜的女兒」因為心情激動，忍不住
地哽咽了。「學校校長在例行的反共訓話結束之後，為了加
強「匪諜無所不在」的印象，特意把我叫到司令台，然後，
當著全校同學的面羞辱我說：『這就是匪諜的孩子！』…」
然而，羞辱並沒有就此結束。回到教室以後，那個所謂「匪
諜的女兒」還要忍受再一次的羞辱；也許是為了適時的表態
吧！孩子的老師不但沒有從教育的觀點去安慰剛剛被當眾羞
辱而受到傷害的小心靈，反而「在傷口上塗鹽」地再次羞辱
那個「匪諜的女兒」。
「林某某，你給我站起來！」老師嚴厲地命令那個淚痕未乾
的女孩。「你說，你爸爸該不該死？」
在老師的威權壓迫下，那個不知父親因何而死的孩子只能痛
苦而畏怯地輕聲說 「該！」
「說大聲點！」老師毫不放鬆地說。
「該死！」孩子無法抗拒地更大聲說。
從這樣的對話來看，我們不難想像，在那個「匪諜的女兒」
往後的成長過程中，原本是為社會大眾的幸福而犧牲卻被整
個社會污名化的父親的形象，對她而言，也就成為她難以正
確認識及對待的歷史的「幽靈」了‥‥。
長久以來，台灣五０年代白色恐怖的歷史，在統治當局刻意
加以掩蓋扭曲的政治控制下逐漸失落了；在嚴厲反共的社會
氣氛下，為了生存，大部分當年的受害者也刻意遺忘那段被
侮辱與被傷害的歷史記憶；這樣，在反共社會的台灣，隨著
歷史的進程，受到以美國為主的資本主義文化的洗腦，反共
親美的意識形態於是成為台灣民眾價值觀的主流；也因此，
承續著日據以來反帝、反資、追求國家統一的五０年代受難
者們的價值觀，也就更加不能被當代台灣社會一般民眾的新
價值觀所接受；所以，那段不契合當代意識形態主流的歷史
，也就漸漸地被人們遺忘了；台灣社會也因此成
了一個對歷史集體失憶的病態社會。也因為這樣的歷史失憶
，人們既不曾聽過早在二十世紀二、三０年代，台灣的進步
女性就已經展開過深刻的婦女解放運動，更不曾認真對待她
們從日本帝國主義殖民統治時期一直到五０年代白色恐怖期
間，為了民族的、階級的與婦女的解放曾經走過的艱難而坎
坷的路。
這本《台灣好女人》就是我個人認識台灣女性這段進步歷史
的初步總結。從一九八七年到二０００年，長達十三年的期
間，我所採訪過的以及計畫書寫的台灣進步婦女當然不僅僅
是收錄在本書裡頭的五位女性而已！我想，《台灣好女人》
只是我個人另一段歷史之旅的開始；就像許金玉女士所說的
──路，還是要繼續走下去的！
必須向讀者說明的是，〈蔣姑娘〉一文曾經以〈為了和平民
主的鮮花開〉為題，收錄在拙著《尋訪被湮滅的台灣史與台
灣人》（時報，一九九四年）一書；此次，基於主題統一的
考慮，特別加以修補，並重新收錄在內。
最後，謹向接受採訪的諸位政治受難人及其親友們致謝！希
望這本《台灣好女人》可以稍稍告慰犧牲者的在天之靈；同
時也能讓長期在冷漠的社會中艱苦度日的妳（你）們，得到
一定的安慰。
──二00一年五月四日，於苗栗五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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