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福日誌 2月15日
今天是多災多難的一天。
七點整，到了秤重插胃管的時間，佳珊已經先醒了，我準備去喊醒DR與其他排班
夥伴。連續三天天亮時叫夥伴起床，突然間覺得一直都很幼稚的自己瞬間長大，
有種「媽媽正在喊賴床的小孩」的優越感，23歲的年輕媽媽，七八個20歲的小孩
。（？）
總是昏昏愈睡的DR今天卻在我推門進去時自動清醒了（自己起床耶！好神奇阿！
），壓著一頭以誇張角度上翹的亂髮，頂著黑框眼鏡，神智不太清的走出來，活
像是哈力波特，四下搜尋自己的大釜（燒杯）跟魔杖（針筒）。
身體有些疲累，黑眼圈深到快不見底的我，開心的等待著下水的機會，昨天和小
福的互動還不錯，感覺很棒，被一個獨特生命信任的優越感與幸福感，到現在還
殘留在體內。想到即將可以再度進入水面去碰觸我所珍惜的海豚，心情是雀躍萬
分的。
下水前DR叮嚀大家，今天要順便請欣怡用V8拍攝，所以大家要專業一點，可以不
必發出的聲音就不需要發出來。我有點訝異（甚至是不以為然的）的詢問：「那
安撫海豚的聲音需不需要？」
DR看了我一眼，緩緩說道：「那個也不要。」
「也不要？」我呆了好幾秒：「……可是過去一直都要不是嗎？不是說，要多跟
他講話要多安慰牠……」
DR淡淡地搖搖頭，彷彿沉思些什麼不再理我，臉上極清楚的寫著「請保持安靜」
的字眼，彷若這幾個字是刻在他白淨的臉蛋上似的。
我靜靜退開，不能否認我是滿心疑惑甚且有些受傷的感覺，我、或是其他人，不
是一直都是用哄小孩的方式在安撫海豚的嗎？我很認真的以為那對牠們而言是一
種情感關係的互動，沒想到竟然是不專業的表現。奇珊後來才告訴我，其實在水
面上呼喚或是安撫，海豚本身是聽不太到的。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反應，過去所
擁有的概念還是影響著我，或說是這樣可以安慰我自己，我還是覺得如果安慰安
慰牠，說說話，會讓整件事變得容易些。
這已經是我第六隻海豚了，卻還是有許多我摸不清楚的東西，大自然的世界無限
，當你嘗試在這個大世界裡抓住點什麼，而且是死抓著什麼時，很有可能會失去
其他學習的機會，但也因此，整個世界大的讓人有點茫然不知所措。
下了水，奇珊和我協調由我安撫海豚，她來協助，我篤定的點頭，這是個大任務
，我想做好。而且一定要做好。
但是，生命的微妙，在於牠不受任何人任何制約的控制，昨天是昨天，今天有今
天的規則。並不真的是，妳說怎樣去做就可以做好。
小福今天不聽我的話。
牠在池子裡迅速一圈一圈的游著，偶爾接近池中央站立的小韋，嘴喙打開像是要
咬下去般，突然覺得有點怕了，這孩子野性十足的樣子，不像溫和的海豚，倒像
是勇猛鏢悍的鯊魚。我試著像昨天那樣逼近牠，將牠擋在前方，讓後面的夥伴架
擔架布。一開始的一切是順利的，直到牠掙扎，脫困。我便再也無法握住他了。
迅速在水池裡迴游幾圈，奇珊緩步向前，我們試著想擋住牠，試了幾次，突然間
不知是湊巧或是牠真有此意，小福自己掉轉方向朝著擔架布的開口處游去（其實
牠一直都對中間那個位置很有意見），DR略為興奮的急促說道：「……牠是不是
要自己上去？快幫牠把牠帶上去！」
小福並不算是自己上去的，還是像昨天一樣由我們拉上去的。但過程很順，沒有
抵抗。左右胸鰭順利掛進擔架布中，牠略為晃動頭部，我趕忙撫摸固定，希望這
樣有助於牠停止掙扎。擔架順利上升，迅速測完體重，也順利的帶出擔架布。
小福瘦了，今天是87公斤，但並不表示牠健康不好，因為體重減輕是在停止大量
的胃管插食之後，搞不好之前是水的重量。
收好秤重的器具，我們全部人員退靠在池壁，緊貼著池緣，讓小福有最大的空間
游泳，牠維持迅速但穩定的姿勢，靠近我們時也未曾駐足停留，彷彿我們不站在
那邊。一直到牠游速漸緩，DR率先檔住，將牠困在人牆中，兩個壯丁趕緊上前用
身體靠緊牠（壯丁並非指獸醫DR，後者已經衰弱的跟海豚差不多了）。全部人員
緩緩轉彎，尾鰭向著池緣，準備抽血。
小福似乎是因為緊張，自己將尾鰭舉了起來。抓起尾鰭毫不費力，還擔心舉得過
高。只是水位降至腰部以下，沒了水的浮力，腰用力背部就隱隱發疼，很不舒服
（20歲的年紀，40歲的體能），亂沒用一把的。
但是，抽完血準備插胃管時，事情開始發生。轉向時一個壯丁沒跟上柏諺的速度
，結果只剩柏諺一個人在固定海豚，給了牠喘息的機會，小福開始微微掙扎，直
到其他人頂好牠，牠還暫時維持不動的姿勢，但事實上，或許此時海豚心中已發
覺人牆之間有空隙，而且不高興的情緒已經在蔓延了。
但是人無法與海豚溝通，不知情的奇珊像過去一樣輕輕拉開小福的嘴，想要打開
，而我拉緊毛巾，準備塞進去。
突然奇珊驚叫，左手迅速抽回，小福在一秒之內狠動一下，在我們還沒感覺的瞬
間，奇珊被咬了！
血絲迅速蔓延出她的傷口，夥伴們都愣住了，DR趕忙檢查學妹的手傷，保定的人
包括我在內，此時才感覺到事情的不對勁，但，人類真是很遲鈍，手中的海豚此
時已經完全不肯接受我手中的毛巾布或是接下去的胃管了。
牠不斷的張口，並擺動身軀，DR靈機一動，將毛巾橫放在牠面前，小福反抗性的
張嘴，卻給了獸醫機會，迅速將毛巾布放上，事實上此時的舉動相當危險，如果
小福真的野性大發，還是可以甩掉身邊的人，衝向前攻擊獸醫。DR將毛巾向上拉
好，交到我手中，但我無法完全握住，我想自己是緊張，連手都在發抖，上下方
向還歪掉，結果一下子，小福用力擺頭，甩開毛巾。重複試了兩次都失敗，海豚
不高興的情緒已上昇至頂端！
牠用力的、用力的掙扎，漸起極大的水花。DR把手完全放開，斷然說道：「好了
，到此為止，夠了。」
我們趕忙鬆手，小福立刻離去，在水中奮力擺尾。腰部用力過度的柏諺顫抖著貼
在水池邊，人類趕緊離開水池，柏諺忍不住罵了一聲髒話。
我的心狠狠揪著，完全失去了笑容，為著奇珊的傷，為著小福的抵抗，為著自己
的軟弱。明明貼得那麼近，我卻無法幫助或是保護同伴，無法安撫心愛的海豚。
奇珊的傷並不重，夥伴們佩服她的反應力與勇氣，同時也深深擔心，不知道誰會
是下一個遭殃的對象？我們立刻開了檢討會，所有還在熟睡的志工通通挖起來開
會（這是擱淺現場少見的效率），柏諺因為奇珊的傷而自責，但是道歉無用，他
比誰都認真的檢討著。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照顧方式，該怎麼安撫海豚？保定時該站哪個姿勢？究竟要幾
個人下水？總是有不同的意見，過去，我們常因為不同的意見而爭吵，但有了交
流的機會，不難做出一個結論：決定明天增加保定的人數，而且不要再用人手去
開海豚嘴，改將毛巾放在前面引誘牠張嘴。
奇珊受傷的事，給大家不小的打擊，至少我自己就是，很難形容那種感覺－－好
像自己與牠建立起來的所謂「互動」是騙人的一樣，但仔細一想，依然是自己做
得不夠好，我怎麼能說我了解牠或是牠可以信任我？我才跟牠相處了多少時間？
就算我在「池外」不眠不休的為著牠努力的，我實際接觸牠的時間少得可憐；我
是我，有手腳四肢的人類，牠是海豚，有尾鰭、生活在大海裡的海豚。
我太過相信人與海豚互動的浪漫思想，因為自己是一心一意去愛著，甚至深信海
豚知道自己的心情，以為海豚了解人類為了牠而做的努力。但是，妳怎能奢求一
隻野生海豚知道你將毛巾伸到牠嘴下、將管子插進牠胃裡是為了牠的健康？怎能
奢求牠理解妳的愛與不忍、不捨？就連人與人，也有許多無法溝通的時候，用盡
各種語彙也難以形容的心情。
欣怡說：「不要太相信海豚。」不要一廂情願的以為牠會好，不要一廂情願的以
為牠會聽妳的話，不要忘記牠是隻受了傷的野生動物。這不容易，我不是科學家
，更不是獸醫，學藝術的總是特別浪漫，學藝術的也特別容易一廂情願。
我幾乎一整天都消沉，為著這些複雜的情緒。
而且開完早會之後，更因為處理事情的方式與他人意見不合，無法完整表達己意
的我，覺得很痛苦也很生氣，真的真的，很想把事情做好，我想好好安排大家的
排班時間表，希望每個人都有做事也都有休息，希望大家都珍惜這個機會，可是
，我實在是很沒用，老是忘記許多事情，再加上連著熬夜寫稿，精神力已經到某
個極限範圍了，開始覺得很累。
打了電話回家，想聽聽家人的聲音。家裡也不平靜，竟然也是跟擱淺現場的人事
一樣，都有溝通不良的問題。我憤憤地，口飛橫末的跟爸爸抱怨著，一直到我講
了好久停下來，才覺得有些抱歉：
「老爸你好倒楣喔！要聽我抱怨。」
「阿……哈哈，」爸爸笑了：「選擇性重聽阿。」
選擇性重聽？選擇性重聽……我沉思起來。
幾乎每次的擱淺現場都有志工彼此之間溝通不良的情形，DR是我們整個工作團隊
的頭，雖然個人的修養極好，卻根本就沒有餘力來處理志工間的紛爭。情況還好
的，氣一氣也就過了，情況很不好的，大吵之後憤而離去的也大有人在。
但是，我還是看重自己多些，對不對？否則怎麼會一兩件小事不順心，我就冒火
？有什麼比海豚重要？又有什麼苦是不能忍耐的？人總是希望自己的話有別人聽
，更有人就是喜歡說話，喜歡表現，為什麼我不能傾聽別人說話？為什麼還要跟
人家爭著表現呢？
忍耐不住，我對自己搖頭。還太幼稚，在很多方面。換個角度想，這是學習的好
機會，而不是活受罪的機會。
今天比較意外的，是一口氣來了八個新志工，來了八個人固然是好事，但是都是
新人那就很辛苦了。其中甚至有高中生，溫溫甜甜的很可愛，是DR在長老教會的
朋友。一次帶八個新人，我有點不知所措，最怕的，就是眾志工們覺得無聊。這
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一件事，雖然親眼看見海豚是很快樂的一件事，可是瞬間的快
樂過了，排班之餘可以學些什麼？這一直是個相當令人困擾的問題。就算是聊天
、交換心得，似乎都不夠具有規模組織，如何讓整個志工的組織更加精密有效率
，跟成功救援海豚是息息相關的。
倒是海豚小福的狀況還算不錯，今天早上那麼多的驚嚇，但是以游泳的姿勢來看
，被驚嚇的可能只有人類而已吧！
不過，DR決定從今天開始增加牠玩具的豐富性，藉此刺激海豚的活動，由於小福
的泳速還滿快的，大約五分鐘會繞池子25圈左右，一天可能繞上七千多圈，還都
是同一個方向，怎麼保證牠的筋骨不會受傷？皺齒海豚算是骨骼較硬的海豚種類
，如果換作體型小的熱帶斑海豚，恐怕早就尾幹彎曲了。
給牠玩的玩具越多樣越好，DR覺得用球是最好的，不過由於上次牠咬破了兩顆球
，經濟拮据的我們似乎沒有多餘的揮霍空間。
DR今天的情緒很差，我沒看過他真正生氣的樣子，今天算是見識到了，這個人生
起氣來滿可怕的，遠遠看著他抿緊嘴唇，青筋微微抽動，慵懶的半閉眼睛因憤怒
而雪亮。好像是為了大水池的棚架遲遲沒有搭蓋好的問題，也好像是因為「大人
們」半觀望半推拖的不積極態度。
從某些方面來說，DR的確是還太年輕，沒有事故的歷練，有的是年輕人的衝勁與
理想，大人們怪他心直口快，不站在「現實」的角度來考慮整件事情。但是，就
是因為太過現實，保育才會變得不如麵包重要了，生命的堅持與體驗也才會不如
名或是利。當他無法為大人們著想的時候，誰來替他著想呢？誰來安慰他呢？
我還是寧可相信，每個人的心底都有為生命而易動的空間，只是可以敞開的可能
性不同，因此很多對話都搭不上線。
投注生命在海豚身上，我們很多人都是無怨無悔的。而且，即使困難重重，也願
意走下去。追逐夢想不容易，專心一至的追逐必須拋棄許多其他的自己。
但是，有夢想，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它讓自己的存在，有獨一無二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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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累 我打了整整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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