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7日
擱淺第四天，小福的狀況令人振奮。
可以自己漂浮，不再需要人手去拉，減輕了極大負擔，人帶著牠延著池壁
緩緩滑行。
清晨，熬了一整晚的阿香來喚醒可憐的獸醫DR，想不到全部的人都醒了，
獸醫還是沒爬起來。我在被窩裡發著抖，很想拒絕清醒的腦袋命令。好冷，
好想睡，一時間有點搞不清楚，自己是在哪裡。
DR素來是擱淺現場最容易昏迷最難叫起來的一位，猛然發現他已經順利從
棉被脫困，只剩我還在做困獸之鬥，用僅存的自尊硬是將身體從睡袋中拉
出。這才想起，昨晚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來幫我把下面墊底的紙箱舖上
棉被，不管那個人是誰，我都感謝他。
五點半，今天的第一次胃管灌食。這當然不可能是我第一次幫海豚插胃管，
還記得前年幫阿通伯插胃管，要把那條兩百多公斤重的海豚抬起頭來開嘴，
那才是真的精采，然而清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被告知要下水插胃管，還是
覺得有點小悲慘。
唉！想想小翠吧！起碼現在比那時溫度高個五度以上，該慶幸了。
小福的胃管灌食跟他的體力一樣越來越順利，不再有嘔吐或是逆流的現象，
進行的速度快，對海豚、對人都好。
然而志工人手是越來越短缺了，今天又送走了一位耐操的男夥伴，我懷著即
壯烈的心情跟逸上道再見。嗚！好希望再來幾個有力氣的夥伴。
壯丁走了挑戰才來，中午時刻，DR表示要幫小福測體重還有清傷口，我跟在
後頭詢問我是不是也要下水（我今天好像問了好幾次這個問題），他一面應
付緊張的大人們，一面清點人頭，而完整的睡了六個小時的我，似乎無法避
免下水的命運。是幸運我可以下水親身體會大工程的過程，也是挑戰要負起
安撫海豚的責任。
四個大男生跟著下了水，將帆布架緩緩懸掛在水中，我帶著小福延池壁繞了
一圈，極順利的將牠帶入擔架布中（順利的令人有點訝異），調整好胸鰭的
位置，同時想起前年每次要把阿通伯帶上擔架布的窘狀，果然，還是小隻一
點的海豚比較符合人體工學。
測重機努力了好幾次才將小福完全抬離水面，苦了牠，要忍受被帆布緊繃的
痛苦與不適。我盡可能的出聲安撫，雖然不知道像哄小孩子般跟海豚說著
「乖！乖！勇敢。」到底是有用還是沒用，總是這樣出聲心理會安心些。只
是想幫忍受著疼痛的海豚做些什麼，也許被安慰的是我們而不是牠也不一定。
測完重，小福還懸宕在空中，準備進行另一個大動作，清理達摩鯊的傷口。
這是我第一次看清楚這個傷，如拳頭一般大小的圓，約1.5公分深，傷口表面
已經凝上一層白色的螅肉，獸醫DR用棉花輕輕按了按，雪白棉花的周圍迅速
染上淡淡一圈血紅。
擔架前後各站兩個壯丁維持擔架平衡，DR半跪在水中，仔細的清理小福的傷
口，傷口表面的死肉已經硬化了，不刮除不行，獸醫用消毒過的刀片開始清
除這些長壞了的肉。一點一滴地剔，血也一點一滴地流。
DR帶了白手套的手染上鮮血，艷紅與粉白，格外醒目，叫人心驚。海豚發著
抖，痛著，喘著。
我腦海彷彿浮現達摩鯊一口咬下的那一剎那，那狠狠地、毫不留情的尖牙，
緊貼小福的身體，深深嘆息。真希望小福健康，希望牠安好，希望牠不痛、
不受折磨。
DR持續以那個累人的姿勢幫小福清理傷口，他的手因為緊張而僵硬，艱難的
伸展著。
「處理這個總比流產好。」他突然開口。
我自然知道他指得是什麼，兩年前的小翠，一樣是皺齒海豚，也是在冬天，
且是比這更寒冷的夜，十個小時的流產過程，可能這一輩子沒那麼寒冷疲累
過，也希望永遠不要有比那時更慘的狀況發生。
「處理這個比處理流產快。」我回應。
一個小時後，顫巍巍的小福從擔架布上解脫，回到池裡，精疲力竭的漂浮。
但還不到放鬆的時候，又再度插胃管灌食，這次我負責把嘴巴用毛巾拉開好
讓獸醫把胃管深入食道的工作，要上下拉開海豚嘴著實不易，用上大量臂力，
還是有夾住獸醫手掌的危險（DR一聽到是我要負責固定毛巾，臉色整個都變
了。）
中午的大動作結束後，小福的狀況出了點問題，牠發抖痙欒，雖然輕微卻沒
有間斷，陪著牠在水中滑行，感受到牠驚嚇過後的喘息，我咬緊下唇。
要活下去，小福。一起活下去，千萬不要放棄。
捉襟見肘的班表引起大人的關切，宜蘭縣府調度人手來幫忙白天的班次，覺
得有些難過，想起一年多前在通霄救援阿通伯的那兩個月，費盡心力跌跌撞
撞建立起來的志工制度，如今早已煙消雲散，怎麼老是這樣？每次的擱淺每
次都要重來，過去經驗沒有累積，喜歡鯨豚的心沒有保留住，我想是我們必
須要深深檢討的遺憾。
小福今天比上次量重了三公斤，雖然不敢肯定這是表示牠被餵胖了，但總是
一種鼓勵，DR決定明天開始嘗試餵魚，看他是否可以自己進食。今天的血檢
則發現血鈉的值有進步，其他病徵依舊，牠現在有貧血現象，因為舌頭很白。
可以確定的一點是，小福自己，絕對有生存的慾望，這一點，即使不是獸醫
系的我也感覺得出來。
在水裡排班乍看之下很無聊，陪著一隻奄奄一息的「大魚」在水裡一圈又一
圈的繞，但實際參與過後隨即發覺過程裡的神妙之處，一個龐大卻也脆弱、
溫柔的生命在手中躍動，小福的生命屬於大自然，不是任何一個人的，但在
水中的那一兩個小時，只有當班的志工，是幫助牠延續生命的唯一。貼近著，
感覺牠的努力，感覺自己的努力。
宜蘭縣是個有趣的地方，既有許多專業的大人們不吝惜得付出，想辦法募款、
籌措硬體設備，一切只為了救活海豚，但同時卻又有大量的漁民的反對聲浪，
除卻前不久登在報上的大新聞之外，連防治所的人們去買漁獲時，魚販馬上
就猜是不是要餵海豚的，如果是，就不賣。
令人哭笑不得的狀況，我們救，他們殺；我們在水裡痛手痛腳的忍耐著，池
外卻有一批人等著將小福切成醃肉三明治，是諷刺，是無奈，卻也是挑戰。
救海豚需要不同的人，要像DR這樣的獸醫救治，要像防治所的大人們這樣提
供一切支援，要像阿香這樣的作家寫出心聲，要像其他可愛單純的小志工們
這樣的付出，許多不同的人，同心，才做的出成績。世界也是，因為還有人
不了解保育與尊重生命的重要，所以我們的抗戰，不會有停下來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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