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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蔚齡】 楊蔚齡,實踐大學社會工作系畢業,現為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研究生。 她曾在泰寮邊區難民營服務長達四年多,回台後更進一步設立「知風草文化服務協 會」,持續協助飽受戰亂的柬埔寨華裔及當地居民。該協會的「柬埔寨貧困華裔教 育助學計畫」,自一九九五年以來,助學金補助近七千人次、協助十三所華校修建 硬體設施、運送1350箱的書籍到柬埔寨;並於一九九六年起為增進偏遠華校教學能 力,而自台灣招募長期志工,至二○○○為止,共有32位志工前往五所華校任教。 由於從事救助工作,我行遍柬埔寨大小村莊。有時,背著晨曦出發,直到晚霞消 散,走了一整天的崎嶇山路,只是從一個貧瘠的村莊,趕到另一個更荒漠的所在。 就這樣,我行行復行行,走了十多年,從這些艱難的跋涉中,我體會了不同的況 味。 有一回,在行經吳哥窟途中,由於雨季的關係,到處都是泥濘,對面來了一輛裝滿 牛骨的大卡車,濺得我們汙泥滿身,車上的牛骨也搖落了一地。那時是黃昏,有個 牧童從田裡趕了一群大大小小約二十多頭的牛兒,蹣跚經過那些從卡車上落下的牛 骨頭時,全停了下來,任牧童怎麼打,就是不肯走,其中兩隻體格較健壯的靠近嗅 一嗅之後,發出嗥嗥哀鳴,一時之間嗥聲四起,全部的牛兒都騷動起來,牠們眼睛 含淚一直注視著地上的牛骨頭。這種悲淒的氣氛,感染了我們同行的每一個人。只 是路邊幾根遺落的枯骨,牠們怎能認出是同類?如果是同類,卻也不是自己的「至 親好友」,牠們又為何如此哀傷?牧童不耐煩了,舉起鞭子,重重打在那兩頭大牛 身上,牛身一陣抽搐,疾疾向前跑去,我看到其中有幾隻回頭張望,不忍離去的樣 子。 大卡車遠了,牛群遠了,夕照沉了。在荒漠般的柬埔寨農村小徑中,只有我們還在 趕路,入夜以後,路斷人稀,除了車燈前不停飛撲而來的飛蟲,還有一些白色的小 田鼠,在稻田以及道路中間奔竄。原來,牠們不是在覓食,而是躲著捕鼠的人。這 麼小的田鼠捕來做什麼?人們說,鄉下人因為窮困,旱季歉收,所以必須趁暗夜捕 捉田鼠充當食物,有趣的是,越往城裡走,沿途看到的田鼠個頭越大。因此,在夜 行時,我們可以從野鼠的大小,來判斷離城市究竟還有多遠,而不管路途多遙遠, 我們也只有不停地走下去。 史懷哲說,莊嚴的事物不只是去理解,最重要的是叫人去體驗的。對我而言,無論 是竄行田野的小鼠,或是望骸生悲的牛群,牠們刻記在我心靈深處的,是生命的受 苦。不管什麼動物,只要是存活在世的生命,都會有不同的厄運。因此,許多有慈 愛悲懷的人們,都會為這些生之痛苦做詮釋,並激發一種人道主義的服務精神。 曾患先天性深度近視的巴哈,即是將自己的悲苦,透過音符表達出來,許多聽者從 他的音樂中得到生命奮進的力量。在我長期從事服務工作的經驗裡,類似這樣的故 事,總給我極大的鼓舞。這也就是史懷哲所說的,一滴水好像沒有什麼力量,但若 水滲進岩石裂縫而凍結,能把岩石打碎,若水變成水蒸氣,能推動巨大機械的活 塞。是涓滴水流也好,是高低音符也罷,一旦有人能將其隱藏的力量發揮出來,建 設出來,也就落實了生命實踐的理念。 去年九月,我到伊朗了解阿富汗難民的景況時,在伊朗邊界沙漠,看到一座關著重 刑犯的監獄,監獄外是寸草不生的沙海,可以想見,就算獄犯逃出那座戒備森嚴的 監所,也不可能存活在日夜溫差極大的沙浪中。當我極目眺望遠處,看到一個黑點 點一搖一晃地自公路的遠處走來,近看時才發現那是一個披著黑紗的女人,她正朝 著監獄的方向走,一陣陣狂沙吹得她衣衫亂飄,她一手緊抓臉龐的史卡夫(面紗 ),另一手緊握食物籃子,抵達監獄圍牆時,她好像虛脫了,身子倒在沙裡……那 個為了探視親人而長途跋涉的身影,隨著車速的拉長,離我們漸漸遠了,但是,她 撲倒時,從她籃子裡滾落出來的鮮橙,在沙漠強烈的日光下,一直刺痛著我的眼。 歌德說:「人如犯罪,必變為嚴肅。」我真希望那個被關在牢裡的犯人,嚴肅地看 見這一幕,如果他看到累倒在熾熱的沙裡的妻子還慌張地為他拾著橙子,他忍心再 做惡嗎?一個關滿了罪人的險惡之地,總有愛他們的人,會排除萬難千里尋親而 來。痛苦,有時比死亡更可怕,不過,愛,卻可以融解痛苦。 我從服務工作中,不斷看見用愛來排解痛苦的人們,他們有些已不在人世間了,有 些還正與生活拚搏中。 三年前,我們在柬埔寨詩士芬省的斷山,成立「流浪兒童之家」,收容方圓一百公 里內貧病、孤苦無依的流浪孩子,其中,有一位院童的母親因為長期過著乞討的生 活,全身感染惡疾,當她病重希望見孩子最後一面時,我們急忙開車送孩子回去, 在遠遠的旱田裡,一間沒有門的破木屋,這孩子的媽全身潰爛、虛弱地睜著眼睛看 著孩子,而孩子只看了媽媽一眼,便脫下身上的衣服,換穿另一件破褲子,一下子 就溜走了。孩子的媽伸長著手好像要抓回自己的愛兒,我們也對這孩子回到家了居 然不看顧媽媽而難過,大家一邊安慰這位婦人一邊找孩子。二個小時過去後,小孩 回來了,他沾了一身的魚鱗油腥,手上提了一袋米回到小屋。 原來,他剛剛一看見病重的媽媽,只想到家裡沒有吃食,於是跑到市場央求魚販讓 他打工殺魚,他殺了二小時的魚,賺得十塊錢,立刻跑去買米,一路喘著回來,只 說了句:「媽媽,吃飯。」當我們要孩子留下來照顧他母親,婦人卻急得咳聲不斷 地說:「他留在家裡沒前途,會餓死,看一眼就放心了!」 幾天後,這位母親過世,我們再次送孩子回去!這一回,孩子的步履慢了,很慢很 慢地走向木屋邊那一叢已經點火的木堆,木堆中燃燒的,正是他的母親。 某一天夜裡,「知風草之家」的發電機壞了,這個建在小山谷裡的收容家庭,一下 子跌入黑谷,我將蠟燭點上,燭火引來了幾個孩子,我又點了許多根蠟燭分到他們 手上,孩子們愈聚愈多,幾十張小臉在燭光映照之下,顯得非常溫馨。其中一個拿 著髮夾準備梳頭的小女生,輕哼著:「一顆、兩顆、三顆星……。」原來,那是很 久以前我教他們唱的歌,但是她只記得這句,便一直重複這個弦律,於是,我帶著 大家把歌唱全了:「一顆、兩顆、三顆星,掛在天上放光明,好像娃娃的眼睛,好 像媽媽愛我的心。」歌聲稍停,我問她,長大後要做什麼?她睜起炯迥有神的大眼 說:「要賣蘋果!」為什麼只賣蘋果?別的水果不好嗎?她的答案是:「蘋果好 香!」原來,她入院以前,常常跟著殘了腿的爸爸到市場討錢,他們總喜歡在一個 賣蘋果的攤子旁邊守候,因為只有富有的人,才買得起蘋果,也才可能給他們一些 施捨。有一次,她忍不住走近一個已經腐爛了的小蘋果旁邊,真希望可以吃一口, 結果被一個帶著槍的、趕乞丐的警察把她轟走了。聽了她的心願,我知道,雖然她 不曾嚐過蘋果的滋味,但她心中早已種滿了一園子蘋果。看著她的小臉,我忽然想 知道更多其他人的願望,於是身旁充滿了孩子們的奇言妙語,其中有一個安靜的小 男生說長大後要當和尚,因為:「從出生後,從沒見過父母親,他們很可憐才會死 掉,如果當了和尚,可以超渡爸爸媽媽,也才可以報恩。」這麼小的孩子,他才七 歲,已嚐遍生離死別之苦,他心中唯一的願望就是報父母恩。我摸摸他的頭,意外 地發現,他頭皮上傷疤累累,怎麼回事啊?面對我的驚訝,他卻安慰著我:「媽 媽,沒關係,這些傷都好了。」後來才知道他的傷,是來自以前乞討時,幫派老大 的「教訓」,只要一天討不到錢,老大便拿刀子在他頭上剁一下,常常連著幾天頭 上流血流膿,討到錢,老大才不打他,幫他擦藥,老大說,有那麼多傷才可憐,人 家才會給錢……。在冰涼的星夜,我再也不忍再聽更多了,我以燭光,引了孩子們 一間間地,走到他們的睡房之後,也回到了我一個人的房間,黃燭燃燒後,開出了 燦爛的燈花,凝視燈花,回想著那一張張良善的臉龐,雖然他們長期處在死亡陰影 的籠罩之下,卻仍有自己的願望,小小孩子小小心願,每一個想望,都讓人心疼。 史懷哲在非洲行醫時,曾說,依照老人的話,深山的內地父母,有人將子女賣作奴 隸,並非為錢,而是要送孩子到有充足食物的地方去。時間相隔一百年後的現在, 我在柬埔寨的邊境貧民區,聽到販賣子女的父母說:「跟他們走,才不會餓死。」 但是,也有些父母賣了子女,拿這些錢每日買醉。面對這麼多需要救助的人,有時 在無能為力的情況中,會備感挫折。史懷哲在面對診治不完的非洲黑人病患,也承 認過自己並非全能的救治者,但只是希望盡力減輕這些病患的痛苦。 服務工作,是一種真實的,與身處苦痛、折磨的人為伴的工作,有時,最難的,不 是我們不救助,而是救不了,最苦的,不是救多少,而是明知救不了卻還執意要 救。走筆至此,我想到德蕾莎修女的經驗,那是她有一次走在貧民窟中聽到的一個 老人虛弱的求救聲:「我渴、我渴,給我一些水,我渴!」以及史懷哲的另一次遭 遇:「我牽著一個黑人老婆婆的手向她打招呼,想安慰她,老婆婆好像沒有聽見我 的聲音,她的兒子被徵召去打仗,她不斷地悲泣,突然間我感到夕陽餘暉裡,我也 與老婆婆一樣,飲泣起來。」 對從事志願服務工作者而言,就連史懷哲、德蕾莎這樣有著高度智慧、堅定意志和 仁愛情操的人,也無時無刻不在感動和挫折的矛盾中掙扎。「感動」是開始助人的 最重要因素,而一旦開始,我發現竟有那麼多需要救助的人等在那裡,憑我們單薄 的一雙手,怎麼做得完呢?對德蕾莎修女而言:「再怎麼龐大的數字,都是從一開 始的啊!」是的,就從一開始吧!給一個飢餓的孩子一塊錢,把一隻被海浪沖到灘 頭即將死亡的海星扔回海洋,撿起地上一塊可能割傷人的碎玻璃,少說一句傷人的 話……等等。 我深信,這世界將由愛與美來拯救。美與善原是一體兩面的。雖然,我從救助工作 中接觸到的,都是貧病、困苦、麻煩、瑣碎的人和事,卻因為與他們相處,而更加 深刻地理解人性的美善。 如果你不把腳放在滾燙的沙上,你不會瞭解沙漠。 【2002/09/17 聯合文學】 -- 曾經滄海難為水 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 半緣修道半緣君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sie.ntu.edu.tw) ◆ From: 139.223.28.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