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福搬至大池後，最麻煩的一件事恐怕是幫他抽血打針插胃管。水
池的深廣加大了攔阻牠的困難度。小福是個聰明而且不吝於配合的
孩子，其實每次只要抓到空隙讓牠速度慢下來，以雙手分邊握住牠
胸鰭前後的位置，牠就會停下，這時候其他準備好保定的人在從左
右輕輕上前，緊夾住牠的身軀，不要鬆懈，幾乎就不會有太大的問
題。
可是，如何讓牠慢下來就是如今我們面臨最大的挑戰了。新的水
池無疑是讓這孩子有更大的逃脫的空間。一方面不能給牠太大的刺
激，一方面也害怕牠的尖牙利齒。一開始的情況還好，人只要適時
檔在牠的游道前面，就可以讓牠停止，後來牠摸熟了這些模式，開
始變得很不合作，甚至幾乎是調皮式的在人旁滑開。
最後，也不知是DR自己還是那位夥伴想出來的，我們採取「區域
聯防」的方法，在牠的固定游道上，先在一旁等著，讓牠繞了幾圈
，覺得這些人不會過來，而不改變航向時，抓緊時機橫在牠面前，
當海豚一楞之下慢下速度，便由另外站好位置的檔海豚的人去把牠
的身體固定住。就像是打籃球一樣，雖然大家是嘻嘻哈哈的說著，
但是實際在進行的時候，氣氛還是相當緊張。
在我還沒離開前，我常做第一個固定海豚的人，但是來到大池，
瞬間覺得個人力量非常渺小，也瞬間感覺到，海豚就是海豚，除非
牠高興，不然不會有跟你配合的興致與意願！DR在失敗了幾次之後
，不知是察覺了我的沉不住氣還是察覺大家的焦躁，不間斷的以沉
穩的語調說道：「穩住！有點耐心！有時候花上一整個小時的時間
來保定牠也不是沒有可能的！記住要有耐心！」
那真的是需要相當的耐心，尤其是之後繼續做的抽血或是插胃管
等等其他的動作。當然每一次大家也都做到了，至少，沒有再發生
過之前在小水池奇珊被咬的驚險場面。雖然聽說防治所的醫生們還
是有被咬。
小福的狀況算是站趨穩定了，我常常想起頭幾天擱淺的牠，以及
那時候大量消耗體力的照顧方式。現在人只要坐在旁邊，每個小時
固定量一次呼吸與游泳的速度就夠了。當我沒事做的時候，便總是
會想起一年半前的照顧阿通伯的時光。
我也一直想要幫那隻老花紋海豚寫復健日記，那兩個多月的時光
，發生了多少事情，都好想記下來。像阿通伯剛上岸時，我與獸醫
系的依津學姊在水池裡忍受牠火山爆發式的腹瀉，忍受蟑螂蚊子在
自己手臂旁游泳的情景，以及好幾個體質不好的夥伴因為那不潔淨
的糞便池而全身過敏。
還有好幾次，老花紋海豚擦過自己的身體，撞盪夥伴們的銀鈴笑
語。在那時候，整個復健環境還不完整，「鯨豚醫院」根本還很簡
陋，年輕的孩子們彼此照顧，吃飯與睡覺都相偎著。那時的日子比
現在辛苦的多，人與人間的紛爭與摩擦也大。
現在的情形的確是進步了，更有組織，更像是一個「醫院」應該
有的樣子。參與過之前復健的夥伴，沒有一個不對現在擁有的一切
感到興奮--雖然這還不夠，但這真的是進步。
雖然那時的人事紛爭大，但夥伴們彼此依賴的程度也深。我還記
得自己在海邊有一次，跟允如相擁著看完美美的日落，卻突然間胃
炎發作，夥伴們緊張的將我送去醫院，被年輕護士，拿著大針筒插
到我的手背都快爛了，才告訴我找不到血管改打手腕。以及重感冒
的DR，咳到快吐血了一樣在水裡觀察海豚的狀況，也記得剛開始幾
天，允如發了燒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情景。還有那總是帶著一箱半
個月的衣服來到現場，總是在48小時內就離開的體弱多病的守谷香
，還有遷移大水池後，為了安頓處理很多狀況，手腳都擦傷流血的
文欽與宗翰，耐著痛在鹽水裡繼續奮鬥……甚至，甚至在那兩個月
裡，我第一次深愛了一個人；第一次感覺到，為了海豚死也不會放
棄的堅決……
這些心情，這些記憶，我曾經多麼想把它們全都記下來，就像是
一部電影，故事的主角是一頭海豚，演員是一群好夥伴。
但那畢竟是過去了一年半的事，不是不復記憶，而是有些事過了
某個片段，就真的在也無法像當時一樣真實了。
就像是有些人，愛錯了時間，在那瞬間無法去掌握，流逝過去就
來不及挽回一樣。像是在火車上下的瞬間與她擦身而過，猛然回頭
的時候，車子卻關上了門，你只能微笑著目送車內的她離去，在空
盪的鐵軌旁發呆十幾分鐘，甚至不爭氣的留下一兩滴淚，然後認命
的轉身離去車站。
正因為生命不斷走下去，新的故事一直在上演，所以你甚至也沒
想過要冒險跳上下一班車，看看她會不會再下一個車站等你。
但事實上，每一隻海豚的故事都不盡相同，每一段的心情也都不
一樣。我明知道這一點，卻沒有足夠的力量去紀錄每一次的悸動。
甚至還有時，因為太多的不捨與掙扎，因為其他的傷心而不願去回
想起，海豚們的故事。
小福是個幸運的孩子，DR總是說，沒有頭兩天那些夥伴博命的
在冷水裡，以意志力抵抗疲勞與酸痛，小福就撐不到今天。
牠有可能成為第二隻成功復健而後野放的海豚嗎？從牠上岸的第
一天開始，在我還沒來到宜蘭的時候開始，我就不曾停止過那祈禱
，祈禱牠回去，回去海洋，祈禱牠自己。連著兩年前懷孕的小翠的
份，連著在我手中逝去的香香的份，連著許多無法再回去海洋的鯨
靈們的份，一起一起，健健康康的帶回海洋去。
因為我們都愛你，所以希望你可以永遠不要留在陸地上，因為愛
你，所以希望你回去海洋； 因為我們都愛你，所以希望你可以永
遠不要留在陸地上，因為愛你，所以希望你回去海洋。所以下定決
心，要把關於你的所有故事，用人類的文字紀錄下來，很久以後，
我還可以驕傲的告訴自己，我曾經怎樣的擁有這個唯一。
海豚，雖然老師說對單隻鯨豚培養感情是很不專業的想法，但我
寧可自己是不夠專業的，因此而我可以放任自己去喜歡。因此而我
可以選擇不顧一切、任性的為了你而活。這是不是不夠寬遠的想法
？但這一刻我是如此幸福，在你身邊。
想起席慕蓉的一段詩句：「總有留下一些什麼，好讓那些不認識
的人知道，我曾經怎樣的深愛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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