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救海豚的夥伴,雖然在緊要關頭都是彼此互相照顧的好朋友,也是
有著同樣珍惜與愛戀的好朋友,但是每個人到海豚身邊,所得到的東西,
以及心中真正的信念,卻不盡相同。
「為什麼救海豚?」這樣的問題,我問過自己不下千百次,而每一次
的答案卻也都不太一樣,是因為喜歡海豚所以參與擱淺救援?是因為覺
得自己在池邊很有用處所以參與擱淺救援?是因為有著崇高的生態保育
概念所以參與?還是,只是因為我不想跟其他離去的夥伴一樣,做個擱
淺逃兵,純粹只是心理上的鑽牛角尖而堅持下去?每個答案、每一種猜
測似乎都有一點點。那麼,其他人呢?其他人的想法呢?除去一些哲學
性教條式的回答,有沒有誰可以告訴我,參與擱淺救援的最真切的原因?
我總是想知道他人對待這件事情的態度,但總是忙著說話,忙著抒發
自己的感情,而無法聆聽。夥伴們無疑都是為了海豚而來,只是,為什
麼留下,又為什麼離開。保育鯨豚,擱淺救援真的是一件非作不可的事
情嗎?它是不是值得這麼多人投入心力、金錢;一隻垂死的海豚,是不
是值得媒體這麼多的關注?其他的動物呢?向是鯊魚也應該是被保育的
對象,卻因為形象不及海豚可親而備受忽略,專心一至保護著海豚的我
們,是不是在不知不覺間也窄化了自己的思考與情感。
有時候,光是會想,光是會說,根本就於事無補,我討厭高談闊論的
人,討厭純粹只會隔空喊話、放高射砲的人。但是我也知道,埋頭去做,
不一定能讓事情走的長久。喜歡或許可以很單純很簡單,但是拼了命的
堅持,卻需要心中一個屬於自己的信仰。
不知道為什麼,每一次我問夥伴為什麼來救海豚時,經常覺得所有的
回答都差不多。
「因為看到任何一隻快要死掉的動物,都會有惻隱之心,救一個生命
是很自然的事情。」
「很簡單阿,因為喜歡海豚阿,你不也一樣嗎?」
「因為剛好有空阿,所以就來看看,好奇吧!也滿有意義的。」
「因為我喜歡的人在這邊,所以我也就跟著來了。」這樣的回答也不
是沒有。
這些都是回答,都是個人心中的理由,只是,我總覺得這不是唯一。
應該,應該還有一些更重要的什麼在自己心理。屬於自己的,最真實
的部分。
然後,某一天有個夥伴再我們去海邊休息漫步時,給了我相當意外的
答案。
「我是來幫忙沒錯,可是,其實我並不喜歡擱淺救援。」
我不太認識阿寶,只知道他是南區的志工,很安靜,比起其他夥伴們
的嘻鬧,總是沉默的微笑的他,像是飄著輕雲的藍天,環在海豚身邊。
這次來照顧小福的夥伴,多半是新面孔,只有少數幾個是舊人,而且
除了獸醫群之外,舊志工也是在阿通伯時期後才出現的。偶爾有幾個早
期的人出現,也多是露一兩天的臉,關心一下就離開了。或是像欣怡那
樣,是來做研究的。在阿通伯之前,也有許多進入多天復健的海豚案例,
當時的長期幫忙的夥伴,卻幾乎都不再出現了。舉例來說,1999年暑假
擱淺的「小蓮」,在許多人心中留下記憶,這些夥伴如今卻都只能默默
的關心著。
我沒有參與過「小蓮」之前的擱淺,我的第一隻是香香。之前案例的
夥伴,都不太認識。我知道阿寶有很長一段時間待在石梯幫忙文志(周
老師鯨豚研究室的學生)做研究調查,但是不知道他參與過擱淺。當然
參與本身也有區分,一兩天的幫忙與長期的投入,感覺完全不同。
「小蓮那時候我是去過一段時間,一開始也是開開心心的去,但是後
來就離開了,大概一兩個星期後小蓮就走了吧。」他這麼告訴我。
「是因為有事情要忙所以離開嗎?你不會覺得很可惜沒參與到最後?」
要是我一定很遺憾,沒能多留久一點。
「不是……」他沉默了一下子:「不是有事情離開,是因為我不想待
在那個地方。」
「為什麼?是因為覺得無聊嗎?」我很驚訝,因為阿寶看起來是非常
有耐心的人。
「不……是因為覺得海豚被困在一個小池子裡,每天被圍捕起來打針
吃藥,海洋那麼近,卻游不出去。」
「打針吃藥不是很自然的事嗎?為了醫好病本來就應該要打針吃藥阿?」
我有些茫然。
「不是這樣講,」阿寶的神情很複雜,他皺著眉頭,有一種無奈:「我
不太知道每天對一個僅存一口氣的病人,做那些自己想起來都覺得很不
舒服的治療,是不是真的是一件好事。」
「……」
「其實有些人反對擱淺救援,不是因為討厭海豚,相對得,這些人也是
很愛海洋很愛鯨豚的人。」阿寶微笑:「只是,他們相信著自然天生的淘
汰力量,鯨豚被救援的過程是一種折磨……不管人類在怎麼小心翼翼,都
是一種折磨。」
我啞然。這個,我也知道,只是沒想到長期救援的夥伴中,有人會因為
真切的感覺到這件事而離去。
「先姑且不提那些顛三倒四的生活,長時間待在一個狹窄的地方,不要
說面對鯨豚會感到無趣,」他凝視著遠方:「連人都變狹窄了,爭執或是
在意著小事情,我不喜歡那樣。」
「可是,你還是來了,你這次不也還是出現了嗎?而且你這次也呆好久,
我聽小珠說你還在當兵ㄟ,寶貴的假期就這樣毀掉好嗎?DR還說,他只用
了一句話就把你叫來了。」
阿寶有些靦腆的笑了,他沉默,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過了好一下卻
突然問我:「那你呢?你為什麼救海豚?」
「我……」我張開嘴,卻發覺自己講不出話。我有百來條冠冕堂皇的理
由,如果時間夠,可以滔滔不絕講上一個小時。但是在這個人面前,我
卻說不出那些說過好多次的理論,說不出那些表面上,用來感動其他人
的理論。
因為我渴望自由。腦袋裡勉強擠出這個想法。所以我希望我最愛的海
豚也自由,所以我相信海豚回到海洋的時候我也可以自由。這個理由夠
嗎?
這個理由他聽的懂嗎?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無稽之談。
我為什麼救海豚?
我又怎麼說服別人一起來救海豚?
「我只想在海上看到他們。」阿寶輕輕的補上一句。
不是不想去做,也不是沒有力量去做,而是不知道這樣做到底是好還
是壞。阿寶在小蓮的復健中選擇離去,一定也有其他人跟他一樣。DR呢?
怡寧呢?他們兩個都堅持了這麼久,一定也有過動搖的時候,怎麼走過
來?又打算怎麼走下去?
跟阿寶從海邊回來的那個晚上,我提不太起精神,沉默地看了小福一
整夜。看著無辜的牠在池子裡一圈一圈的打轉。偶爾碰碰球,玩玩呼拉
圈。看著值班的夥伴辛苦的紀錄,辛苦的熬夜。
好像有什麼東西碎裂,在心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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