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有關土風舞的文章，取自朱天文散文集──淡江記，之前由 Fun 已
先 po 了大部分的文章，我再將其重整，並把未完的部分補上。
「相見歡」
現在已是不跳土風舞的了，可是偶爾飄來的土風舞音樂，聽到了仍要心漲得發
疼。禮拜一禮拜四則更是有事無事的要走過海報欄好幾趟，單為著望望板子上的「
土風舞社訊」五個噴紅大字，一回又一回的為之怵目驚心。
「立山而」有一張娃娃臉，我有時真是氣他像小孩子那樣的沒心肝。他名字裏
的「端」拆開了唸是立山而，大家都這麼喊他。立山而，立山而後立天，是可以謅
成一篇長長的議論文的。先前聽著而以為是兒，立山兒，山的小兒，草原的小兒，
弄潮的小兒，造化頑小兒，怪道是他要待你這樣無情無思，你的懊惱合該去對著外
面潑刺的春光罷。我才去土風舞社時，顧著學舞，身外的一切只覺得疏隔，可是燈
影人影雜遝中，有一個人是真真實實存在著的，雖沒有和他說一句話，但我曉得他
是在那裏的。「聖誕鈴聲」一圈轉回來，又是他，紫紅色的毛線背心，白襯衫，孩
子的笑容。這是冬天的馬路和天空凍得異常的乾淨，你的手和他的手插在他的大衣
口袋裏，走過街道，遠處彷彿有著碎碎的鈴聲和孩子們的笑鬧聲，很遠了，此刻只
有兩人的鞋子敲在紅磚道上，簡直是夢，但夢裏沒有這樣逼臉的嚴寒。到了下學期
，他才來找我跳我們的第一條舞「情人樹」，他當然是有居心的，這樣的壞，我也
一直笑嘻嘻的高興著。立山而，而什麼呀？那高高的個子，娃娃臉，真個兒的是憑
空而來，憑空而止，現在想起來，好端端的又要生氣了。
美國土風舞還保留著美國人最好的一面，單純、健康，像他們的福特總統，運
動衫、橄欖球，愛吃碎牛肉餅和草莓冰淇淋。方舞是八個人四對做一方形，分成好
幾組，露天搭的台上有樂隊和施令者，音樂一響，口令便喊起來，一個口令一個動
作。舞伴行禮。鄰伴行禮。牽起手來向左轉。向右轉。鄰伴互繞。舞伴旋轉。舞伴
伴遊。牽起手來向圓心，前進，後退。嘿，再來一次，蜜糖。這樣的是不需要任何
舞步，只要走路，小跑步或跑跳步，連心都不必費一下，自有人在上面發令排列組
合，像是軍訓。到了大行列愈趨複雜，波浪手門，舞伴換門，走小巷，蛇行，螺旋
，看得人眼花撩亂，舞者亦不知何以然，兩頰帶著天真的紅潤和天真的微笑，手牽
著手走來走去。實在也只有天真了。「維州連鎖舞」也是大行列，但有著鄉村的野
氣，所以熱鬧而不覺得繁複。音樂。拍掌擊節雜著吆喝，遍地是玉米小麥田金黃色
都是陽光泥土的氣味，這當中出來的女人就是瑪琳奧哈拉了。「紐約第十二街」則
完全是現代美國的，牛仔褲和可口可樂，那節奏是渾身不安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起來走一走路也走不好。
今天美國人的漢堡狗傾銷全世界。全球各地的漢堡狗店舖，桌椅擺設裝潢一律
一個式樣，牛肉的切法，漢堡狗的包裝法全是規格化了的。賣漢堡狗的小姐並不頂
漂亮，頰上有著雀斑，她們必須受過訓練，那服飾、神態亦都是漢堡狗企業的。漢
堡通行世界，無往不利，唯獨在台灣失敗了，因為碰到了大大邋遢的中國人，漢堡
狗製出來竟然大的大，小的小，絲毫拿他沒辦法。漢堡狗賣的不光是吃，也賣的是
整個文化型態，拿破崙說：「離心最近的胃。」中國人到底不是這麼容易欺負的。
跳紐約第十二街要喝可口可樂長大的人才能來跳的。
西歐土風舞以華爾滋為主。華爾滋要在光可鍵人的地板上跳，儷影翩翩，萊茵
河的翡翠藍直濺到大廳的窗前來，所以一般的民間不能跳，變成了上等社會的交際
舞。有本雜誌上做的測驗「妳是屬於哪一類型的女人？」寢室每個人都做，我也來
做，結果是「妳是公主型女子，喜歡離群獨處但並不害羞，高貴而傲慢。只要望對
一眼，就能鎮服他們。」我看了哈哈大笑，這十足的就是華爾滋的世界。華爾滋高
雅。浪漫，帶著一點憂鬱，但這也不過是上等人用以自處的方式，像他們的民主，
是冬天裡一群刺蝟聚在一塊為要取暖，可是靠近了就要被刺，這之間永遠有一層冷
嚴的隔膜。舞蹈時那筆直的上身，高昂的頸項，與臉上矜持的笑容其實是很可哀的
。「歡樂假期」旋律如流水東去，沒有一個華士步是落實的，來不及的追著流水，
不可逝去啊，然而還是給它滑過去了。這樣的假期有多冷清，那歡樂都是虛渺的。
「萬國舞魂」是一拍兩轉的華爾滋，腳不點地的旋轉、旋轉，旋出了人生的外面，
變成一朵一朵的魂魄，模糊的飄來飄去。
探戈起自西班牙，後來傳到南美洲，像佛羅門哥，跳的時候有一種咬牙切齒的
猙獰。西班牙商船很早就航行全世界了，商人兼做海盜，來到南美因為挖掘金子突
然成了暴發戶。商業行為基本上是原始的獵物與被獵物，從引起顧客動機刺激興趣
，挑動慾望，至採取購買行動，探戈裡的男女就是這樣愛情商業化的。西洋人喜歡
說愛情的陷阱，情感的俘虜，男人和女人都是動物身，才有這樣征服與被征服的話
。探戈的拍子，慢、慢、快快快，弓步，旋轉下沉，下沉搖擺，是充分在運用攻、
釣、纏、勾的戰術，情場似戰場。這裡頭的女人是卡門，貓樣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
綠色的燐光，貪婪殘忍，窺視她的被獵物。西班牙一夕之間莫名其妙的有了錢，往
後海上的霸權一失，又莫名其妙的窮了下來，以前是土財主，現在一切都沒有了，
這樣來去得昏昏矇矇，若還有可資信的東西，就是黑黝黝的五斗櫥裡一枚金環和腥
紅綢緞帕子，暗暗泛著曖昧的光澤。探戈的節奏便有一種魔。
俄國土風舞跳過一支叫 「烽火女郎」 ，邊唱邊跳，歌詞很動人：「蘋果花呀
隨風飄，飄呀飄到河面上。送君一去千里遠，但願春風伴君歸。」第二段，「蘋果
花呀蘋果花，飄呀飄到河面上，春風已歸君未歸，伴我春風長相憶。」跳的時候有
一股倉惶的促調，摧人心肝，是清晨未明，草草打點了行裝踏上征途，暮婚晨告別
。俄國一直是窮，近代更加上兵荒馬亂，電影裡總見成千上萬破爛的難民，分不清
東西南北在地凍天寒的荒原上走著。想到俄羅斯，就是天未亮時火車站的送行，笨
重的大廳，夜氣和昏黃的燈暈盤桓在大廳頂上，到處是行色匆匆的旅客，火車進站
，鳴笛聲，白蓬蓬的蒸氣吹進站來。亂世當中什麼事都沒有保障，唯有眼前所見才
是真的，這時的邂逅該已是浮華都盡，男人與女人也沒有比這時更懂得了彼此，戰
亂使人樸素。不知蘋果花是白色還是粉紅色，但我愛想它是淡綠色，飄揚起來時像
下雨，極清極淨，是詩經裡才有的山水草木。
俄國和東歐南歐的土風舞完全是從民間出來的。酒肆集市裡隨時清出一塊方地
就可以即興而舞，所以非常活潑，地方色彩也濃，一個舞步往往是好多人好幾代磨
下來，有當地別樣的傳統和情感，不像華爾滋通行國際，成了社交舞。俄國土風舞
大多驟烈，如「販子舞」，「小馬裙舞」，一場跳下來渾身是汗，大概起源只為了
如何取暖便如何好，像我們冬天裡用下課的十分鐘，挨著牆角角擠油渣，擠呀，擠
呀，也能夠擠出舞蹈來的。撲克步在烏克蘭跳起來與俄國本土就不同，烏克蘭的每
個第一步都抬得非常高，一蹦一蹦的像隻蚱蜢；俄國本土的因為天氣嚴寒，皮靴穿
著也有數斤重，起步不易抬高，跳起來便沒那麼稀奇古靈精樣。保加利亞的「快樂
恰恰」變化都在腳上，四五個人臂勾著臂，踢踢踏踏的移過去，再踢踢踏踏的移過
來，即興得很，但那舞步之美還非當地人跳不來的。蘇格蘭土風舞就更是在炫耀腳
上功夫，跟他們的穿裙子有關係罷。一行行的人筆直站著，單腳獨立，左手插腰，
右臂高舉，音樂一響，是風笛嗚哩哇啦的砸將下來，便原地一邊踮起足尖點跳著，
一邊正踢，側踢，反踢，拆開來踢。風笛尖銳，不協和，節奏越來越快，踢得糊塗
起來了，忽然嘎──一頓，換腳單立，也換了手臂插腰高舉，馬上又接下去點跳踢
勾，如此要反覆好幾次才結束。墨西哥的「帽子舞」也是，一男一女站在台兩邊，
男子插腰，頭戴一頂奇大的寬邊草帽，把臉蓋得低低的，像一朵菇，女子持裙。有
長長的十四拍時間兩人半屈著膝向中間移動，非常矜持的，錯肩而過，至台的兩邊
，再一次十四拍回來，然後錯肩而過，三番五次的幾個十四拍，真是長期艱苦抗戰
。每回的變化都在腳步上，極盡腳趾。腳掌和後腳跟之能事，這才明白腳比手是臍
而下，到底笨，有尾大不掉之感。我們初學時不懂得力要支在大腿上，光靠著腿肚
子用力，只見大家鵝掌似的，叭噠叭噠十四拍來去踏得胡塵四起，第二天起床，腳
像蘿蔔生了根，寸步難行。
亞洲的舞蹈則注重手指的變化。調子悠長緩慢，反而不容易舞得好。「木瓜舞
」一排男的一排女的面對面站好，身子柔和的前後隨意擺動著，擺著擺著，夏季的
白晝和蟬聲給擺得好長好長，人在樹底下瞌睡去了，連夢也甸甸的沉靜下來。「蘇
羅河畔」邊舞邊詠，河風吹來，遍地是果實成熟的馥香，拂人欲醉。希臘土風舞也
有這樣的綿延之勢，「蜜色羅小姐」是眾人手牽著手圍成單圈，舞起來如波浪緩緩
的起伏，讓人想到他們的地中海。「今天的天空很希臘」，天空與海水沒有片雲也
沒有浪花，那一大塌藍到無極的藍，使人心上發膩。發慌了。希臘和中國人同樣都
是沒有私生活的，他們喜歡與人相處，在街市上廣場上晃來晃去，或是聚在橄欖樹
下辯論。
再是以色列的土風舞最有幽渺長遠之思。他們也有快節奏的，都是表達著對水
的喜悅，在黃沙漠漠的乾旱裡，一點點的泉聲便足以感恩不盡，「水舞」是見到沙
底汨汨流出的清泉，大家蜂擁而上，手舞足蹈的喊著：「MY！MY！MY！」 MY是水
的意思。西部電影裡有類似這樣的鏡頭，先是整片大地突然澎澎的鼓動起來，仰頭
一望，石油衝出了高高的塔頂，像雨一樣嘩──的傾盆落下。
以色列的舞蹈很少雙人舞。雙人舞講究的是人際關係，如華爾滋和探戈，舞的
時候對象擺在對方。而以色列則全然不以人為對象，要不是圍成單圈向圓心共舞，
便是個人舞個人的，那種漠視對方存在的程度，甚至到了不需有男女的分別，單是
一心一意仰望著一個不可見不可名目的強大，這樣頑狠的固執力，真是不可思議。
「安息日」的調子十分寂靜寂靜，是沙漠大得無邊無涯，陽光沉沉的落在沙上，有
一種深杳蒼茫的悲意。舞者一仰一俯間，極其莊嚴樸素，簡直是祭祀之舞。以色列
民族終朝流徙不定，長長的駱駝隊無聲無息走過一片又一片的沙海，為了尋找一塊
土地，建立上帝的國度。「戈蘭高地」舞時成單圈，前後手連著手走駱駝步，緩緩
的移動，舞者的面孔都望向右上方，那裏是他們的家園，他們的天國。先知但以理
曾經夜觀天象，感知了以色列民族要出來一位真命天子，從此叫以色列人全部翻身
。他告訴他的族人：你們要切切注意，天上那一個顆最亮的星星出現時，就是彌賽
亞來了！你們要跟著星星去，找到我們的彌賽亞。這一句預言在族人之間迅速的傳
開來。於是等待著等待著，這一代的父老過去了，把預言傳給下一代，下一代也過
去了，再下一代又過去了，沙漠的日子像太陽底下燠熱的影子，以色列人開始疑惑
了，彌賽亞的來臨也許不過是一個傳說一個夢罷。一代一代的過去，彌賽亞如真如
幻的傳誦在以色列民間。而果然在西元元年彌賽亞誕生了，以後彌賽亞還將要再來
，這種全民族的大意志力貫穿著以色列的整個歷史，實在不得了！
我知道我的土風舞永遠不可能舞得最好，因為我是太聰明又太冷酷了。我可以
把舞跳得全場生輝，而我自己的人絲毫不在當中，這就註定了只是玩票。
一回去土風舞社，將額前的長髮攏成一束，紮在一邊，露出整個額頭來，立山
而見到立刻說好像仙童，我聽了一呆。因為小時候一度興起這種髮型，那時跟著的
還有于素秋、蕭芳芳、陳寶珠的武俠片，我們便整天掄著棍棒刀槍滿屋子廝殺，學
校裏則在荒草沒膝的後園中結拜師哥師妹，古松雲鶴，煉丹求道的那股仙氣，真是
嚮往極了。想起童年，就是這一段，嗟嘆不完，長大了，偶爾梳起這種款式，都有
異樣的情懷，但也從不曾有人注意過。現在讓他一語道中，彷彿我們相共過那一段
日子，一句話就此成了知己，已足夠七仙女思凡起來。「喀什噶爾舞曲」原是對唱
情歌，編而為男女偶舞，特有一番潑潑欲濺的情致。男子唱：「溫柔美麗的姑娘，
我的都是你的，你不答應我要求，我將每天的哭泣。」女子回唱：「你的話兒甜似
蜜，也許心中是苦的，你說你每天要哭泣，眼淚一定是假的。」「你像那黃色的賽
不得，低頭輕輕的摘下你，把你往我頭上戴，看你飛到哪裏去了。」「賽不得花兒
是黃的，只怕你不敢去摘它，黃色的花兒頭上戴，手上的鮮血用啥擦。」「天空的
顏色是藍的，喀什噶爾的河水是青的，你不答應我要求，我向喀什噶爾跳下去。」
「你的話兒很勇敢，也許未必是真的，你向喀什噶爾跳下去，我就決心答應你。」
這樣一答一唱的來來去去，真作假來假亦真，倒把人給弄糊塗了。甚至還跟他去看
過一部很壞很幼稚的電影「地虎吃天龍」，在電影院裏坐了兩個小時，居然也覺得
喜歡。立山而畢業離開之後，我的土風舞也宣告終止，雖然偶爾聽見土風舞音樂心
上也會被惹動，但已是不再去跳的了。
以前中國的舞蹈與其說是舞，毋寧更是一種禮儀進退之美，如詩經裏描寫舞蹈
的場面，文舞者左手執籥，右手秉翟，武舞者有力如虎，執轡如組，完全是朝廷上
的君臣之禮，一句「簡兮簡兮，方將萬舞」就擺出了一統江山的氣派來。舞蹈遍在
日常生活的應對進退之間，最能從平劇裏看出，平劇的每一個動作都是舞蹈，但也
都不是舞蹈，美到了極點，卻不過只是平常賓主往來的禮儀而已。中國的舞蹈是忘
其所以為舞蹈，因此能大到和整個的政治造形聯結在一塊。民國以來的中國，新的
禮樂一直未成，雖有現代舞民族舞這些，但都不能算數的。我想著土風舞在中國該
是個怎麼樣子的，那必是舞起來遍地都要起風了，扭秧歌就是懂得一個「風」字，
吹得人心的花朵搖搖招招的。我們今後的舞蹈不光是在國父紀念館表演的，而是大
街小巷裏都舞起來，和著歌和著謠，一路舞去，舞出一個新的中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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