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福日誌 2月18日
在蒼蠅堆中打稿,感覺實在不怎麼舒服。夜又深了,安靜的夜我才可以仔細思考
,關於發生過的事,以及未來會發生的事。
坦白說記不太得午夜前究竟說了哪些話,碰到過哪些人。只是依然清晰感覺到那
種憤怒、失望、挫折感。還有因為對人類世界的自己不負責任所引起的歉疚,以
及面對家人質詢時的慌亂。
移大水池要延期,延後到星期二。已經請了假的我,聽到消息時,覺得胃部像是
破了一個大洞,體內的能量迅速外洩。頓時過去所感覺到的堅持或是勇氣都跑光
了,剩下無法克制的疲累。沮喪的不只我一個,現場許多夥伴都是為了小福移大
水池而決定留下,大家的想法都差不多,為了「做完一件事」--心想要將這個擱
淺鯨豚世界的工作告一段落,整頓好情緒--因此不論怎麼辛苦,至少留到移完水
池,才心甘情願的回到人類世界,等待開學或是準備上班;一方面,當然也是為
了小福著想,讓有經驗的人來做這些工作,可以確保整個流程的品質,海豚本身
所受到的驚嚇與緊迫都會相對性的減少。這一點看起來並非最重要的,但就像是
實習教師總是不怎麼容易掌握小孩子的情緒一樣,海豚也需要一個懂得如何對待
牠的人來幫助牠適應一個陌生的環境;而不僅只是碰觸海豚的人需要有經驗的人
,其他的作業人員,同樣也需要經驗。
但是,不論我有多少理由,多少不可割捨的心情拉扯我留在現場,我知道自己都
不應該再請假,背棄人類世界的自己。
多留一天其實已經滿勉強了,更何況是留到星期二。我嘗試說服自己,海豚是生
命中的第一順位,我回想這幾年來所碰觸的海豚生命,一年半前為了鯨豚而硬撐
起來的畫展,我所創作的半生不熟的鯨豚小說,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身體內迴響
:「你不是盡了全力要在海豚身上尋找一個『完整』嗎?移大水池是復健過程中
了不起的關鍵時刻,怎麼可以離開呢?」我甚至搬出了香香與小翠的回憶來激盪
自己,同樣是糙齒海豚,一個是我只體會到她的死亡,一個卻是我來不及參與死
亡。
儘管明確感覺體內那股想要留在現場的慾望,儘管……儘管有這麼多的儘管!但
那實在沒有什麼用,我知道再待在這邊,會得罪不少人,甚至讓自己喜歡的人失
望。留在現場純粹是一種任性,而,我已經不是孩子,任性仍有一個界線與程度
。
生理與心裡的交互疲倦欺壓著,我忍耐不住的哭泣。尤其是接到媽媽跟冰一樣冷
淡的電話--她一聽到我還在宜蘭,原本要我好好休息的安慰全部吞回肚子裡,透
過手機的通話孔,即使看不到臉我也可以感覺到她失望的情緒,那是對我的失望
,對我的不認可。
很難過,心情。
夥伴們輕聲安慰,但多數與我一樣不知所措,站在第一線工作的孩子們,似乎只
是被動的等候大人通知,我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連延後到什麼時候都不
太清楚。DR到了很晚才從台北回到現場,他與獸醫系的學弟妹們開著會,討論關
於海豚的狀況。對於延後搬移的事隻字不提,我知道他極度疲累,針對人與人之
間種種壓力,他默默承受,而儘管修養極好,仍可以感覺到他的無奈與不悅,從
幾近漠然的眉宇間透露出來。
現場大部分是大學生,星期三開學,有些勉強可以撐到星期二再離開,不過,那
不包括我在內,不包括一個不負責任的小學實習老師在內。
我知道這真的是最後一天夜晚了,我勉強讓心情平靜下來,強迫自己稍微睡一下
,原本想清醒著趕寫小福日誌,但知道自己真的需要睡眠,加上下午開始的沮喪
,讓身體更加疲倦,我決定暫時放下所有的事。小珠在17日的凌晨12點抵達現場
,今晚的防治所是熱鬧的,知道有小珠在夜半幫我顧著夥伴,我稍稍鬆了一口氣
,盡量放鬆的躺在鬆軟卻不熟悉的睡袋上。
但三個小時後我還是迅速有效率的爬起來--好吵!整個休息室都是酣聲,甚至還
有人說夢話(據說我也會),交織成一場不怎麼優美、震撼力卻十足的演奏。我
原本就有不易熟睡的毛病,此時更是無法闔眼。清醒後走向辦公室,看到小珠很
有精神的坐在裡面,輪值整夜的夜班,跟生手志工聊天,鬆了口氣。儘管沒有補
到什麼眠,心裡卻相當平穩踏實,因為,夥伴們都在。
七點開始準備例行的秤重等等過程,我和小珠準備喚醒大家。
我要好好過完這一天,雖然不捨,雖然很遺憾。
小珠的起床方式和我完全不一樣,她輕輕的,一個一個小心搖晃,生怕吵了其他
人。我則算算待會兒下水的人數以及排班人員,想了一想,差不多也應該要全醒
了吧,乾脆電燈打開,直接叉腰粗聲粗氣的喊著:「起──床──!」然後再一
個一個去看看:「起來沒?還要掙扎對不對?……好,再五分鐘掙扎時間,五分
鐘之後我再來叫。」之後就會聽到佳珊被「處刑」的的狂笑聲。
今天的秤重過程還算順利,男孩子們架擔架時,我和依潔合作將牠擋在邊角,牠
的掙扎少了,不像以前那麼想逃脫,我們輕撫安慰,偶爾回頭看看夥伴的進行程
度。一切過程都還算順利。
但插胃管花了多一倍的時間,每次都是這時候最危險,怡寧跟昨天一樣用毛巾引
誘牠開口,久到讓人覺得小福應該是不會開嘴了,也許牠知道接下去會有討厭的
管子伸到嘴巴裡。最後好不容易開了嘴,還是叫人捏把冷汗。我好佩服怡寧的耐
心,就那麼沉穩的站在海豚面前,等待。
開志工早會時特別請DR跟大家解釋為什麼搬大水池會延期。大家顯然都楞了一下
,通常我們對於這種因公文或是人事的誤差所引起的問題都是緘默忍耐,這次我
卻要求DR跟大家解釋,當然他是無奈的,不過,把事情通通交代清楚,才像一個
團隊,至少我是這麼以為的。
結論是因為發放新聞稿需要縣府的同意,而公務人員星期一才有上班,其次是因
為一些必備的儀器,要等到星期二才有辦法從動物園移送過來。至於這其中為什
麼會產生這種誤差,再追究起來好像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幫助。
開完早會後,我整理會議報告,準備將他交給防治所的游股長,也要印一份放在
辦公室給其他志工看看。這件事很重要嗎?我也不知道,我知道開會很重要,因
為這讓大家有個交談與溝通的機會,但是會議記錄對其他志工們而言是不是也那
麼重要卻未必,因為在眼前當下所應該要做的事,我所擅長的「文字」似乎是幫
不上忙。
不過對於整個擱淺復健組織的健全,紀錄卻是關鍵,在將來,這些文字就是進步
的依據。對於自己可以在這份工作上做點事情,感覺當然是相當高興的,雖然每
次我只要一開始打會議記錄就想睡覺。
依潔來稍微翻了一下小福日誌,她告訴我要繼續寫下去,當時我正在思考對待海
豚到底需不需要像對待人類病人一樣這個問題。「讓別人知道我們到底在幹什麼
。」她說,輕輕微笑著:「你可以出一本書,這很重要呢!」
出書?我沒有想過,對自己文筆沒有太大信心,阿德上次說小福日誌矯情,雖然
來不及指出到底是哪個部分是矯情的,不過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在書寫「真實」,
不管是夥伴所做的事,或是自己的心情。我很在意這件事,因為自己很相信身為
博士生的阿德的文學品味,不過實在找不出所謂矯情的部分。我只覺得自己的文
字並不優美。
回到文字上繼續思考剛剛的問題。關於是否應該出聲音安撫海豚,我記得以前另
一個海豚獸醫祈醫師說過,要對鯨豚說話,讓鯨豚記住自己的聲音,而且我也一
直以為這是一種相當必要的安撫過程。DR顯然並不這麼以為,這讓我覺得之前那
個安慰小福的自己相當愚蠢,昨晚我問過怡寧,她說對整個治療過程,安慰也是
醫生行為的一部份,我還是聽不太懂,畢竟不是獸醫系的,在這些環節上,老擔
心自己會成為絆腳石,就像媽媽在怎麼了解小孩子,也不能像專業的醫生一樣給
與治療,更何況,我根本就不夠了解小福。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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