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不是你在海豚邊想些什麼生命保護,或是說這隻海豚有多
可愛多讓你捨不得。」吳海獅老師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彷彿被打了一拳:
「說什麼多愛海豚,這隻海豚跟你多好這類的話,這只是我們安慰其他
人,或說是感動社會大眾的……工具之一,你可以這樣說,但它只是一
種講法,一種工具,或更直接一點,說是一種手段也不為過。」
那時候,是搬移完大水池,我回到小福身邊的第一天,頂著在學校
操勞的疲倦,池邊的我仍是興奮不已的。吳海獅老師是協會相當資深的
一個解說員,本身也是陽明山國家公園的解說員,更是我實習學校的自
然老師,年近半百的他,仍像孩子般活潑不已。
2月22日,他開車載了一堆水果,跟著我一起來到宜蘭縣家畜防治
所看小福。那一晚,因為是假日所以不少志工在場,我門開了會,他一
直靜靜聽著,直到最後才起身講話。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我真的感覺震撼,重要的不是愛海豚這件事嗎?
愛小福不重要嗎?
「如果只是想著單隻海豚,或是單一案例對自己而言是多麼了不起的
一件事,或是想著在海豚身邊的自己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那很難把事情
做得長久。」他訴說著,以一種成年人的冷靜:「……當然啦!我們對外
面的人在解說的時候,或是面對媒體的時候,總是會用一種比較感性的角
度去看待、去陳述,這是無可避免的,我也並不是說這種講法有什麼不好,」
老師有些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
「但是我們自己志工,自己人在跟自己人談事情的時候,應該用的是
一種專業的角度。也就是說,這是一個團體在參與一件事情,你甚至可
以幫他當一個事業來看待,用商業的角度來面對也不為過。……」
「也就是說,重要的不是『你這個人』復健了這隻海豚,更不是這一
隻海豚有沒有復健成功、或是在陸地上生存了都少時間,而是這是一個
工作,我們做了多少工作,完成多少事情。當然,為什麼要去做這件工
作,本身的出發還是相當感性的,只是說,太多個人的情感是不必要的。」
老師一口氣說了很多,我卻默然,不太知道應該做何回應。想起了
件事情,小蘇復健時,我問當時拼死拼活守著牠的夥伴,為什麼救海豚?
那女孩的臉上有一種不容忽視的堅毅與決心,她很認真的回答我:
「因為我覺得這隻海豚是我的。因為這是我親手救起來的海豚,我一直
都陪著牠,所以我絕對不能放棄牠!」女孩的眼睛因為決心而發亮,不
用說她一定深愛著小蘇,而確實小蘇的確是在她的手中被呵護了最危險
的前24小時。
「那其他的海豚呢?你也認為是你的,絕對不可以放棄的嗎?」我在問。
隔了兩年,現在的我回想不太起來她當時的回答,也或許她根本沒有回答。
但我卻對她那句「海豚是我的」印象非常深刻,深刻到記者採訪我時
都不小心借用了她的話,那段採訪被錄成了影帶,每次撥放我每次後悔,
因為那並不是屬於我的話。
與其說這句話是一種佔有,我寧可說她是某種絕對的依歸,在心理上
的依歸。那個夥伴也碰過不少死亡案例,而且每隻海豚的復健都把自己搞
得筋疲力竭為止,這種不可放棄的動力又是什麼?
有時我也會好奇,她在海豚身邊看到的自己,又是什麼樣子?
覺得海豚是自己的,並沒有什麼不對,就像愛上一個人,喜歡對方完
全是屬於自己的一種情緒,只要我在海豚身邊一刻,我就珍惜那屬於我個
人的一小段時光。只是,我也看過許多的朋友,因為單隻擱淺花了太多力
氣與時間,而無法再去下一隻的擱淺救援;一方面是人類世界的自己有太
多其他事情需要處理,一方面卻也是因為覺得「夠了」,完全的付出過一
次,完全的感動過一次,就很夠了。
就跟戀愛一樣,一輩子愛上一個人,一輩子愛上一隻海豚就很夠了。
但是擱淺救援是一種事業,至少它對DR來說是一個必須一直走下去
的道路,做事業,不可能只靠著喜愛,還要面對很多挑戰,要經過許多
掙扎,外界的壓力,金錢的不足,復健地點的提供,更重要的,志工夥
伴接力賽式的照顧,都不可靠著一個人對海豚的歸屬感來達成。
喜歡海豚或許是自己的心情,但是救海豚,卻是大家的事情。
DR做海豚擱淺復健好多年了,他身邊的人來來去去,這條路要走下
去,要成為一種永久的「事業」,不能每次都靠新夥伴,每次都重新摸
索。他需要可以一直都一起努力的人,需要把擱淺救援也當成自己的「
事業」的人,而不是只懂得愛海豚的人。
有時我覺得,可能我也是只懂得愛海豚的人,不是懂得經營事業
的人。
接著我又想起另一件事情,阿通伯的復健中期,有一次晚上,我和
夥伴們坐在貨櫃屋頂,像不存在似的俯瞰復健池與海豚,我問身邊的夥
伴坤晉與粽子(是那次復健中我所認識的好朋友),問他有關海豚的歸
屬權的問題。因為當時聽說海生館有意要把花紋海豚買去做館內的展示
動物。我無法接受這種事,我總以為海豚應該是在海上游動,更遑論原
本就是生活在海上,只是誤闖了人類世界的海豚。而就法律而言,海豚
的歸屬權是擱淺當地的縣政府。
「誰照顧的最久,海豚看起來就像是他養的。」這是我的想法:「
當然啦,每天打針餵藥的獸醫除外。」
「海豚是不屬於任何人的!」坤晉有些憤憤不平:「沒有人有權利
去擁有其他生命。」
我還來不及回應這個嚴肅的論調,粽子卻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
「以佛家的說法來看,你知道海豚屬於誰嗎?應該是屬於『花枝』,因
為牠每天都吃下一大堆花枝的命來養活自己的命,所以他的命終有一天
也必須要賠給花枝。」
粽子說的話固然有些調侃的味道,卻也讓我感到震撼。海豚究竟屬
於誰?屬於大海嗎?當然最好的生物觀點一定會說,海豚的命屬於他自
己,但是一旦海豚進入了人類的世界,似乎就注定了無法掌握自己生命
的命運。
想的遠了,吳海獅老師早已講完話,夥伴們也開完會解散,我獨自
面對電腦裡的會議記錄發呆。
走出戶外,走到復健池邊看小福。牠的游泳還是那麼快那麼敏捷,
不像阿通伯一付懶人貌。抬頭看著夜空,稀疏的星光與月夜,究竟是我
的心不夠晴朗還是天空裡雲太多?
坤晉與粽子也都不在了,當時拼了陪在小蘇身邊,陪在阿通伯身邊,
陪在小翠身邊的好多夥伴都沒有再出現。畢竟這種遠離人事的復健日子,
不是每個人都能長久忍受的嗎?
為什麼救海豚?究竟是為什麼我不肯放棄?為什麼其他夥伴不肯放
棄?如果不能愛上眼前的海豚,那我實在也不知自己這麼拼命來到現場
有任何意義。
餵魚時間到,夥伴們提著水桶來。桶裡裝著塞了藥的鯖魚。
如果說阿通伯的命屬於花枝,那麼小福的命就屬於鯖魚吧?我不太
有保握的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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