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舞姬─李彩娥的點點滴滴
◎季季 (2003.04.02)
在世界這座人人參與演出的大戲台，無論喜劇或悲劇，只要是生動的角色、詭譎的
情節、殊奇的故事，永遠吸引著我們。本刊策劃、今起不定期推出「人間群像」，
邀請知名作家執筆，蒐羅社會各領域傳奇人物，描繪他們充滿驚嘆號的命運歷程，
篇篇精采可期。今日率先刊出季季撰寫的〈阿嬤舞姬─李彩娥的點點滴滴〉，明日
刊載徐宗懋〈台灣阿甘─尤明．巴都〉。
最近一次看到舞蹈家李彩娥，是二○○○年九月三十日晚上，新舞台舉辦蔡瑞月舞
作重建發表會。節目終了後，許多親友學生上台向蔡瑞月獻花祝賀，遠從高雄來到
台北的李彩娥也興沖沖上了台，熱情的擁抱蔡瑞月──她們是東京石井漠舞蹈學校
的老同學。
啊，李彩娥，她怎麼還是那麼年輕？
那天晚上，新舞台的氣氛溫暖而感傷；所有的掌聲和笑聲，都為了撫慰蔡瑞月那終
生難以癒合的傷口，激勵她垂老的幽黯心靈。在舞台上，八十歲的蔡瑞月因為髖關
節退化而步履遲緩,顯得有點虛弱木訥，七十五歲的李彩娥則健朗俐落，體態豐盈，
容光煥發。那晚舞台下坐了許多舞蹈界友人，他們看到台上的李彩娥，大多發出這
樣的嘆息︰啊，李彩娥，她怎麼還是那麼年輕？
李彩娥上次在台北公開露面是一九九五年三月，文建會國際舞蹈季邀羅曼菲製作「
半世紀的腳步」舞展︰蔡瑞月遠在澳洲沒有參加；八十七歲的高棪指導文化大學舞
蹈系學生演出她編的「宮燈舞」；六十九歲的李淑芬則由國立藝術學院舞蹈系學生
演出她的「採茶舞」；只有七十歲的李彩娥親自上台，演出獨舞「憶」-那是她一九
五六年為追憶一九四一年逝世的父親而編的現代舞。
「跳舞比吃飯重要」，這是李彩娥常常歡喜說的一句話；「每天都要跳舞」，這是
她深信不疑的生命哲學。也許因為這樣，不管是七十歲或七十五歲或如今七十八歲，
李彩娥看起來總是那麼年輕有活力，也不管是現代舞、民族舞或韻律舞，她都能隨
時起舞；「如果不是腳曾受傷，跳芭蕾舞也沒問題呢。」
今年二二八紀念日，她還在高雄歷史博物館廣場与她的孫子洪康捷（台北藝術大學
舞蹈系四年級）、孫女洪若涵（文化大學舞蹈系一年級）合跳「飛翔百合」，由她
的長子洪仁威編舞；在台灣舞蹈界，能夠這樣三代合作一支舞，大概也只有李彩娥
有此運氣了。「生命很美妙哦，」她說︰「年輕的時候，我編舞給我的孩子跳，年
老了以後呢，兒子編舞給我和孫子孫女一起跳，這種感覺真正是很幸福喲！」
三十歲的時候，因為她亮麗照人，人們稱她「寶島明珠」；七十歲的時候，因為她
體態輕盈，人們稱她「蜻蜓祖母」；今年和孫子孫女為二二八跳舞，人們又稱她「
阿嬤舞姬」。對於這些讚美，李彩娥說︰「哎呀，那都是別人說的啦，我還是我，
就是愛跳舞嘛，從七歲跳到現在，七十一年啦！」
生了六個兒女，有了十二個孫子，說起她對舞蹈的熱愛，李彩娥舉的是這樣的例子︰
「懷第三個女兒的時候，要生產的前一天，我還在教跳舞呢！」
說起舞蹈事業，難忘大恩人蔡培火
「如果沒有蔡培火先生，就沒有今天的我！」
說起她的舞蹈事業，李彩娥總不忘提起蔡培火這個大恩人。蔡培火是日據時代台灣文化
界聞人，與李彩娥的祖父李金生是至友。李金生祖籍屏東九如鄉，不但在當地有許多田
產，也在外地從事房地產投資，家境富裕，生了五男五女，李彩娥的父親李明祥是長子。
一九三七年七月蘆溝橋事變後，為了政治的因素，蔡培火舉家搬到東京。不久之後，已
在台南市末廣公學校（今進學國小）讀六年級上學期的李彩娥，也跟著父母祖父母一家
十幾口搬到東京新宿；李金生及幾位台南醫生出資，和蔡培火合開了一家「味仙」台灣
料理。李彩娥和蔡培火的女兒蔡淑奿同年，在新宿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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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讀完六年級下學期，兩人就由蔡培火領著，進入石井漠舞蹈學校。石井漠一九二○
年代就在日本倡導「舞蛹詩」運動，強調身體解放的新舞蹈風格，後來被稱為「日本現
代舞之父」。
在石井漠舞蹈學校學六年，李彩娥一九四二年以石井漠編舞的「太平洋進行曲」得到全
日本舞蹈比賽少年組第一名，獲文部大臣賞；次年又以「阿妮多拉」獲第二屆全日本舞
蹈比賽少年組優等賞。那兩年之間，她和石井漠舞蹈學校的同學到過南韓、北韓、外蒙
、大連、北平、青島、張家口、南洋等地公演；去越南河內公演時，並與蔡瑞月及蔡淑
奿同行。李彩娥說，那六年她不但學到了舞蹈的技巧，更重要的是學到了禮節︰「不只
要尊敬老師教的，也要尊敬和你一起跳舞的人；在跳舞的時候要留意同台舞者的空間和
動作，才能產生有生命力的互動。」這個體認也融入她的生活，成為她在舞台之外的處
世準則。
一九四三年畢業回台之後，次年她就嫁入屏東市洪家。公公洪自在經營輪船和鋼鐵
，有三男七女；先生洪調美排行第二，除了協助家族事業，也熱愛運動，是業餘排球教
練。當時洪家對李彩娥的唯一要求是「結婚以後不可以再出去跳舞」，長輩之命不可違
，她只好敬謹從命。
同出石井漠門下，南李北蔡各擁一片天
「但是蔡培火先生，他再一次改變了我的命運﹗」
蔡培火對台灣文化有不少貢獻，其中之一是舞蹈；有「台灣近代舞蹈的推手」之稱。一
九四九年，當時擔任行政院政務委員的蔡培火到屏東拜訪洪自在，希望他同意二媳婦李
彩娥出來教跳舞。原籍澎湖的洪自在，當時的思想仍是守舊的，認為女人應該在家相夫
教子，起先不肯答應；他的理由是︰「我們家又不是養不起她﹗」但蔡培火耐心的向他
分析現代教育對建設台灣的重要性，尤其台灣的舞蹈教育人才十分缺乏，「李彩娥得過
日本舞蹈比賽第一名，這樣的人才放在家裡不出來做教育，實在是我們台灣人的損失啊
﹗」洪老先生看在蔡培火的面子上，最後才放棄他的男性威權思想，同意李彩娥在屏東
市設立舞蹈研究所。
李彩娥的同學蔡瑞月，一九四六年回台之後就在台南市教舞蹈並舉行發表會，一九
四七年五月與雷石榆結婚，才把她的舞蹈教育事業移到台北；蔡培火促成李彩娥在屏東
市設立舞蹈社，多少是出於南北平衡的考量。
一九四九年底，蔡瑞月受雷石榆案牽連，繫獄三年多，一九五三年春天復出，在台北市
成立中華舞蹈社，李彩娥則在一九五四年把舞蹈社移到高雄市。其後的三十餘年間，在
台灣舞蹈界，「南李北蔡」各擁一片天，培育了很多舞蹈人才。但是蔡瑞月的感情傷口
始終未癒，一九八六年移民澳洲後，和她的兒子雷大鵬淡出台灣舞蹈界，由她的媳婦蕭
渥廷及蕭靜文舞團傳承舞蹈事業。李彩娥則始終熱情未減，常在海內外演出，後來還成
立創美教室和李彩娥舞蹈團；現在仍每週教四堂課，兒子女兒媳婦也大多從事舞蹈教育
，大女兒洪丹桂更曾是名重一時的體操國手，孫子孫女也已加入家族舞蹈團隊了。她欣
喜的說︰「如果我有一點成就，那都是因為我有一個幸福快樂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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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說我好命，其實我這條命，是因為跳舞才撿回來的呢﹗」
李彩娥十六歲那年，父親因病在東京去世，母親帶著六個弟妹回台南。一九四三年
三月，李彩娥訂了「高千穗丸」的船票預備返台，但台灣總督府長官長谷川清要她參加
在東京、大阪的公演，她無法推辭，只好延後行期。
公演結束後，她搭的船快到基隆的時候，船長要大家到舺舨，發給每人一朵白花一
個飯糰，說那是三月十九日高千穗丸被美國魚雷擊沉之處，有一千多旅客遇難；「把花
和飯糰撒到海裡，祭拜那些不幸的靈魂吧﹗」她才知道自己逃過一劫。
當時資訊不發達，回到台南家門，她的母親不敢置信的哭號著說︰「哎喲，這是誰
家的囡仔回來啦﹗妳不是坐那條高千穗丸嗎﹖」
李彩娥說，那次的轉折對她有很深的影響，體認到「撿來的命要活得快樂，要有愛
心，要活得更積極﹗」不但在舞蹈教育上積極，生養孩子積極，在日常生活上她也一樣
積極︰寫毛筆字，抄經，種花，旅行，畫圖；看書看報時，桌上一定放著筆記本和鉛筆
，隨時記下想要的新訊息。倒是飲食大事，她不是很積極︰「雖然也愛吃，但什麼都吃
，樣樣東西都有它的滋味嘛。」
只有一種吃，她是堅持的︰每天下午要吃一個蕃薯，配一杯咖啡，這是她獨創的養
生秘方。為什麼是蕃薯配咖啡呢﹖她說︰「你吃看看就知道啦。」還有一種養生之道，
李彩娥覺得也很奇妙︰「站在我家陽臺看花的時候，如果想看陽明山的櫻花，眼前的花
就都變成櫻花了﹗」─你不妨也試看看就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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