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福日誌 記憶之二
返回大池後的第一個晚上，我在辦公室打著電腦，DR從外面經過，
坐下。
「我覺得很糟糕，為什麼這麼多事情不順意。」DR不經心的望向我
面前的電腦，喃喃自語式的這麼說著：「真的很煩，好多聲音。每
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想要的東西，我覺得重要的東西，卻偏偏
它人有那麼多意見。」
一時間不知所措，我呆然望著他，也不曉得該怎麼安慰。我知道問
也沒用，剛剛他和協會的職員說話，還不准我去聽呢！
「我實在不了解，這些大人在想什麼，明明很簡單就可以做到的事
情，卻總有許多的理由。海豚的事不重要，反倒是人之間的你爭我
奪從來沒間斷過一樣。」他鐵著一張臉，看起來疲倦不堪，卻也憤
怒不已。
「到底是我做的不夠好還是因為他們太挑？」DR持續說到，他從來
不是會抱怨的人：「我真不懂，應該怎麼做他們才會滿意……都已
經做了三年了，進步這麼緩慢，難道他們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接著是一段尷尬的沉默，我想起小珠說的話，要DR多體諒有家室，
有上下班時間的公務員。小珠說的沒錯，擱淺救援是DR不願放棄的
夢想，卻不見得也是那些公務員的夢想。同時我也想起吳海獅老師
說，他沒有那個體力在現場跟我們一起奮鬥，只求自己可以用自己
的專長為大家做些什麼，所以他來這邊帶了一整天的現場解說，跟
大夥兒一樣睡在地板上。同樣是公務員，有的人很輕易就可以感同
身受，有的人卻對一點點小狀況就斤斤計較。
DR的肩膀看起來是那麼沉重僵硬，比起一些火藥味濃厚的夥伴，他
的修養已算是相當好的了，但是，一個沒有慾望，願望卻很大的人，
大概注定不會有輕鬆的道路好走。
為什麼總是被罵？因為你還太年輕卻已經走到了前面，因為你走在
大人的前面，所以你必須要背負許多的期望與責任。但是，這不完
全公平對不對？
離開電腦室，在其他夥伴的身邊，DR依然嘻嘻哈哈笑著，說著和之
前一樣的冷笑話，直到他說累了要先去睡覺為止。我跟在後面走進
去，看到他舖完床坐在地上發呆。悄悄靠過去，我真的不太會安慰
人，但我知道他不像表現出來的那麼高興。
「你還好嗎？」我輕輕問到，怕吵到其他夥伴。
「很不好！」他長長嘆著氣，眉心狠狠糾結著，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
「振作點，」我笨拙得摸摸他的臉頰與手心，很心疼，也很無奈：
「不要被打敗了，記得我跟你說過，你是大家的力量來源？」
「……你真的是，所以你一定要加油，堅強點，好嗎？」
他點頭，無言。
「別想了，早點睡，晚安！」我輕聲道完晚安，看他躺下後便離去。
辦公室很吵，我於是走向戶外得池子。常常這樣，我總是在池邊尋求安
靜，池邊也許沉悶得叫人想睡，但卻是平靜沒有波動的。
想起了一件事，兩年前阿通伯的第三次野放，總是站在第一線位置，總
是媒體競逐焦點的DR，竟然沒有跟著從苗栗通霄到基隆漁港去，身為
海豚的主治大夫，他把海豚從園區裡安頓好，就跟大夥兒一樣，目送
運輸車與大批相擁的媒體離去。但是一回頭，DR站在離大家都遠的地
方，背對著所有人，靠近後才發現，他哭的像個孩子。
阿通伯的第一次野放，場面盛大就像是慶典一樣，可是海豚卻在當天
就回游上岸，一件計劃已久、期待已久的野放頓時變成一場笑話，我
爸爸在家聽到這個消息甚至放聲大笑。媒體開罵，社會大眾開罵，眾
人開罵。DR想必在那時一定也承受很大的壓力，因為他的年輕，所以
特別容易成為代罪羔羊。
他哭，我很訝異，那時我不太了解事情的始末，也從未去想過DR做這
件事背後的狀況，只覺得他總是看起來呆呆的，恍恍惚惚，我沒想過
他也有崩潰的時候。
夥伴之一的嘉斌那時在旁邊看著他，我靠近，突然間覺得，鯨豚醫院
這個夢想，在台灣，真的很遙遠，好難追逐。DR還是不能自己的發洩
著，我伸手輕輕抱一下他的肩膀，拍拍他的頭。我跟人一向有著某個
程度距離，跟DR其實也只是敬重他是個海豚獸醫，只是那一刻，突然
鮮明的感覺到他的無助。嘉斌跟著也抱抱他，很快DR就收住淚水，垂
著頭反身去收拾東西。
我們都是孩子，擁抱是一種安慰，卻提供不了實質性的幫助。
誰……有沒有誰，有沒有一個堅強、有著相同夢想、也有著力量的
「大人」，站在DR的前面，站在所有單純喜愛鯨豚的孩子面前，告
訴我們應該朝哪個方向走，告訴我們應該怎麼做？有沒有誰，可以很
有效率的幫DR解決人之間的事情，讓他專心做個海豚獸醫，讓他不
在為了人之間的壓力這麼痛苦？
小福的復健，有一股很重要的力量誕生，那是防治所的好人們帶給大
家的，尤其是蔡醫師與游股長，他們完全不會自恃大人的身分，總是
和大家一起關心著海豚，游股長經常是每天還未完全天亮就到現場來
視察，關於水池的狀況，關於海豚的狀況，以及關於人的狀況。想起
遷移大水池時，他輕輕蓋在我身上的那件白色外套，一點小動作，卻
是一種真正的溫柔。
小福，親愛的海豚，你知道身邊有這麼善良的人，為了你不斷打轉著
嗎？
我能幫DR什麼？能幫鯨豚醫院什麼？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常覺得
自己很沒用，覺得自己力量不夠。
但是我也想起過去在大學時代辦得那個鯨豚畫展，想起學校老師說，
他在我們學校教書20年，第一次一個學生辦得展覽，裡面有「生命」
的真正感動存在。我知道自己畫得不好，功力不夠，但比起功力夠的
學生，感受力卻比他們強。我也知道自己寫的文筆也不夠好，只是寫
出心理面那些翻攪不已的情緒。
或許這就是我的武器？抗衛鯨豚、抗衛生命的武器？
如果是，那我要努力讓這把武器磨得更光亮，我要力量，要足以強大
到可以保護海豚的力量。想寫得更好，想讓畫裡面有靈魂……
為了海豚，為了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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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igin:<不良牛牧場> zoo.ee.ntu.edu.tw (140.112.1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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