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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的時候才有閒情逸致在快要期末考的時候潑文章 慢慢來..... --------- 在生命轉彎的地方 這幾天,一位國二學生在中國時報投書,指控變形的多元入學方案。我不禁想起十幾年前,當我還是一位留三分頭的國中小男生。 我就讀高雄師範學院的附屬中學。就像許多師範體系的附屬中學,在滿懷理想的周繼文校長堅持下,當其他名校在聯考壓力下賣力地「課後教學」、「特別輔導」時,附中常態編班,正常教學。我常在早上七點多才匆匆跨上腳踏車飛奔到學校,下午四點半就和朋友一邊聊天、一邊牽著腳踏車散步半個小時,悠閒地在南台灣的驕陽下回到三公里遠的家。我們有春季旅行、秋季旅行、露營、球賽等等數不完的活動。曾經為了練舞、為了排戲,全班同學連續好幾天在學校流連到夕陽西下。有些老師會在家中開起小小的補習班,在家庭訪問時含蓄地暗示學生報名,但大部分的同學都 沒有報名參加,依舊享受著自由、鬆散的生活。 班上的同學視我為怪人,但或許是沒有前段班、放牛班等扭曲人性、刺激人性的外在壓力,我並沒有感受到什麼排擠怪人的風氣。因為常態編班的緣故,附中附近眷村與市場的小孩,跟師範學院職工的後裔,以及少數來自國小實驗班慕名而來的學生,均勻地混雜在一起。我大概是成績好的那一群中最奇異的一人,因為我捧著柏楊的「中國人史綱」讀歷史,靠李敖的「要把金針度與人」學習國學常識,然後在布告欄上張貼龍應台的「野火集」。我腦袋中塞滿奇怪的想法,在附中男女合班的環境裡,闖出不少至今一回憶起來還有些臉紅(更別說告訴別人)的傻事。 國二時,我的月考成績常排不上全班前十名。我還是渾渾噩噩地過,回家不是看從舊書攤買來的「今日世界」叢書,就是寫寫Apple][電腦的BASIC程式。當時正流行「創世紀」(Ultima)膾炙人口的第四代,我學會竄改磁片資料的技巧,卻老是打不贏地下城內數不盡的惡魔。我也曾經寫出一套可以給我家小商店用的帳務系統,但不太實用,所以我並沒有拿到我爸買軟體的五千元。有時我會在班上散發從「今日世界」叢書影印的美國自由主義理想,在那政治氣氛緊張的時代,倒從來沒發生什麼後遺症,只是當時從未想過,哪會有幾個同學會對著生硬的東西有興趣? 進入準備高中聯考的最後階段,我去書店找到一套全台灣近十年聯考題。我清楚地發現,教育部正主導著聯考題正常化,不會超越部訂課本的範圍。於是我只看課本,務必將課本所寫的每一個字弄懂。學校的模擬考總是從自修抄來一些無法直接從課本推演的考題,好刁難學生繼續虛心向學或參加補習。我不理會這些,也不理會我的模擬考成績直線掉落到可能連公立高中都考不上。 國三課程一結束,我拒絕學校的輔導課程,到高雄縣一座寺廟旁的山產店寄讀。我書桌上只有課本、考古題和李敖的「要把金針度與人」。我在空曠的山中朗讀課本中的每一個字句,在山產店老闆家裡陰暗的走廊來回踱步,一面想像著二十年後,我能像龍應台一樣寫出震撼人心的文章,在大學校園裡,和點著火把的年輕人一起守夜,在無聲而凝聚的冥夜裡呼喚著共同的理想。 聯考成績揭曉,我的策略完全成功,以超過錄取標準八十分的成績,考入高雄中學。當然,這成績也是當年一個年級只有四班的小學校:附中的第一名。不曉得閱卷老師是不是柏楊迷或李敖迷,我的作文成績很好,光靠國文就斬獲一百九十分,這數字讓我多年後仍津津樂道,跟朋友證明我左腦和右腦的不均衡發展。(我數理和空間的智商,在大學時已經退化到在路上隨便抓一百人,都會有七十人勝過我的程度) 媒體記者採訪我時常問說:我為什麼大學時代就會想募款創辦提倡網路人文的「南方」?其實,我只是實現從國中階段就一直在夢想、在作準備的事情。如果當年就實行「多元入學方案」,我想,我就沒有機會一邊設計電腦程式、一邊閱讀李敖和柏楊的書。我一定會乖乖地聽從父母和老師的話,補習籃球、練習拉小提琴、參加各式社團活動、作一個合群的小朋友,然後把自修寫完,把裡面整人用的考題一一死背起來。我會一邊想著:好好配合唸書,我就可以徵試上高中。高中好好唸書,我就可以徵試上大學。大學好好唸書,我就可以徵試上研究所。然後我會有一個好工作, 一份好收入,然後我就可以好好念李敖和柏楊的書‧‧‧‧‧‧ 兩個月前,為了剛出版的新書「網路不斷革命論」,我請假上台北,在出版社行銷帶領下,兩天內密集上電台、和行銷認識的記者見面。趕回高雄前最後一場,和一位幾年不見的新生代作家兼編輯約見面。 咖啡廳朦朧的燈光下,我說,我希望以後不要再出網路的書,我想寫寫醫學散文,以及我最喜歡的社運愛情故事。女作家有些驚訝地說:「你如果不寫網路,有人要看嗎?」 聽到她脫口而出的質疑,我只好耐心地跟她解釋,我已經在PC Home Online寫幾個月的醫學散文,許多讀者,包括一些出版社、雜誌社的朋友,都跟我說他們比較喜歡看我寫精神科的小品文,而不喜歡寫網路時的嚴肅面貌。如果要比商業市場上的銷售量,夾雜人文內涵的醫學故事,也顯然要比沈重的網路文化論述更容易找到讀者。畢竟,台灣不會上網路的人,比習慣上網路的人多太多了。 在這句突兀的質疑背後,我所感受到的,是台北媒體對文化人習慣性的定位。台北媒體習慣將文化人區分成不同的屬性,每個人都擁有一個隱形但不易動搖的地盤。誰適合講女性主義,誰適合講大眾媒體,哪些媒體會找哪些人發言,都有清楚的脈絡可尋。對媒體來說,把人定位清楚,會使編輯工作更容易完成。而不斷曝光的專家們也可累積讀者的信任與認同感,再把信任感轉嫁在媒體身上。當一份媒體要找尋某個領域的代言人時,已經在其他媒體上累積聲望的專家們,又會成為名單上的首選對象。 而且,媒體也會按照自身的期待來塑造公眾人物的形象,雖然這種「塑造」不見得是計畫性的行動,而是眾多媒體工作者集體潛意識的產物。 當我剛開始在台北媒體曝光時,我是「在網路寫出名聲後躍上大眾媒體的e世代作家代表」,甚至還有人加油添醋地說,「他躍上大眾媒體後就放棄網路上的書寫」。這時網路還處在新生兒的階段,彷彿還留著青春痘的青澀少年形象,正好也符合那時大多還不會上網的媒體工作者對網路的認識。反正網路只是大學生的玩具,還沒有太多人用嚴肅的眼光看待網路。大眾媒體對網路和網路作家的描述即使錯誤百出也不要緊,兩者之間的力量差距實在太遠。 等我退伍,時代的脈動有些改變,網路產業成為熱門話題,網路新貴不斷冒出,造成許多人心中的焦慮與恐懼。這時,媒體需要的是跟得上網路時代、又能批判網路時代、解除眾人焦慮的新秀。「數位時代」、名家專欄電子報相繼向我邀稿,明日報、中時浮世繪接踵而來,於是我又「晉升」一階,成為「人文網路的代言人」。「網路不斷革命論」出版後,類似的專欄邀約更是不斷出現。 寫完「網路不斷革命論」,我不斷掙扎著要釐清自己的定位。我不是天生就注定要當網路專欄作家,我的寫作生涯也不是起於網路。我為什麼會跳進「網路」這個領域?因為我相信網路對於未來的社會運動、社區運動非常重要。但我是為社會運動著迷而矢志獻身嗎?不是的,若是如此,我何不直接跳進社會運動或社區運動衝刺? 為什麼我還要不斷寫作?是什麼力量讓我從十八歲起每個假期都趴伏在書桌上無眠無日地寫,寫好、謄好稿就丟進書桌,直到有一天實在缺錢買電腦,才將稿子寄出,然後終於發現我的一萬字小說可以跟大眾媒體換成稿費?我不想被鎖在「網路專欄作家」的鐵籠子(或許,是「金籠子」)裡。我回憶我逐漸遺忘的過去,回憶真正在我內心燃燒的是什麼。 或許,是「浪漫」吧,一個我們常放在嘴上卻又常常遺忘的字眼。是浪漫驅使我,從十五歲準備高中聯考時,在山產店老闆家裡陰暗的走廊來回踱步,一面想像著二十年後,我能像龍應台一樣寫出震撼人心的文章,在大學校園裡,和點著火把的年輕人一起守夜,在無聲而凝聚的冥夜裡呼喚著共同的理想。是浪漫驅使我,在失意時刻畫沒有人看得到的愛情故事,在得意時透過網路呼喚永遠不可能實現的烏托邦理想。 是浪漫驅使我。 打開週刊雜誌、財經雜誌,少年得志的企業家和電子新貴最常勉勵別人的一句話是:「別問你自己有沒有機會,要問當機會來臨時,你準備好了嗎?」 現在大概很少人敢將自己的成功,歸於時自己的特殊才能。教育普及的時代,有同樣才能的人不在少數吧,為什麼只有少數人成功?掌握新經濟或電子科技竄起的青年領袖們,現在會說:「喔,機會人人都有,只是我懂得去掌握機會罷了。」言下之意,他們比別人懂得掌握時代的變化,所以他們理直氣壯地該當得到百倍於別人的收入,所以他們成功別人失敗完全符合人世的真理。 但,人的一生,真能由自己掌握的成分到底有多少?當你面臨抉擇時,選擇A或選擇B,很可能人生際遇就會有百倍的差異。甚至,跟你原本無關的過客,一時高興放棄C來決定D,也有可能讓你的人生完全不同。譬如說,你的女朋友的前任男友,如果沒有跟你的女朋友分手,你的人生還會一樣嗎?如果你的女朋友沒有跟前任男友分手,你很可能會追求另外一位女子,影響到喜歡她的另一群人的生活。一個決定造成的影響可以無限延伸,誰能區分出自己的成功,有多少成分完全來自於自己的努力? 人生的變化百轉千折,就像猶太人說的:「人類一思索,上帝就發笑。」我們永遠無法擺脫命運的安排,雖然我們也不必因此而臣服於命運帶來的現況。人類自以為精準地算計了一百個步驟,其實一個變異就會讓整個世界完全不一樣。 這一年來,我的人生就像在上演一齣詭譎的「驚異大奇航」。一年前為了一件已經遺忘的瑣事,寫了一封簡短的信給PC Home Online的李宏麟先生。那時PC Home Online的「名家專欄電子報」正要創刊,於是李宏麟回一封更簡短的信,問我要不要寫些東西。不久,數位時代雜誌創刊,我應邀參加創刊記者會,很瘋狂地在深夜十二點的誠品發表演講。另一位朋友正好認識數位時代的編輯,先帶我到一團亂的雜誌社去看看。我拿起雜誌說:「你們的專欄作家年紀怎麼都那麼大?」十秒鐘後,我手上又多出一個專欄。 今年二月,因為從前在新新聞出版小說的因緣,剛創刊的明日報邀請我加入「明日觀點」的筆陣。接著,從前在中國時報浮世繪寫稿認識的編輯,也寫email找我。加上另外兩個已經談妥、尚未發表的網路專欄,一年來,從「名家專欄電子報」開始,我已經累積六個專欄,每個月要寫出十幾篇文章。 來自各地的演講邀約斷斷續續,我「反台北」的立場似乎讓我更快成為台北文化圈的傳奇。我像是坐上不斷翻滾的雲霄飛車,不斷的在空中迴旋,不知道還要轉多少圈才能停止。我無法預測、也無法思考,我轉得暈眩欲吐,只能任由時代的軌跡在我身上碾出深邃的印痕。我也說不出如此大量的生產文字,除了讓我將要生產的小孩衣食無缺外,最後會孕育出什麼具體的成果。我只知道,社會變遷的巨輪已經啟動,我只有聽從命運的指揮。 如果我否認我的少年得志,那就未免太過矯情。我在主流媒體發言管道和影響力的擴張,引爆點起自PC Home Online上的專欄。如果我沒有一時興起寫封email給李宏麟,或許就沒有現在的專欄。但下令起跑的火藥為什麼會引爆,自然就是跟我過去經營「南方電子報」,以及出版社運愛情小說累積的經歷有關。可是我原本是一位從十八歲起,每個假期都趴伏在書桌上無眠無日地寫,寫好小說、謄好稿就丟進書桌的慘綠少年。可是我原本是一位參與高雄社區運動,想在畢業後當一位悠閒的開業醫、靠捐款給社運團體達成自我救贖的醫學生。可是,最早最早,我原本是一個準備高中聯考時,會在借住的山產店老闆家裡陰暗的走廊來回踱步,一面想像著二十年後,能像龍應台一樣寫出震븊暀H心的文章,在大學校園裡,和點著火把的年輕人一起守夜,在無聲而凝聚的冥夜裡呼喚著共同理想的一個幽暗的靈魂。 為什麼,我會成為網路產業興起初期,盤據大量主流媒體專欄版面的青年作家,還很諷刺地以「非台北」的概念,被吸納進台北媒體圈的邊緣? 六年前,在台灣第一場社區文史工作者大型聚會上,剛學會上網路一星期的我,舉臂振呼「網路未來對社區運動將會非常重要!」。因為是台灣第一次大型聚會,我的發言引起蜂擁而來的文化版面編輯注意。中時寶島版編輯邀請我寫當時主流媒體很罕見的網路專欄,讓我的生命從此轉向從來預想不到的方向。如果我一星期前朋友沒有找我一起買modem,如果我發言時寶島版編輯正好離開會場,如果不是一時貪玩,到參與反水庫運動的美濃女孩家中參觀書房、得知聚會的消息,我的生命又會駛向何方? 如果不是多年前一次沈富雄立委健保座談會中,南部著名的醫師作家曾貴海跟我說:「美濃反水庫運動需要人去寫」,我就不會認識美濃的朋友。如果不是更早之前,我跳下從雄中返家的腳踏車,匆匆從路邊靜坐支持農民運動的大學生手上拿走一張傳單,我就不會遇見後來介紹我認識曾貴海的高醫學運社團。生命不斷的轉折,環環相扣、互相影響。在每一個生命轉彎的地方,只要稍有遲疑,或許世界就會變得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我的創作生涯將走向何方,我不知道一直膨脹在網路媒體的曝光率會導致什麼下場。不過,我還是試圖要將上帝對我開的玩笑扭轉回來。我是「網路專欄作家」嗎?我是「網路人文代表」嗎?不,這只是我人生的一個小小的分支,我希望。我是否該回歸到我自以為浪漫的本質,如果我有機會? 這半年來,我將原本撰寫網路評論的epeople專欄,改成撰寫一系列的精神醫學散文。現在,我又想改變這個專欄的風格。七月起,或許我會創造另一系列和我的「形象」完全相異的話題。或許,我會談愛情。精神醫學談的是「生之喜悅」,愛情散文談的,其實是「死的領悟」。生與死,不正是人類有文字以來,所有創作者最喜愛的議題嗎?生與死的體悟,才是人類創造力最無窮無盡的來源。 我又來到了生命轉彎的地方。 -- 我想要一架小飛機 一架帶給我"離開"的小飛機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twbbs.org) ◆ From: 140.112.248.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