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林清 （轉自同位素電子報）
標題： 我和公娼協同抗爭的體驗
1997 年 11 月，初見公娼的震驚，當下就擊碎了我對娼妓無知又刻
板的印象。這一群和我年齡相仿的中年女人，在滄桑歷練的眼神中，
奇異地混合了鄰家媽媽的純樸和風韻猶存的性感。 800 度近視，靠
讀書生存的我，身體內相對應、但卻未如她們成形發展的部份，像共
振似地被挑動了。相較於公娼，我的幹練不過是辦公室資源運用的得
宜與俐落，見多識廣也僅是學術文化萬花筒中的變幻彩圖。然而，在
抗爭脈絡中，階級境遇的差異卻在女性經驗的共同土壤中，發展成並
肩作戰的協作資源。我曾在研討會中將這一場協作稱之為「一次女性
主義基進教育的實作案例」，在這本故事集中，我想說的故事卻是在
抗爭，我和公娼之間發生了的一個重要的經驗連繫。
■ 性活動與社會區隔中的女性經驗
「人的性活動該怎麼發生和進行是被社會規範與設計的。婚與非婚的
倫理、自願與強制的性質及勞動力與商品的買賣，交織地區隔了人們
性活動發生的場域；具不同道德評價的命名界定了承載性活動之社會
關係的意涵。」
這是我這樣一個享用文化資源的知識份子，對自己和公娼在參看交流
彼此女性經驗後，所做出的學術語言式的結論！做為一個認同社會運
動的女性知識份子，我學會由充滿身體氣息與生命習性的現象中泡煉
出無趣味的概念！回想與公娼緊密抗爭的那段經驗，心中浮現的仍是
一個個性格鮮明的女人！她們所帶給我的女性經驗是我不曾遭遇過的；
那是一種開門見山、直指女性在性活動中的辛酸苦辣的坦誠相待的生
命姿態。或許正因為這股經驗湧自被視為禁忌，不可輕易公開說的
「性」的範疇，所以我自動在下筆時，先以學術化外衣出現！這外衣
是我加上的，公娼姊妹們其實極其自然地在和我們的來往中訴說令人
心頭抽緊與感動的故事！
故事 # 1 陰道與乳房
1998 年夏天的某日下午，公娼自救會在烏來進行「公娼騷動」的夏
季課程。晚飯前我們一起去洗溫泉，脫了衣物進入大浴場，麗君坐在
沖洗身體水龍頭小板凳上叫我過去：
麗君：妳知不知道怎麼沖洗？女人做完後要自己沖洗才乾淨，來我教
妳.....
我：我很少把手指伸進去，我洗澡時會用蓮蓬頭沖，可是沒向妳這麼
洗過！接著，麗君逐一教導尚未進入浴池的伙伴！
麗君這一位我戲稱為荒野大鏢客的戰將，在她和她的乳房的關係中呈
現了她所獨具的殊有風貌。
記憶中有二次一起上課出遊時，麗君將她的乳房坦露給我看，對我述
說著她有美麗如少女的乳房；那的確是一對白晰豐滿而不誇張的乳房。
可以想像這 58 歲女人依然美麗的乳房在年輕時多麼令她自豪，這對
美麗的乳房現在已因乳癌而失去了一邊！
抗爭最後的一個階段，公娼復業在馬市府與議會爭鬥中被拖延！較之
阿扁時代的激烈抗爭，公娼在拖延中經驗著瀕臨絕望的痛苦！稍早，
麗君便摸到自己右乳的硬塊，可是她沒說，撐到抗爭結束復業後才就
醫，接下來便是乳癌一年的療程。然而因化療落髮的麗君目前仍頂著
短而伏貼的頭髮和我們一起工作。她帶著可愛的笑容自在的揭開衣服
讓我們看平坦右胸的刀疤！這個58歲的女人以她和自己陰道與乳房的
關係，讓我進入了一種沒有過的女人之間直率坦直的親密！
故事 # 2 擦抹陰道傷口的手
87 年 11 月某日晚上，我和怡梅一起上完公視節目後載她回歸綏街，
在民權橋下迴轉時怡梅開口說著她 18 歲為全家生計初從娼時，娼館
中的姊妹如何替她塗藥的故事。
怡梅說那時自己什麼都不懂，接客次數多，陰道裡面的皮都破了！店
裡年紀大的小姐教她買軟膏來擦在破皮處，怡梅買了藥，但怎麼擦呢？
「我那時沒任何經驗，所以雖然皮破了很痛，可是自己不敢把手伸進
去也不會擦！她就用她的手幫我擦藥！。」20 年後因離婚再從娼養
大兒子的怡梅，在敘說這一段被姊妹照顧的故事是辛酸與感激的，那
一隻手會比這一隻為陰道傷口抹藥的手更溫柔，卻又直接捍衛著從娼
女性的痛苦！
那天晚上民權橋下的迴轉像是由女人陰道進入子宮的路徑，陰道是性
勞動的工具，娼妓過渡勞動的皮肉之苦如此隱密，只有一個觸摸過自
己傷口的手指才能彼此療傷止痛、我在迴轉的車內聽故事心抽緊的感
動，似乎只有回到子宮內才得以放鬆地有個歇息！
我和麗君與怡梅的這種親密接觸，是藏身在公娼抗爭這一場激烈無比
的道德污名化的戰役中的！
不論我們在抗爭中是多麼的與她們同心協力，面對社會對娼妓的污名
壓迫，她們仍是孤軍奮戰的。 1997 年 9 月 28 日娼劇團在西門街
頭進行活動時，一名中年婦女怒斥麗君，面對當街的污名壓頂，麗君
激動回應：
路人甲（中年婦女）：為什麼一定要做這種工作？
麗君：因為這個工作是市政府給我們的，牌也是市政府給我們的，不
到四十個小時給我們廢掉，我們會甘願嗎？
路人甲：換作是我的個性，我寧願餓死也不會去做那種的工作，你知
道嗎？
麗君：我可以餓死，我的兒子不能餓死，你懂嗎？
路人甲：看人的個性啦！
麗君：你懂嗎？
路人甲：看人的個性啦！
麗君：兒子不能餓死，你懂嗎？！我兒子一樣要讀大學一樣要生存啊！
路人甲：看人的個性啦，為什麼一定要做這樣的工作？不要臉！
麗君：哪裡不要臉了？
路人甲：本來就不要臉！
麗君：我不要臉？！我有搶嗎？有偷嗎？我有欠你會錢嗎？
路人甲：沒。
麗君：沒，那你為什麼說我不要臉？！
路人甲：本來就是阿！
麗君：我只問你這句話，我有搶你嗎？
路人甲：沒沒沒..
麗君：我有偷你嗎？有搶你的丈夫嗎？有欠你會錢嗎？
路人甲：沒沒沒..
麗君：不然什麼叫做不要臉？（路人甲：本來就是阿）一樣都是賺錢！
路人甲：我說我再怎麼辛苦，也絕對不會去做這種工作！
麗君：我坦白說給你聽，你嫁ㄤ是長期的飯票，我的是臨時的飯票，
有什麼不要臉，對不？你嫁ㄤ也是要給你ㄤ睡，我們也一樣要
給人睡，哪裡不要臉？我問你這句話！
路人甲：我只給我的ㄤ睡，不像你給眾人睡！
麗君：給眾人睡也沒什麼不好，對不對？這也沒什麼不好！
路人甲：總說一句，你們就是怕吃苦啦，你們只想要兩腿張開就有錢
可以賺，賺那種軟錢，你們知道嗎？！你們就是不能吃苦啦！
麗君：不能吃苦？！你吃的苦有比我多嗎？
路人甲：我跟你說，你們吃不起苦啦，總說一句是這樣子啦！
麗君：我割稻採茶什麼都做過，你有嗎？你有嗎？你割過稻採過茶嗎？
哪裡不能吃苦？！你有嗎？
路人甲：我們家沒有在種田啦！
麗君：那是你好命啊！…………………
麗君：我什麼都忍耐，對不對，我今天為了家庭犧牲自己。
路人甲：我跟你說，故事隨你編的啦，你要講的天花亂墜，博取人家
的同情，我跟你說，你們這種人我是不會同情你們的啦！說
正經的。
麗君：你不同情你就不要聽就好了，你何必要這樣………？
路人甲：不知廉恥，為什麼一定要幹這種事，不要臉，還好意思在電
視上亮相…………………
這一段兩人在街角的爭吵鏡頭，恰好被一旁的民視記者收錄，稍後並
錄製到異言堂節目中。
如今大部份公娼已在復業中努力存錢準備面對明年的歇業，麗君則因
病未再復業。然而道德污名化的巨大痛苦仍天天在這個城市的底層角
落發生著！在公娼抗爭這一個社會時空歷程中，我體驗過了女性之間
的性活動經驗交流的親密與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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