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2月8日
最後一天的擱淺日記，今天就要離開小福回到人類世界的家。雖然渴望看到
家人溫暖的臉，卻又捨不得心愛的海豚，矛盾的情緒，兩難。
心想反正就要回家了，不如跟逸上一樣把自己操到沒力再回去大睡好了，因
此決定排整個大夜班，好像有點不自量力，但只是想多陪陪海豚，最後了，
所限的時間內，想多記憶些海洋與鯨豚朋友們的感覺。
不過，真是冷，這個天氣。
緯誠睡前囑咐我們將燈關上，搬了檯燈在池邊做唯一的照明，為了讓海豚區
分白天與晚上的不同，也為了讓海豚可以有休憩的機會。盡量減少任何的人
為干擾。
經過白天秤重與清傷口等等的刺激，小福的狀況不太好，漂浮時會有側翻情
形，甚至有幾次還幾乎沈了下去，聽到他會下沈，我的心也跟著直直下沈，
心想慘啦，我臂力不夠，抱他不動，前兩天只不過一個小時我就抱到手抽筋，
今天還得排整個大夜班耶！
略感驚慌的我急急問有沒有人可以再下去排班，只可惜班表是我自己排的，
可以排班的苦力們早就被我趕上床睡覺了，只有獸醫們還醒著。此時良知與
私心交戰，考慮要不要把某個倒楣的再多排一個班，但……我想我還是好心
的，大家都累了一天吧，我還是忍著點照原班表去排好了，大不了多吞幾塊
高卡路里的巧克力蛋糕給自己打氣好了（雖然卡路里跟臂力好像沒啥關係）。
DR與學妹們談論著小福的用藥狀況，佳珊也硬撐了好幾天，剛被我塞了幾塊
酸的很奇怪的蘋果，此刻臉色不太好的樣子。一位姓黃的好心天使燉了整鍋
油閃閃的雞湯來給大家打氣，卓仔努力分裝，幸好大家都拼命吃，我還真擔
心黃姐姐明天來領鍋子看到還是一整鍋動都沒動，那還得了。
天冷，但是因為有伙伴在，所以心不冷。
小福神奇的在午夜前又恢復了自行漂浮的能力，多虧小韋陪牠撐著，否則我
真不知該怎麼熬過半夜。
抬頭看看時鐘，是2月8日的凌晨。真是不可思議，同樣是24小時，怎麼我在
池邊的24小時，幾乎每個小時都有想紀錄的東西，好像是人類世界的一個星期。
漫漫長夜，我們讓小福遠遠飄著，休息。人類儘量不動，讓池水也靜止。空
氣很安寧，但我知道海豚沒有睡，因我每次接近，牠眼睛總是張著，阿香說
她喜歡小福的雙眼，如色彩漆黑的珍珠。也許這僅是我的臆測，但我寧可相
信海豚是在觀察，池水不甚潔淨，小福偶爾回把眼睛抬離水面，這時就會發
現志工在池子裡做出一些類似招手之類的有點蠢的動作。啊，像這種孩子般
的行為似乎不是資深志工所應該做的，不過，管他的，誰叫我們都是些單純
喜歡海豚的年輕孩子呢？
晚上排的班看似輕鬆，只要站在水裡就好了，事實上身體不動卻更加感覺天
氣的寒冷，而且除了寒冷，還有腳上的疼痛，塑膠製沼澤衣因為水壓而緊迫
著肌膚，那種逼壓的感覺很不舒服。
夜班的四個孩子們在池邊細語聊著天，阿香努力敲著鍵盤寫小福日誌，睡不
著的阿火有點殘忍的吞食泡麵，香氣陣陣，小韋不太衛生的在旁邊展示腳上
的肌炎。
很寶貴的時光，人與海豚，伙伴與珍惜。
四點鐘的那個班最慘，水好冷，我與阿火交班，重新適應一次水溫，神經質
的在水中狂笑，雙手竟無法控制的僵直在空中，拒絕接觸海水，阿香量了水
溫，奇怪還是19度，怎麼這麼冰冷，她笑說我們好像一顆顆保鮮的御飯團，
真是貼切的比喻。
時間迅速過去，天即將亮了，六點鐘要插胃管，我神清氣爽的頂著黑眼圈，
去喊醒睡得雲深不知處的獸醫們，DR一如往常爬不起來，佳珊裹著棉被像條
蟲一樣蠕動與呻吟，我很瞭解那種痛苦，棉被的溫暖與睡蟲的呼喚散發著誘
惑，不過池子裡的更可憐ㄟ，狠心的，我開玩笑般將獸醫們踩上幾腳，催促
大家清醒。然後幫佳珊捏捏肩膀，哇，好慘，瘦的只剩下骨頭。
六點鐘的胃管灌食，抽出的胃液竟是紅色的，DR的表情有些凝重，懷疑海豚
有胃出血現象，不過小福的配合度似乎越來越高，他沒啥掙扎，雖然將他抬
起或是開嘴還是要很用力，但幾乎不用固定。
天大亮後防治所的大人們開始上班，幾乎所有人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池邊詢問
海豚的狀況，總負責的股長眉頭糾結，他要張羅許多事情，藥品、志工狀況
、場地、媒體，感覺他好像也被DR傳染了憂鬱症一樣，但雙眼也是閃亮的，
溫柔的凝視水裡的海豚。值夜班的蔡醫師，神智不太清醒的搖來晃去的騎著
滑板車，想要跟我和阿香說什麼，卻似乎講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過去的擱淺
救援，從照顧海豚到人事的張羅大半都得靠自己，這次卻有許多大人們一起
分憂，感覺心情較篤定了，也變得快樂。不必再煩惱大家的三餐是我最感開
心的一件事。
這也算是一種進步，我想。
十點整再做一次秤重與傷口的上藥，這一次大家有經驗了，懸吊進行的速度
加快，而且小福和我之間的互動也有了某些默契，例如轉哪一個方向會比較
容易等等，大體說來人跟海豚都慢慢適應著，情況順利不少。真高興我在水
裡，看著小福，心中的依戀每分每秒都在增加。
不過這次的胃管灌食並不順利，撐著牠身體的是沒有任何經驗的縣府的工作
人員，翻來滾去讓小福多忍耐了幾分鐘，海豚在學習，人也在學習，總不能
只是有經驗的人來撐，昨天DR讓佳珊學著打針，自己在水裡撐，平常沈穩的
他感覺到小福的重量，喊累的速度比別人還快。
「學長讓你知道我們的辛苦！」佳珊不懷好意的微笑。
好不容易動作完，小福累了，我也接近虛脫狀況，好像太逞強了些。但，值得。
沒趕上12點離去的車，只好留到四點跟DR一起離開，卻沒想到碰上驚人的狀
況。DR今天開始嘗試塞魚給小福，想試試看牠會不會自己吃，開了嘴之後想
辦法硬塞進去，小福卻用舌頭頂出來，令人哭笑不得的畫面，好像一個媽媽
臉冒青筋要孩子吃飯，小鬼頭卻倔強甩著腦袋拒吃。
不過，小福阿，你不吃可是好不起來的！
突然喀擦一聲，小福竟然輕快的將那條魚咬成兩半，一半吞回肚子裡，一半沈
入水中，大夥吃了一驚，DR更是呆滯，似乎是想到自己的手經常在那排尖牙下
移動，冒了一身冷汗。
放開手讓小福自己飄開，牠不偏不倚通過我的面前，眼睛睜得大大的，好漂亮
的雙眸，他在看嗎？在看我嗎？
而後，小福突然開始鳴叫。一聲一聲，不間斷的。
我的心重重跳了幾下，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擱淺海豚的叫聲，細微，楚楚可憐。
眼眶迅速發熱發紅，好像快哭了，是感動，是心疼，是……
小福的鳴叫聲沒有維持很久，接下來我們插了胃管，意外的這次的胃液是咖啡
色的，應是那半截魚引起的。
隨著時間逼近，我不得不離開牠，和DR一起衝上了火車，趕回人類世界。
「電話聯絡！」DR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雖然時間不多，雖然狀況並不明朗，但我知道自己還會回到復健池邊，還會回
到朋友與海豚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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