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非學校 如何打造一個新世代的魔法學校
我的卡夫卡式的學與逃…
◎顏忠賢 (中時2002.06.14)
那麼,什麼是卡夫卡式呢?讓我們試著描寫在人(土地測量員K)面對「機關」(法庭或城堡或政權或……)的特點是:一個一眼望不盡的迷宮。他永遠走不出它的無限長的走廊盡頭,永遠找不到那個作出決定他命運的判決的人……在故事中,K作了長途旅行,錯誤地來到這個村子,更有甚者,對於他,除去這個村子和城堡,他沒有任何可能的世界,他的全部生存於是只能是一個錯誤。
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
學建築,對我而言,始終是卡夫卡式的。
對於這個島的這個時代,無力於招架城市現實生存的蒼涼險惡,與因之而來更著急更可怕的諸般「建築可以淑世」學派的太過迫近用力或太過迂遠跋扈。
我總是在逃。
迷宮(壹)
大三那年,我被一個在成大建築系教了四十年的古董級教授「葉老」教得完全迷路了。
那個時候的我當然還小還無法體諒甚至同情到他那連接到「梁思成」時代大陸極少數大學在「老中國」學「新建築」的自負與隨之而來的(人間四月天式的)必然的苦悶,也還不能辨識他那承繼部分中國第一代「包浩斯」傳承精神對「形隨機能而生」或「少即是多」的現代主義的紀律包袱在遇到這個島又花心又愛熱鬧的城市習氣想當然耳地緊張與不滿,那種從亂世走來而期待建築可以「淑世」的語重心長,對當時只年方青春期的我而言,不免沉重地太過迂腐。
雖然,那時的我仍然是在每回上設計課被他修理得屢敗屢戰中用力地證明自己沒有那麼容易忘了當年填第一志願來唸建築的想要繼續高中搞校刊寫詩那種「做自己」的野心的天真。
我始終記得,最誇張的時刻出現在學期末的全學年合組評圖,他總是會聲音很大地吸痰清清喉嚨,動作很大很明顯地拉拉褲頭腰帶,然後繞過學生熬夜精密製作的形式想獨特到與眾不同的許許多多圖與模型的用心,只走到那張最無趣但最清楚標明功能、尺寸基本說明的平面圖前,很快地看了兩眼,卻很慢地轉過身來,面對著全年所有學生與其他老師的沉默,然後開始他一如尋常上課的教誨式訓話,不過,因為場面大了,他的鄉音會更濃重更大聲點,教誨也會更高遠更嚴厲些,我記得,每回他總會從「孟子」講起,講好久做人的大道理,再講到做設計雷同做人的小道理,但總
是不屑地只講一點點那個人的設計,不過也大多是修理與嘲弄,不論題目是游泳池、是俱樂部還是西餐廳,或稍稍切題的圖書館……其實講來講去都差不多。整個場面就是他那「建築必然可以淑世」的遠大但迂腐的自怨自艾與因之而生的「三代汝輩不及也」的倚老賣老……現在想來,那種場面越盛大,就更是出演其遭遇這個島這個時代越無力的招架。
那真是一個走不出的無限長的走廊,一個迷宮,我跟著「葉老」及那學系也大抵拘謹的無力招架,時間一久,就不免幾乎忘了「做自己」這回事了。
迷宮(貳)
在台大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的那兩年,是一種「逃」,我以為可以幫我找到「做自己」的可能出口,但沒想到,卻是逃入一個更大的迷宮。
而且,是數年後到了曼徹斯特那個馬克斯遇到恩格斯並共同起草共產黨宣言的城市唸書,並遇到了一個真正左派的建築理論的英國教授的不著急,才慢慢地看得清楚在台大那段時日的自以為是「左派」的虛幻與難過。
我始終記得研一升研二那年住到九份的暑假,帶著四十多個大學工讀生睡在村子裡簡陋的廟中,白天做最草根最入世的訪談調查,晚上討論最遠大最憧憬的規劃計畫,用一種「科學小飛俠」加「不可能的任務」那般正義感的虛榮而其實是大大小小「紅衛兵」下放勞改的自虐來慰藉自己,用以面對這個村子和這個島這個時代仍然花心愛熱鬧背後所謂「專業」生存雷同的蒼涼與險惡。
在九份的日子裡,早上雲會飄進來房間裡(其實我們睡的是廟的側面樓梯間),男女雜睡在各自準備的不舒服的睡袋與過硬的冷地板,吃廟裡煮得不知道在吃什麼的大鍋飯菜,有些年紀輕的大學生有時會受不了而消失一個白天,幾個人悄悄地跑到基隆去吃麥當勞再回來,有的則不免因為家裡反對、情人變臉、生理痛病痛難耐……種種原因而一個一個離開。
看著窗口飄進來的雲,剛睡醒的我在看到又少了一個人的睡袋時,常會想著為什麼我們還留下來?留下來的我們在九份的這種以為建築可以淑世的無怨無悔的付出很可能只是一種錯誤,或至少比較像是一種惺忪的幻覺,而絕非原來自許的那種「想當然爾」的壯烈。
也像極了卡夫卡在城堡中寫出來的K,面對不同層次的機關(台灣國土政策都市計畫的僵硬兩難、地方政黨佈樁動員的炙熱角力、城鄉差距與社區總體營造的無窮困境)同樣地找不到出路,也因此更用力而更著急地難過。過了許多年的著急的後來,我不免感覺到自己是依賴這個更大更迫近於現實險惡的迷宮來逃離「葉老」的較遠較迂遠的迷路方式。
我在曼徹斯特那個保存很完善但人口外流嚴重的工業革命經典古城還想到過這些,那個英國老師指著天還沒黑街道已經完全空蕩沒人的這個彷彿鬧鬼的美麗城市(這不正是我在那自詡「左派」的研究所那麼辛苦地希望把城市留住的模樣)安慰我說:「不要急,過了兩百年,建築的『進步』,其實也不免只是一種幻覺。」
迷宮及其出口
一個剛從倫敦唸完著名建築研究所AA(Architectural Association)的怪年輕人平靜地坐在我們系辦公室的大桌子旁,接受我們系上這些同樣怪但是已不年輕的老師的Interview。有個老師問「在建築上,你想教什麼?」「你想用什麼方法教?」(不,問題應該是「你想用『做自己』抵抗什麼?」「你想用什麼方法招架這種卡夫卡式的必然迷途遭遇?」我心裡幫他補充著。)
他說他想教和「語言」有關的東西,用很慢很慢的方式試試。
我正看著他的作品集,裡頭很樸素。我想,從他作品的不失從容的神祕式怪誕中,我是知道他為什麼要用教「語言」的方式來教建築,雖然有點迂迴,有點慢……但,卻可能更根本更精密地帶學生去找「做自己」的天真,這種不被別人別時代的迷宮所迷惑的抵抗方式或許正是他那英國名建築研究所之所以觀念前衛著稱的「撒野」學統(兩百年來以一個「補習班」式的課程與校園小規模,但反叛十足的氣味,來抵抗皇家建築學院的貴族習氣與自以為正統的跋扈)。
我突然想起那年我在曼徹斯特唸書時去倫敦參觀他們學校學期末全系作品展覽盛況的愕然。
數十個教授指導的數十個studio作品的怪誕充斥於一棟四層樓不起眼的老房子裡,每個教室、房間、門廳、走廊……,或說每個可能的角落都被不可能地再徵用、再佔領、再裝置成另一種難以辨識原貌的奇特空間模樣,有的吊滿浮在半空中的大型壓克力地形地物與上頭昆蟲形狀的建築物群,有的封成一個黑房,裡頭四、五個小螢幕不斷放映該studio與倫敦某實驗劇場共同的怪場景與怪道具的出演,有的是機器手臂、機器寵物、機器剃頭刑具…,種種真的會動的機械物件連接電腦所演繹出來的建築透視構成想像……,同樣乖張卻截然不同花樣的種種怪誕比比皆是,反正和我過
去那種只講究「乖」、「聽話」的迂腐拘謹或只講究「進步」、「不膚淺」的虛幻緊張是不同的,他們不被著急的我所提及的前兩種不同類型迷宮雷同的「淑世」包袱所困,所以,反而可以慢一點,迂迴一點地創造一種驚嚇、一種侵犯、一種再無法無天些的野心…,至少必然是一種全心致力於「做自己」的天真。
後來,那個年輕的怪老師就來我們這個以怪誕著稱的「實踐」建築系教他的設計studio了,正如當年,我在AA那個展覽看到下面將描繪的最後一個令我難以釋懷地感動著的房間,之後,心中好像鬆了下來,卡夫卡式的迷宮好像找到了一個出口,不再那麼著急那麼害怕「不進步」或「太膚淺」的「淑世」式指控,所以我就不再逃了,而決心回到這個島的這個時代,和這些同樣怪的老師們建立這個有「做自己」野心的天真的建築學校。
在一樓走廊底最後一個房間裡,牆上掛滿十多張大型黑白照片,分別是那studio的同學每個人被要求在身上穿刺的部位的局部放大,有的穿耳環或眉毛環,更勇敢的穿嘴唇環、舌環、肚臍環,最驚人的甚至有個女生穿了乳頭陰唇、有個男生還真穿了龜頭……,這些同學竟然從這種荒誕的自殘又自誇的肉體行動開始,發展到最後,卻竟有平面、剖面、立面而且還真的做出來的同樣狂野的走廊、城堡、村子…,種種城市設計的器物與空間出現,我楞在那裡,看著這些「肉身修行」式的「做自己」式的建築探索,遲遲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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